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法布利斯来到宫廷里还不满一个月,就把一个廷臣所能尝到的烦恼都尝遍了,而成为他生活中幸福的那种亲密友情也遭到了破坏。一天晚上,他饱受着他那些心事的折磨,走出公爵夫人的客厅。在那里他太像个正在得宠的情人了。他在城里随便溜达,路过一家戏院,看见灯亮着,于是就走了进去。对他这样身份的人说来,这可是个毫无理由的轻率举动,而且他曾经下过决心,在帕尔马不干这种事,因为帕尔马毕竟只是个四万人口的小城。事实上,他刚到了没有几天,就已经脱下主教服;到了晚上,只要不到十分高贵的社交场合里去,他总是单单穿一身普通的黑衣服,像个戴孝的人一样。
在戏院里,为了免得让人看见,他挑了一个第三层包厢。上演的是哥尔多尼的《女店主》。他观看场内的建筑,眼睛简直就没有往台上瞧。但是,那许许多多的观众时刻不停地大声笑着。法布利斯朝扮演女店主的年轻演员看了一眼,认为她挺滑稽,再仔细看看,又觉得她十分可爱,尤其是她态度一点也不做作。这是个天真的姑娘,哥尔多尼借她的嘴说出来的那些妙语,首先把她自己逗乐了,而且她说的时候还带着一副惊奇的神情。他打听她的姓名,有人告诉他,她叫玛丽埃塔·瓦尔赛拉。
“咦!”他想,“她跟我同姓,真是怪事!”他改变主意,一直到散戏才离开戏院。第二天他又来了,三天以后,他便知道了玛丽埃塔·瓦尔赛拉的住址。
就在他费了不少周折才把这个住址弄到手的那天晚上,他注意到伯爵对他很亲切。这个可怜的嫉妒的情人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做出冒失的事来;他曾经派暗探盯梢,对年轻人偷偷上戏院这件事感到很高兴。伯爵在勉强殷勤对待法布利斯的第二天,听说法布利斯真的稍微化装了一下,穿上一件长长的、蓝色的常礼服,登上戏院背后一所老房子的五楼,到玛丽埃塔·瓦尔赛拉的寒酸的家里去,他这时的快活叫我怎样描绘才好呢?接着他又听说法布利斯是用假名字去的,居然还引起了一个叫吉莱蒂的流氓的嫉妒,就越发快活了。吉莱蒂在戏里扮演起码的仆役角色,到了乡下就表演走钢丝。玛丽埃塔的这个高贵的情人大骂法布利斯,还说要宰了他。
歌剧团通常是由一个经理组织起来的,他东拼西凑,把一些他能雇得起的或是闲着没事干的角色拉在一起。这种胡乱凑成的剧团只维持一季,至多不过两季。喜剧班子可就不同了。它们尽管从一个城市跑到另外一个城市,隔上三两个月就要换个地方,但仍旧好像是一个家庭,演员们像一家人那样,有的相亲相爱,有的彼此仇恨。在这些班子里,往往有些已经成双作对的男女,即使戏班子到城里去演出的时候,那些城里的花花公子要想拆散他们,有时也是十分困难的。我们的主人公碰到的正是这种情况。小玛丽埃塔相当喜欢他,可是她怕吉莱蒂怕得厉害。吉莱蒂把她看作是他一个人的,对她监视得很严。他到处宣扬,要杀死主教大人,因为他盯过法布利斯的梢,发现了法布利斯的真名实姓。这个吉莱蒂实在是奇丑无比,根本没有资格谈情说爱。他高得出奇,又瘦得怕人,一脸大麻子,还有点斜视。不过,他干他那一行倒干得挺出色,平常进入同事们聚集着的后台时,不是一连串地翻筋斗,就是耍一套什么其他有趣的把戏。他的拿手活儿是扮演那种应该用面粉涂白了脸上场的角色,不是挨人家无数下棍子,就是打人家无数下棍子。法布利斯的这个可敬的情敌每月挣三十二法郎的薪金,却自以为非常阔气。
