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那些严肃的念头随着这个可爱的人儿的意外出现,都被抛到了脑后。法布利斯开始在博洛尼亚过着极其快乐、极其安全的生活。他对充满在他生活中的一切都感到满意,这种天真的心情在给公爵夫人的信中流露出来,甚至使公爵夫人感到不高兴。法布利斯只是略微有点注意到。他仅仅在他的表面用缩写符号写上:“在写信给D.的时候,决不要提‘当我还是高级教士的时候’,‘当我还担任圣职的时候’,那会惹得她生气的。”他买了两匹小马,觉得十分满意,每逢小玛丽埃塔想去看看博洛尼亚附近哪一个景色迷人的所在,他就把马套在租来的敞篷马车上。几乎每天晚上他都带她到累诺瀑布去。回来的时候,他就在那殷勤好客的克莱申蒂尼家里停一停,克莱申蒂尼有点儿把玛丽埃塔当作自己的女儿看待。
“说真的!我过去一直以为,对一个有几分价值的人说来,咖啡馆的生活是非常可笑的,如果这就是咖啡馆生活,那我过去拒绝过这种生活是拒绝错了。”法布利斯对自己说。他忘记了,除了去看《立宪新闻》以外,他从来没上咖啡馆去过,而且他在博洛尼亚的上流社会里连一个熟人也没有,因而他眼前的幸福生活,毫不沾染虚荣心满足后的快乐。他不和小玛丽埃塔在一起的时候,就出现在天文台上,他在那里学天文学。教授非常喜欢他,法布利斯也常在星期日把马借给教授,让他和他的妻子到蒙塔纽拉大街去出出风头。
法布利斯最讨厌损害别人,哪怕是一个一点也不值得尊重的人也好。玛丽埃塔坚决反对他和那个老太婆见面。可是有一天,她在教堂里,他却爬上楼去看她的老妈妈。老妈妈一见他走进来,气得满脸通红。“这是拿出台尔·唐戈家的派头的时候了。”法布利斯心里说。
“玛丽埃塔有戏演的时候,每月挣多少钱?”他大声问,态度就像一个有自尊心的年轻巴黎人走进滑稽歌剧院的楼座那样。
“五十个埃居。”
“您怎么老是撒谎。说实话,不然,您就别想到手一个铜子儿。”
“好吧!我们不幸认得您的时候,她在帕尔马我们那个戏班子里挣二十二个埃居,我挣十二个埃居。我们每人都把三分之一的收入交给我们的保护人吉莱蒂。吉莱蒂呢,差不多月月都用这个钱送玛丽埃塔一件礼物,少说也值两个埃居。”
“您又撒谎。您,您只拿四个埃居。不过您只要好好对待玛丽埃塔,我就像impresario那样雇用您,每个月您可以得到您的十二个埃居和她的二十二个埃居。可是,我要是看见她眼睛发红,那我可就不认账了。”
“好大的气派。哼!您这样慷慨大方,可是却把我们毁了,”老太婆气势汹汹地回答,“我们断了avviamento(顾主)。几时我们倒了大霉,失掉阁下的保护,哪个戏班子都不认识我们,哪个戏班子都邀齐了角色。没有人雇用我们,由于您的缘故,我们将会饿死。”
“给我滚到魔鬼那儿去!”法布利斯说着就往外走去。
“我才不会到魔鬼那儿去呢,不信神的坏蛋!不过,警察局我倒马上要去一趟,我要亲口告诉他们,您是个还了俗的主教大人,您跟我一样不叫什么约瑟·波西。”法布利斯已经下了几级楼梯,他又走回来。
“首先,我的真名实姓是什么,警察局知道得比你清楚。不过,你是敢去告发我,你要是这么下流,”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路多维克会来找你说话,你这副老骨头决不止挨六刀,而是得挨上二十四刀,你要在医院里躺上六个月,而且没有烟抽。”
老太婆吓得脸色发白,扑过来要吻法布利斯的手。
“我非常感激您给玛丽埃塔和我做的安排。您看起来是这么厚道,我竟把您当成一个傻子了。您仔细想想,就是换别人也会犯这个错的。我劝您经常要使您的气派更像个阔老爷。”接着她又恬不知耻地说,“您考虑考虑我这个好心的劝告。冬天快到了,请您送玛丽埃塔和我两件漂亮衣服,圣彼德罗纳广场上那个大商人卖的英国料子挺不错。”
美丽的玛丽埃塔的爱情,使法布利斯尝到了无比温柔的友情的种种乐趣。他不由得想到了他本来可以从公爵夫人那里得到的同样的幸福。
“可是,人们称作爱情的那种排斥一切的、热情的迷恋,我却不能有,这不是件挺滑稽的事吗?”他有时这样想,“我在诺瓦腊或是那不勒斯,也偶然和一些女人有过来往;在我遇到的这些女人中间,有没有一个,即使是在初相识的日子里,能够使我宁愿和她待在一起,而不愿去骑一匹从没骑过的骏马呢?所谓爱情,”他又想道,“莫非也是撒谎?毫无疑问,我是在爱,正像到了六点钟我的胃口很好一样!那些撒谎的人难道就是凭着这种有点儿粗俗的倾向,创造出奥赛罗的爱情和唐克莱德的爱情吗?还是应该相信我这个人的构造跟别人有所不同呢?我的灵魂里也许缺少一种热情,怎么会这样的?真是个奇怪的命运!”
