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六角形的小房间,六面墙的内壁全部镶着镜子,由上至下没有一丝缝隙。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镜子里装有机关……用来旋转的小转盘……没错,没错,我都认得……在其中一个小转盘的后面……有一棵铁树……铁制的树干,铁制的树枝……正是用来上吊的。
我紧紧地拽着子爵的手臂,他不停地颤抖着,随时都有可能向他的未婚妻发出呼叫……我真不知道他还能坚持多久。
突然,我们听见左边有声音。
一扇门打开后,随即又合上了。接着,从隔壁的房间传来一阵抽泣声。我更加用力地拉住子爵,而后,我们清楚地听到这样两句话:
“同意还是不同意!婚礼弥撒曲还是送葬曲!”
我听出是埃利克的声音。
紧接着,又是一阵抽泣。
然后,一切又重新陷入漫长的沉寂。
这时,我已确定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到来。否则,他决不会让我们听见一点声音,这只须把原本供死刑执行者监视用的小窗关紧即可。而且,如果他知道我们在里面,早就开始对我们施加酷刑了。如此看来,我们至少还占了一条优势,那就是他尚无防备。
此刻,最重要的是,千万别让他有所觉察,而且,我不得不提防子爵,他可能会克制不住见克里斯汀娜的冲动。因为,我们再次听见她断断续续的抽泣。
“送葬曲,可不好听啊!”埃利克说,“婚礼弥撒曲,就不同了!它美妙极了!你必须做个决定,让我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不可能再这样继续生活下去,像老鼠一样生活在地洞里!《胜利的唐璜》已经完成,现在,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想和他们一样有一个妻子,星期天一起出去散步。我已经发明了一种面具,戴上去和正常人相差无几,再也不会有人回头对我指指点点。你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我们终日为自己歌唱,直到老死。你哭了!你怕我?可是,我一点也不凶恶啊!爱我吧!我现在唯一缺乏的就是被爱!如果你爱我,我会像绵羊一样柔顺,我会为你去做一切你想要的事!”
然而,伴随着这般柔情的絮语,抽泣的声音却越来越大。我从未听过如此绝望的声音。最后,子爵和我听出这般悲恸的人却是埃利克。而克里斯汀娜,她应该躲在某个墙角,因恐惧而瑟瑟发抖,或许就在靠近我们的这面墙后,已经无力再哭泣、叫喊,沉默而恐惧地面对着跪在地上的埃利克。
沉重的哭泣像是大海在悲叹。
“你不爱我!你不爱我!你不爱我!”
接着,他的声音缓和下来:
“你为什么哭了?你知道这让我有多难过。”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每一次的沉默都燃起我们的一线希望:
他或许把克里斯汀娜单独留下,自己已经离开了。
当时,我们唯一想的就是如何能通知克里斯汀娜我们就在墙后,而又不让埃利克知道。此刻,除非克里斯汀娜为我们打开门,先将我们救出,我们不可能出得去,更别想救她。我们连周围的六面镜子中哪一面是门都不知道。
突然,一阵电铃声打破了沉寂。
隔壁房间里,似乎有人一跃而起。
“铃响了!想进来?等着受罪吧!”埃利克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
接着,又传来一阵阴沉的冷笑。
“还有谁会来打扰我们呢?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去通知水怪。”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关上了。我来不及考虑即将发生什么悲剧,那个魔鬼一出门便会制造谋杀。那一刻,我能意识到的只有一件事:克里斯汀娜独自呆在墙后!
夏尼子爵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呼唤她的名字。
“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
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她的回答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然而,我们什么也没听到。她不可能听不见子爵的声音啊!子爵只得一再呼唤她的名字。
终于,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到我们的耳边。
“我在做梦吗?”她自问道。
“克里斯汀娜!克里斯汀娜!我是拉乌尔!”
沉寂。
“回答我啊,克里斯汀娜!……如果您的房间里没有别人,看在上帝的份上,您回答我啊!”
