我们已经知道,克莱莉娅寄居在康塔里尼府内。法布利斯叫人把康塔里尼府对面他那套房间窗子上的一张油纸换成一块玻璃。他只有躲在这块玻璃后面时,才可能摆脱他那深切的悲伤。他离开要塞以后,只见过克莱莉娅几次面,发现了一个惊人的变化,他认为这是个极坏的兆头,所以深深地感到苦恼。自从克莱莉娅做了错事以后,她脸上的神情确实变得显著地庄重和严肃起来。谁见了都会说她有三十岁了。法布利斯看出,这个如此离奇的变化反映着一个坚定的决心。“每时每刻,”他对自己说,“她都在对自己发誓,要忠于她对圣母许下的愿心,永远不再见我。”
克莱莉娅的不幸,法布利斯只猜到一部分。她知道,她的父亲失宠被黜,要到她和克里申齐侯爵结婚的那天才能回帕尔马,重新在宫廷上露面(没有宫廷,他是活不下去的)。于是她写信给她父亲,说她希望举行婚礼。将军当时躲在都灵,悲伤得生了病。事实上,正是因为下了这个重大的决心,她才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已经清清楚楚地发现了,法布利斯在康塔里尼府对面有一扇窗子,但是她只有一次不幸地看到他。她只要发现有一个脸型或者姿态有点像他的人,就立刻闭上眼睛。她只有依靠虔诚的信仰和对圣母保佑的信赖,来维持今后的生活。她感到痛苦的是,她不再尊敬她的父亲了。她未来的丈夫的性格,在她看来是十分平凡的,让人感到不过是一个上流社会的人而已。最后,她还热爱着一个她永远不应该再看见的人,而这个人却对她有一些权利。总之,她觉着这种命运太不幸了,而且应该承认,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在结婚以后,无论如何也得到离帕尔马两百法里以外去生活。
法布利斯了解克莱莉娅的性情非常贤淑。他知道,任何越出常轨的,而且一旦被人发现就会引起闲话的行为,都一定会惹得她不高兴。然而,由于他过分忧愁,克莱莉娅又总是扭过头去不看他,他忍不住大胆地试着买通她的姨母康塔里尼夫人的两个仆人。有一天傍晚,法布利斯打扮成一个富裕的乡下人,来到府邸门口,他买通的那两个仆人中有一个在那里等着他。他说他是从都灵来的,给克莱莉娅带来她父亲的几封信。仆人进去通报,接着把他领到府邸二楼上一间巨大的前厅里。在这个地方,法布利斯度过了也许是他一生中最焦虑不安的一刻钟。如果克莱莉娅撵走他,他的心情就再没有希望平静了。“为了摆脱我那显赫的新职位给我带来的种种麻烦,我将给教会去掉一个坏教士,我要化名躲到哪个修道院里去。”最后,那个仆人来通知他,克莱莉娅·康梯小姐可以接见他。我们的主人公完全失去了勇气,他在走上三层楼的楼梯的时候,害怕得几乎瘫倒。
克莱莉娅坐在一张小桌子前面,桌上只有一支蜡烛。她一认出化了装的法布利斯,就立刻逃开,躲到客厅尽里头去。
“你这是多么关心我的灵魂得救啊,”她双手捂住脸,朝他嚷道,“可是你知道,在我父亲中毒差点儿死掉的时候,我向圣母许过愿心,永远不再见你。只有在那一天,在我一生中最不幸的那一天,我真心认为自己应该把你从死亡里救出来,才违背过我的这个愿心。如果我对我的愿心做一个牵强附会的,而且毫无疑问是罪恶的解释,同意听你说话,这已经是很过分了。”
法布利斯听了最后的这句话,感到那样惊讶,以至于过了好一会儿才高兴起来。他原来预料的是最强烈的愤怒,预料会看见克莱莉娅逃走。最后,他恢复了镇静,把唯一的一支蜡烛吹灭。尽管他认为克莱莉娅的意思他已经懂得了,但是他朝着客厅的尽里头走去的时候,还是浑身直打哆嗦。克莱莉娅躲在一张长沙发后面。他不知道吻她的手会不会冒犯她,她被爱情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投入了他的怀抱。
“亲爱的法布利斯,”她对他说,“你拖了这么久才来啊!我只能和你谈一会儿,因为这毫无疑问是一桩大罪;我在发誓永远不见你的时候,毫无疑问我的意思也包括决不和你说话。可是,你怎么能这样狠心对付我可怜的父亲打算报复的念头呢?为了使你容易逃走,到底是他差点先给毒死呀。我为了救你,连名誉都不顾了,难道你不应该为我着想吗?再说,你现在完全受到圣职的束缚,即使我找到办法摆脱那个讨厌的侯爵,你也不能再娶我了。还有,在圣体游行的那天傍晚,你怎么敢冒冒失失地在大白天看我,这岂不是用最可怕的方式来破坏我向圣母许下的神圣愿心?”
