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即将来临。囚犯们以一种庄重的心情期待着这个节日,看着他们,我也有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期待。节日前四天我们被带进澡堂洗澡。我在那里的时候,尤其是在最初几年,是很少带囚犯进澡堂的。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开始准备。预定在午后去,于是午后就不出工了。在我们的牢房里,最高兴、最忙碌的是伊赛·福米奇·布姆施泰因,一个服苦役的犹太人,我在本书第四章已经提到过他。他喜欢被蒸汽熏得神情恍惚、不省人事,现在每当我回首往事,也想起苦役犯的那个澡堂(它是值得铭记于心的)的时候,那么在画面的前景立刻就会有一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与我同住一室的服苦役的难友,怡然自得、令人难以忘怀的伊赛·福米奇的脸。天哪,这是一个多么滑稽可笑的人哪!关于他的形象,我曾有寥寥数语的描述:年约五十,体弱多病,满脸皱纹,双颊和前额都有极其可怕的烙印,消瘦,体力单薄,小鸡雏般的白色身躯。他脸上的表情流露出始终如一、不可动摇的自满甚至喜悦。看来他丝毫不因服苦役而感到遗憾。因为他是首饰匠,而城里是没有首饰匠的,所以他专为城里的绅士和官员不停地干着首饰匠的活儿。他毕竟多少会得到一些酬劳。他不缺钱,甚至很富裕,不过他把钱储存起来,凭抵押品贷款给全监狱的犯人。他有自备的茶炊、舒适的床垫、几个茶杯和全套餐具。城里的那些犹太人也没有与他断交或放弃对他的庇护。每逢周末他在押送下到自己在城里的祈祷室(这是法律所允许的),生活得十分惬意,不过他焦急地盼着,在服完十二年刑期后结婚。在他身上极具喜剧性地混合着天真、愚笨、狡黠、放肆、憨厚、腼腆、爱吹牛和恬然无耻。我觉得很奇怪,苦役犯们从来不讥笑他,除非为了逗乐和他开开玩笑。显然,伊赛·福米奇是供大家娱乐和随时逗笑的。“他在我们这里是独一无二的,别欺侮伊赛·福米奇。”囚犯们这样说,伊赛·福米奇虽然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好像为自己的重要性而感到自豪,这把囚犯们乐坏了。他来服苦役时显得滑稽极了(他比我来得早,这是别人告诉我的)。突然有一天,在傍晚的工余时间,监狱里传开了一个新闻,说带来了一个犹太人,在警卫室剃头,马上就要进来了。那时监狱里还不曾有过犹太人。囚犯们都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他一走进监狱的大门,立刻就被大伙儿围在中间。监狱的一名士官把他带进民事牢房,给他指定了通铺上的位置。伊赛·福米奇手里拿着一个口袋,里面装着公家发给他的以及他私人的东西。他放下口袋,爬上通铺,盘腿坐了下来,对谁也不敢看一眼。他周围响起了笑声以及狱中涉及犹太人出身的一些玩笑话。突然一个年轻的囚犯挤过人群,手里拿着几条夏天穿的又脏又破的旧灯笼裤,另外还有一条公家发的包脚布。他坐到伊赛·福米奇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
“喂,亲爱的朋友,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六年啦。看看吧,你能多给点吗?”
于是他把带来的破烂都摊在他面前。
伊赛·福米奇在走进监狱的时候,胆怯得不敢抬头看那些簇拥在周围嘲笑他的畸形而可怕的脸,由于胆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见到抵押品,他突然精神一振,开始麻利地用手指依次抚摩那些破烂,甚至迎着亮光评估一下。大伙儿都等着听他怎么说。
“怎么,一个银卢布你恐怕不肯出吧?其实是值这个价的!”抵押者朝伊赛·福米奇眨眨眼,接着说。
“要一个银卢布不行,七个戈比嘛,可以。”
这就是伊赛·福米奇在监狱里说的第一句话。大伙儿全都笑得前仰后合。
“七个!那就给七个吧;你的运气真好!当心点儿,把抵押品保管好了;你要用脑袋担保。”
“利息三戈比,一共十戈比。”犹太人声音发抖,断断续续地说,一边把手伸进口袋掏钱,不时畏缩地望望囚犯们。他怕得要命,又很想把事情办妥。
“三戈比是一年的利息吧?”