克里斯汀娜在墙那边轻轻地念着拉玛尔的名字。
“是的!是的!是我!这不是梦!……克里斯汀娜,相信我!……我们是来救您的……但不能出任何差错!……您听见魔鬼的声音后,立刻通知我们。”
“拉乌尔!……拉乌尔!”
她连续喊了好几声,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拉乌尔·夏尼已跟随一位忠实的同伴,来到她身旁。
然而,这份短暂的喜悦立刻就被恐惧的心情取代了。她要求拉乌尔立刻离开,她害怕埃利克发现后,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她迅速而简短地告诉我们,埃利克已经爱得丧失了理智,他扬言,如果克里斯汀娜不同意在市长和玛德莱娜大教堂的神父面前宣布他们的婚礼,他就会与全世界同归于尽。他让她考虑到明晚十一点,那是最后的期限。她必须如他所言,在婚礼和葬礼之间做出选择!“
埃利克还说了一句让她似懂非懂的话:
“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是不同意,所有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然而,我却十分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它正是我所担心的。
“您能告诉我们埃利克在哪儿吗?”我问。
克里斯汀娜回答说,他应该不在房子里。
“您能确定吗?”
“不!……我被绑住了……没办法移动。”
一听此言,子爵和我不禁怒不可遏地叫了一声,三个人的命运全系在她身上。
“我要救她!我要救她!”
“可是,你们到底在哪里?”克里斯汀娜问,“我的房间里只有两扇门,拉乌尔,就是那间路易·菲利浦式的房间,我给您讲过的!……一扇是埃利克进出的门,至于另外一扇,他从未在我面前打开过,而且还禁止我进去。他说,那是最危险的一扇门……死刑门……”
“克里斯汀娜,我们正是在这扇门里面!……”
“你们在‘酷刑室’里?”
“是的,我们找不到门。”
“啊!如果我能爬到那儿就好了!……我敲敲门,你们就知道门在什么地方了。”
“门上有锁孔吗?”我问。
“有,有个锁孔。”
我推断,这扇门的那一面,和所有的门一样,可用钥匙开启。但是,从我们所在的这一面,却必须使用弹簧和杠杆。如此一来,想将此门打开,并非易事。
“小姐!”我说,“只能由您来开这扇门。”
“可是,怎么开呢?”可怜的姑娘焦急地回答。我们听见她在拼命地挣扎着,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
“我们只能运用巧计,才能逃脱,”我说,“必须找到开门的钥匙……”
“我知道钥匙在什么地方,”克里斯汀娜回答,刚才的那番挣扎似乎已让她筋疲力尽,“可是,我被绑得太紧了!……可恶!……”
她痛哭起来。
“钥匙在什么地方?”我问道,同时命令子爵闭嘴,让我独自处理这件事,我们一分钟的时间都不能浪费。
“就在管风琴旁边的那个房间里,和一把铜制的小钥匙放在一起。他从不许我碰这两把钥匙。他把它们放在一个皮袋子里,叫作‘生死袋’……拉乌尔!拉乌尔!……你们赶快逃吧!……这个地方太神秘、太可怕了……埃利克完全丧失了理智……而你们又被关在酷刑室里!……快从你们来的地方逃走吧!那个房间既然有这样的称呼,肯定有它的道理!”
“克里斯汀娜!”子爵喊着,“我们要么一起从这里出去,要么就一起死在这里!”
“能否安全地逃出这个地方,全看我们自己。”我小声地说,“首先,我们必须保持冷静。小姐,他为什么要把您绑起来呢?他十分清楚,您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因为他怕我会自杀!今天晚上,我在昏迷之中被他拖到这里,然后,他就出去了,好像是去找他的银行家,这是他告诉我的……等他回来时,发现我满脸都是血……我想撞墙自杀!”