在那不勒斯,特别是在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法布利斯碰到过一些女人,她们的出身、姿色,还有她们为他而牺牲的那些崇拜者的社会地位,使她们感到骄傲,竟然企图控制他。一看出她们有这种打算,法布利斯就以最令人愤慨、最迅速的方式和她们一刀两断。“跟被人称作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的那个美丽的女人相好,一定是非常快乐的,可是,”他对自己说,“如果我竟然让自己沉醉在这种快乐里,我可就跟那个杀鸡取金蛋的法国人一样糊涂了。亏了公爵夫人,我才能尝到那从温柔的感情产生的、唯一的幸福。我对她的感情,就是我的生命;再说,要是没有她,我会成个怎么样的人呢?一个潦倒在诺瓦腊郊外一座破烂的城堡里过苦日子的、可怜的逃犯。记得在大雨滂沱的秋天,到了晚上,我生怕出事,不得不在床顶上撑一把伞。我骑的是管家的马,他是尊重我的蓝血(我的权势),才肯让我骑的,可是他已经开始觉得我住得太久了。我父亲拨给我一千二百法郎年金,却认为自己供养一个雅各宾党人是犯了大罪。我可怜的母亲和姐姐们省下做衣服的钱给我,我这才能够送给我那些情妇一些小小的礼物。这种慷慨的行为使我感到痛心。还有,已经有人疑心到我的穷困,附近一带的年轻贵族快要觉着我可怜了。迟早总会有个自负的家伙透露出他对一个所谋不遂的穷雅各宾党人的轻视,因为在那些人眼里,我正是这样一个人。不论是我狠狠给人家一剑,还是别人狠狠给我一剑,结果我总是被关进费奈斯特莱尔要塞,或者不得不重新逃到瑞士去,仍旧是靠一千二百法郎过活。亏了公爵夫人,我才幸运地逃脱了所有这些不幸。况且,她对我有了强烈的感情,而那种强烈的感情本来是我应该对她有的。
“我不但没有过那种既可悲而又可笑的生活,使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蠢货,四年以来反而住在一个大城市里,还有一辆极好的马车,因此我才不曾尝到嫉妒和外省其他种种卑劣情感的滋味。我这位姑母太好了,总是怪我不从银行里多支钱。难道我希望把这种美好的境遇永远地毁掉吗?难道我希望失去我在世界上仅有的一位朋友吗?那只要撒个谎就够了,只要跟一个可爱的,也许还是世上无双的,而又是我对她抱有最热烈的友情的女人说:‘我爱你’,尽管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到那时她会一天到晚责备我缺乏这种我根本没有的热情。玛丽埃塔却相反,她看不到我的内心,她把抚爱当作是心灵中热情的突然爆发,认为我爱得发了狂,因此把自己看作一个顶顶幸福的女人。
“事实上,我只对比利时边境附近,宗戴尔镇客店里的小阿妮肯,有过一丁点儿温情的迷恋;那种温情的迷恋,我想,也就是人们所谓的爱情吧。”
遗憾得很,我们接下来要叙述法布利斯那些最不好的行为中的一件了。在平静的生活中,可鄙的虚荣心发作起来,支配了他那颗和爱情无缘的心,而且使他走得很远。大名鼎鼎的浮斯塔·F***和他同时住在博洛尼亚,谁都不会否认,她是当代第一流的女歌唱家,也许还是天下最三心二意的女人。杰出的威尼斯诗人布拉蒂曾经写了一首关于她的有名的讽刺十四行诗,当时上自君王,下至街头顽童,都争相传诵。
在同一天里,又想要,又不想要,又喜欢,又憎恶;只有在反复无常中才感到快乐;凡是世人喜欢的,在世人喜欢的时候,她偏轻视;浮斯塔有着这些缺点,还有许多别的缺点。因此,千万别去看这条毒蛇。轻率的人啊,你若是看见她,你就会忘掉她的三心二意。你有幸听见她歌唱,你就会忘掉你自己,爱情一下子就会把你变成像从前喀尔刻把尤利西斯的伙伴们变成的那种东西。
当时,这位绝世美人正被年轻的M***伯爵巨大的颊须和旁若无人的傲慢态度迷住了,甚至他那讨厌的嫉妒心都没有引起她的反感。法布利斯在博洛尼亚街上看见这位伯爵,对他招摇过市、让大家瞻仰他的英姿的那副不可一世的神气,感到很气愤。这个年轻人非常有钱,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由于他的prepotenze给他招来了种种威胁,所以他不带八九个buli(一种打手),是从来不露面的。这些人穿着他家的号衣,都是从布里西亚附近他的领地上叫来的。法布利斯是在和这位可怕的伯爵的目光接触过一两次以后,才偶然有机会听到浮斯塔唱歌的。浮斯塔的声音像天仙一般美妙,这使他感到惊奇,他想象不出还有什么能和她的歌声相比。它给他带来了无上幸福的感觉,这种感觉同他当前平静的生活,形成鲜明的对照。“难道这就是爱情吗?”他对自己说。我们的主人公好奇心切,巴望尝尝这种情感的滋味;同时想到,惹一惹这位神情比任何一个鼓手长还要可怕的伯爵,也很有趣,于是就干起孩子气的事来,经常不断地在M***伯爵替浮斯塔租下的塔纳利府前面走来走去。
一天,将近天黑的时候,法布利斯正在想法引起浮斯塔对他的注意,却听到了塔纳利府门口伯爵的那些打手们故意发出来的一片哄笑声。他赶紧回去,取了几件很好的武器,重新又在这座府邸前面走过。浮斯塔藏在百叶窗后面,等着他回来,对他有了好感。M***伯爵嫉妒世界上所有的人,现在特别嫉妒约瑟·波西先生,忍不住说了一些可笑的话。因此我们的主人公每天早上都派人送给他一封信,信里也总是只有这么两句话:
约瑟·波西先生专除讨厌的虫子,现寓拉尔加街七十九号贝莱格利诺客店。
M***伯爵凭着巨大的家产、蓝血和三十来名勇敢的仆人,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保证可以受到尊敬。他受人尊敬惯了,因此根本不愿去理会这封短信里的话。
