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双臂捆绑着在市场站了两个小时之久。这样,万一有人知道他们或他们之中任何一个还犯有其他罪行,便可以在审判时为此作证。
然而他们站足了两小时之后,并没有人提出任何新的罪证。其实这并不足为奇,因为他们都是些夜猫子、蝙蝠似的吸血鬼,趁着黑夜对疲乏的旅客进行偷袭,而这些旅客又多数是外乡人。
正当他们被带下来时,人群中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一个妇人用手指着其中一个罪犯,两只眼睛几乎从眼窝里跳了出来。她还来不及开口就昏了过去。
一方面是为了帮助她,一方面是出于好奇,男男女女都跑过来围着她。等她慢慢恢复过来的时候,人们开始作各种猜测。
“她指的是他。”
“不,是指的这个。”
“不,不,”另一个说道,“是指的那头发散在脖子周围的坏家伙。”
所有进一步的猜测都被突然打断。那可怜的女人一恢复知觉便像一头母狮子似的朝那店老板扑过去。“还我孩子!该死的!该死的!还我孩子!”只见她一把抓住军官们挂在店老板脖子上的金黄而光滑的头发,从他脖子扯了下来,狂吻着。由于那可怜而迷乱的神志逐渐清醒过来,这妇人看到了这个铁证,知道她丢失的孩子已经死去,于是对着头发突然又哭又叫地瘫了下来。这时,人群发出一阵狂野的嗥叫,向那谋财害命的店主冲了过去。本来他的性命当场就会迅速了结,因为在那个时代谁都是把生命挂在腰带上的。丹尼斯立即拔出他的刀,一边喊“交给我,伙计们”,一边把人群使劲地挡住。“谁动他一下就找死。”另外一些弓箭手也支持他。大家很费了一番力气,总算使店主保全了他的皮肉。与此同时,丹尼斯向那些喊着要喝他血的人叫道:
“这是什么样的报复呢?难道你们疯狂到这个地步,竟想剥夺车轮处死他的权利,赏给这蟊贼一个舒舒服服的死吗?”这时,群情有所收敛。但这与其说是归功于丹尼斯的讲话,不如说是归功于弓箭手刀剑的阻挡。他们虎视眈眈,一阵阵地吼着。市政官员见此情况,聚拢过来,和弓箭手组成了一个纠察队,小心地把罪犯护送回监狱。
人群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们和罪犯一律报以愤怒的哄赶声。丹尼斯看见罪犯已被安全地关回监狱,便往白鹿旅舍走去,希望能找到杰勒德。
在路上他见到有两个姑娘在二楼窗前做活计,他向她们行了个礼,她们芜尔一笑。姑娘们态度自然,脸色红润,丹尼斯很快和她们攀谈起来。
他邀她们去白鹿旅舍吃饭。她们如果拒绝,他也就算了。结果她们反倒接受了邀请。在这美妙的聚会中,他完全忘了可怜的杰勒德。这时,杰勒德正被押往监狱。半路上,由于神志多少恢复了镇定,他忽然停下来,问他的被捕是根据谁的命令。“根据副知事的命令。”衙役说道。
“副知事?哎哟!我,一个外乡人,究竟干了什么事冒犯了一个副知事?这个说我玩弄巫术的控告肯定是个圈套。我不是一个巫师,而是一个远离家乡的诚实的年轻人。”
这种含糊不清的说法使那当官的感到厌恶。“给他拘票看,杰克。”他说道。
杰克把拘票用两只手拿着,伸到离杰勒德的眼睛一码半的地方。与此同时,那身材高大的衙役忽然把他捆了起来。两个当官的都战战兢兢,惟恐犯人会抢走他们给以迷信般重视的这一文件。
但可怜的犯人并没有这种想法。请想想,他用火钳能否够得着它还成问题哩。他只是伸着脖子看看这张拘票。但使他感到极为惊奇的是,他发现签署这张拘票的副知事正是那位友好的市政官。他打起精神,向逮捕他的人保证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误会。但是,他看到这么说并没产生什么使用,便要求把他带去见副知事。
“你看怎么样,杰克!”
“不行。我们没有奉命把他带去见副知事阁下。你看文件吧!”
“是没有。不过,善良的伙计们,这有什么坏处呢?我给你们每人一个金币。”
“杰克,你看如何?”
“嗯!我说我们也没有不带他去见副知事阁下的命令。你看文件吧!”
“那我们就说我们是绕道经过副知事阁下的衙门,把他押往监狱的。”
事情就这样同意下来。他们收了钱,并叫杰勒德注意他们是给了他一个面子。他看到他们除开银子以外,还想得到一点感激的话。他试图满足他们这一贪欲,但话哽在喉咙里说不出,因为伪装并不是他的特长。
他带着胆怯的心情来到那市政官跟前,并以颤抖的声音要求了解一下自从他跟曼侬和丹尼斯离开那房子以后,他究竟有何冒犯之过。
“我不晓得。”市政官说道。
在把拘票递给他看过之后,他对杰勒德说他是在黎明时签署的。“我年纪老了,记忆力不行了。在议论那姑娘的罪状时,我完全忘了你自己的罪状。现在我记起来了。丝毫不错。你正是那个我控以玩弄巫术罪的人。先别走!在去监狱之前,你先听听起诉人对你的控告。你快去找他来。”
那听差的没有能够一下子找到起诉人。市政官不耐烦起来,便把杰勒德的主要罪状告诉他,意思是说他用地狱之火燃烧一个尸体,但这尸体烧而不化。“如果这是真的话,我很为你难过,因为你肯定会在内夫夏斯托市场被松木火活活烧死。”
“啊,阁下,请看在慈悲的上帝分上,容许我和尊敬的神父谈一次话。”
市政官建议杰勒德别干这事。“教会比我们市政府对巫师们更严酷。”
“但是,阁下,我是无辜的。”杰勒德一半叫喊一半呜咽地说道。
“噢,如果你——认为——你是无辜的——当差的,和他一起去见神父。但注意别让他跑掉。无辜的,是这样吗?”
他们看到神父正穿着紧身衣在修一辆手推车。杰勒德把一切都告诉了他,并苦苦哀求他。“只不过是因为我用点磷来对付匪徒进行自卫,而这些匪徒正是他们即将判决的。”幸亏我们这位魔术师已经把他的故事详细地告诉了神父,因此那精明的修士已对事情有了正确的了解。市政府的了解是是非颠倒的。尊敬的神父显得异常严肃,说道:“我必须就这个不幸的事情单独讯问你一下。”他把他带进一间密室,吩咐那当差的站在外面守卫,并准备召之即来。那身材高大的衙役站在门外,打着哆嗦,担心会看到房子飞掉而留下股硫磺臭味。一等他们单独在一起,神父就不再板起面孔,马上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
“把那窍门告诉我。”他十分好奇地说道。
“不行,神父,除非房子遮得暗暗的。”
神父立即关上百叶窗,使室内暗了下来。“好,你开始吧。”
“但我把磷抹在什么上面呢?”杰勒德说道,“没有死人的脸可抹,而恰恰是死人的脸才使得磷看起来那么可怕。”神父在房里摸来摸去。‘行了。这儿有张圣像,这是我的保护神。”
“上帝在上,这可不行!这是亵渎神明呀。”
“嘿!磷是擦得掉的,不是吗?”