莫斯卡伯爵的眼线向他详详细细地报告了这一切以后,他就像是一个快进坟墓的人又得了救一般。他的和蔼的性情又恢复了。在公爵夫人的客厅里,他仿佛比以往更愉快,更随和。他小心谨慎,根本不跟公爵夫人提起那桩使他得救的小小风流事件。他甚至还采取措施,使已经发生的事尽可能晚些传到她耳朵里。最后,他有了勇气听从理智的劝告。一个月来,理智一直在徒然地向他叫喊:每逢一个情人的身价降低的时候,这个情人就应该出门去旅行。
他为了一件重要的事到博洛尼亚去了。内阁信使每天两次给他送去各部公事。同时给他送去的还有有关小玛丽埃塔的恋爱、可怕的吉莱蒂的狂怒以及法布利斯的追求的消息;跟这些消息相比,各部公事要少得多了。
在伯爵的一个密探要求下,一连上演了好几场吉莱蒂的拿手好戏之一:《骨瘦如柴的阿勒甘和馅饼》(正在他的情敌布里盖拉切开馅饼的时候,他从馅饼里跳出来,被棍子狠狠揍了一顿)。这是个借口,为的是好送给他一百法郎。吉莱蒂债台高筑,当然不会把这笔外快告诉别人,可是态度却变得傲慢到令人吃惊的地步。
法布利斯原来只是一时任性,现在却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在他这个年纪上,忧虑已经使得他任性起来了)!虚荣心促使他去看戏,那个小姑娘演得非常认真,他看得很高兴;出了戏院,他总有一个钟头对她充满爱情。伯爵得到消息,法布利斯就要遭到真正的危险,于是赶快回到帕尔马。吉莱蒂在拿破仑的精锐的龙骑兵团里当过兵,他认真地说要杀死法布利斯,而且在做着事后逃往罗玛尼阿诺去的准备。读者如果年纪很轻,就一定会因为我们钦佩伯爵这件高尚的行为而感到愤慨。然而,就伯爵方面说,他从博洛尼亚回来,可是件非同小可的英雄行为。因为说到头来,他早上常常脸色憔悴,而法布利斯却是那么朝气蓬勃,那么泰然自若!法布利斯如果死在伯爵出门的时候,而且是因为这样一件荒唐事,谁会想到去责备伯爵呢?不过他是世上少有的那样一种人:如果有件高尚的行为能够做而没有做到,就会悔恨终生。况且,他也不忍心看到公爵夫人伤心,更不用说是由于他的过失了。
他回来后,发现她沉默而愁闷。原来是出了这么回事:小侍女谢奇娜因为接受了那么大一笔钱,所以她认为自己犯的错误一定很严重,悔恨交集,终于病倒了。公爵夫人很喜欢她,有天晚上上楼,到她房间里去看她。年轻的姑娘经不起这份亲切的对待,哭了起来;她得到的那笔钱还没有用完,她想把它全交给女主人,最后她鼓起勇气,把伯爵所问的和她所答的统统说了出来。公爵夫人跑过去把灯吹灭,然后对小谢奇娜说,她饶恕她,不过有个条件:不管跟谁也别谈起这件怪事。“可怜的伯爵怕人笑话,”她用平淡的口吻又补说了一句,“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的。”
公爵夫人赶忙下楼,回到自己房里。她刚关上门,眼泪就涌出来了。法布利斯是她亲眼看着生下来的;和他发生爱情,这种想法本身她就觉着有点可怕。可是她的行为又是什么意思呢?