法布利斯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一开始就有这么许多事情要谈,当然谈话也就不会很快结束。法布利斯把她父亲遭到放逐的真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公爵夫人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理由很简单,她从来没有一瞬间相信过,下毒的主意是康梯将军想出来的,她始终认为,这是拉维尔西派的一条妙计,因为他们想赶走莫斯卡伯爵。克莱莉娅听了这段详细叙述的事实真相,心里非常高兴。她对不得不恨法布利斯的任何一个亲人都感到伤心。现在她不再以嫉妒的眼光看待公爵夫人了。
这天晚上建立起来的幸福仅仅维持了几天。
仁慈的唐·恺撒从都灵来了。他从他那赤诚的心灵里得到勇气,大胆去求见公爵夫人。他先请求她保证不滥用他要告诉她的秘密,接着就承认他的哥哥被错误的荣誉观念所蒙蔽,认为法布利斯的越狱侮辱了他,而且使他失去了人望,所以他才认为非报这个仇不可。
唐·恺撒讲了还没有两分钟,就达到了目的。他那完美的德行感动了公爵夫人,像这样的德行是她难得见到的。他像什么新奇事物一样使她感到喜欢。
“赶快叫将军的女儿和克里申齐侯爵结婚,我向您保证,我将尽我的一切力量,使得将军就像出了一趟远门回来那样受到接待。我会请他吃饭。您满意吗?毫无疑问,在开始的时候会有些冷淡,将军也不应该急着请求恢复他那个要塞司令的差事。不过您知道,我对侯爵是有好感的,我决不会对他的岳父记恨在心。”
唐·恺撒带着这些话,去对她的侄女说,她父亲绝望得病倒了,一条命掌握在她的手里。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在任何宫廷上露面。
克莱莉娅决定去看望她的父亲。她的父亲化名躲在都灵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因为在他想象中,帕尔马宫廷为了把他交付审判,会要求都灵宫廷引渡。她发现他不仅病了,而且几乎发疯了。当天晚上她就写信给法布利斯,表示和他永远断绝关系。法布利斯的性格发展得和他的情人完全相像,他接到这封信,就到离帕尔马十法里以外,群山丛中的卫莱雅修道院去避静。克莱莉娅写了一封十页长的信给他,她从前曾经向他发过誓,没有他的同意,她永远不嫁给侯爵,现在她要求他同意。法布利斯从卫莱雅修道院里,回了一封充满最纯洁的友情的信,同意她的要求。
应该承认,这封信里流露出的那种友情激怒了克莱莉娅,她接到信以后亲自决定婚期,那一次次的贺宴更增加了帕尔马宫廷在这年冬季里发出的光彩。
腊努斯-艾尔耐斯特五世实际上是个吝啬的人,但是他爱得什么都不顾了,他希望能够把公爵夫人永远留在宫廷里。他请求他母亲接受一笔数目非常可观的钱,举办宴会。首席女官设法把这笔额外的财富使用得非常出色。这年冬季,帕尔马的宴会使人回想起在可爱的意大利总督欧仁亲王统治下,米兰宫廷上那些美好的日子。欧仁亲王的恩情给人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象。
副大主教的职责使法布利斯不得不回到帕尔马来。但是他宣布,由于一些宗教上的理由,他住在他的保护人,兰德里亚尼大人坚持要他住的大主教府里的那一小套房间里,继续避静。他足不出户,身旁只有一个仆人。宫廷里那些如此辉煌的宴会他一概不参加,因此他在帕尔马和他未来的教区里得到了圣徒的好名声。法布利斯这次避静,仅仅是因为他怀着深切的、不可消除的悲痛,没想到却引起了一个意外的后果:善良的兰德里亚尼大主教一向喜欢他,而且真心实意想让他当副大主教,但是现在却对他有点嫉妒了。大主教有理由认为自己应该按照意大利的习俗,参加宫廷里所有的宴会。在这种场合,他穿上他的大礼服,简直和人们看见他在他的大教堂的祭坛前穿的那一套差不了多少。聚集在王宫的有柱廊的前厅里的数百名仆人,总是立起来,请求大主教大人降福,他也总是乐意停下来,为他们降福。有一次,在这个庄严肃穆的时刻,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听见有人说:“我们的大主教来参加舞会,台尔·唐戈副大主教大人却待在他的房里不出来!”