“是倒是。不过,随随便便地对待一个圣徒,可真是于心不忍。”巫师提出异议。
“废话!”神父驳斥道。
“当然,把磷抹在圣徒脸上,就足以向尊敬的神父表明这并不是什么妖术。”
“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道理,我才建议这样做。”神父机智地说道。
由于受到这般鼓励,杰勒德便将圣像的眼睛和鼻孔都抹上磷使其发光,吓得神父跳了起来。然后他把头发也搞得处处发光,使得圣像的整个面部就像萤火虫似的亮晶晶。
“圣母在上,”神父叫道,“这可真绝。看到一个死人的面孔这样闪光,难怪他们把你当做巫师。好了,你跟我来吧。”
他穿上灰袍子,戴上大礼帽。过了没几分钟,他们便一道来到市政官的官邸。市政官身旁站着那位控告人,正在对他进谗,以害其视听。这是个脚穿红鞋红袜、身穿蓝边黑袍、头戴三角帽的光怪陆离的人。
在向市政官行礼致意之后,神父转过身来对这个人物颇有风趣地说道:“曼吉斯,原来你又在干你的好事,想通过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把老实人的性命断送掉!得了,大人阁下,这是老一套了!同行是冤家嘛!专搞巫术的曼吉斯今天晚上就想把自己出卖给撒旦,但撒旦可不那么傻,以至出钱买他可以免费搞到的东西。这位想当巫术师,而实际上只是个卖狗皮膏药的曼吉斯在控诉一个诚实的小伙子搞巫术。但这小伙子不过是使用了我和所有教会人士都熟习的一种化学秘密进行自卫而已。”
“但他不是教会人士,也涉猎这种玄妙的秘密。”市政官表示异议。
“由于他是修院培养大的,而且兼有较低的圣职,所以相比之下他应属教会人士,而不属凡俗人士。”胸有成竹的神父说道,“因此,我奉告你这巫师,别再啰唆,快收回你的控告。”
“我可不干,尊敬的神父。”曼吉斯顽固地答道,“我是个巫师,但是个白巫师,而不是黑巫师。我并没有跟撒旦订盟约。相反,我是在用合法的、必要的方术和他斗争。我从来不像黑巫师那样亵渎圣物,也不把我自己变成一只猫吸掉婴儿的血,甚至他们的生气,也从不使死尸发光。我只是告诉庄稼人他们的家畜和鸡鸭什么时候着魔,一年中什么时刻该种棵麦,一个月当中哪些天向女人求婚、售卖闭牛等等最吉利。而首先,我的方术、我的职业正像我去干的那样,是侦察黑巫师。去年我侦察出一大帮黑巫师,结果他们都在多尔被活活烧死。”
“不错,曼吉斯,请问,你的舌头点燃的那场有名的刑火结果如何呢?”
“结果是连他们的灰都化为乌有。”
“不错。不过你这场喜剧真正的结局是这样的:第戎的议会已经甄审了这个案件,判定他们并不是巫师,而是安分守己的善良市民,并且在上周就已经下令为他们的灵魂做弥撒,并在勃艮第的七个城市为他们上演昭雪性的滑稽剧和神迹剧。所有这一切都不可能把他们从灰烬再变成男人和女人。不过在我们这个国家有个惯例,就是当我们由于偏听了像你这种说谎的恶棍而杀害了无辜者的时候,我们不去责怪自己偏听偏信的耳朵,而是责怪欺骗我们耳朵的说谎的舌头。因此,你可以考虑考虑。只消我对主教大人说一句话,你就会比任何一个闻过燃烧的松木气味的无赖离得更近地闻闻这股气味。你将乘一朵烟云去寻访你包藏其祸心(因为在拉丁文中魔鬼意味着‘诬告者’)、穿戴其服饰的魔鬼。”
说罢,神父用手杖指着曼吉斯。
“这可是真的,”市政官说道,“因为红与黑是恶魔的颜色。”
这时,那白巫师在他火红衣服的衬托下更显得面无人色。这一烘托确乎是如出画家的手笔。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崇敬神圣教会及其意旨。即使杰勒德使教堂公墓和公墓中的一切都发光,我也不管了。我收回我的控告。”
“那就去你的吧。”副知事说道。
他一离开,神父就用闲谈的腔调客气地告诉市政官说,被告曾从神圣教会取得那一化学物质,现已通过把它全部交给他本人而归还了教会。
“这么说来,这物质已经获得了可靠的保管。”市政官回答道,“年轻人,你已无罪获释。请尊敬的神父为我祈祷。”
“这你不用怀疑!嗯哼!副知事,这三个多月,市里还欠我四个银法郎哩。”
“是这样,神父。这钱本周内就会付给您。”
达成了这一良好的协议,政教两方便握手告别。神父一走到街上,杰勒特便抓住他的手吻了起来。
“啊,神父!啊,尊敬的神父!您从火刑柱上把我救了出来。我能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好呢?什么——”
“什么也不必,傻小子。做好事本身就是报酬。不过——嗯!但愿我没有通过欠债做了这件好事。对于我这种职务来说,撒谎是很不恰当的。”
“撒谎?”杰勒德感到莫名其妙。
“你没听我说你把磷给了我吗?这轻率的谎言就得使我忏悔两个星期。”神父叹息道,机灵地眨眨眼睛。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杰勒德急切地叫道,“上帝在上,可不能这么说!那不是撒谎,神父。您知道得很清楚,磷先就是您的,现在也是您的。”说着,他把那瓶子塞进神父的手中,“可惜这是个微不足道的礼物。您不愿为神圣教会从我钱袋中收下一点微薄的捐赠吗?”他一边眼睛闪闪发光,一边把钱袋伸了出来。
“不行,”神父唐突地说道,并很快把手拿到背后,“一文也不行。不行!不行!你既穷又漂泊无依。你最好每天中午来我家和我一道用饭,因为我打从心眼里喜欢你。”说着他把手抄在背后,非常突然地转身走开了。
他的两只手在发痒。
但它们总算白白地痒了一阵。
善心人有所不为。
杰勒德急忙赶到旅店,以便消除丹尼斯由于他离开得这么神秘、这么长久一定会产生的焦急。但他看到他却是怡然自得地坐着,和两个态度大方、面色红润的贵妇人在玩掷骰子的游戏。
杰勒德感到不高兴。“千万别忘了让内冬!”他脸涨得通红地说道。
“关她什么事?”丹尼斯一边兴高采烈地摇着骰子一边顶撞道。
“她说‘女人一文不值’。”
“啊,是吗?女士们,对这你们该说什么好呢?”