伯爵发现她心情忧郁,不能自拔,主要的原因就在这儿。在他回来以后,她时常对他感到厌烦,对法布利斯几乎也是如此。她真恨不得跟他们两个都不再见面。她不满意法布利斯在小玛丽埃塔跟前扮演的角色,在她看来那是荒唐可笑的。原来伯爵把一切都告诉了她,一个真诚的情人是没法儿保守秘密的。她忍受不了这种不幸:她的偶像竟然有了缺陷。最后,她在和伯爵推诚相见的那一刻,要他给她出个主意;对他说来,这真是个美妙的时刻,足以报答促使他回到帕尔马来的那种高尚的感情。
“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伯爵笑着说,“年轻人总是见一个女人就爱一个女人,到了第二天就会把她们忘得干干净净。他不是应该到贝尔吉拉特去见台尔·唐戈侯爵夫人吗?叫他去吧!趁他不在,我让那个戏班子到别处去卖艺就是了,路费由我来出。不过,用不了多久,他只要碰上任何一个好看的女人,就又会爱上她的。这是合乎常情的,说实话,我倒也不指望看见他不是这样……要是有必要,就请侯爵夫人写封信来吧。”
他用十分冷淡的口气提出来的这个主意,却一下子提醒了公爵夫人。她怕吉莱蒂。当天晚上,伯爵好像是偶然提到,有个到维也纳去的信差,要路过米兰。三天以后,法布利斯就接到他母亲的一封信。他十分气恼地走了,因为小玛丽埃塔已经通过一个mammacia、充当她母亲的老妇人,向他表示了深切的情意,可是由于吉莱蒂的嫉妒,他还没来得及领受呢。
法布利斯在贝尔吉拉特见到他母亲和一个姐姐。贝尔吉拉特是皮埃蒙特境内的一个大村庄,在马乔列湖右岸。湖左岸归米兰管辖,因此也就是属于奥地利。这个湖和科摩湖平行,坐落在更偏向西边二十多法里的地方,而且也是从北往南流的。法布利斯见到美丽的马乔列湖,不禁想起了他在那儿度过了童年的另外一个湖。山区的空气,庄严幽静的湖景,这一切把他近乎愤怒的苦恼心情化成了甜蜜的忧郁。现在,他怀着无限的温情想念着公爵夫人。他觉得,远远离开她,反而对她有了他对任何女人都不曾有过的那种爱情;再没有比和她永远分离更叫他难受的事了;在他怀着这种心情的时候,公爵夫人如果肯稍微卖弄一下风情,譬如说,替他树立一个情敌,就可以征服他的心。可是,她非但没有采取像这样的决定性步骤,反而在发觉自己的心始终拴在那个年轻的出门人身上以后,还狠狠地责备自己。她至今还把这种念头称为胡思乱想,她为了这种念头责备自己,就像这是件极其可怕的事似的。她对伯爵越发关切体贴,百般温存,使他心醉神迷,虽然清醒的理智建议他再到博洛尼亚去一次,可是他再也不肯听从了。
台尔·唐戈侯爵夫人把大女儿嫁给米兰的一位公爵,正忙着筹办喜事,只能抽出三天的时间和爱子相聚。她从来没有发现他对她有过这样温柔的感情。法布利斯的心情越来越忧郁,在忧郁中,他忽然动了一个古怪的,甚至可以说是可笑的念头,而且立刻就照着做了。我们怎么想得到他要去请教布拉奈斯神父呢?一颗心受着种种力量几乎相等的、孩子气的激情折磨,会有怎样的烦恼,这位可敬的老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何况法布利斯在帕尔马必须考虑到的那种种利害关系,单单使他明白个大概,也得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行呢。可是一想到去请教他,法布利斯十六岁时的那些感受又活生生地呈现在心头了。会不会有人相信呢?法布利斯不光是把他当作一个明智的人,当作一个十分忠诚的朋友,才去找他谈的。这趟奔波的目的,以及在途中五十个小时内激动着我们主人公的种种情感,全都非常荒谬,为了不至于影响这个故事,最好还是略过不提。我担心法布利斯轻信的态度会使他失去读者的好感;不过,他事实上就是如此,为什么要特别去美化他一个人呢?我既没有美化过莫斯卡伯爵,也没有美化过亲王啊。