“不,不是一年,是一个月的。”
“你真抠门哪,犹太人。怎么称呼你?”
“伊赛·福米茨。”
“啊,伊赛·福米奇,在我们这里你会大有作为的!再见。”
伊赛·福米奇在囚犯们不断的哄笑声中,把抵押品又检查一遍,叠好,小心地塞进自己的口袋。
大伙儿甚至真的似乎很喜欢他,谁也不欺负他,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欠他的债。他自己像母鸡一样温和,看到大家普遍地对他抱有好感,甚至对人放肆起来了,可是却显得那样憨厚而滑稽,因而立刻就得到了大家的谅解。生平认识很多犹太人的卢奇卡时常逗弄他,完全不是出于恶意,就是为了逗乐,好像在逗弄小狗、鹦鹉、训练过的小动物一样。伊赛·福米奇是心知肚明的,一点也不见怪,而是非常巧妙地以玩笑应付过去。
“喂,犹太人,我要揍你一顿!”
“你打我一下,我打你十下。”伊赛·福米奇雄赳赳地回答道。
“该死的秃子!”
“是秃子又何妨。”
“秃头的犹太人!”
“那就随他去吧。虽然秃了头,却赚了很多钱;都是不值钱的铜币。”
“出卖了基督。”
“那就随他去吧。”
“妙,伊赛·福米奇,好样的!别欺负他了,在我们这里他是独一无二的!”囚犯们哄笑着叫道。
“哎,犹太人,你要挨一顿鞭子,去西伯利亚了。”
“这不是已经在西伯利亚了吗?”
“要流放到更远的地方去呀。”
“那里有没有我主上帝?”
“有是有的。”
“那就好,有了上帝和钱,到哪里都不错。”
“好样的,伊赛·福米奇,看得出,好样的!”周围的人们大声叫道,而伊赛·福米奇尽管明知这是在嘲笑他,却精神焕发;普遍的赞扬使他明显地高兴起来了,于是他那尖细的童高音响彻了整个牢房:“咧—咧—咧—咧—咧!”——一支荒诞可笑的曲子,这是他在服苦役期间所唱过的唯一没有歌词的歌曲。后来,和我更亲近一些以后,他对我发誓说,这就是男女老少全体六十万犹太人在横渡黑海时所唱的那首歌,而且就是这支曲子,在战胜敌人的喜庆时刻,每个犹太人按规定都要唱这支曲子。
每逢周末前夕,即周五晚上,其他牢房的囚犯会特意到我们的牢房来,想看看伊赛·福米奇怎样过自己的安息日。伊赛·福米奇那样孩子气地好吹牛,爱虚荣,大家的这种好奇竟也使他感到得意。他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把角落里的小小的桌子铺上桌布,翻开经书,点燃两支蜡烛,于是喃喃诵读隐秘的经文,并披上自己的法衣。这是他仔细收藏在箱子里的一件色彩花哨的毛料披肩。他把双手戴上手铐,又用带子把一个小木匣子牢牢地系在前额上,看起来好像伊赛·福米奇的前额长出了一只可笑的兽角。然后祈祷开始了。他曼声吟诵祷文,大声喊叫、唾沫横飞,绕着圈子,打着荒唐可笑的手势。当然这一切都是祈祷仪式所规定的,没有什么可笑和奇怪的地方,但可笑的是伊赛·福米奇仿佛故意要在我们面前卖弄,炫耀自己的仪式。有时他突然双手抱头,抽抽搭搭地哭着吟诵。哭声渐渐加强,于是他疲惫不堪地几乎哀号着将顶着圣餐匣的头俯向经书;可是,就在号啕痛哭之中,突然又开始放声大笑,并且以一种满怀柔情的庄严的声音、一种由于无限幸福而变得虚弱的声音曼声唱着仪式中的“哭歌”。“瞧他疯疯癫癫的!”囚犯们有时会这样说。有一天我问伊赛·福米奇,这样号啕大哭以及后来向幸福和极乐的庄严过渡是什么意思?伊赛·福米奇非常喜欢我提出的这些问题。他立即向我解释说,哭泣和哀号意味着想起了耶路撒冷的丧失,教规规定这时要捶胸大恸。但是在最强烈地恸哭的时候,他,伊赛·福米奇,应当突然(这突然也是教规所规定的)仿佛无意中想到犹太人将重返耶路撒冷的预言。这时他应当立即迸发出欢乐、歌唱、大笑,并且在说出祷词时要用嗓音表达莫大的幸福,用脸色表达无上的庄严和崇高。