“我们说,只有那些太老、太丑、太笨、不讨女人喜欢的人才会说女人的坏话。”
“你们说太笨,是吗?聪明人可不会有足够的痴憨来取悦女人,也不会有足够的疯狂竟有心去取悦女人。”杰勒德高傲地说道,“但我这是跟我的伙伴讲,不是跟你们这些初见面就和男人这么随便的厚脸皮的癞蛤蟆讲。”
“别讲道了,伙伴。往我们头上抛几句谚语吧。姑娘们,论讲谚语他可比得上所罗门。我想他是用谚语培养大的。”
“让你的友谊成为有口皆碑的谚语吧!”杰勒德对答道,“你的友谊一见石榴裙就烟消云散了。”
“太不幸了!”丹尼斯叫道,“我才用小弹丸说说,你就用匕首来回答。”
“但愿我能用匕首回答。”杰勒德对答道,“再见。”
“多么不文明的小人!”一个姑娘说道。
杰勒德打开门把头伸进来。“我想到了一个谚语。”他刻薄地说道。
谁和女人厮混,
谁就死于贫困。“拿去吧。”道了这霹雳般的智慧的古谚之后,他就趁他们谁也没有来得及反驳就恶意地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由于先前的焦急搞得他十分疲惫,于是他走进酒吧,想吃片面包,喝杯酒。店老板只肯卖一品脱一瓶的酒。好吧,他准备喝它一瓶。但是,当他把瓶里的酒和瓶子的大小一比,便发现差别很大。他仔细地看看瓶子,发现瓶子细小的颈部玻璃薄,而接近底部时异常厚。他马上把这个发现提了出来。
店老板高傲地回答说,他并不制造酒瓶,丝毫不能为酒瓶的形状负责。
“这我们倒要马上见个分晓。我要把你这个一品脱的瓶子拿给副知事看。”
“看在上帝的分上,不必,不必,”店主马上改变口吻说道,“我很愿意使顾客满意。如果碰巧这一品脱的瓶子不足量的话,我们将对这一瓶和相似的另一瓶共收三分而不各收两分。”
“就这样吧。我很佩服你,作为如此漂亮的一家旅店的老板,竟会这么做生意。再说,酒喝起来也很像矿泉水的味道。”
“年轻的先生,”店主说道,“这家旅店不像大多数旅店那样割旅客的喉咙。好在这方面你是很了解的。‘白鹿’不是狮子,也不是熊。不管这儿发生什么高明的盗劫案,都只可能是对可怜的店主干的。要是他和少数肯付账的人打交道时不狡猾一点,他怎么活下去呢?”
杰勒德对这套办法表示彻头彻尾的反对,因为诚实的买卖应当是薄利多销,既不欺人,也不受人欺。
店主对这一幅幻景叹息起来:“人们在天堂也许能开设这样一家客店,但不是在勃艮第。开往战场的步兵也被派到我们店里宿营。我怎能不因为他们的光顾而赔钱呢?他们每天只付两分,但他们光吃的就值两分,还不算喝酒。卖赦罪符的都是我的好朋友。至于香客们,你想我能从他们身上赚到什么呢?天晓得,只有亏本。行吟诗人和魔术家可以吸引顾客,但除开付酒钱以外就自认为有权不付别的账。碰到凡俗教士,我是不亏也不赚。但黑衣和灰衣游行修士虽然发誓终身贫穷,可并没有发誓终身挨饿。他们吃起来简直是狼吞虎咽。除开他们的祷告以外,对店主分文不给。而且天晓得,很可能给的还不是祷告。我爹在的时候,我们可以代人筹办婚礼。但现在那些大贵族也把房屋、餐具、酒杯、羹匙出租给任何想结婚的诚实情侣,就连机械工匠也带着他们的新娘和祝贺的宾客去贵族家举行婚礼。尽管我们能够为参加最舒适的婚礼的宾客准备席位、餐具、酒具,足够使他们吃喝跳舞一个星期之久,他们还是不来光顾我们。大贵族过去只是论桶卖酒。现在,他们甚至在市场上自由地叫卖他们的酒,并按加洛品来零售。我们怎么竞争得过他们呢?他们酿酒,而我们是从酿酒者手上买酒。好在验尸还在我们店里进行,这倒给我们带来相当不错的利润。但是口还没塞满,肉就跑掉了。”
“你们应当改善供应。”听他唠叨的杰勒德说道。
“法律不容许我们这样做,因为法律禁止我们在市场刚开始时进入市场。等我们赶到时,市民把什么都买光了,只剩下他们不要的东西。另外,法律还禁止我们一次购买三蒲式耳以上的面粉,而集市每星期才一次。至于杀猪宰牛的,要是我们不给他们贿赂点什么,他们就不给我们宰杀。”
“别丧气!”杰勒德亲切地说道,“各行各业都有点小鞋穿。”
“不错,但不像我们这样。我们是单方面受压,寸步难行,就像穿小鞋,疼得只能半边脚着地瘸着走。具体说,就是如果我们不付钱给卖给我们面粉、酒和肉的商人,他们可以把我们投入监狱,把我们关到要么还债,要么见上帝为止。但我们却不能把那些向我们购买同样食物的人投进监狱。我们可以因为旅客欠债而把他的马扣下来。但上帝在上,扣押在哪儿呢?只好扣押在我们自己的马厩里,花我们的钱让它吃个没完没了。不仅如此,我们还能扣押旅客本人。但扣押在哪儿呢?扣押在监牢里吗?不行,我们得把他扣押在我们店里,免费给他食宿。难道赔了夫人又折兵吗?天老爷,这要不行,只好让他滚蛋。我们最老实的顾客要算是贼。祷告上帝,但愿多有些贼。他们并不仔细研究酒杯的形状,也不细看店主的账单。就他们和他们的钱袋来说,都是来也容易去也容易。他们挥金如土,因为他们只懂得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朝醉后西天会。但是抓贼的,不仅没通过这一好榜样受到教益,反而没完没了地掠夺可怜的店主。当高贵的或诚实的旅客光临舍下时,宪兵就跑来假装对他们有怀疑,要求搜查他们及其证件。为了避免这种冒犯,店主就得以丰盛的酒肉相待。再就是检验度量衡税,你又得用酒肉去堵他们的嘴。外加市政税、王室税、议会税,成群的税。每种税肚里都藏有一只狼,食道里都有块海绵。此外还有修士、游行修士、香客、朝圣者、当兵的、抽税的、宪兵队长和宪兵,更有硬着头皮赖账的。‘白鹿’怎么能顶得住所有这帮人呢?要是不像‘天鹅和玫瑰’、‘野猪头’、‘红狮和老鹰’、‘月与星’以及‘沼泽’那样以谋财害命来保存自己,‘白鹿’怎么经得起要一品脱酒就给一品脱呢?何况什么东西都在猛涨价。要晓得,小伙子,我每卖一磅面包就得花我三个铜但尼尔的成本;一苏才十二但尼尔。按吨买来的酒每品脱得花我四但尼尔。每袋木炭花两苏,而且一天就用光了。一对鹤钨五苏。你看这怎么办?谁听到过这种事?花五苏钱买两个小家禽,而且全是骨头和羽毛!一对鸽子三十但尼尔。这简直叫人倾家荡产!而我们又不许随市价而涨价。我告诉你,这真是穿小鞋,半边脚在地上踩,疼得我们眼淌泪水叫乖乖。芥菜、辣子、盐、柴也不许收费。你以为我们是不花钱弄到手的吗?蜡烛是每磅一苏,盐是每英石五苏,辣子是每磅四苏,芥菜是每品脱二十但尼尔。而新鲜肉在肉叉上一烤就要缩。难道除开重量亏损我就什么也不赔了?嘿,你知道我给厨师的工钱是多少?我看你永远也猜不出。就像我说我是活受罪一样千真万确:一年一百苏,丝毫不差。
“我雇的侍者是每年三十苏,还不算外块。他比我有钱得多。再说,挨敲诈不算,还得受气。上个礼拜天我上教堂去——不过教堂并不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神父不是责骂旅店老板吗?我承认他贬责了各行各业,但就是放过了那以放荡、傲慢、懒惰而闻名的行业——神父业。请你注意,他对其他几俗阶层都只是用羽毛拍打,而对我们旅店老板可是用牛jiba狠狠地打。这也不敬神,那也不敬神,最不敬神的则是在弥撒期间照常开门。嘿!明明是法律命令我们为来自别的城市,必须停留、逗留或过宿的旅客昼夜开门的。原话就是如此!要是我们拒绝他们,不管有弥撒没弥撒,他们都可以告到知事那儿,罚我们款。至于说一个市民跟随真正的旅客潜入旅店,那能怪我吗?他们都赌咒说他们是疲惫的旅客。难道我认得出这么么大一个城市的每张面孔吗?结果是:如果我们遵守法律,我们可怜的灵魂就要遭罪;如果我们不遵守法律,我们可怜的干瘪钱袋就要两孔淌血,既被罚款又失掉旅客。”