从这一个时刻起,法布利斯在大主教府里受到的莫大的优待也就结束了。但是,他的羽毛现在已经丰满。他仅仅是因为对克莱莉娅的结婚感到痛心绝望,才有这样的行动,但是别人却把它当成单纯、崇高的虔诚心的流露,那些信女们像读善书似的读着他那部充满了最疯狂的虚荣心的家谱译本。书商们用石版印了一批他的肖像,几天之内就一销而光,买的人主要是普通百姓。雕版匠由于无知,在法布利斯的肖像周围添上了一些装饰图案,而这些图案只应该在正职主教的肖像上有,一个副职人员是不能妄用的。大主教看到一张这种肖像,他的愤怒再也无法衡量了。他派人把法布利斯叫来,用最严厉的口气申斥他,在激动中有时措辞还非常粗鲁。我们不难想象,法布利斯毫不费力就表现得像费奈隆在同样场合里会表现的那样。他尽可能谦卑、恭敬地听着大主教说,等到大主教住口,他才把他第一次监禁期间,莫斯卡伯爵命人翻译这部家谱的经过从头至尾讲给他听。它是为了世俗的目的出版的,他始终认为,这些目的对他这样身份的人说来不适合。至于肖像,第二版和第一版一样,完全和他没有关系。书商在他避静期间,把第二版的肖像送了二十四张到大主教府来给他,他打发一个仆人去买了第二十五张,用这个办法知道肖像卖三十苏一张以后,就派人送去一百法郎作为那二十四张的代价。
所有这些理由,虽然是由一个心里有许多别的烦恼的人用最合乎情理的口气说出来的,却使得大主教越发生气,气得发狂了。他甚至指责法布利斯虚伪。
“平民出身的人就是这样,”法布利斯心里说,“哪怕他们有才智!”
他当时有一桩更加重大的心事,这就是他姑母写来了一封封的信,坚决要他回到他在桑塞维利纳府的那套房间里去住,至少也得不时地去看看她。法布利斯知道,在那里一定会听到别人谈起克里申齐侯爵在结婚期间举行的那些豪华的宴会,然而他不能担保自己听了这些话能够忍受得住,不至于当众闹出笑话来。
婚礼举行期间,法布利斯吩咐他的仆人,还有大主教府里和他有接触的那些人,千万不要跟他说话,然后他就保持沉默,不声不响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
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知道法布利斯这种装模作样的新花样以后,派人来叫他的次数比平时格外勤得多,还要同他做长时间的谈话,甚至还逼他跟几位乡村的议事司铎会谈,那些人抱怨大主教府侵犯了他们的特权。法布利斯心里有别的事,他带着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这一切。“我还不如去当修士的好,”他想,“我在卫莱雅的那些岩石间不会这么痛苦。”
他去看他的姑母,在拥抱她的时候忍不住落下泪来。她发现他变得那么厉害,因为极度消瘦,眼睛显得越发大了,看上去简直像从脸上突了出来,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普通教士穿的黑衣服,外表又是那么凄惨不幸,因此她一看见他,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但是,她立刻想到,这个英俊的年轻人外表上的这一切变化,是克莱莉娅的婚姻引起的,于是她的情绪变得几乎跟大主教一样激烈,不过她掩饰得比较巧妙。她真狠心,把克里申齐侯爵举行的那些有趣的宴会中最精彩的细节都不厌其详地加以叙述。法布利斯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他的眼睛由于一种痉挛的动作微微闭上,他的脸色变得比原来还要苍白,叫人初想起来似乎有点不大可能。在这极度痛苦的时刻里,他的脸色白得发青。