既然有什么就应该说什么,好,那就说吧,法布利斯把母亲一直送到马乔列湖左岸,奥地利境内的拉维诺港,她在晚上八点钟左右下了船。(这座湖算是中立地带,只要不上岸,就不查护照。)可是天刚一黑下来,他也在奥地利境内,伸入湖中的一片小树林里上了岸。他租了一辆sediola,一种速度很快的乡下双轮马车;因此他就能够隔着五百步距离,跟在他母亲的马车后面。他打扮成台尔·唐戈府的仆人,警察局和关卡的那许多人员就没有一个想到跟他要护照。侯爵夫人母女要在科摩过夜。法布利斯在离科摩还有四分之一法里的地方,拐到左边的一条小道上。这条小道绕过维柯镇,然后通到紧靠湖边新修的小路。这时已经是午夜,法布利斯可以放心,不会再遇到宪兵了。小路在一片片树丛中穿进穿出,星星闪烁、薄雾笼罩的天空上勾勒出那些树叶的黑沉沉的轮廓。湖水和天空平静极了。法布利斯的心被这庄严的美景迷住了。他停下来,然后坐在一块突出在湖中,宛如一个小岬角的岩石上。万籁俱寂,只有那拍着沙滩的微波每隔一定时间发出一阵响声。法布利斯有一颗意大利人的心;我得请读者原谅他。使他显得不是那么可爱的这个缺陷,主要表现在这儿:他的虚荣心只是偶尔发作一下,一看见崇高的美景,他就动了感情,而他的那些忧愁烦恼也就不怎么强烈和难以忍受了。他坐在那块孤零零的岩石上,不用再提防警察,在黑夜和无边寂静的庇护下,温柔的眼泪浸湿了他的眼睛。在那里,他毫不费力地又找到了久未享受到的无比幸福的时刻。
他决定永远不跟公爵夫人说谎话。正因为在这个时刻他爱她爱到了崇拜的地步,所以他才发誓永远不跟她说他爱她。既然这种被人称为爱情的热情,在他的心里从来不曾有过,那他就永远不在她面前说爱情这两个字。对慷慨和道德的向往,在这一刹那里使他感到无上幸福,他下了决心,一有机会就把一切都告诉她:他的心从来还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一旦做出这个英勇的决定,他就觉着像是放下了一个重负。“她也许会提到小玛丽埃塔。好吧!那我就从此不再跟小玛丽埃塔见面!”他高高兴兴地回答自己。
在清晨微风的吹拂下,头一天压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闷热开始消退了。黎明已经用一线微弱的白光勾画出矗立在科摩湖北边和东边的阿尔卑斯山脉的高峰。这些在六月份也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大山,凸现在蔚蓝色的天空下,在这样高的地方,天色总是明净如洗。阿尔卑斯山脉的一条支脉向南伸向幸福的意大利,从中隔开了科摩湖和加尔达湖的坡岸。法布利斯纵目向这条雄伟山脉的各个支脉望去,曙光越来越明亮,照亮了峡谷里升起来的薄雾,使那些山谷都一一显露出来。
这时候法布利斯已经重新赶路,走了有一会儿了。他越过形成杜里尼半岛的那座山丘,格里昂塔村的教堂钟楼终于出现在他眼前。他从前时常和布拉奈斯神父一起在那座钟楼上观察星象。“那时候我多么无知啊!”他对自己说,“甚至连我老师翻阅的那些占星术论文里的可笑的拉丁文,我都不懂。我相信,我当时敬重它们,主要是因为我仅仅认识个别的几个字,而这几个字通过我的想象,就有了一个完整的意思,而且是最离奇不过的意思。”
他的思路渐渐转入了另外一个方向。“在这门学问里,究竟有没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呢?它为什么跟别的学问不同呢?有那么一些蠢货和狡猾的人串通一气,说他们懂得,譬如说,墨西哥文;他们就凭这个资格来欺骗社会和政府,而社会就尊敬他们,政府也就给他们钱。他们大受优待,恰恰是因为他们毫无才气,当局不用担心他们会利用高尚的情感来煽动老百姓和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就拿巴利神父来说吧,他补全了一首希腊酒神歌里的十九行诗句,艾尔耐斯特四世最近就赐给他四千法郎的年金,而且还颁给他帕尔马十字勋章!