人们泛泛地谈自己时只像“潺潺的小溪”,而一谈起他们的委屈时,却像“闪烁的河流”,老是口若悬河,滔滔不决。
因此,对于我的读者们(尽管不是对一切有关的人)说来很幸运的是,这位饱受委屈的演说家在他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的当中忽然被半途挡住了。另外一个人带着一个刚受到的委屈,一个热得滚烫的委屈冲了进来,从而以优势压倒了店主所有的委屈。这人正是丹尼斯。他正在一边咒骂,一边嚷着他失窃了。
“那些娘们经过这儿了吗?她们都是些什么人?住在哪儿?她们拿了我的钱袋和十五个金币。快喊抓贼!唉!这些毒蛇,女贼!我看旅店都是些坑人的陷阱。”
“你瞧。”店主对杰勒德说。
杰勒德求他冷静些,说清事情发生的经过。
“先是有个娘们找点借口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另一个也走了出去,说要叫她回来。但是两个都没回来。我手一摸钱袋,发觉是空的。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我还故意让她们飞快地赢钱哩。但是使用加重的骰子还嫌不够快,她们非得一把全抓走。”
杰勒德主张马上去见市政官,好派出衙役去追捕她们。
“我才不去,”丹尼斯说,“我讨厌法律。还是既来之则安之算了。”
杰勒德不肯就此罢休。
店主给了他一个指点,他便硬要丹尼斯跟他一道去见宪兵司令。但那位贵人摇摇头说:“我们对于那些偶尔作案的窃贼是没有什么线索的,她们平常都老老实实地干针线活,等看到有个容易受骗的笨蛋用容易到手的赃物引诱她们,她们才对他下手。”
“走吧,”丹尼斯气冲冲地嚷道,“我早就知道在遇到麻烦时一个小市民能对我有什么好处。”说罢他勃然大怒,拔腿就走。
“她们早就不在城里了。”杰勒德说道。
“如果你珍惜我的友谊,就别再提这事。幸好我在知事那儿存了五个金币,马莉昂那儿存了十来个金币,要不然,这些女贼就会把我最后一片羽毛也拿去垫她们的窝了。你干吗这么张口结舌?得了,我不该对你泄愤。我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比我聪明。你先在门口说什么来着?没关系。我老实对你说吧,我真向曼侬求了婚。”
杰勒德惊奇得目瞪口呆。
“什么?你向她求了什么?”
“求了婚。难道这是向一位姑娘提出了什么怪请求吗?”
“过路相逢就向陌生姑娘求婚,这不能不说是怪事。”
“不对。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糊涂虫。我在糠中看到了谷粒。我知道我不能通过适当的手段得到她,便不惜采用不好的手段。‘小姐,’我说道,‘结婚并不是我的习惯。但由于你的品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想破一下例。请你屈尊,把你许婚的手伸给我吧。’”
“我想,她把手伸到你耳边给了你一巴掌。”
“并没有这样,相反,她——你真是一个不尊重人的小家伙。要知道,这儿不是荷兰,也不是任何别的蛮夷之邦,人们是礼尚往来的。她脸红得像朵玫瑰,说道:‘当兵的,你来得太晚了。论外貌,他远不及你。不过——他爱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他是谁?”
“另外一个人。”
“哪个人?”
“唉,那个找她正是时候的人呗。啊,这些惹人爱的娘们,这些母狼,这就是她们讲话的共同方式。她们的心灵是跳跃式行进的。你以为她们把话组织得像战斗序列那样严整吗?她们的舌头太快了。她说:‘我不爱他。别说爱他了。但他的确爱我,而且深深地爱着我。就为了这点,我宁可死也不愿使他悲伤。’”
“现在我相信她的确爱他了。”
“这谁还会怀疑不成?要晓得,她们通常谈这类事情的时候,总是转弯抹角,该说‘是’的时候偏说‘不’。当然她也不例外。”
“话就这么一句接一句地讲了下去。最后她说,既然不能给我结婚的许诺,她愿给我一个建议,那就是把我的一部分钱留给小女店主。要是遇到一伙坏人使我把钱花光了,我还有点盘缠能够回来。我说我想改进一下这个建议,把钱留给她。她脸变得绯红,说:‘考虑考虑你这个做法吧。侍女们在为人诚实方面向来名誉不好。’我说:‘魔鬼并不像人们画的那样黑,我倒要冒冒风险。’于是,我把十五块金币留在她那儿了。”
杰勒德叹了口气。“但愿你还能再看到你那些金币。像你这样信赖一个普通的陌生人,可见你对女性的尊崇简直是到了惊人的地步。至于我,我对她们是很不了解的。我只见过一个,使我能像爱你一样地爱她。但古人一定是了解的,而他们对女性是蔑视的。古人说:‘妇人轻如鸿毛。’这不过是让内冬的名言‘妇人分文不值’的拉丁文说法。再说,你只消看看我们这一代的老人,由于他们不再受欲念的蒙蔽,是怎样谈到女人的吧。比如说,那位市政官。”
“嗬!你这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丹尼斯叫道,“竟然看不出为什么那老笨蛋那么挖苦可怜的女人!在被他抹黑的千百万女人当中,要是有一个看中了别的男人,而没看他,他就会低毁上帝创造的整个女性,那长得更美的半个人类、对此,说是因为某位女士在选择上缺乏鉴别力,还不如说十之八九很有鉴别力。这证明了什么呢?这正好证明了‘男人分文不值’。”
“我看女人在你身上找到了一个精明的辩护士。”杰勒德微笑着说道。但他马上就严肃地问他为什么起先没有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丹尼斯龇牙咧嘴地笑起来。“要是那姑娘说‘行’的话,我本会马上告诉你。然而我们当兵的有个规矩,那就是绝不宣布我们的失败。如果每吃一场败仗,我们不倒过来宣称荣获胜利就算不错了。”
“这就说对了,”杰勒德说道,“尽管我还年轻,我已经注意到这一点。每打完一次大仗,双方的将军们都要去最近的教堂,为胜利各唱一支《荣归吾主》。我想,更恰当的是唱一支《荣归战神》,或《荣归信使神》,因为信使神兼为谎言神。”
“你很聪明,”丹尼斯赞赏地说道,“很有眼光。你能在白天看见教堂的尖塔。那么,现在你给我讲讲你这一天都在城里干了些什么。”
“行,”杰勒德说道,“你这一问问得好。要不然,我本不会告诉你。”于是,他详细地讲到了他被捕的经过,以及幸亏遇到一个什么样的偶然情况,他才得以避免长期监禁或很快将遭到的火刑。
他的叙述产生了一个没预料到或不希望得到的反应。
“我是个背叛朋友的人,”丹尼斯大声叫道,“我把你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孤军作战而我自己却和那些娘们去掷骰子。现在请你接过这把刀,马上把我捅翻在地。”
“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了什么呢?”杰勒德问道。
“为了以一儆百,”丹尼斯吼道,“为了给那些口口声声说重视友情却羞辱和辜负友情的伪君子一个警告。”
“哦,那好吧。”杰勒德说道,“不错,这倒是一个不坏的想法。你要我往哪儿捅呢?”