莫斯卡伯爵突然来了,他看到了他觉着难以置信的事,终于把法布利斯一向在他心里不断引起的嫉妒彻底消除了。这个能干人用最委婉、最巧妙的谈吐,想使法布利斯对尘世的事情重新感到一点兴趣。伯爵一向对他非常尊敬,而且对他怀有相当的友情;这种友情这时候既然不再被嫉妒所抵消,变得几乎是热诚的了。“他为了他的辉煌前程的确付出不小的代价。”伯爵追溯着法布利斯遭遇过的种种不幸,对自己说。他推说带法布利斯去看看亲王送给公爵夫人的那幅帕尔马乔诺的画,把他拉到一旁。
“嗳,我的朋友,让咱们像男子汉似的谈谈吧,我能帮您什么忙吗?您不用怕,我什么也不会问您的。不过,金钱可能对您有用吧?权力可能帮您忙吧?说呀,我听候您的吩咐。如果您愿意在信上谈,那就写信给我。”
法布利斯亲切地拥抱他,然后谈起油画来了。
“您的举止是运用最巧妙的策略的杰作,”伯爵恢复了平素谈话的那种轻松口气,对他说,“您为自己准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未来,亲王尊敬您,民众崇拜您,您这身小小的破旧的黑衣服害得兰德里亚尼大主教大人夜里睡不好觉。我是有一些处世经验的,我可以对您发誓,我看到您的所作所为,真不知道还能向您提出什么改进的意见。您在二十五岁上踏进社会的第一步就已经使您的处境尽善尽美。宫廷里常常谈到您,这种荣誉,就您这个年纪的人说来,是绝无仅有的,您知道您是靠什么得来的吗?就是靠这件小小的破旧的黑衣服。您知道,波河附近的森林中,美丽的小山上那所彼特拉克的古老的房屋,是归公爵夫人和我使用的。万一您对那些由嫉妒产生的卑鄙恶劣的行为感到厌恶,我想,您可以做彼特拉克的继承者,他的声望可以增加您的声望。”伯爵费尽了心机,想在这张隐修士般的脸上引出一丝微笑,但是没有成功。如果说,法布利斯的容貌在最近一个时期以前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有时候他会不合时宜地流露出愉快和欢乐的表情;因此他目前的变化显得更加触目。
伯爵在让他走以前,告诉他,尽管他在避静,要是下个星期六,王妃过生日那一天,他不在宫廷露面,他也许就显得装模作样了。法布利斯听到这句话,好像挨了一刀子。“伟大的天主!”他想,“我到这座府邸来干什么啊!”他一想到他可能在宫廷里遇见克莱莉娅,就不能不打冷战。这桩心事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心事。他想,他只剩下一个办法,就是在那些客厅的门刚打开的时候到达王宫。
果然,在这个盛大的节日晚会上,头一批通报进去的人名当中,就有台尔·唐戈副大主教大人,王妃以极其优渥的礼遇接待他。法布利斯的眼睛盯在时钟上,他在这间客厅里刚待满二十分钟,就站起身来告辞。恰巧亲王这时候到他母亲这里来了。法布利斯对他表示敬意,耽搁了一会儿,然后使了一个巧妙的计策,朝门口走去,可是这时候,有一件首席女官最会安排的那种宫廷小事临到他的头上。值班的侍从官追过来告诉他,他被指定陪亲王玩惠斯特。在帕尔马,这是个莫大的荣誉,而且远远超过了副大主教在上流社会里占有的地位。陪亲王玩惠斯特即使对大主教说来,也是个特殊的荣誉。听了侍从官的话,法布利斯觉着心上像挨了一刀子,尽管他最恨的是当众吵闹,他还是差点没有对侍从官说,他忽然觉着头晕。但是他想到,那样一来,他就会受人盘问和安慰,这比起打牌来还要难受。这一天,他非常讨厌说话。
幸好小兄弟会会长也在来向王妃祝贺的那些大人物中间。这位修士非常有学问,是封塔纳们和杜瓦善们的旗鼓相当的对手,他远远地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法布利斯走过去立在他对面,这样就看不见入口的那扇门,接着跟他谈论神学。但是法布利斯却不能使他的耳朵不听见通报克里申齐侯爵和侯爵夫人的来临。他出乎自己的意料,感到了一阵狂怒。
“我要是博尔索·瓦尔赛拉,”他心里说(这是头一代斯佛尔查手下的一位将军),“我就会用克莱莉娅在那个幸福的日子里给我的这把象牙柄小刀子去捅死这个愚蠢的侯爵,我要教训他竟胆大妄为地同这位侯爵夫人出现在有我在的地方!”