法布利斯也给浮斯塔写了信。M***伯爵在这位也许并不是不讨人喜欢的情敌周围布下密探,首先探听到他的真实姓名,后来又探听到目前他不能在帕尔马露面。过了没有几天,M***伯爵就带着他的打手、骏马和浮斯塔动身到帕尔马去了。
法布利斯不肯认输,第二天也跟着动身。好心的路多维克白白地说了不少动人心弦的规劝话;法布利斯叫他滚开。路多维克自己也是个非常勇敢的人,对法布利斯很是钦佩。再说,这一趟旅行还可以使他和他在卡萨-马乔列的情妇隔得近一些呢。在路多维克张罗下,有八九名过去在拿破仑军队里当过兵的人,到约瑟·波西先生手下当仆人。“我只要不和警务大臣莫斯卡伯爵,也不和公爵夫人有任何来往,”法布利斯干着这件追赶浮斯塔的傻事的时候,对自己说,“那么我只是拿我一个人冒险。等以后我再告诉我姑母,我在寻找爱情,这种我从来还没有遇到过的、美好的东西。事实是,我即使不看见浮斯塔,也在想着她……不过,我爱的是她那留在我心里的声音呢,还是她本人?”法布利斯已经不再想到圣职,留起了唇髭和几乎跟M***伯爵一样浓密的大颊须,这使得他的面貌多少有点儿改变。他没有把他的大本营设在帕尔马,那样做太不谨慎,他把它设在帕尔马附近的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在树林中间,通往他姑母的城堡所在地萨卡的那条大路旁。他听从路多维克的劝告,在这个村子里说自己是一位英国大贵族的亲随。这位英国大贵族脾气十分古怪,为了享受打猎的乐趣,每年都要花上十万法郎,目前还逗留在科摩湖边钓鳟鱼,不久就要来到。巧得很,M***伯爵替美丽的浮斯塔租下的那座漂亮的小府邸,坐落在帕尔马城的南头,正好在通往萨卡的大路旁边。浮斯塔的窗户对着那几条伸展在城堡高塔下的、树木蓊郁的、美丽的林荫道。这个偏僻的市区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法布利斯。他没有忘了叫人去监视M***伯爵。一天,M***伯爵刚从这个绝妙的女歌唱家的家里出来,法布利斯就大胆地在白天里出现在街上。事实上,他是骑着一匹极好的马,而且带着很好的武器去的。几个乐师,也就是那种在意大利到处可以遇到的、往往很出色的乐师,把他们的低音提琴安放在浮斯塔的窗下。奏过一段序曲以后,他们合唱一首歌来向她表示敬意,唱得还相当精彩。浮斯塔来到窗前,一眼就瞧见了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骑着马停在街心,他先向她行个礼,然后一再用含意明显的眼光望她。尽管法布利斯穿着过分英国式的服装,她还是很快就认出,他就是那个写过许多热情的信,促使她离开博洛尼亚的人。“这倒是个怪人,”她对自己说,“看来我要爱上他了。我手里有一百路易,我很可以甩了那个可怕的M***伯爵。老实说,他这个人既无才智,又无风趣,只有他手下那班人恶狠狠的模样儿,还使人对他稍微感到一点兴趣。”
法布利斯听说,浮斯塔每天十一点钟左右要到市中心的圣约翰教堂去望弥撒。他的曾叔祖,阿斯卡涅·台尔·唐戈大主教的坟墓就在这座教堂里;第二天,他也大着胆子跟去了。事实上,路多维克给他弄来一副最鲜艳的红色的、漂亮的英国假发。假发的颜色正是燃烧着他的心的火焰的颜色,因此他写了一首十四行诗。不知是谁把这首诗放在浮斯塔的钢琴上,她看了认为写得很有趣。这场小小的战斗持续了足足有一个星期,但是法布利斯发现,尽管他采取了各种各样的步骤,却没有得到真正的进展。浮斯塔不肯接见他。他古怪得过了分,浮斯塔后来对人说过,她害怕他。法布利斯仅仅由于还抱着一线希望,想要尝尝所谓爱情的滋味,才留下没有走,但是他常常觉得厌烦。
“老爷,咱们走吧,”路多维克一再对他说,“您根本没有爱情;我看得出,您冷静和清醒得不得了。再说,您也没有丝毫进展;咱们跑吧,免得丢脸。”法布利斯心里一不高兴,就打算走了,谁知他又听说浮斯塔要到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家里去唱歌。“也许她那美妙无比的歌声能把我的心燃烧起来。”他想。他竟然化了装,大着胆子闯进这座人人都认识他的府邸。音乐会快结束的时候,公爵夫人看见,大客厅的门旁,站着一个穿跟班号衣的人,他的风度使她想起了一个人,她当时有多么激动,那就让读者自己去想象吧。她找莫斯卡伯爵,莫斯卡伯爵这才把法布利斯干的这件实在难以令人置信的傻事告诉她。他认为这件事干得不坏。法布利斯爱的不是公爵夫人,而是另外一个人,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除了在政治上以外,伯爵是个十足的君子,他的所作所为一贯遵守这个原则:只有公爵夫人幸福了,他才能得到幸福。“尽管他自己要这样做,我还是要把他救出来,”他对他的情人说,“您想,他要是在这座府邸里被捕,咱们的仇人们会有多么快活啊!因此我已经在这儿布置了一百多个我的人;我派人向您要大蓄水池的钥匙,也就是为的这个缘故。他装得好像发疯般地爱着浮斯塔,但是直到如今还不能把她从M***伯爵手里夺过来。M***伯爵让这个傻女人过着王后般的生活呢。”公爵夫人脸上流露出最剧烈的痛苦,这么看来,法布利斯不过是个浪子,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亲切而严肃的情感。
“不来看看我们!为了这一点,我再怎么也不能原谅他!”最后她说,“我还每天写信送到博洛尼亚去给他呢!”