“这儿,朝我心里捅过去,就是说,朝别人有心肝,而我没有,或只有一个撒旦似的假心肝的地方捅过去。”
杰勒德做了一个假装要捅的状态,但马上用两只胳脯搂住他的脖子。“你这个大傻瓜!除开这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捅向你的心肝。”
丹尼斯惊叹了一声,然后热情地拥抱他。被这一青春的激情和内在美的突然表现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丹尼斯,以断断续续的声音激动地说道:“你讥笑女人——但你的一些——可爱的性格——就像女人。在你身上还保留着你母亲的乳香。连撒旦也会爱你,要不然——善良的上帝就会因为他羞辱地狱而把他踢出地狱。把你的手伸给我!把你的手伸给我!要是在到达意大利之前我让你离开我一步,愿——”接着是句可怕的赌咒。
在闹了短短的别扭之后,两个忠诚朋友之间的关系就远不止和解了。
第二天,几个强盗受审。由于受害者的遗骨已经埋葬,罪证数目减少,那小小的市政秘书感到非常气恼。不过罪证仍然颇为可观:匪徒当场被斩断的一只手、一位被谋害的妇女的头发、院长的斧子以及其他作案的凶器、头骨等等东西,这些都由发现它们的衙役宣誓作了证。在当时那个时代和地区,罪状的查证不是那么严的。全部匪徒都供认不讳,只有店主例外。于是曼侬被传来对质,使他无法抵赖罪状。她提供的证据是具有决定意义的。店主妄图通过从她口里引出她自己的情人曾是匪帮的一员,而且他活着时她一直毫不声张这一事实,来动摇人们对她的口供的信任。但是,检察官出来帮助他的证人。他引证说,这是因为刀子对准着她的喉咙,同时她的情人严肃赌咒,要是她出卖他,他就要杀死她。正是这种可怕的威胁,而不仅仅是怕死,才封住了她的口。
别的匪徒都被判处绞刑,惟独店主被判处车刑。他听到对自己的宣判时,立即发出了一声惨叫。
至于说可怜的曼侬,她马上成了众人议论的对象。舆论也并不完全对她有利。总的说来,分为两大派。说也奇怪,大多数妇女都站在她一边,而男人则均分两方。这可以说是百年难遇的怪事。也许某位女士能解释这一现象。至于我,则有点害怕解释我所不理解的现象。这已经不足为奇了。话说回来,要是曼侬是个喜欢出野风头的人,那么她该感到高兴,因为她已成了全城的话题。然而,这可怜的姑娘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躲避追随她的人群,把自己的头藏在某个地方,好为她“吊死的情郎”痛哭一场——因为眼前的这一切都使她对死者产生了鲜明而深情的回忆。在他被处绞刑之前,他曾恫吓过要杀死她。但她并不属于那种习惯于挑剔的女性,仅因为男人想打她们,踢她们,想杀她们,而对她们奉若神明的男人的爱情有所减弱。相反,只要上述的“关照”伴以偶尔的抚慰,爱情不但不会稍减,反而弥坚。所以说,要是她仅因为这一类恫吓就耿耿于怀,那才真是怪事。毕竟他从来没有用情敌来对她进行恫吓。正因为如此,她哭得十分钟情,十分伤心。
与此同时,旅店充满了渴望见她一面的人。他们饮酒作乐消磨时间,等待她能屈尊露面。她哭了一些时间,便听到一阵叩门声,原来是店主带着一个建议走了进来。“别哭了,好姑娘,只要你愿意,你马上就会走运。只要你说同意,你就可以当上‘白鹿’的侍女。”
“不,不,”曼侬感到一阵新的悲伤,“我决不再在旅店当仆役了,我要回我妈那儿去。”
店主安慰她,哄劝她。她平静了一些,但仍然坚决拒绝他的建议。
店主走开了,但过不多久又走了回来,向她提出另一个建议,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白鹿”的女店主。
“你真缺德,还来取笑我。”她痛苦地说道。
“不,亲爱的,我不是取笑你。我这么大年纪了,不会再开无聊的玩笑。只要你同意,你就是我同甘共苦的伴侣。”
她望望他,看得出他是当真的。这时,为了悼念她那“吊死的情郎”,她突然泪如雨下。由于是最后的一阵,颇有倾盆之势。然后她向“白鹿”的店主伸出了许婚的手,并和他共分一个金币作为订婚纪念。
“店里静下来之前,我们要保守秘密。”店主说道。
“对。”她说道,“但在这段时间,请你给我点亚麻布来织织边,或者别的什么活计做做,因为我感到时间像铅块一样沉重难熬。”
她的未婚夫对这一主妇味道的请求马上眼睛炯炯发光。他给她拿来两打大小不一的酒瓶来擦洗。
当她想到由于一种奇异的命运转折,所有这些明亮的锡器都将属于她时,她不由得感到沾沾自喜。
与此同时,店主走下楼去,碰到我们那两位朋友。他把他们拉到旁边的酒吧间去。
接着,他相当严肃地对丹尼斯说:“我们都是老相识了,而且你人也蛮聪明,现在我遇到一个难题,请你当当参谋。我的顾客有点儿减少的趋势。这个曼侬姑娘已成了全城的话题。你瞧今晚客店多么拥挤。她已经拒绝做客店的侍女。我颇有心娶她,你以为如何?我该提出求婚吗?”