“可是,老天爷!我有资格认为这种事情可笑吗?难道我可以发牢骚吗?”他突然站住,对自己说,“不久以前,给我那位那不勒斯的导师的,不正是这种勋章吗?”法布利斯感到很不自在。刚刚还在使他的心怦怦跳动的那种向往道德的美好热情,现在却变成了分到一大笔赃物的卑劣的快感了。“好吧!”最后,他对自己说,像一个对自己不满意的人似的,眼睛里失去了光彩,“既然我的出身给了我利用这些弊端的权利,我要不去取得我的那一份,才成了个大傻瓜呢。不过,那我就决不应该公开抨击它们。”这种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法布利斯却从一小时以前他所达到的那无上幸福的高峰上,狠狠地跌了下来。那棵被人称为幸福的、总是那么娇嫩的植物,一遇到特权思想,就枯萎了。
“如果不应该相信占星术,”他想岔开这些念头,于是又想,“如果这门学问像数学以外的大多数科学一样,是一些狂热的傻瓜和受人雇用的、狡猾的伪君子合着制造出来的,那么为什么我经常怀着激动的心情想起那件不吉祥的事情呢?从前我从B……城监狱里逃出来,可是衣服和路条都是一个由于正当理由而被监禁的士兵的。”
法布利斯的推理再也深入不下去了。他围绕着这个难题转来转去,还是没法解决它。他还太年轻。在闲着没事的时候,他的心灵总是津津有味地欣赏着由幻想的情节所引起的感受,而那些情节又是他的想象力随时可以提供给他的。他根本不想把时间用来耐心地观察事物的真实特性,然后找出它们的根源。在他眼中,现实还是乏味的、肮脏的。一个人不爱看现实,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过,那就不应该再去议论它。尤其不应该拿自己的种种无知去非难它。
因此,法布利斯虽然不是不聪明,却没能看出他对预兆的相当程度的相信,对他说来就是一种宗教,是他跨进人生时期获得的一种深刻印象。去想这种信仰,就是去感受,这就是一种幸福。他一心一意想发现,究竟它怎样才能够成为一种经过证明的、真正的科学,譬如像几何学那样。他努力地一一回忆这种情况:他观察到了预兆,而预兆所预示的吉凶事件并没有应验。但是,尽管他认为自己是在推理,并且是在朝着真理前进,他的注意力却总是乐于停留在对一些情况的回忆上,在这些情况中,预兆向他预示的吉凶事件在事后都完全应验了。因此他心里充满了敬意,受到了感动。谁要是否认预兆的存在,尤其是使用讽刺的口吻来否认,那他一定会对这个人感到无法克制的厌恶。
法布利斯只顾朝前走,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正当他把那软弱无力的推理进行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一抬头,看见了他父亲的花园的围墙。这堵墙在路右边,有四十多尺高,护住一片美丽的高台。墙头上,高台的栏杆底下,有一道方石砌成的檐口,使得这堵墙显得非常宏伟。“不坏,”法布利斯冷冷地对自己说,“这是很好的建筑,几乎可以说是罗马风格。”他把他关于古代艺术方面的新知识用上了。接着,他厌恶地扭过头去。他父亲的严酷,尤其是他哥哥阿斯卡涅在他从法国回来时的那次告密,又重新出现在他心头。
“这次丧尽天良的告密,就是我目前生活的根源;我可以恨它,也可以蔑视它,但是不管怎么样,它已经改变了我的命运。那时候我被撵到诺瓦腊,几乎只有我父亲的管家还勉强能够容我;如果不是我姑母和一个有势力的大臣相爱,如果这位姑母心地不是仁慈的、热情的,不是用一种叫我吃惊的狂热态度爱着我,而仅仅是个冷淡、平庸的人,那我会落个什么下场呢?如果公爵夫人的心肠和她哥哥台尔·唐戈侯爵一样,我现在怎么样了呢?”