伊赛·福米奇非常喜欢这种突然而又必定要有的过渡:他把这看作一种特殊的、非常奥妙的技巧,并且以浮夸的神气向我传达教规的这一费解的规则。有一次,在祈祷正达到高潮的时候,少校教官在警卫队军官和卫兵们的簇拥下走进了牢房。所有的囚犯都在自己的铺位前站得笔挺,只有伊赛·福米奇一个人越发大喊大叫,装腔作势。他知道,祈祷是准许的,不可以打断祈祷,因而在少校面前大喊大叫,当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可是他非常高兴能在少校面前装模作样,也在我们面前卖弄一番。少校走到他跟前,相距只有一步:伊赛·福米奇转身拿屁股对着自己的小桌子,直接面对少校开始曼声朗诵自己的庄严的预言并挥舞着双手。因为这时他按规定要在脸上表现出非常幸福和崇高的心情,他立刻就这样做了,还特别地眯缝着眼睛,笑着向少校频频点头。少校吃了一惊;不过他终于扑哧一声笑了,立即当面骂他一声傻瓜,便扬长而去。而伊赛·福米奇却叫喊得更起劲了。一小时后,在他吃晚饭的时候,我问他,要是少校教官一时糊涂,对您大发雷霆怎么办?
“哪一个少校教官?”
“哪一个?难道您没看见?”
“没看见。”
“可他就站在您面前,离您只有一俄尺啊。”
但伊赛·福米奇极其严肃地对我说,他根本没有看见什么少校,那时他在祈祷,陷入一种狂热状态,以致对周围所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我仿佛此刻亲眼看见,伊赛·福米奇在周末往往无所事事地在监狱里到处闲逛,竭力什么也不干,这是教规关于周末的规定。他每次从自己的祈祷室回来,都会对我讲一些匪夷所思的笑话;给我带来一些恶劣透顶的彼得堡的新闻和谣传,还硬说都是从自己的犹太人朋友那里听来的,而他们是根据第一手的资料。
不过,关于伊赛·福米奇我已经讲得太多了。
全城只有两个公共澡堂。一个是犹太人所拥有的,都是单间,一个单间收费五十戈比,是为上层人物开设的。另一个主要是平民澡堂,破旧、肮脏、拥挤,我们监狱的人就是被带往这个澡堂。天气寒冷,却阳光明媚。囚犯们能走出城堡,看看城市就很高兴了。一路上说笑声不断。整整一个排的士兵荷枪实弹地押送着我们,使全城的人都感到惊异。在澡堂里我们立刻被分为两班:第一班洗澡时,第二班要在冷飕飕的脱衣间里等候,由于澡堂狭小不能不这么办。然而尽管如此,澡堂还是太小,哪怕只是我们一半的人,也难以想象,它怎能容纳得下。但彼得罗夫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他不等邀请,就主动赶来帮助我,甚至提议为我搓澡。还有巴克卢申也与彼得罗夫一起,表示自愿为我效劳,他是单人囚室的犯人,我们这里都叫他工兵,我曾提到过他,说他是囚犯中最快活、最亲切的人,他也确实是这样的人。我和他已经有些交情了。彼得罗夫甚至帮我脱衣服,因为我还不大习惯,脱衣服要花很长时间,而脱衣间又很冷,几乎和户外一样。顺便说说:囚犯要脱衣服是很难的,要是他还没有学过的话。首先,要学会很快地解开镣铐的衬垫。这些衬垫都是用皮革做的,有四俄寸长,放在内衣上面,直接垫在一个套在腿上的铁环里边。一副衬垫的价钱不少于六十戈比,实际上每个囚犯都要自己花钱买,因为,不言而喻,没有衬垫是无法走路的。铁环不是紧箍在腿上,在铁环和腿之间能塞进一根手指;这样铁环就在腿上碰击和摩擦,一天下来,没有衬垫的囚犯会把腿擦伤。但解开衬垫还不算难,难的是要学会熟练地从镣铐里脱下内衣。这可是一整套的戏法。要脱下内裤,假定从左腿开始,先要把它从腿和铁环之间穿过去;然后将这部分内裤往回塞过同一个铁环,从而褪下左裤腿;然后把从左腿脱下的部分再从右腿的铁环内塞过去;这以后再把从右腿铁环塞过去的部分全都往回塞过来。