丹尼斯只能以瞠目结舌的惊奇作为回答。
店主半征求意见似的转向杰勒德。
“不,先生,”杰勒德说道,“我还太年轻,不能给比我年长。更有身分的人当参谋。”
“没关系,让我听听你的意见。”
“好吧,先生。关于良妻,古人有话说:‘bene quae latuit,bene vixit.’意思是说:毋为人所议论者,贤妻也。不过,‘male quae patuit’也同样说得很中肯。因此,如果你对那姑娘怀有善意的话,干吗不与丹尼斯和我合伙出钱送给她一套嫁妆,送她平安回家呢?说不定她家乡有某个村夫愿意娶她为妻。”
“干吗这么啰唆呢?”丹尼斯说道,“这老狐狸并不像他装佯的那样是个笨驴。”
“噢,这就是你的高见,是吗?”店主生气地说道,“那好吧,我们很快就会知道谁是傻瓜,是你还是我,因为我恰好已经和她谈过,而且她已经表示同意。此时此刻,她已经在擦洗酒瓶。”
“啊啦!”丹尼斯冷漠地说,“原来是打的埋伏。那么,好吧,我的建议是:赶快去找一个公证人,做好准备,让我们三个为新娘的健康干杯,直到我们看见六个酒鬼喝得醉醺醺为止。”
“就这么办吧。现在你算是说人话了。”
还不到十分钟,就当着一位公证人和他的秘书以及我们两位朋友的面,在楼上举行了一个文明婚礼。
再过十分钟,那母白鹿感到闭门不出腻得慌,便在酒吧间里坐上了自己主妇的交椅,开始斟酒忙碌起来,面孔也略带点红晕。
又过了六分钟,她便大骂起一个侍女来,说她不该把一个小酒壶拿歪,把好生生的酒溅洒在地上。
晚间,她又隔着柜台接待了八个求婚者,其中有几个还是地位颇高的市民。这时,店主和我们两位朋友正满有意思地坐在屏风后面,惬意地为新婚夫妇的健康祝酒。上述喜剧不过是被慷慨的命运之神插进来供他们消遣而已。他们听到那一个接一个的求婚,以及缺乏想像力的曼侬千篇一律的回答:“好心人,您来得太晚了。”店主带着一种没有恶意的优越感望着两个先前的顾问,微微一笑,似乎在笑他们的传统观念:男人应当回避“出风头的”,也就是成为街谈巷议话题的任何女人。
不过,丹尼斯几乎没有注意到新郎因战胜他而感到的骄傲,因为他正专注于他自己战胜杰勒德所感到的喜悦。每当一个市民来供献他那忠贞不渝的爱情时,他都使劲忍住,憋得面孔发紫,才没有得意地大笑起来。他一边用肘部捅捅那沉思着的、困惑不解的“古代学者”,一边耳语道:“男人才分文不值。”
第二天早晨,杰勒德急于启程。然而,丹尼斯发誓要亲眼看到那杀害金发少女的凶手被处决。
杰勒德尊重他的誓言,但回避效法他这个榜样。
他到神父那儿去告辞,谋求并获得了他的祝福。中午时分,两位旅伴走出了城门。在南门外,他们从绞架旁走过。绞架上有八具尸体,其中一个已成为骷髅的是曼侬最近还在为之痛哭,而现在正很快置于脑后的情人。其他几具就是差点夺走我们这两个旅伴生命的匪徒。有一只手被钉在横柱上。近旁是一个巨大的轮子,上面卡着那个呜呼了的店老板,身上的骨头都绞得粉碎。
杰勒德转过头,匆匆地走过去。丹尼斯却走走停停,对他死去的仇敌表示胜利的喜悦。“那时我们两人冷得发抖,等待你们七个来割我们喉咙。现在情况不同了,伙计们。”
“去你的,丹尼斯!人一死,旧账全销。要是你对我有丝毫尊重的话,求你别再啰唆,往前走吧。”
丹尼斯听从了这一严肃的劝告。他甚至沉思般地说道:“你比我更有教养。”
下午三时左右,他们来到一个小市镇,看见一小堆一小堆的人在嗡嗡地议论。原来是狼群为饥寒所迫进了城,前晚在大街上吃了两个成年人。于是,有的在责怪被吃的人,“只有傻瓜和无赖才在黄昏之后到处跑”,另一些则责怪法律没有保护市镇居民,还有一些则责怪市政府没有贯彻实施现有的法律。
“去你的!这跟我们没关系。”丹尼斯说道,主张重新上路。
“不,这和我们有关系。”杰勒德反驳道。
“怎么,难道我们是被吃掉的一对吗?”
“不,但我们很可能是下一对。”
“对,街坊,”一个老年人说道,“这是市里没按公爵命令行事的过错。公爵的命令是叫每个店主黄昏时在门口点盏灯,一直点到天亮。”
听到这一说,丹尼斯略带讥讽地问道:“他根据什么设想灯芯草蜡烛能吓走饿狼呢?要晓得,羊脂正是它们最喜欢的。”
“狼怕的不是油脂,牛皮大王,而是亮光。所有邪恶的东西都恨亮光,特别是狼和那些在毛皮底下潜藏着的魔鬼。比方说吧,巴黎城位于一个森林般的地方,狼群整夜在周围嗥叫。但近年来狼群很少上街。为什么呢?就因为在那城市巡夜的,一看到没点灯的门,就狠狠地捶个不停,使得睡觉的人都爬起来点灯。这是我儿子告诉我的。我儿子尼古拉斯是个着实跑了好些地方的人。”
为了进一步说明问题,他又用肯定的口气告诉他们,在那道命令之前,没有哪个城市比巴黎更受到狼群的骚扰。一四二○年,有个狼群曾袭击了这座城市。一四三八年,仅在一个月之内,狼群就在蒙特马尔特和圣安东尼门之间吃了十四个人,况且还不是在冬天,而是在九月份。至于那些在深夜的斗殴中被杀,或被暗杀而躺在街上的死者,更是经常被狼群吞食。它们还把教堂公墓的新坟刨开,把尸体拖出来。
这时,这个喜爱思索的市民暗示说,最近巴黎狼群之所以受到遏制,恐怕不是因为烛光的关系,而是因为英国人已经从法兰西王国被驱逐出去,“因为就凶恶和贪婪说来,那些英国人本身就是豺狼。在他们的统治下,我们法国的邻居被狼吃又有什么奇怪呢”!这个逻辑是如此切合当时当地的情况,以至不可能不受到众人的喝彩。但那老人却坚持自己的理论。“我承认这些岛国居民都是豺狼,但都是两条腿的,而且很不大可能给他们四条腿的堂兄弟什么好处。一种贪心的东西会爱另一种贪心的东西吗?我想不会。再说,我也是从我儿子尼古拉斯那儿听来的,狼爵士已不敢在伦敦城露面,尽管它比巴黎还小。伦敦的北城墙紧挨着浓密的森林,里面有大量的野鹿;仲夏时野猪就像苍蝇那样多得吓人。”
“先生,”杰勒德说道,“您似乎很熟悉野生动物。请您给我的同伴和我当个参谋。要是我们能足够安全地到达下一个城市的话,我们很想不走大路来浪费时间。”
“年轻人,我想这是一种无谓的冒险。现在离天黑只剩一个小时了,而你们几乎必须穿过一个潜伏着成千只半饥饿野狼的森林。这些野兽单个行动时是十分胆怯的,但大群行动时却勇猛得像狮子。因此,我劝你们今晚在这儿过夜,明天再及时上路。天亮的时候,这些野兽吼叫蹦跳得够累了,也可能用我们的好街坊(一些不堪教育的傻瓜)的肉把它们的空肚子填得饱饱的了。”
杰勒德但愿未必如此,问他能否给他们推荐一家好旅店。
“嗯!有一家金头旅店,我孙女是店主。她是个mijauree(迷人精),但不像大多数旅店老板那样狡猾。她那旅店也还干净。”
“嘿,那就去金头旅店吧。”丹尼斯插嘴道,显然是被他那无可救药的毛病所左右。
在去旅店的路上,杰勒德问他的旅伴mijauree是什么。
丹尼斯笑他无知。“还不知道mijauree是什么吗?嘿,世界上的人谁都知道嘛。它不多不少就是一个mijauree。”
他们走进金头旅店时,碰到一个年轻的妇人,头戴一顶法律规定只有贵族才能戴的华丽的紫冠。他们摘下帽来,低低地鞠了一躬。
就在她装腔作势的当中,她忽然发出大声的尖叫,并像只兔子从洞里钻出来那样从椅子上跳起来,然后倒退着跑出房门,一边细声尖叫,一边用两只手紧紧地绷着裙子,盖住她的足踝,正当她冲出房门的时候,一只老鼠以同样的,也许更有道理的惊恐表情奔回壁板跟前。听到那位女主角的叫声,客人们都焦急不安地站起来看;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之后,便笑着坐了下来。在善于体贴的丹尼斯看来,妇人的胆怯既然是女性的特征,就显得是一种可喜可爱的东西。他说他要去安慰安慰她,把她请回来。