他的神情变得那么厉害,以至于小兄弟会会长对他说:“阁下不舒服吗?”
“我头疼得不得了……灯光使我不好受……我留在这儿是因为我被指定了陪亲王玩惠斯特。”
小兄弟会会长是资产阶级出身,他听见这句话以后,是那么惶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于是向法布利斯行起礼来了。法布利斯呢,心里比小兄弟会会长还要乱得多,开始口若悬河地谈起来。他发觉背后寂静无声,但是他不愿意回头去看。突然有一只琴弓在谱架上敲了一下,奏起了前奏,接着著名的P……夫人唱起契玛罗萨的那支以前曾经风行一时的歌曲:“QuellePupilletenere!”
法布利斯听了头几个小节还不受影响,但是他的愤怒很快消失,他感到眼泪快憋不住了。“伟大的天主!”他心里说,“让人看了多么可笑啊!况且还是穿着我这种衣服!”他认为还是谈谈自己比较妥当。
“我每次像今天晚上这样强忍着剧烈的头疼,”他对小兄弟会会长说,“忍到最后总是一阵阵地流眼泪,对我们这种身份的人说来,这可能成为诽谤的资料。因此,我请求您,可敬的大人,允许我在流泪的时候望着您,并且不必对它留意。”
“我们的卡唐扎拉区会的会长也有同样的毛病。”小兄弟会会长说。他开始低声地讲起一段很长的故事。
这段故事很可笑,还提到那位区会会长吃晚饭的详细情形,法布利斯听得微笑起来,这是他很久以来未曾有过的事。但是他很快就不再听小兄弟会会长的故事了。P……夫人正在以非凡的才能唱着佩尔果莱斯的一首歌曲(王妃喜欢老派的音乐)。离法布利斯三步远的地方发出一个轻微的响声。他这天晚上第一次转过头去看。原来是克里申齐侯爵夫人坐的椅子刚刚在地板上挪动一下,发出了轻微的吱嘎声,她的泪汪汪的眼睛正好遇见了法布利斯那双同样泪汪汪的眼睛。侯爵夫人低下头去,法布利斯继续望了她几秒钟,他仔细打量这个戴着钻石的头,但是他的眼光流露出愤怒和鄙夷。接着,他一边心里说“我的眼睛永远不再看您”,一边朝会长转过头去,对他说:“现在我头疼得更厉害了。”
法布利斯真的热泪纵横地哭了半个多钟头。幸好,莫扎特的一首交响乐救了他,帮他止住了眼泪,这首交响乐像通常在意大利那样,被演奏得支离破碎。
他硬撑着,不转过头去看克里申齐侯爵夫人。但是,P……夫人又唱歌了,法布利斯随着流泪而松弛的心灵达到了完全平静的状态。这时候,他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生活。“难道我认为我一开始就能把她完全忘记吗?”他心里说,“这样的事我办得到吗?”他接着有了这个想法,“我还能比过去这两个月更不幸福吗?如果没有什么再能增加我的苦痛,那么为什么我要拒绝享受看她望她的快乐呢?她已经忘掉她的誓言;她是反复无常的,女人不都是这样吗?可是,有谁能否认她是个天仙美女呢?她有一种使我心醉神迷的眼光,而我却不得不硬逼着自己去看被一般人认为最美丽的那些女人!好吧!为什么不让我自己迷醉呢?这至少也是暂时的解脱。”
法布利斯对人情倒还懂得几分,但是对热情却完全没有经验,否则他就会对自己说,如果他向这种暂时的快乐屈服,两个月来他为了忘掉克莱莉娅所做的努力将前功尽弃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要不是她丈夫逼她,是不会来参加这次盛会的。尽管这样,她在半个钟头以后还是想以身体不适为借口而告退,但是侯爵对她说,许多的马车还在陆陆续续来到,这时候就吩咐备车回去,是完全违反习俗的行为,甚至还可能给人说成是对王妃举行的盛会间接地表示不满。
“作为王妃的侍从长,”侯爵还说,“我应该留在客厅里听候王妃的命令,一直等到所有的人都走光。可能,不,一定会有什么事要吩咐下面人的,他们是那么疏忽大意!难道您愿意让王妃的一个普通侍从把这种荣誉夺去吗?”