有这些沉痛的回忆压在心头,法布利斯走起路来,步子就不是那么坚定了。他来到正对着城堡庄严的正面的城沟边上。他对这年久变黑的庞大建筑几乎一眼也没看。宏伟的建筑风格不能打动他了。一想到他哥哥和他父亲,他心里就不再有美的感觉。他所注意的仅仅是,在伪善的、危险的敌人跟前怎样小心提防。他望了一下他在一八一五年以前住过的、四层楼上的那间屋子的小窗户,但是却带着强烈的厌恶表情。他父亲的性格赶走了他童年回忆的一切魅力。“从那年三月七日晚上八点钟起,我就没有再到那间屋里去过,”他想,“我从那儿出来,是去取瓦西的护照的,而第二天又因为怕那些密探,慌慌忙忙就走了。到法国去了一趟回来,路过这儿,我也没有时间上楼,连再去看看我那些版画的时间都没有,而这一切都是出于我哥哥的告密。”
法布利斯厌恶地掉过头去。“布拉奈斯神父现在已经八十三岁了,”他忧郁地对自己说,“姐姐告诉我,他难得到城堡里来;到底是年迈体衰了。这么坚强、这么高贵的一颗心也随着年老而僵化了。天知道他已经有多少时候不到他的钟楼上去啦!我将躲在酒窖里,躲在酿酒桶或是葡萄榨床底下,等他睡醒,别去打扰他老人家的清梦。他很可能连我的模样儿也记不得了;在他这个岁数上,六年里的变化是很大的!我所能找到的只是一个行将入土的朋友罢了!这可真是孩子气,”他又说,“跑到这儿来看着我父亲的城堡自找恶心。”
法布利斯接着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上。他抬头一看,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古老钟楼的第三层上,狭长的窗子里竟然点着布拉奈斯神父的那盏小灯。神父在爬上做观象台用的木板小屋的时候,习惯把灯放在那里,免得灯光影响他观看平面天体图。那张天体图张在从前城堡里种橙子树用的一个大瓦盆上。在盆底的洞眼里点了一盏极小的灯,一根小白铁管子把烟导送到盆外。铁管的影子投射在天体图上,指着正北方。法布利斯想起了这些如此简陋的东西,心里非常激动,而且充满了快乐。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把双手举到唇边,吹出一声又低又短的口哨,这是从前要求准许他上钟楼的暗号。紧接着他听到观象台上面拽钟楼门闩的那根绳子给一连拉了好几下。他跑上楼梯,心里兴奋得不得了。他发现神父仍旧在老地方,坐在那把木扶手椅上,眼睛对准挂在墙上的象限仪上的小望远镜。神父用左手做了一个手势,叫法布利斯别打断他的观察;过了一会儿,他在一张纸牌上写下一个数字,才在椅子上转过身来,朝着我们的主人公张开了双臂。我们的主人公投入他的怀抱,泪如雨下。布拉奈斯神父才真是他的父亲。
“我在等你。”布拉奈斯先说了几句感情奔放的亲热话,然后说。神父是故弄玄虚,表示他有先见之明,还是因为常常想念法布利斯,因而有一个占星术的征兆偶然宣告了他的归来呢?
“我的死期就要到了。”布拉奈斯神父说。
“怎么?”法布利斯惊慌地叫了出来。
“是的,”神父用一种严肃的,但是毫不忧伤的口气说,“跟你见了面以后,再过五个半或是六个半月,我的生命就要享尽幸福而熄灭了。
Comefacemancardell'alimento.
(正如灯干油尽一样)在大限来到前,我可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一句话也不说,在这之后,天父就要把我接到他的怀抱里去;不过,也还要看他是不是认为我在他派我做哨兵的岗位上完成了我的职责。
“你太疲劳,你那激动的情绪使你乏得要睡了。自从我等着你来的时候起,我就在放仪器的大箱子里存下一块面包和一瓶烧酒。先吃点,壮壮力气,然后打起精神来听我说几分钟话。在黑夜还没有完全被白日代替以前,我可以告诉你几件事,现在我能把这几件事看得很清楚,明天也许就看不这么真切了。因为,我的孩子,我们永远是脆弱的,应该时刻估计到我们的脆弱。明天,也许我就会身不由己地忙着准备舍弃衰老的躯壳、脱离尘世的工作了。而明天晚上九点钟,你一定要离开我。”
法布利斯按着老规矩,一声不响地照他的话办了。
“这么说,是真的吗?”老人接着说,“你原来打算去看看滑铁卢,倒先进了监狱。”
“是的,神父。”法布利斯吃惊地回答。