“别!别!别!看在怜悯的分上,让她去吧。”杰勒德认真地说道,“啊,走运的老鼠!一定是某位圣徒遣它来帮助我们的。”
在他右手边坐着一位身体结实的中年市民,其举止颇有玩世不恭的味道。在这喧嚷当中,他既没有动一下,也没有停住他的刀叉。这时,他转过身来对着杰勒德,高傲地问他是否真以为那位装模作样的妇人害怕老鼠。
“是的。她叫得真厉害。”
“哪有卖弄风情的女人不会尖叫得活灵活现呢?这些母店主还在装模作样地模仿贵族。某个公主或公爵夫人大概在这儿宿过一夜吧。由于她从小娇生惯养,自然真正害怕老鼠。而这个猿猴看见她受惊的模样便说:‘我也要一看见老鼠就受惊,搞点名堂出来。”她没有权利一看见老鼠就受惊,正像她没有权利把毛皮佩带在胸前和把天鹅绒的帽子戴在她的猴头上一样。我是这个城里的人,年轻人,我了解这个迷人精一生的为人。我记得她过去并不害怕老鼠,就像她现在并不害怕男人一样。”他又补充道,她现在是在通过这些装模作样的举动很快把旅客都撵光,“所有的人都对她的两只手感到恶心,以至连她的亲友都不敢接近它们。”他叹气似的结束他的这番话说,“在我的老朋友,也就是她的好爸爸当店主的时候,‘金头’是个兴隆的旅店,如今她是在用牙齿和手指甲拚命地为它掘坟墓。”
“牙齿和手指甲?好!这真是个贴切的妙语。”杰勒德说道。但这个贴切的妙语纯粹是无意中脱口而出的产物。
这位体胖的市民到走进坟墓为止,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他曾经有过这一瞬间的才华,因为,就在这个时候,大摇大摆地走回来的丹尼斯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他神气十足地仔细检查了房间,并煞有介事地看看桌子底下。在这整个调查过程当中,在开着的门边一直显眼地贴着一只雪白的手,一个颤栗的声音则在门后询问,那可怕的东西是否已经逃之夭夭。
“敌人已经全部撤退。”丹尼斯说道,接着把那颤栗着的美人扶了进来。她一坐下便为她那愚蠢的恐惧向客人道歉。道歉时的表情是如此真挚、得体,显得如此自责,要不是看到邻座的人脸上那一丝酸溜溜的苦笑,杰勒德定会像其他外乡人那样上她的当。吃完晚饭之后,年轻的女店主求她右手边的一个奥古斯汀游行修士念感恩祈祷文。他念完了一段相当长的祷文。他一开始念,她就把她那双雪白的手虔诚地合在一起,举了起来,供凡人欣赏。这是个显示尖细的白手指头的绝妙姿势。她抬起双睛,仰望苍天,就像一只喜鹊衔走你的顶针飞跑时那样对上苍表示感激。
晚饭之后,两个朋友走到临街的大门边观看市场。女主人走到他们跟前,把市政厅、市监狱、圣凯瑟琳教堂一一指给他们看。至少可以说,这也是一种礼貌吧。但实际的原因很快就不揭自露了。她每指一样东西,美丽的纤手都排到他们眼皮底下。杰勒德把它看做晰赐一样,真急于想搞到一束荨麻。太阳落山了,为数不多的旅客围着熊熊的炉火坐着,没有一边烤火一边烤肉。尽管他们感到胸前暖烘烘,但背后却冷冰冰。如果说德国的火炉房间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的话,那么法国的饭厅却冷得出奇,特别是风吹得厉害。在德国,人们光着脑袋,把上衣脱去,围着炉子坐着。但在勃艮第,人们戴着帽子,穿着最暖的毛皮衣服,围着敞开的大壁炉坐着。外面的冷空气透过门和安装得不合缝的窗子使劲地向壁炉吹过来。不过,他们中世纪人的背部似乎很宽,足以忍受这种状况,因为他们不但能使自己感到舒适、愉快,而且可以轮流互相开玩笑。例如,丹尼斯的两只新鞋,虽然并没有直接通话联系,却以孪生兄弟般的同情心和一致性同时破裂了。“当兵的,你在哪儿买的鞋?”一个人问道。
丹尼斯瞅了杰勒德一眼。由于他不喜欢这个题目,便一推了之。“我是从路边的树上摘下来的。”他愠怒地说道。
“那么,你是当它们熟透了才从树上摘下来的。”只是表面看来傻呵呵的女主人说道。
“是的,烂熟了。”另一个人一边端详着两只鞋,一边说道。
杰勒德什么也没讲,只是用演哑剧的办法加强这轮番的讽刺。他悄悄地把两只脚一个接一个地排到丹尼斯眼前。脚上穿的德国鞋走了一百多里格也没见有丝毫磨损。它们看起来像是用石头凿出来的。
“那卖给我鞋的狡猾家伙!我总有一天会把他的脖子扭断。”丹尼斯勃然大怒地叫道,并用中世纪丘八所特有的奇怪的咒语加强他的恐吓。女店主把手指塞在耳朵里,以一种新的姿态显示她的纤手。“等他做完祷告的时候,请谁告诉我一下。”她故作媚态地说。随后,人们便开始轮流讲故事。
当轮到杰勒德的时候,他讲起了他和丹尼斯在顿弗隆特旅店历险的经过。他讲得如此生动,听众一个个都陶醉在甜滋滋的忘我的境地中,也忘记了那迷人精及其纤手的存在。这使得她很不自在。于是,她开始动用她的绝招。这位误人歧途的天才在过去一年中一直在练习打呵欠的技巧,如今已学会在任何时候打呵欠,而且打得如此自然,以至能使所有的生灵都大张其口,要是所有生灵都能看到她的精彩表演的话。通过这一方式,她显示出了她的全部妩媚。首先,她露出牙齿。然后,出于良好的修养,她将三根纤细的手指掩住嘴巴。每到杰勒德在故事显得极有趣、极吸引人的当儿,她就开始打呵欠,手指交叉在嘴前。
这一切都很妙。但杰勒德是一个艺术家,而艺术家看见张口打呵欠的听众是感到扫兴的。对这一连串的呵欠,他耐着性子忍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当他发现它们出自一个无底的库藏时,他既失去了讲故事的心思,也失去了耐心。讲到一半的时候,他便蓦地站起来,说道:“我使女主人厌烦了,我也疲倦了。好,晚安!”接着,他从柜子上很快拿走一支蜡烛,对丹尼斯耳语道,“我看不惯这个女人。”说罢立即回房里去睡觉。
那“迷人精”脸红了起来,并难过地咬着嘴唇。她的表演本不是为了给杰勒德看的。很快她发觉她刚才大不礼貌,太蠢,因而才受到这当众的责难。她脸颊发烧,两眼也冒出了一点天然的泪水。故事讲得最精彩的人离开之后,在场的人也都散去。谦和的丹厄斯走近沉思着的“迷人精”,以极其讨好的言语邀请她和他一起去赌钱。她从沉思中醒过来,以令人寒战的威严从上到下地打量着他,眼光几乎穿透到了地球的中心。然后她向他表示同意,因为她顿时想起赌钱的时候多么有机会显露她的纤纤玉手。
那当兵的和“迷人精”摇起骰子来。赌钱期间,她全神贯注地想显示她的纤手,以至忘了作弊,而让丹尼斯赢了她。她慢腾腾地摸着她的钱包,一方面是由于她们女性并不急于想付关于荣誉的赌账,一方面也是为了多欣赏一下在白嫩肉垫间显露出来的小巧玲戏的指关节的戏弄。丹尼斯提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赢了你三个银法郎,美丽的女主人。让我亲三次这只雪白的手,我们就算抵消了。”
“你真是不成体统。”小姐将头一甩说道,“再说,我的手很脏。瞧!像涂了墨水一样!”为了说服他,她将两只手伸到他面前,翻了两下。其实,她的手并不比刚从奶牛身上挤下的乳浆更污秽丝毫。她自己是很清楚的,因为她一天到晚不断地洗手搽香水。
作为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士兵,丹尼斯很懂得她的反对。于是他夺过她的双手,用嘴亲它们。
她发觉他如此欣赏她的妩媚,便胆怯地说:“好当兵的,你给我办件事,好吗?”