要穿上内衣也是这样的麻烦事儿。新来的人简直难以想象该怎么办;第一个教会我们的是托博尔斯克的囚犯科列涅夫,过去的强盗首领,当时他被锁在铁链上已有五年。不过,囚犯们已经习惯了,做起来毫不为难。我给了彼得罗夫几个戈比,让他准备了肥皂和擦身用的纤维团。不错,公家也给囚犯们发了肥皂,每人一小块,有两戈比硬币大,有“中等”人家在晚上作为饭后小吃的一小片干酪那么厚。肥皂就在脱衣间出售,此外还供应热蜜水、面包圈和热水。按照与澡堂老板的约定,只给每个囚犯提供一盆热水;谁想洗得干净些,可以付半戈比铜币再买一盆水,水就从脱衣间专设的窗口递进澡堂。彼得罗夫脱了衣服以后,甚至来搀扶我,因为他发觉,我戴着脚镣步履艰难。“您把它提得高一点,提到腿肚子上,”他扶着我说,就像照管小孩的男仆,“这里要小心,有门槛。”我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了;很想告诉彼得罗夫,我一个人能走;可他是不会相信的。他把我完全当成一个未成年的笨拙的孩子,人人都该给予帮助。彼得罗夫绝不是仆人,首先要知道,他并不是仆人。要是我敢于侮辱他,他是知道如何对付我的。我根本没有许诺过要给他酬劳。他自己也没有提过这种要求。是什么促使他这样关照我呢?
当我们打开澡堂的门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进了地狱。请想象一下,一个十二步见方的房间,一下子挤进去的也许有一百人,少说想必也有八十个人,因为囚犯一共分为两班,而我们到澡堂来的约有二百人。眼前是雾蒙蒙的蒸汽、烟子、垃圾,拥挤得无处插足。我吓坏了,想回头,但彼得罗夫立刻鼓励了我。我们请求坐在地板上的人弯弯腰,让我们过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越过人们的头顶挤到了靠墙的长凳跟前。但长凳上的位子都被人占了。彼得罗夫宣称要花钱买一个位子,当即就跟一个坐在小窗口旁的囚犯讲价钱。他为了一个戈比让出了自己的位子,立刻从彼得罗夫的手里接了钱,彼得罗夫是把钱攥在手心里带着的,他有先见之明,是预先拿了钱进澡堂的,那个人立即钻到我位子下面的长凳底下,那里又暗又脏,到处都有几乎半指厚的黏糊糊的污垢。可是几条长凳下面的位子也都占满了,那里也只见人们在蠕蠕而动。囚犯们佝偻着坐在地板上,用自己盆里的水往身上泼,连巴掌大的空地方也没有。其他人都戳在他们之间,拿着自己的木盆站着洗澡;污水从他们身上直接淌到坐在下面的人们剃过的脑袋上。蒸浴床和所有通往那里的小阶梯上都有缩成一团坐着洗澡的人。不过在洗澡的很少。老百姓是很少用热水和肥皂洗澡的;他们只洗可怕的蒸浴,然后用冷水冲洗,——这就算是洗澡了。蒸浴床上约有五十把浴帚同时举起又落下;人人都在如醉如痴地抽打着自己。蒸汽时时刻刻都在加热。这已不是热气;这是地狱之火。这一切在发出刺耳、嘈杂的声音,混合着在地板上拖动的一百条铁链的响声……有些人想走过去,却绊在别人的铁链上,而自己又撞在坐着的人的脑袋上,于是跌倒、谩骂,还把别人拖带得歪歪倒倒的。污水横流。大家都处于一种心醉神迷、极度亢奋的状态;处处响起尖叫声和吵闹声。在脱衣间供水的小窗口旁,人们在叫骂、拥挤、群殴。领到的热水在端到地方之前,一路上泼溅在坐在地板上的人的头上。偶尔从窗口或半开的门外探进一名士兵的胡子拉碴的脸,他手里拿着枪,在窥探有没有越轨的行动。囚犯们剃了半边的脑袋和被蒸汽蒸得通红的身躯显得更加畸形了。在蒸得通红的背上,曾经受过鞭刑和棒刑的伤疤自然会鲜明地显露出来,以致现在看起来,他们的脊背仿佛又被打得鲜血淋漓。可怕的伤疤啊!我望着他们不寒而栗。