“我倒是十分佩服他的克制,”伯爵回答,“他不愿意让他这件鲁莽的事情连累上我们。以后听他讲起来,一定很有趣。”
浮斯塔太傻了,没法隐瞒自己的心事。在音乐会上,她的眼睛把每一支歌都献给那个打扮成跟班的、高大的年轻人;第二天,她就跟M***伯爵谈起一个不相识的、献殷勤的人。“您在什么地方见到他的?”伯爵怒气冲冲地问。“在街上,在教堂里。”浮斯塔狼狈地回答。她立刻想到纠正自己的疏忽,至少也得弥补一些破绽,使伯爵不至于想到法布利斯。她急忙没完没了地描述一个红头发的、高大的年轻人,他有一双蓝眼睛;毫无疑问,这是个非常有钱而又非常笨拙的英国人,要不然就是个王子。M***伯爵并没有过人的观察力,他一听到这句话,竟然产生了一个投合他虚荣心的念头,认为这个情敌一定是帕尔马的王太子。这个忧郁的、可怜的年轻人,有五六位教师、副教师、指导等等管着,他们要经过会商以后才准许他出门。他可以接近的那些女人,凡是容貌过得去的,他都用古怪的眼光望着。在公爵夫人家的音乐会上,凭着他的地位,他坐在所有听众前面一张单独的扶手椅上,距离美丽的浮斯塔只有三步远,而他的眼光曾经引起M***伯爵莫大的反感。一位王子成了他的情敌,这种由强烈的虚荣心产生出来的幻想,浮斯塔觉得十分有趣,她用天真的口气说了许许多多细枝末节来加以证实,把这当作一件开心的事。
“您的家族,”她对伯爵说,“是不是跟这个年轻人的法尔耐斯家族一样古老?”
“您说什么?一样古老!我们家里可没有私生子。”
说也凑巧,伯爵始终没有机会仔细地看看这个假想的情敌;这就使他益发得意地相信有一位王子在跟他作对了。事实上,法布利斯在没有必要冒险到帕尔马去的时候,总是留在萨卡附近,波河边上的树林里。M***伯爵自从认为自己在和一位王子争夺浮斯塔的心以来,比以前更骄傲,但是也更谨慎。他非常认真地要求浮斯塔,不论做什么事,都要非常有节制。他像个嫉妒而又热情的情人那样,先跪倒在她面前,然后直截了当地说,她不能受那年轻王子的骗,这关系到他的荣誉。
“对不起,要是我爱上他,我就不是受他的骗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位王子拜倒在我面前呢。”
“您要是屈服了,”他带着傲慢的眼光说,“我也许不能对王子报复,可是这个仇我是非报不可的。”于是他走了出去,把一道道的门砰砰地关上。如果法布利斯在这时候来到,他就可以得到胜利。
“您要是还想活下去,”当天晚上,散戏出来,伯爵和她分手的时候,对她说,“那您就留神,别让我知道那个年轻的王子进过您的门。我不能把他怎么样,他妈的!可是别逼得我想起来:我把您怎么样都可以!”
“啊!我的小法布利斯,”浮斯塔嚷道,“我要是知道上哪儿去找你就好了!”
一个年轻人,有钱,从小就受到谄媚奉承的人包围,一旦虚荣心受到伤害,是会干出过火的事情来的。M***伯爵曾经对浮斯塔有过真诚的热情,这股热情又猛烈地燃烧起来了。他明知道和一位君主的独生子发生冲突,而他又在这位君主统治的国家里,是件危险的事,但是他不退缩。同时他又不够聪明,没有想办法去看看这位王子,或是至少派人去跟踪。既然没有别的法子去攻击他,M***伯爵就大胆地想出他一次丑。“我会被永远驱逐出帕尔马国境,”他对自己说,“哼!那有什么关系?”M***伯爵如果想法去侦察一下敌情,就会知道,没有三四个老头子,讨厌的司礼官跟着,可怜的年轻王子是从来不出门的,还会知道,他可以选择的唯一消遣是矿物学。浮斯塔的那座小府邸里经常聚满了帕尔马的上流人物,房子周围不分日夜都有人监视着。M***伯爵每小时都得到报告,她在干什么,特别是她左右的人在干什么。嫉妒的M***伯爵所采取的预防措施,值得称赞的地方是,这个如此任性的女人起初竟然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受到了加倍的监视。所有他的密探给他的报告中都说,有一个非常年轻的人,戴着红假发,经常在浮斯塔的窗下出现,不过每次的化装都不一样。“明摆着这就是那个年轻的王子,”M***伯爵心里说,“要不然他为什么化装呢?他妈的!上天注定,像我这样的人决不能对他让步。假使威尼斯共和国没有篡夺政权的话,我现在也是一国之主呢。”
在圣斯特发诺节那一天,密探们的报告更加不妙了;报告似乎提到,浮斯塔对那个陌生人的殷勤开始有了反应。“我可以马上带着这个女人离开这里,”M***伯爵对自己说,“什么!在博洛尼亚,我从台尔·唐戈面前逃走,在这里我又要从一个王子面前逃走了!这个年轻人会怎么说呢?他也许会认为他终于把我吓倒了!他妈的!我的家世并不比他差。”M***伯爵勃然大怒,但是更不幸的是,他知道浮斯塔爱嘲笑人,因此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在她面前露出一个嫉妒的人的可笑样子。在圣斯特发诺节那一天,他在她那里消磨了一个钟头,受到了殷勤的接待,但是在他看来,那是虚伪透顶的,到了十一点钟左右,他就离开她,这时她正在打扮,准备到圣约翰教堂去望弥撒。M***伯爵回家,换上一件年轻的神学院学生穿的磨得露了底线的黑衣服,赶到圣约翰教堂去。右侧第三座神殿里有几座坟墓,他在一座坟墓后面挑了个位置。一位红衣主教的雕像跪在自己的坟墓上,M***伯爵从雕像的手臂下面可以看到教堂里发生的一切。雕像遮住光线,正好让他躲藏。不久他看见比平时更加美丽的浮斯塔来了。她穿着礼服,由二十来个崇拜者,都是上流社会中最显赫的人物陪伴着,她的眼睛里和嘴唇上透露出微笑和快乐。“显然,”那个不幸的嫉妒者心里说,“她指望在这里遇见她爱的那个人,因为我的缘故,她也许已经有很久没有见着他了。”忽然,浮斯塔眼里的那种极其鲜明的幸福表情更强烈了。“我的情敌在这里,”M***伯爵心里说,由于虚荣心受到伤害,他的怒火益发不可收拾,“我在这里给一个乔装改扮的王子做陪衬,会给人怎样的印象呢?”他如饥似渴地用眼睛搜寻,可是不管怎么努力,还是不能发现他那个情敌。
浮斯塔时刻都在环视教堂的各个部分,每一次环视以后,总是用饱含爱情和幸福的眼光盯住M***伯爵躲藏着的那个阴暗角落。在一颗热情的心里,爱情往往会把最微细的差别夸大,得出最可笑的结论。可怜的M***伯爵最后居然认为,浮斯塔已经看见他;而且还认为,虽然他力图掩盖,她还是发觉他嫉妒得要命,所以想用无比温柔的眼光来责备他,同时安慰他!