“亲爱的女主人,只要你愿意,一千件都不成问题。”
“不,我只求你一件,就是请你告诉你的同伴,我对没能听到那非常动人的故事感到实在非常抱歉!希望他明早给我讲讲被打断的部分。不然,我一想起这故事就会睡不着觉。你能告诉他好使我高兴吗?”
“唉,我会告诉那个年轻的野人。不过,亲爱的女主人,他是不值得你屈尊听他讲故事的。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宁肯要男人,而不肯要女人在他身边。”
“嗯,是这样。不过。他有他的道理。今天的年轻女人都配不上他,一堆迷人精。他有一张善良、诚实、俊俏的脸。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我的客人认为我没有礼貌,我决不希望这样。你能守信用,代我向他说说吗?”
“凭着这只美丽的手我向你担保。我这就用蜡封上我的保证。”
“行了。不过没有必要熔化封蜡。你睡觉去吧。睡前你得告诉他。”
这乖戾的癞蛤蟆(谢谢马莉昂教会了我这个字)有意向杰勒德表示一点好感。这并不是因为她容易动情。比起城里许多号称端庄贤淑的小姐们,她是永远不如的,但杰勒德的确具有能使各个时代卖弄风情的女性着迷的三重吸引力。第一,他长得十分英俊;第二,他一点也不欣赏她;第三,他曾狠狠地让她碰了个钉子。
丹尼斯叫醒杰勒德,给了他这个口信。杰勒德并不感到高兴:“难道你叫醒一个困倦的人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个?难道我该白天黑夜都让‘迷人精’缠个不休?”
“不过让我告诉你这个新手,你已经征服了她。相信我的经验,管保没错。她的声音放低到一种动听的耳语声。这狡猾的烂女人差不多等于贿赂了我,给你带来这个情场的挑战!反正我是这样理解她的口信的。”
这时,丹尼斯摆出一副年长的深通世故的神气对杰勒德说,现在已到了该向他表明一个当兵的是如何理解友谊和同伴情谊的时候了。杰勒德去意大利已不可能。命运做了更好的安排。盲目的命运之神终于有这么一次向有德才的人发出了微笑。金头旅店一直是个生意兴隆的客店,以后又将有个男人当掌柜。一个优秀的统帅固然要作出长远的部署,但一当遇到有大利可图的机会,他总是随时准备放弃原定计划,而去捞取预料不到的新情况所提供的丰硕果实。主要正是由于这样一个特点,伟大的领导人物才能击败平庸渺小的领导人物,因为后者只能按事先规定死的计划行事,而不能出奇制胜。
“竟然希望我娶一个‘迷人精’,这真是可悲的友谊。”杰勒德打着呵欠说道。
“伙伴,讲点情理嘛。掉下悬崖的并不见得是最顽皮的羊。所有的动物迟早都要放荡一下的。为什么女人就不行呢?有什么比小猫更轻优的?又有什么比大猫更庄重严肃的呢?”
“丹尼斯,在观察人性方面,你的眼力真好。”杰勒德说道,“这我得承认。”
“小伙子,在维护你的利益方面,我的眼力更好。你可以相信我。这些小鸽子都是我日夜研究的对象。一个男人的妻子要是在结婚之前已经放荡过,要是她只是轻挑地走上而不是走下婚礼的圣坛,那么这个男人就算有福了。结婚可以使她们变好,也可以使她们变坏。杰勒德,她毕竟是个老实人嘛。要是一个人不能把和他同床又同桌的老实姑娘像一块热蜡一样加以塑造,那他就算不上一个男人,半个男人也算不上。我告诉你,一个月之内你就能把这个撒娇的女人变成城里最正经的主妇,最温顺的妻子。要知道,她已经一半被驯服了。十有九个温柔的姑娘都会由于你刺伤了她们深藏的自尊心而终生恨你入骨,但她却以爱情还报羞辱。凭着约苏亚的号角说,她可真是个不记仇的宽厚的姑娘。你走了之后,她坐着思索,一言不发。这是她们女性爱上了谁的一个确切迹象,因为别的事她们都是说过后才考虑。再说,她谈到你的时候声音非常低,甜蜜地喃喃私语。这又是一个明白无误的迹象。箭已经射中,使她心痛。啊,你就高兴起来吧!你不说话?我看是定下来了。我将独自去雷米赫蒙,独自忧伤。不过,去它的!我才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亲爱的朋友留在这儿,成为金头旅店的主人,人世的风暴再也碰不着他,我还担心什么呢?杰勒德!当你坐在温暖的炉火旁边,你会不时想起露宿的冷风瑟瑟的荒原,卧在湿漉漉的战壕中,或受伤躺在战场上而毫无慰藉的丹尼斯吗?不,”——下面这话他确乎是以一种高贵的感情说出来的——“不能说没有慰藉,因为不管是寒冷潮湿还是流血,当我仰面朝天躺着,想到我把亲爱的朋友和忠实的伙伴安顿在金头旅店,遭受不到士兵的忧患时,我的心仍然会感到温暖。”
“亲爱的丹尼斯,我有意让你说个没完,”杰勒德温存地说道,“因为,你说的每句话都显示出了一颗善良的心的无比珍贵。但你要想想,我的婚约是订在我心灵所向往的地方的。你是这样的忠实,难道你想使我不忠实吗?”
“愿末日降临在我头上,我把这个都忘了。”丹尼斯说道。
“那就别再说了。好丹尼斯,你去睡觉吧。除开玛格丽特以外,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你了。我珍视你可贵的金心远远胜过一打这样的‘金发’。好了,请你在蔷薇色的晨曦刚出来的时候就叫醒我,好让我们在那纤手妇人没起床之前就上路。”
他们天一亮就起身,在厨房的火炉旁用完早餐。
丹尼斯问侍女,女主人是否已经梳妆完毕。
“没有哩。不过她已经下床。我现在正给她拿水去洗脸。”说着她用快开的水灌满了一个水壶,提上楼去。
“瞧,”杰勒德说道,“连大自然的水也得加高温以适应她的皮肤。那些选择最冷的冷水浴的圣徒是怎么说来的?趁她还没下楼缠住我们,赶快走了吧。”
他们付了帐,趁女主人还在洗她的纤纤玉手的时候,离开金头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