每一次加热——蒸汽便像炙热的浓雾弥漫于整个澡堂;所有的人都放声狂笑,大喊大叫。在云雾般的蒸汽中闪现着伤痕累累的脊背、剃了半边的脑袋、蜷曲的手臂和腿;此外,伊赛·福米奇在最高的蒸浴床上可着嗓子狂笑。他在蒸浴床上被蒸得神思恍惚,但似乎不论怎样的热气也不能使他感到满足;他花一个戈比雇了一名蒸浴工人,可是他终于忍受不住,扔下浴帚,跑去用冷水淋身。伊赛·福米奇没有灰心,他雇了第二个、第三个工人:他已经下决心为这件事不惜破费,一定要换到第五个蒸浴工人。“洗得真痛快,好样的伊赛·福米奇!”囚犯们在下面向他欢呼道。伊赛·福米奇自己觉得,此刻他把大伙儿都比下去了,胜过了所有的人;他得意极了,又用尖锐刺耳的声音狂吼着他的咏叹调:咧—咧—咧—咧—咧,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我不禁在想,如果哪一天我们这些人都下了地狱,地狱一定很像这个地方。我忍不住把这个猜想告诉了彼得罗夫。他只是朝四周看了看,不置可否。
我本想在自己身边为他也买一个位子;可是他在我脚边坐下,还说他这样很舒适。这时巴克卢申在帮我们买水,并按照需要把水端过来。彼得罗夫声称要帮我从脚洗到头,这样“您身上就干干净净的了”,还一再劝我洗蒸浴。我不敢冒险洗蒸浴。彼得罗夫用肥皂替我擦洗了全身。“现在我要洗洗您的小脚了。”他最后加了一句。我本想回答说,我自己能洗,可是我拗不过他,只好由他摆布。这一声“小脚”决没有丝毫奴颜婢膝的意味;其实就是彼得罗夫不能把我的脚叫作脚,大概是因为其他正常人的脚是脚,而我的脚还只是小脚。
为我洗了澡以后,他又那样殷勤地扶着我,步步提醒我要当心,仿佛我是个瓷人儿似的,一直把我送到脱衣间,并帮我穿上内衣,等到把我完全安排妥当,这才跑回澡堂去洗蒸浴。
回到监狱,我请他喝杯茶。他没有拒绝,喝了茶,道谢了一声。我有了一个主意,要慷慨解囊,拿半瓶伏特加款待他。在我们的牢房里就找到了半瓶伏特加。彼得罗夫非常满意,他把酒喝干,满意地“嗨”了一声,说我让他完全恢复了活力,随即匆忙地赶往伙房,似乎那里有什么事等着他去解决。他走后,另一个来闲谈的人是巴克卢申(工兵),我在澡堂里也曾邀请他来喝茶。
我不知道有谁的性格比巴克卢申更招人喜爱的了。的确,他在别人面前是不甘示弱的,还时常与人争吵,不喜欢别人干预他的私事,——总之,他是善于保护自己的。不过,他只是短暂地争吵几句就算了,看来在我们这里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不管到哪里,都会受到大家的欢迎。甚至城里的人也都知道,他是世上最爱逗乐的人,而且永远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他是三十岁左右的高个儿小伙子,有一张英气勃勃而质朴的脸,相当漂亮,脸上长着一颗瘊子。有时他为了模仿遇到的随便什么人而把这张脸扭曲得那样滑稽可笑,以致周围的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他是爱逗笑的人之一。然而他决不纵容我们那些对玩笑抱有敌意而无端挑剔的人,因而谁也不曾骂他是“轻浮无聊”之辈。他充满热情和活力。早在最初的那些日子里他就与我结识了,自称是世袭兵出身,后来在工兵部队服役,甚至受到某些大人物的赏识和关爱,他回首往事,是引以为自豪的。他立刻就向我问起彼得堡的情况。他甚至还读了些书。他到我这里来喝茶的时候,一开始就把全牢房的人都逗笑了,这是因为他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早晨中尉Ш怎样把我们的少校教官臭骂了一顿,他随即在我身边坐下,带着满意的样子向我宣布,看来能演戏了。