“很好,这可是少有的幸运,因为有我亲口警告你,你心里就能有个准备。你还要进一个严酷得多、可怕得多的监狱!很可能你要靠着一件罪行才能出来,不过,感谢上天,这件罪行不会是你干的了。千万别犯罪。不管你受到多强烈的诱惑。我相信我已经算准这件事,是要杀死一个无意中侵犯了你的权利的无辜者。如果你经得起那从荣誉观点看来似乎不算错的强烈的诱惑,你的一生在一般人眼中就会是非常幸福的……就是在圣贤眼中也是相当幸福的,”他想了一想,又说,“你会像我一样,我的儿子,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死去,远离一切奢华生活,而且看破了奢华生活,同时也像我一样,心里没有什么很大的内疚。
“好吧,关于将来的事,你我就谈到这里为止,我也说不出其他更重要的事了。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你这次坐牢的时间有多长,是半年,一年,还是十年?我完全算不出来。显然我是犯了什么过错,上天想要罚我,使我因算不准这件事而感到苦恼。我只看出来,在这个牢狱之灾以后要发生一件我管它叫犯罪的事,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刚好发生在你离开监狱的那个时刻,不过,幸而我相信我有把握,这件事不会是你干的。如果你由于软弱而牵连到这件罪行之中,我的其余推算也就只能是一连串的错误。那么,你也就决不会坐在木头椅子上,穿着白衣服,问心无愧地死去了。”布拉奈斯神父一边说,一边想站起来。法布利斯这时候才看出岁月对人的摧残;神父用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才站起来,转身朝向法布利斯。法布利斯看着他这样做,不动也不响。
神父一再投入他的怀抱,无限慈爱地紧抱他,随后带着像往昔那样的欢愉神情说:“想法子在我这些仪器中间躺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一会儿吧,盖上我的皮大衣。你可以找到好几件贵重的皮大衣,都是桑塞维利纳公爵夫人四年以前派人给我送来的。她求我给你算个命,我虽然留下了她的皮大衣和精美的四分仪,却不肯把替你算的命给她送去。宣布任何未来的事情都是违反规则的,而且有可能使事情发生变化的危险,那样一来,这门学问就会等于儿戏一样,整个破产了;再说,有些事情对这位永远那么美丽的公爵夫人是很难说出口的。还有一件事,你睡着以后,可别让钟声吓着,他们要来打七点钟的弥撒钟,这些钟在你耳边响起来可厉害呢;然后他们还要打下面一层的那口大钟,连我的仪器都会震得直晃。今天是殉道者和武士圣乔维塔的节日。你是知道的,格里昂塔这个小村子和大城市布里西亚的主保圣人都是这一位。顺便说一件事给你听听,我那鼎鼎大名的老师,腊万纳的雅各·玛利尼,曾经因为这个缘故犯过一个挺有趣的错误。他跟我说过好几次,说我要在教会里有个挺不错的前程,他还以为我要当布里西亚那座宏伟的圣乔维塔教堂的本堂神父呢。可是我却当了一个七百五十户的小村子的本堂神父!不过,这反倒更好。将近十年以前,我已经推算出,要是当了布里西亚的本堂神父,我命中就该关到莫拉维亚的一座小山上的监狱,斯比尔堡里去了。明天,附近一带的本堂神父都要到我这里来参加唱大弥撒,我请他们吃一顿丰盛的饭,凡是好菜我都偷偷取出一份给你送来。我把菜放在楼下,不过你不要见我,等你听到我出去以后,再下楼去拿那些好吃的东西。你不应该再在白天见我,明天七点二十七分太阳落山,我要到八点左右才能来拥抱你,而你必须在时间还以九来计算,也就是说在大时钟敲十点以前动身。留神别让人从钟楼窗外看见你,宪兵们知道你的相貌,而他们又多少是受着你哥哥的指挥,他是个出了名的暴君。台尔·唐戈侯爵一天天地衰弱下去,”布拉奈斯又忧伤地说,“他要是见着你,也许会亲手给你点什么。不过,这种带点欺骗性质的好处,对于你这样一个人是不相宜的,有朝一日,你还要依靠你的良心支持呢。侯爵恨他的儿子阿斯卡涅,而他的五六百万家私将来都要归这个儿子所有。这就是天理公道。你呢,在他死后,可以得到四千法郎的年金,还有五十奥纳的黑衣料,给你的仆人们做丧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