M***伯爵躲在红衣主教的坟墓后面观察,这座坟墓高出于圣约翰教堂的大理石地面有四五尺。当时风行的弥撒在一点钟左右结束,大部分的信徒都走了。浮斯塔推说要祈祷,把本城的那些花花公子打发走。她仍旧跪在她的跪凳上,眼光变得更加温柔、更加明亮,一直盯着M***伯爵。教堂里已经剩下没有几个人,她用不着多费事,把整个教堂环视一遍,再快乐地把眼光停留在红衣主教的雕像上。“多么仔细啊!”M***伯爵心里说,他以为她看的是他。最后,浮斯塔站起来,用双手做了几个奇怪的动作,就匆忙走出教堂。
M***伯爵陶醉在爱情中,他那疯狂的嫉妒也几乎化为乌有了。他离开他的位置,打算飞奔到情妇的府邸,去向她表示千恩万谢。谁知他在红衣主教的墓前经过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一身黑的年轻人。这个死对头一直跪在墓碑紧跟前,因此嫉妒的情人寻找他的时候,视线从他头顶上面掠过去,没能看见他。
这个年轻人立起身来,很快地走着,而且立刻就有七八个样子古里古怪的粗笨大汉围在他左右,看起来这些人好像是他的手下。M***伯爵赶紧跟在他后面,可是到了大门口的由木板防风门形成的窄道里,那些保护他情敌的汉子不露痕迹地就把他拦住了。最后,他跟着他们到了街上,只赶上看见马车门关上。这辆车子虽然外表寒碜,可是却套着一对极好的马,显得十分触目。一转眼车子就跑得看不见了。
他回到家里,愤怒得喘不上气来。不久,他的那些眼线就都来了。他们漠然地向他报告,那个神秘的情敌在这一天化装成教士,到圣约翰教堂去,跪在一个阴暗的侧殿入口的坟墓旁边,神情非常虔诚。浮斯塔留在教堂里,直到教堂里的人几乎完全走空,临走前还和这个陌生人迅速地交换了几个暗号,看起来好像是在用手画十字。M***伯爵急忙赶到这个负心的女人家里。她不能够掩饰自己的慌张,这还是第一次呢。她用一个在热恋中的女人才有的那种做作出来的天真态度告诉他,她跟往常一样到圣约翰教堂去了,不过没有看见那个缠住她的人。听了这些话,M***伯爵怒不可遏,骂她是最下贱的东西,把他亲眼看到的那一切都说了出来,可是他越是骂得凶,她越是赖得狠,最后他拔出匕首,朝她扑过去。浮斯塔不动声色地对他说:“好吧!您指责的那些都是事实,不过我竭力瞒着您,是为了免得您莽撞地打定主意,采取疯狂的报复,那会把咱们两个人都毁掉的;因为,干脆告诉您吧,依我看来,这个缠着我献殷勤的人,是生来就没有人能违背他的意志的,至少在这个国家里是如此。”浮斯塔十分巧妙地提醒M***伯爵,他对她终究并没有任何权利,最后又说,她也许再也不到圣约翰教堂去了。M***伯爵发狂地爱着她;在这个年轻女人的心里,除了谨慎以外,可能是还有一点儿想卖弄风情吧,他顿时觉着怒气全消了。他想到离开帕尔马;年轻的王子不管多有势力,却不能跟他去,如果真的跟他去,和他也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但是自尊心又使他想到,如果就这样走掉,未免有点儿像是逃跑。M***伯爵不容许自己有这个打算。
“他没有疑心到我的小法布利斯在这儿,”兴高采烈的女歌唱家心里说,“现在我们可以任意耍弄他了。”
法布利斯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第二天,他发现女歌唱家的窗子都紧紧地关着,到哪儿也见不到她,开始觉得这个玩笑开得太长久。他感到了后悔。“可怜的莫斯卡伯爵是警务大臣,我让他陷在怎样的一个处境里啊!别人会认为他和我同谋,我到这里来会毁掉他的前程的!可是,我这个计划已经实行了这么久,如果放弃它,将来向公爵夫人讲起我对爱情的尝试的时候,她会怎么说呢?”
一天晚上,他一边在浮斯塔的府邸和城堡间的那些大树底下徘徊,一边这样责备自己,已经准备就此作罢。忽然他发觉有个身材十分矮小的密探跟在他后面。这个矮子好像是黏在他的脚跟上一样,他走过好几条街,怎么也甩不掉。他不耐烦了,于是跑进一条沿着帕尔马河的、僻静的街上。他手下的人埋伏在这条街上,他做了个暗号,他们就朝那个可怜的小间谍扑过去。小间谍连忙跪下。原来这是浮斯塔的使女贝蒂娜。她的女主人和她都非常害怕M***伯爵的匕首,她足不出户,闷了三天以后,为了免遭毒手,化装成男人逃出来告诉法布利斯,她的女主人狂热地爱着他,而且渴望和他见面,但是圣约翰教堂是不能再去的了。“到底等到啦,”法布利斯心里说,“坚持万岁!”
