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不肯见我。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在写什么东西。对我的一再敲门和呼叫,他隔着房门回答道:
“我的朋友,我把一切都了结了,谁还能要求我做更多的事呢?”
“您什么也没有了结,您只是促使一切都化成了泡影。看在上帝分上,别说俏皮话了,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您倒是开开门呀。必须采取措施,还会有人来找您和侮辱您的……”
我认为我有权对他特别严厉,甚至吹毛求疵。我怕他会采取更疯狂的做法。但是使我惊奇的是,我发现他非常强硬:
“您不要头一个来侮辱我。为了过去种种,我感谢您,但是我要再说一遍,我已经断绝了与人们的一切关系,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在给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写信,在此以前,我竟不可饶恕地把她给忘了。明天,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把这封信送去,现在则‘merci’。”
“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请您相信,这事可比您想的要严重。您以为您在那里把什么人粉碎了吗?您什么人也没有粉碎,您自己倒像个空玻璃瓶似的摔得粉碎(噢,我既粗暴又不礼貌,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受)。您根本就没有必要给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写信……没有我,您现在能躲到哪里去呢?您对实际生活又懂得什么呢?您大概又在打什么主意了吧?如果您还在打什么主意的话,只会再一次完蛋……”
他站起来走到房门口。
“您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虽然不久,但是您却传染上了他们的语言和口吻,Dieu vous pardonne, mon ami, et Dieu vous garde.但是我始终认为您品行端正,后生可教,说不定您会回心转意的——不用说,après le temps,,就像我们所有的俄国人一样至于您说的我没有处理实际问题的能力,那我要提醒您我方才的一个想法:在我们俄国有不可胜数的人,成天价不干别的,而是像夏天的苍蝇一样,不厌其烦地拼命攻击别人,说他不会处理实际问题,说人家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唯独他们是例外。Cher,要想到,我很激动,请您不要再来折磨我了。为了一切,我要再次对您说声merci,然后彼此分手,就像卡尔马津诺夫同读者告别时那样,也就是说让我们尽可能彼此宽容地彼此相忘。他这是故作姿态,做得过火了,竟恳求他过去的读者忘掉他;quant à nmoi,我的自尊心没有这么强,我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您那颗还不够老练、还很年轻的心上:您哪会长久地记住一个没用的老人呢?‘祝您长寿’,我的朋友,就像去年过命名日的时候纳斯塔西娅祝福我那样(ces pauvres gens ont quelquefois des mots charmants et pleins de philosophie)。我不想祝愿您幸福无边——太俗气了;我也不希望您遭殃;而是向平民百姓的人生哲学学习,只是简单地重复:‘祝您长寿’,并努力设法做到不要太烦恼;这个徒然的祝愿是我自己加上去的。好了,再见,真的再见。您也不要再站在我的门口了,我不会开门的。”
他走开了,此外我什么东西也没有得到。尽管他很“激动”,可是他说起话来却十分从容,不慌不忙,很有分量,分明在努力给我留下印象。当然,他对我感到有点遗憾,并且在间接地报复我,唔,也许还为了昨天他说的那些“马车”和“活动地板”。他今天上午的当众落泪,尽管取得了某种胜利,毕竟使他处于某种滑稽可笑的境地(他也知道这个),没有一个人会像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那样,这么关心与朋友交往中那种形式美与严谨的形式了。噢,我并不想责怪他!但是,尽管他受到很大震动,可是他身上却仍旧保持着那种吹毛求疵和冷嘲热讽,当时却使我安下心来:一个我行我素,看来很少改变一贯作风的人,这时候当然是不会去做什么具有悲剧性或者一反常态的事情的。我当时就这么认为,可是我的上帝,我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啊!我忽略了太多的情况……
在叙述随后发生的事情之前,让我先引用几行他给达里娅·帕夫洛芙娜的信的开头的话(她还果真在第二天收到了这封信)。