监狱里要在节日里演戏。有了几个自告奋勇的演员,凑合着搞了些舞台布景。城里有些人答应把自己的衣服提供给演员,还有女式服装;甚至有希望能通过一名勤务兵搞到一套有穗带的军官制服。但愿少校教官不要像去年那样禁止演出。不过,去年圣诞节少校的心情不好:不知在哪里赌输了钱,再加上监狱里有人闹事,是在气头上禁演的,眼下也许不会为难我们。总之,巴克卢申处于兴奋状态。显然,他是演剧的主要发起者之一,我当时就暗下决心,一定要去看这场演出。巴克卢申期盼演出成功的毫不掩饰的喜悦很合我的心意。我们你一句我一句地畅谈起来了。顺便说一句,他曾告诉我,他并不是一直在彼得堡服役;他在那里犯了错误,被流放到Р城,不过是让他在卫戍营当士官。
“我就是从那里被流放到这里来的。”巴克卢申说。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他。
“为什么?您的看法呢,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这是为什么?是因为我恋爱了!”
“嘿,为这事儿还不至于流放到这里来。”我笑着反驳道。
“真的,”巴克卢申接着说,“真的,我就是在恋爱的时候拿手枪打伤了那里的一个德国佬。难道为了一个德国佬就要被流放吗,您给评评这个理吧!”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呢?您讲讲吧,我很感兴趣。”
“一个非常可笑的故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
“那更好啊。您讲讲吧。”
“讲讲?好吧,那您就听着……”
虽然我听到的故事并不可笑,然而却是一个相当奇特的凶杀案……
“事情是这样的,”巴克卢申开始说道,“被流放到Р城后,我一看,是一座很漂亮的大城市,只是有不少德国人。嘿,当然啦,我还年轻,长官对我也不错,我只管歪戴着帽子逛来逛去,就是混日子呗。我对那些德国女人挤眉弄眼。这时我喜欢上了一个德国女孩路易莎。她俩,她和她的姑姑,都是洗衣女工,不管什么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那个姑姑年纪大了,很爱挑剔,她们的生活倒还富裕。我起初绕道从她窗前经过,后来还成了真正的朋友。路易莎能讲一口流利的俄国话,只是卷舌音好像发得不大清楚,——她就是我还从未遇到过的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我起初想这样那样,可她对我说:不,你不可以这样,萨沙,我要保持自己纯洁无瑕的童贞,成为配得上你的妻子",于是只限于含情脉脉,笑声是那样清脆悦耳……她是多么纯洁呀,除了她,我还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女孩。她却激起了我娶她的念头。您想呀,怎能不娶她呢!于是我准备去向中校提出申请……我突然想起——有一次约会,路易莎没有出来,第二次也没有来,第三次不见人影……我寄了一封信给她,没有回音。我想,这是怎么了?就是说,倘若她要欺骗我,那么她就会给我写回信,也会来赴约。可她连说谎也不会啊;就这么决裂了。我想,这是姑姑在作梗。我不敢去见姑姑;虽然她也了解情况,可我们毕竟是在某种借口下悄悄地交往。我要疯了,我给她写了最后一封信说:你若不来,我亲自去见姑姑。"她大吃一惊,来了。她哭了,她说,一个德国人,她们的远房亲戚舒尔茨,是钟表店老板,一个已过中年的有钱人,有意要娶她,他说,既要让我得到幸福,自己也不至于晚年无妻;而且他爱我,他说他早就有意于我了,却一直没有表白,在默默地作准备。