小侍女非常漂亮,法布利斯因此把他那些规劝自己的想法都抛开了。她告诉他,M***伯爵的密探严密地监视着散步场和所有他这天晚上经过的街道,不过表面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他们租了许多楼下或是二楼上的房间,躲在百叶窗后面,静悄悄地观察着那看来是极其僻静的街上发生的一切,听着人们在街上说的话。
“如果这些密探听出我的声音来,”小贝蒂娜说,“那我一到家,就得叫刀子无情地攮死,说不定连我那可怜的主人也得送命。”
她这种心惊胆战的样子使她在法布利斯眼里显得很迷人。
“M***伯爵火透了,”她继续说,“夫人知道他什么都能干出来……她要我告诉您,她愿意跟您远走高飞!”
接着她谈到圣斯特发诺节的那一场风波,M***伯爵大发脾气,因为浮斯塔那一天疯狂地爱着法布利斯,她向法布利斯瞧的每一个眼色,做的每一个手势,伯爵都看在眼里。伯爵已经抽出匕首,而且揪住了浮斯塔的头发,要不是她沉着应付,早就完了。
法布利斯在附近的楼上有一套小小的房间,他把漂亮的贝蒂娜带了去。他告诉她,他是从都灵来的,他的父亲是个大人物,目前正好在帕尔马,所以他的行动必须非常谨慎。贝蒂娜笑着回答说,他的地位比他说的要尊贵得多。我们的主人公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把他当成王太子了。浮斯塔已经开始感到害怕,而且她爱上了法布利斯,她决心不把他的真名实姓告诉她的侍女,谈到他的时候只说他是王子。法布利斯最后向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承认,她猜对了。“不过,要是我的名字传出去,”他接着还说,“尽管我已经向您的女主人再三证明我是十分爱着她的,我也只好不再和她见面,而且我父亲的那些大臣——这些坏东西,我总有一天要把他们都撤掉——也会立刻命令她离开这个因为有她在这儿才显得美丽的国家。”
将近天亮的时候,法布利斯和小使女拟定了几种到浮斯塔那里去幽会的办法。他把路多维克和另外一个非常机灵的仆人找来,趁他们跟贝蒂娜商量的时候,他给浮斯塔写了一封措辞极其夸张的信。当时的情况正适合于一切悲剧性的夸张,法布利斯就毫不客气地利用了这个机会。直到天已破晓,他才和小使女分手,她对年轻王子的款待感到十分满意。
既然浮斯塔已经和她的情人商量妥当,他就不必再到小府邸的窗下去走动,什么时候可以在小府邸里面接待他,会有暗号的,这话叮嘱了不下一百遍,可是,法布利斯爱上了贝蒂娜,又觉着他和浮斯塔的事已经将近结局,所以他没法安心待在帕尔马城外两法里的村子里。第二天,将近午夜,他骑着马,带了不少人,来到浮斯塔窗下唱了一首当时正流行的歌,歌词是由他改了的。“情人先生们不都是这样做的吗!”他对自己说。
自从浮斯塔表示希望有一次幽会以后,法布利斯就觉得这场追求似乎太长了。“不对,我并没有爱情,”他在小府邸的窗下一边相当糟地唱着,一边想,“我觉着贝蒂娜要比浮斯塔好上百倍,现在我倒愿意她来接待我呢。”法布利斯心里很厌烦,动身回到村子里去,刚离浮斯塔的小府邸才五百步,就有十五个到二十个人向他扑过来,其中四个人抓住他的缰绳,另外两个捉住他的胳臂。路多维克和法布利斯的那些bravi也受到了袭击,但是他们终于逃开了,他们用手枪打了几枪。这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五十个点燃的火把像玩魔法似的一下子出现在街上。所有这些人都带着很好的武器。尽管被人抓住,法布利斯还是从马上跳了下来,企图夺路逃走;那些人用像钳子似的手揪住他的胳臂,他甚至还打伤了其中的一个。但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听见这个人极其恭敬地对他说:“殿下一定会因为我受的这个伤,赏我一笔可观的赡养费,对我说来,这总比我冲我的王子拔出剑来,犯下弑君大罪要好得多。”
“这正是对我干的蠢事的惩罚,”法布利斯心里说,“为了一桩我并不觉得有趣的罪行,我要落地狱了。”
这场小小的冲突刚一结束,就有好几个穿着全套号衣的听差抬来了一乘漆得怪里怪气的金轿子。这正是在狂欢节里,戴假面的人坐的那种怪轿子。有六个人,手里拿着刀子,来请殿下上轿,对他说,夜里的凉气会伤了他的嗓子的。他们故意装出极其恭敬的态度,时刻不停地重复王子这两个字,而且几乎是嚷着说的。队伍开始前进。法布利斯数了数,街上拿着火把的人有五十多个。当时约莫是夜里一点钟光景,所有的人都在窗口看着,整个场面显得相当隆重。“我本来怕M***伯爵要动刀子,”法布利斯心里说,“他只是捉弄捉弄我,我倒没想到他有这么风趣。不过,他真的认为是和王子打交道吗?要是他知道我不过是法布利斯,那可要提防刀子啦!”