克莱莉娅只好顺从。她没有看见法布利斯;她还在希望他不会来参加这次宴会。在音乐会将开始的时候,王妃允许贵妇人们都坐下,克莱莉娅在这种事上非常不机灵,靠近王妃的那些顶好的座位都让人抢占了,她只好到客厅尽头,法布利斯躲着的那个偏远的角落,去找一把扶手椅。她走到那把扶手椅跟前的时候,小兄弟会会长那身在这种地方很显眼的服装引起了她的注意。起初,她并没有留意那个在和他说着话的人,那是一个穿一身朴素的黑衣服的、瘦削的人,但是,她暗暗感到一阵冲动,不由得把眼光停留在那个人身上。“这里人人都穿着军服或者华丽的金绣礼服;这个穿着如此朴素的黑衣服的年轻人可能是谁呢?”她聚精会神地望着他,这时候有一位夫人走过来坐下,使得她的扶手椅挪动了一下。法布利斯转过头来,她没有认出是他,他变得太厉害。起初,她心里说:“这个人挺像他,一定是他的哥哥。可是,我一直认为他哥哥只比他大几岁,这个人有四十岁了。”他嘴动了一动,她突然认出他来了。
“可怜的人,他受过多大的痛苦啊!”她心里说。接着,她低下头去,这一次并不是因为忠实于她的愿心,而是她悲伤得抬不起头来。她的心里充满着怜悯,乱极了。“监禁了九个月,他也没有落到这个样子啊!”她不再望他,但是尽管她确实没有把眼睛转到他那一边,她却看见了他的每一个动作。
音乐会结束以后,她看见他朝亲王的牌桌走过去,牌桌放在离王座几步远的地方。法布利斯离开她非常远,这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
但是,克里申齐侯爵看见他的妻子给排挤在离王座这么远的地方,心里非常气恼。整个晚上他都在忙着劝一位同王妃只隔开三把扶手椅的夫人,要她最好和侯爵夫人换一换位置。她的丈夫欠着侯爵的钱。这个可怜的女人自然是不肯答应,于是侯爵又去找那个欠债的丈夫,使得他的贤内助听从了可悲的理智的劝告。最后侯爵愉快地完成这次交换,他去找他的妻子。
“您总是太谦逊,”他对她说,“为什么要这样低垂着眼睛走路呢?别人会把您当成一个资产阶级女人,那些女人对自己能来到这儿感到惊讶,而别人能在这儿看见她们,也都感到惊讶。首席女官那个疯女人尽干这种事!据说这是为了阻止雅各宾主义的发展!别忘了您丈夫在王妃的宫廷里是地位最高的男人。即使共和党人能够推翻宫廷,甚至推翻贵族,您的丈夫仍旧是这个国家里最富有的人。这个想法正是您还没有很好地记在脑子里的。”
侯爵愉快地让他的妻子坐在那把离着亲王的牌桌只有六步远的扶手椅上。她只能看见法布利斯的侧面,可是她发现他变得那么瘦,尤其是他从前遇到任何事情都不免要发表一下自己的意见,现在他的态度却是那样超然物外,以至于她最后得出了这个可怕的结论:法布利斯完全变了,他把她忘了,如果说他变得这么瘦,这也是他信仰虔诚,严格斋戒的结果。克莱莉娅听到所有她周围的人的谈话,越发相信她这个可悲的想法。人人都在谈论副大主教。他们在研究,他凭什么理由会得到他们看见的这种了不起的恩宠。他这么年轻,居然被召去和亲王一桌打牌!他出牌的时候,甚至在用王牌吃进殿下的牌的时候,表现出来的那种彬彬有礼的冷淡态度和高傲神情,使他们感到惊讶。