她说,萨沙,他很富有,这是我的福气啊;难道你要剥夺我的幸福吗?"我一看:她哭了,在拥抱我……唉,我想,她的话有道理啊!嗨,嫁给当兵的有什么好处呢,尽管我是一名士官?好吧,路易莎,"我说,再见,上帝保佑你;我不该剥夺你的幸福。他怎么样,漂亮吗?"她说:不,已过中年的人了,有一个长鼻子……"她自己也笑了起来。我离开了她。我想,也好,没有缘分嘛!第二天早晨我向他的钟表店走去,那条街的街名是她告诉我的。我透过玻璃窗往里看:一个德国人在坐着修钟表,大概有四十五岁了,鹰钩鼻,肿泡眼,身穿竖着高高的立领的燕尾服,一副傲慢的样子。我狠狠地啐了一口;本想立刻砸碎他家的玻璃窗……何必呢,我想!不可乱来,失去的已不可复得!我在暮色中回到牢房,您信吗,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我在单人铺上躺下,就伤心地哭起来了……
“嗯,这样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我和路易莎没有见面。这时我听一位大嫂(她已经老了,也是洗衣女工,路易莎有时会去她家)说,德国人知道我们的恋爱关系,所以才决定赶快求亲。要不,还会再等上一两年。他似乎得到了路易莎的承诺,她发誓说决不与我交往了;他好像至今还在虐待姑姑和路易莎;也许他还会改变主意,到目前也没有最后决定。她还告诉我,他邀请她俩在后天,即星期天的上午去喝咖啡,另外还有一个亲戚,这是一位老者,从前经商,如今穷途潦倒,在一个地下室里当监工。我知道了,星期天他们也许会把婚事决定下来,我气极了,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这一天和第二天,我都整天在考虑这件事件。我想,我会活剥了那个德国佬。
“星期天上午我还什么也不知道,日祷结束后,——我跳起身来,套上军大衣,就去找那个德国人。我想碰到他们所有的人。为什么要去找德国人,要在那里说些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以防万一,我把手枪揣在口袋里。我是偶然将这把破手枪留在身边,扳机仍是原来的;我还是在儿时拿它射击过。这把手枪已不可能用来射击了。不过我还是装上了子弹;我想:如果他们要赶我走,对我粗鲁无礼,我就拔出手枪把他们全都镇住。我去了。修理部没有人,人都坐在里屋。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连个女仆也没有。他只有一个兼做厨娘的德国女仆。我穿过店铺;只见通往那里的门已经闩上了,一扇很旧的门,是用门钩闩上的。我心跳加快,驻足倾听:说的是德语。我使尽全力踹了一脚,门应声而开。餐桌已铺上桌布。桌上有一把大咖啡壶,酒精灯上的咖啡已经煮开了。放着一些面包干;另外在托盘上有一瓶伏特加、鲱鱼、香肠和一瓶葡萄酒。路易莎和姑姑都衣着漂亮地坐在长沙发上。德国未婚夫本人坐在她俩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头发梳得溜光,穿着燕尾服,衣领向前翘着。还有一个德国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是头发花白的胖老头,默然无语。我一进去,路易莎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姑姑猛然欠起身来,又坐下了,德国人双眉紧锁。一副气呼呼的样子;他站起来迎着我说:
“您有什么事?”