这五十个拿火把的人,还有另外二十个拿武器的人,在浮斯塔的窗下停了好久,然后又到城里那些漂亮的府邸前面去游行。跟在轿子两边的总管们,不时地问殿下有没有什么吩咐。法布利斯一点也不慌张,他借着火把的亮光,看见路多维克和他手下的人尽可能离着很近地跟在队伍后面。法布利斯心里说:“路多维克只有八九个人,他不敢动手。”法布利斯从轿子里看得很清楚,那些被派来干这桩恶作剧的人全都浑身武装。他装着跟照应他的总管们说笑。经过两个多钟头耀武扬威的游行以后,他看见就要到桑塞维利纳府所在的那条街的街口了。
在拐进通往桑塞维利纳府的那条街的时候,他猛然打开前面的轿门,跃过轿杆,有一个跟班把火把举到他脸上来,他用匕首一下子把这个跟班刺翻。他的肩膀上挨了一刀子。又有一个跟班用火把烧他的胡子,但是法布利斯终于到了路多维克的身边,向他喊道:“杀!凡是拿火把的人都别放过!”路多维克刺了几剑,挡住两个紧追法布利斯不放的人,让他脱身。法布利斯一直跑到桑塞维利纳府门口。看门的好奇地打开了那扇开在大门上的、三尺高的小门,正望着这么许多火把发呆。法布利斯一步跳了进去,随手关上了这扇小门。他跑进花园,从一扇通往偏僻街道的门逃出去。一个钟头以后,他已经到了城外。天亮的时候,他越过边境到了莫德纳,完全安全了。晚上,他进入博洛尼亚。“这次远征真不错,”他对自己说,“我甚至于没能跟我那美人儿谈上一句话。”他连忙给伯爵和公爵夫人写信道歉,信写得很慎重,描述了他前后的心情,却又叫敌人抓不住任何把柄。“我爱起爱情来了,”他告诉公爵夫人,“我尽了一切力量想尝一尝它的滋味,但是,看来老天没有赋予我一颗会爱、会忧郁的心;我没法使自己超越于鄙俗的快乐之上。”等等,等等。
这场风波在帕尔马引起的轰动,简直就没法形容。它的神秘性激起了好奇心。不知有多少人都看见火把和轿子。但是,这个被架走的,在表面上又受到种种恭敬对待的人是谁呢?第二天,城里并没有一个著名的人士失踪啊。
住在俘虏脱逃的那条街上的老百姓,都说他们确确实实看见一具尸体;可是等到白天,居民们敢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街上除了还留下不少血迹以外,他们什么战斗的痕迹都没有发现。那天,有两万多好奇的人来参观这条街。意大利的城市里经常可以见到奇奇怪怪的事情,但是大家总还知道那些事情的原因和究竟。在这个事件中,使帕尔马人最气愤的是,由于莫斯卡伯爵的谨慎,甚至过了一个月,大家已经不再是光谈火炬游行的时候,还是没有一个人能猜出,想从M***伯爵手里把浮斯塔夺走的情敌是谁。那个怀着嫉妒心进行报复的情人,游行一开始,就已经逃之夭夭。根据伯爵的命令,浮斯塔被关进要塞。伯爵还不得不干了一件不公正的小事,去消除亲王的好奇心,否则亲王就会想到法布利斯身上去。公爵夫人知道这件事以后,笑了很久。
当时,有一位学者为了写一部中世纪历史,从北方来到帕尔马。他在各个图书馆里搜寻手写本,伯爵也尽量给他种种便利。可是,这位学者还很年轻,脾气十分暴躁;譬如,他认为所有的帕尔马人都想取笑他。由于他得意扬扬地披着一头很长很长的浅红头发,街上的孩子们有时候爱跟在他后面,这也是事实。这位学者还认为,他住的旅馆里不管什么东西都向他漫天讨价,哪怕是买一样极不值钱的东西,他也得在斯塔克夫人的游记里查一查价钱,这本游记替谨慎的英国人把一只火鸡、一只苹果、一杯牛奶等等的价钱都列了出来,所以已经销了二十版。
在法布利斯被迫参加游行的那天晚上,红头发的学者在旅馆里,因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桃子,就跟他要两个苏,勃然大怒,从口袋里掏出小手枪,要跟cameriere算账。他被捕了,因为携带小手枪是件大罪!
这位脾气暴躁的学者长得又高又瘦,因此第二天早上伯爵就想到,让他在亲王面前充当那个硬要从M***伯爵手里抢夺浮斯塔、后来受到捉弄的冒失鬼。携带小手枪在帕尔马是要判三年苦役的;不过这种刑罚还从来没有实行过。在半个月的监禁中,学者只见到过一位律师。当权的人由于怯懦制订了一些法律来对付私带武器的人;这位律师于是拿那些残酷的法律,把他吓得魂飞魄散。半个月以后,另外一个律师来到监狱里,和他谈起M***伯爵强迫一个情敌游行,但至今还没有查明那个人是谁。警察局不愿意在亲王面前承认查不出这个情敌是谁。“您就承认您想讨浮斯塔的喜欢,当您在她窗下唱歌的时候,来了五十个暴徒把您架走,用轿子抬着您游行了一个钟头,跟您说了一些毕恭毕敬的话。承认这件事丝毫不丢脸,而且只要求您仅仅承认一声。等您承认了,给警察局解决了麻烦,警察局就会立刻请您坐上驿车,送您到边境,客客气气地和您在边境道别。”
学者坚持了一个月不肯答应。有两三次,亲王差点要把他提到内务部去亲自审问。但是后来他也就不再想到这件事了,而那个历史学家呢,终于失去了耐心,决定承认一切,被送到了边境。亲王始终相信,M***伯爵的情敌有一头浓密的红头发。
法布利斯躲在博洛尼亚,和忠心的路多维克使用了种种办法找寻M***伯爵,在那次游行以后的第三天,他听说M***伯爵也躲在通往佛罗伦萨的那条大路附近的一个山村里。伯爵只带着三个打手。第二天,伯爵刚散步回来,就有八个戴着假面的人,自称是帕尔马的警察,把他架走了。他们蒙住他的眼睛,把他带到深入山区两法里路的一家客店里,在那里受到极其殷勤的款待,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饭,还给他端来了意大利和西班牙的美酒。
“难道我是政治犯吗?”伯爵说。
“完全不是,”戴着假面的路多维克非常有礼貌地回答,“您得罪了一个普通人,竟敢拿轿子抬着他去游行。明天早晨他要跟您决斗。如果您杀了他,就可以得到两匹骏马和钱,在通往热那亚的大路上还给您准备好替换的马匹。”
“这个混充好汉的人叫什么名字?”勃然大怒的伯爵问。
“他叫朋巴斯。用什么武器,由您挑,还有很好的证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也由您挑。但是你们两个人中间必须有一个死掉!”