“可是,这真叫人没法相信!”有些年老的廷臣嚷道,“他姑母的得宠完全冲昏了他的头脑……不过,谢天谢地,这是长不了的。我们的君主不喜欢别人摆出这种高人一等的架子。”公爵夫人走到亲王跟前。那些廷臣和牌桌隔得相当远,因此亲王的谈话只能偶尔听到片言只语。他们注意到法布利斯脸变得通红。“他的姑母为了他的漠不关心的高傲态度教训了他。”他们说。法布利斯刚刚听见了克莱莉娅的声音,她在回答王妃。王妃在舞会上绕了一圈,对她的侍从长的妻子说了几句话。这时候,法布利斯应该换位置打惠斯特了。换了位置以后他正好坐在克莱莉娅对面,有好几次他看着她,沉醉在快乐之中。可怜的侯爵夫人觉出他在看她,神色非常紧张。她有好几次忘了她许下的愿心,目不转睛地望着法布利斯,想猜出他的心思。
亲王打完牌,夫人们站起来,到吃夜餐的大厅里去。这时候秩序有点混乱。法布利斯离克莱莉娅非常近。他的决心还是很坚定,但是他忽然闻出她衣裳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香味,他的决心就因此一下子化为乌有了。他走近她,好像自言自语似的低声念了两行诗,这是彼特拉克的一首十四行诗中的两行,他曾经在马乔列湖把这首诗印在一块绸手帕上寄给她过:“当世人认为我不幸的时候,其实我是非常幸福,而现在我的命运变化多大啊!”
“不,他没有忘记我,”克莱莉娅感到一阵狂喜,在心里说,“这个心地高尚的人并不是反复无常的!”
不,教会我恋爱的美丽的眼睛
永远永远不会看见我变心!
克莱莉娅大胆再把彼特拉克的这两行诗自言自语似的背了一遍。
夜餐一结束,王妃立刻就告退了;亲王一直把她送进她的房间,也没有再回到这些客厅里来。这个消息一传来,大家都想走了。前厅里非常混乱。克莱莉娅离着法布利斯很近,在他脸上流露出的深切悲痛引起了她的怜悯。“让我们忘掉过去吧,”她对他说,“请您留下这件友谊的纪念品。”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她的扇子递到他够得着的地方。
在法布利斯眼中,一切都改变了。转眼之间,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第二天他就宣布结束他的避静,回到桑塞维利纳府他那套华丽的房间去住。大主教不仅说,而且相信,亲王让这个新圣人同桌打牌,这个恩典已经使得他完全昏了头。公爵夫人看出他跟克莱莉娅和好了。她想到这件事,又想到自己那个事关重大的诺言,心里越发感到不幸,终于下定决心离开一个时期。她这件傻事引起了人们的惊奇。“怎么!正好在她似乎受到无限恩宠的时候,离开宫廷!”伯爵自从看出在法布利斯和公爵夫人之间并无爱情以来,感到十分幸福,他对他的情人说:“这位新亲王是美德的化身,但是我叫过他‘这个孩子’,难道他会原谅我吗?我看只有一个办法能使我跟他言归于好,就是离开一个时期。我要表现得十分周到,十分恭敬,然后我生病,要求请假。您会答应我这么做吧,因为法布利斯的前程已经有了保障。不过,”他又笑着说,“您肯不肯为我做出巨大的牺牲,把公爵夫人这个崇高的爵衔换一个低得多的爵衔呢?为了让自己高兴高兴,我要让这里的所有事务陷在无法解决的混乱中,在我管辖的各部里,我有四五个工作勤劳的人,两个月以前我已经叫他们退休了,因为他们看法国报纸。我找了几个少有的笨蛋代替他们。
“我们走了以后,亲王会发现他的处境非常困难,尽管他讨厌拉西的性格,我相信他会不得不重新起用拉西,我自己呢,只等着左右我命运的暴君的一道命令,好写一封情词恳切的信给我的朋友拉西,告诉他我有充分的理由期望他的才能很快就会得到公正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