“克里斯汀娜!”拉乌尔哽咽着,泪水夺眶而出。
“于是,他就把我绑了起来……在明晚十一点之前,我连寻死的权利都没有!……”
其实,我们之间的谈话并非如我在此所描述的这样流畅和坦然,而是断断续续,提心吊胆。一句话通常说到一半就被迫停止,只因为我们似乎听到“咔嚓”的一声脚步,或者一点微弱的动静……而克里斯汀娜则一再告诉我们:“不!不!不是他!……他出去了!他真的出去了!我听见他刚才关门的声音。”
“小姐!”我郑重地对她说,“解铃还需系铃人……所以,你必须假戏真做!……别忘了,他是爱您的!”
“可悲的正是我无法忘记这一点!”她说。
“记住,要对他微笑……请求他……告诉他,绳子勒疼您了。”
“嘘!……我听到湖边有动静!……他回来了!……你们快走!……快走!快走!”克里斯汀娜催促着。
“就算我们想走,也不可能了!”我语气沉重地说,“我们走不出去!我们被困在酷刑室了!”
“别出声!”克里斯汀娜小声地说。
我们三个人全安静下来。
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从墙外传来,暂时停了一会儿,接着又震得四壁抖动。
克里斯汀娜尖叫了一声,而后又发出一阵惹人怜爱的呻吟。这时,埃利克说话了:
“请原谅我的丑陋!不过,我的精神状态很好,是不是?这都是那个人的错!他为什么要按铃呢?真是自找麻烦!他再也不会了!这都是水怪惹的祸!”
这时,克里斯汀娜发出一声更痛苦的呻吟。
“克里斯汀娜,你怎么了?”
“埃利克,这绳子勒得我好痛。”
“我还以为是我让你害怕呢……”
“埃利克,放了我吧……我已经是你的俘虏了,不是吗?”
“你还想寻死吗?”
“你给我的最后期限是明晚十一点,埃利克……”
地板在埃利克沉重而缓慢的脚步下再次抖动。
“不管怎样,我们都必须死在一起……其实,我和你一样焦急……是的,我受够了这样的生活,我恨不能马上就结束它!你明白吗?……等等,你别动,让我为你解开绳子……你只要说出一个不字,那么,一切都将结束,整个世界都将灰飞烟灭……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明晚十一点呢?啊!因为那会使我们的爱情更加壮观!……我就是这样热衷于形式……喜欢壮观……简直是幼稚!……生命中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的生死存亡才是真实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你看我浑身湿透了是吗?……啊!亲爱的,我刚才真不该出门……应该放条狗在外面才对!……克里斯汀娜,我觉得自己常常有幻觉……你知道刚刚是谁按了水怪的门铃吗?他看起来好像是……现在,你转一下身……满意吗?你自由了……上帝!你的手腕,克里斯汀娜!疼吗?……我真该死!说到死,我倒想起来了,现在,我应该去给他唱首弥撒曲!”
听到这番话,我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自己也曾在不知不觉中按响了门铃……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从墨汁般浓黑的湖水中突然伸出来的那两只手……而今,不幸的遇难者又会是谁呢?
一想到这个不幸的人,我几乎忘了为克里斯汀娜成功的表演而庆幸,而夏尼子爵已经在我耳边轻轻地念着那个神奇的字眼:自由啦!……那个人是谁?究竟会是谁呢?此刻的安魂曲究竟为谁而鸣呢?
歌声庄严,却充满了愤怒!响彻了整座房子……地面的每一块砖都在震动……我们的耳朵紧紧地贴着玻璃墙,希望能听清克里斯汀娜的一举一动,却仍然只能听见安魂曲,仿佛是从深渊传来的魔鬼的怒吼。
我至今依然记得,埃利克的歌声,暴风骤雨般地将我们包围,顿时雷电交加。我以前也听过他唱歌,在波斯王宫,他的歌声曾经使墙上的人面牛身像都为之动容……然而,我却从未听过他如此的吟唱,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他的歌声居然能兴风作雨……
突然,歌声和琴声都戛然而止。我和夏尼子爵一时不知所措,退到墙根……我们听见一个愤怒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质问:
你——拿——我——的——袋——子——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