“这是凶杀呀!”惊慌失措的伯爵说。
“没有的话!这仅仅是跟一个年轻人来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您半夜里把他架到帕尔马街上游行,只要您活着,他就没有脸再见人。你们俩中间,总有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所以您尽力杀了他吧。剑、手枪、马刀,只要是在几小时内能找来的武器,都会给您预备下,因为得赶快才行。您大概也知道,博洛尼亚的警察是极勤快的,可不能让他们妨碍这场决斗,这关系着一个被您捉弄了的年轻人的名誉呢。”
“可是,这个年轻人要是位王子呢……”
“他跟您一样,是个普通人,而且还远远不如您那样有钱,不过他要跟您拼个死活,到时候他会逼着您打的,我先告诉您。”
“我什么也不怕!”M***伯爵喊道。
“您的仇人巴不得您能这样,”路多维克回答,“明天一大早,您就准备着保卫您的性命吧,您将受到一个人攻击,他有充分的理由动怒,所以对您是不会留情的。我再跟您说一遍,用什么武器随您挑,还要请您把遗嘱写好。”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光景,有人给M***伯爵送来早饭,然后打开了软禁着他的那间房间,请他到乡村客店的院子里去。院子周围是相当高的篱笆和围墙,院子里的门都关得严严的。
他们请M***伯爵走到一个角落里,那里摆着一张桌子,他看见桌子上放着几瓶葡萄酒和烧酒,两把手枪、两把剑、两把马刀、一些纸和墨水。客店里几扇对着院子的窗口,有二十来个庄稼人。伯爵求他们同情他。“他们想要杀害我!”他叫道,“救命啊!”
“您错了!不然就是您想骗人。”法布利斯在院子另一面的角落里,一张摆着武器的桌子旁边,向他喊道。法布利斯已经脱掉外衣,脸上罩着一个击剑室里常见的那种铁丝面罩。
“我要求您戴上您跟前的那副铁丝面罩,”法布利斯接着又说,“然后拿着一把剑或者两把手枪朝我走过来;昨天晚上已经通知您,用什么武器由您挑。”
M***伯爵提出无数的困难,似乎十分不愿意动手;法布利斯呢,虽说是在山里,离博洛尼亚足有五法里路,却还是怕警察们会来。他用最不堪入耳的话侮辱他的敌人,最后总算挑起M***伯爵的怒火。M***伯爵抓起一把剑,朝法布利斯走过去。决斗无精打采地开始了。
几分钟以后,决斗被一片很大的闹声打断。我们的主人公看得很清楚,他干的这件事很可能使他一辈子受人指责,或者至少也要受人诋毁。因此他派路多维克到乡下去替他找几个见证人来。路多维克拿钱给在邻近树林里干活的外邦人,他们连喊带叫地跑了来,以为是要他们替出钱的人杀死一个仇人。他们到了客店里,路多维克请他们睁大眼睛看着,看这两个正在相打的年轻人中间,有没有哪个暗算对方或者不公平,占了对方便宜。
决斗被这些庄稼人的喊杀声暂时打断以后,拖了很久还没能重新开始。法布利斯又大骂伯爵狂妄自大。“伯爵先生,”法布利斯对他叫道,“一个人要是目中无人,就应该有勇气。我看您现在很为难,您是宁可拿钱来雇些有勇气的人。”伯爵又被惹火了,开始嚷着说,他从前在那不勒斯,有过一段很长的时期,经常到出名的巴蒂斯丁的击剑室里去,他马上就要惩治惩治他的这个如此傲慢无礼的对手。M***伯爵的怒火终于又冒了上来,他相当坚决地打着,虽然如此,却还是被法布利斯狠狠地在他胸部刺了一剑,结果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路多维克进行急救的时候,在受伤的人耳边说:“您要是把这次决斗报告警察局,我一定把您攮死在床上。”
法布利斯逃到佛罗伦萨。他在博洛尼亚一直是隐藏着的,所以到了佛罗伦萨,才接到公爵夫人的所有那些责备他的信。她不能原谅他到了她的音乐会上,却不设法和她谈话。法布利斯看了伯爵的信,却很高兴,伯爵的这些信流露出坦率的友谊和最高贵的情感。他猜想伯爵已经写信到博洛尼亚去替他消除这次决斗可能引起的怀疑。警察局处理得十分公正,报告中说有两个外国人,当着三十多个庄稼人用剑决斗,其中只有受伤的那一个查到了姓名(M***伯爵),决斗快结束的时候,村里的本堂神父也来到这些庄稼人中间,他曾经要把决斗的人劝开,但是没有成功。因为报告中没有提到约瑟·波西这个名字,法布利斯过了不到两个月,就大胆回到博洛尼亚,他比以前更加相信自己命中注定,再也不会尝到爱情中高贵的和属于心灵的那一部分了。他高高兴兴地仔细解释给公爵夫人听;他对孤独的生活已经感到十分厌倦,热切地希望重新再过他原来跟伯爵和他姑母一起度过的那些有趣的夜晚。自从离开他们以来,他一直没有享受到和朋友相聚的乐趣。
“对于我原想尝一尝的爱情,对于浮斯塔,我已经感到那么厌倦,”他写信给公爵夫人说,“现在即使这个任性的女人还对我有情,我也不肯赶二十法里路去要求她履行诺言了。因此你可以放心,我决不会像你说的那样,跑到巴黎去,听说,她在巴黎刚露脸就获得了莫大的成功。可是,为了跟你和友情深重的伯爵在一起过一个夜晚,再远的路我也会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