我有点不好意思了,可是怒气控制了我。
“什么事!你快接待客人吧,请我喝杯伏特加。我是到你这里来做客的。”
德国人想了想,说:
“您坐。”
我坐下了。
我说,“你上酒呀,拿伏特加。”
“这就是伏特加;您喝吧。”
“你给我把好酒拿来。”可见,这时我的火气已经很大了。
“这就是好酒。”
我心里好难受,他把我看得太低贱了。最糟糕的是,路易莎正看着呢。我把酒干了,说:
“你怎么这样粗鲁无礼呢,德国人?你与我友好相处吧。我是为友谊而来的。”
“我不能跟您做朋友:您是一名普通的士兵。”
嘿,这下我可真火了。
“你这个丑八怪,卖香肠的家伙!你知不知道,从现在起,我可以任意处置你?你要不要我拿手枪把你给毙了?”
我拔出手枪,站到他面前,拿枪口顶着他的脑袋。那些人都吓得半死不活地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出;而那个老头子簌簌发抖,一声不吭,面无人色。
德国人吃了一惊,不过镇静下来了。
“我不怕您,”他说,“作为一个高尚的人,我请您别开这种玩笑,我一点也不怕您。”
“哈,胡说,你怕!”可不是吗!他的脑袋在枪口下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坐着。
“不,”他说,“您无论如何也不敢这么干。”
“我为什么不敢?”
“就因为,”他说,“这是明令禁止的,您会因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鬼才知道这个德国傻子是怎么回事,要不是他自己刺激我,他至今还好好地活着呢;斗斗嘴也就完事了。
“我说,你以为我不敢?”
“不敢!”
“我不敢?”
“您绝对不敢这样对我……”
“那就给你点厉害看看,香肠!”我一扣扳机,他就倒在椅子上了。那些人全都惊叫起来。
我把手枪揣进口袋,连忙逃走,在走进城堡之前,我在城门旁把手枪朝荨麻地里一扔。
“我回去躺在单人铺上想:马上就要来抓人了。过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没有来抓人。就这样,傍晚一种无法排解的愁绪袭上心头;我出来了;只想一定要见到路易莎。我从钟表店主人身边走过。我一看,那里有不少人,还有警察。我去对大嫂说:‘你把路易莎叫出来!’片刻后只见路易莎跑来了,她哭着扑上来搂住我的脖子说:‘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听姑姑的话。’她还对我说,刚才出事后姑姑立刻回到家里,她吓得病倒了,不敢声张;她对谁也不说,还禁止我说;她是害怕啊;那就随她的便吧。‘路易莎,’姑姑说,‘刚才谁也没有看到我们。他把自己的女仆也打发走了,因为怕她。要是她知道他想结婚,非抠他的双眼不可。工匠也都不在家;全都被他支开了。他亲自煮了咖啡,亲自准备了吃的。至于那个亲戚,他一辈子都沉默寡言,什么也不曾说,刚才出事时,他是第一个抓起帽子离开的。他想必也会绝口不提。’——这都是路易莎对我说的。事实果然是这样。两个星期没有人来抓我,对我也没有任何怀疑。在这两个星期里,您信不信,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我感受到了我美满的幸福。我每天都和路易莎幽会。而她对我是那么、那么依恋啊!她哭着说:‘不管你流放到哪里,我都跟着你;为了你我会抛下一切的!’我已经想要立即为她而死了:那时她激起了我如此深切的怜惜之情。嗨,两个星期之后我终于被捕。老头子和姑姑商量好了,便告发了我……”
“请等一等,”我打断了巴克卢申的话,“为这件事只能作为民事案件判您十年顶多十二年流放;而您却被关押在单人囚室。怎么可以这样呢?”
“啊,这是另有原因的,”巴克卢申说,“我被带到审判委员会,一个大尉在开庭前就用脏话痛骂我一顿。我受不了,就对他说:你怎么骂人呢?下流东西,难道没看见你面前的守法镜吗!‘嘿,这一来情况就变了;案子从头重审,两罪并罚:判处树条抽打四千下,并关进这里的单人囚室。把我带出来受刑时,也把大尉带出来了;我要穿过绿街’,而他被剥夺军衔,并流放高加索当兵。再见,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一定要来看我们的演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