Mon enfant,我的手在发抖,但是我把一切都了结了。当我和人们进行最后一次搏斗的时候,您不在场;您没有来参加这次‘讲座’,您做得好。但是人家会讲给您听的,说在我们这个缺少有性格的人的俄罗斯,有一个精力旺盛的人站了出来,尽管从四面八方向他发出了致命的威胁,他还是向这些傻瓜说出了他们的真实情况,即他们都是傻瓜。噢,ce sont des pauvres petits vauriens et rien de plus;des petits傻瓜——voilà le mot!吾意已决;我将永远离开这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去哪儿。我所爱的人都对我掉头不顾。但是您,您是个纯洁而天真的孩子,您是个温顺的姑娘,根据一个任性而专横的人的意志,您的命运差点同我的命运结合在一起,当我在我们未能实现的婚姻的前夕,流下我胆怯的眼泪的时候,您也许很看不起我;不管您是怎样的人,您都不可能对我有其他看法,除非把我看成是一个滑稽可笑的角色,噢,我的心灵的最后的呼唤是对您,是对您的,我的最后的天职也是对您,对您一个人的!我不能让您永远留下一个想法,认为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蠢货,一个粗野的人,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正如一颗忘恩负义和残酷无情的心(唉,我忘不了这颗心)大概每天都在向您断言我就是这样的人那样……
如此这般,等等,一共写了四大张信纸。
在他说“我不会开门的”之后,作为回答,我用拳头在门上连敲三声,紧接着便向他叫道,哪怕他今天派纳斯塔西娅来叫我三次,我也绝不去见他,说完我就撇下他,跑去找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了。
二
我在这里亲眼目睹了一件令人愤慨的场面:这个可怜的女人被人当面骗了,而我却没有一点办法。说真格的,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我已经略微清醒了一点,并得出结论:我不过有某些感觉,某些怀疑和预感罢了,除此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进去的时候,她正泪流满面,几乎要歇斯底里,头上敷了洒有花露水的手帕,面前放着一杯水。她面前站着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说个没完,还有公爵,他一言不发,好像他的嘴上了锁似的。她在哭哭啼啼又叫又嚷地数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指责他“变节”。我立刻吃了一惊,这天讲演会的失败和蒙受的耻辱,总之一切的一切,她都一股脑儿推到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今天没有来的头上了。
在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身上我发现一个重大变化:他似乎有什么心事,而且心事重重,几乎板着脸,平常他是从来不板脸总是笑嘻嘻的,甚至发脾气的时候也这样,而他是经常要发脾气的。噢,即使现在他也似乎在发脾气,说话很粗鲁,漫不经心,显得既恼火而又不耐烦。他说,他今天一大早偶尔跑去看望加甘诺夫,在他家突然感到头疼,而且还呕吐。唉,这个可怜的女人却很愿意再受一次骗!我发现他俩摆在桌面上讨论的一个主要问题是:舞会要不要举行,即游艺会的下半部分是否照旧?在“方才蒙受的种种侮辱”之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去参加舞会了,换句话说,她非常希望人家能逼她去参加舞会,而且逼她去的人一定要是他——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她把他看成是一位先知,似乎,如果他即刻就走,她非卧病躺倒在床上不可。但是他并不想走:他自己也非常希望今天的舞会能照常举行,而且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还一定要在舞会上露面……
“好啦,还哭什么呢!您非得大闹一场找个人出出气不可吗?那就拿我出气好啦,不过要快,因为时不待人,必须赶紧拿定主意。讲演砸了锅,就拿舞会来补救。瞧,公爵也是这意见。可不是吗,您哪,要不是公爵,您这事怎么收场呢?”
起初,公爵是反对舞会的(即反对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出席舞会,舞会是无论如何应该举行的),但是别人两三次援引他的意见之后,他也就渐渐含糊其辞地表示同意了。
使我感到吃惊的还有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太出格的、很没有礼貌的口气。噢,我要愤怒地驳斥卑鄙的流言蜚语(后来就沸沸扬扬地传开了),说什么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似乎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根本没有,也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他之所以能够操纵她,仅仅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使出浑身解数附和她,支持她妄图影响上流社会和省府内阁的种种幻想,参与制订计划,用最拙劣的阿谀奉承影响她,把她骗得团团转,她已经变得像离不开空气那样离不开他了。
她一看见我就眼睛发亮,叫道:“瞧,您可以问他,他也跟公爵一样一直没有离开过我。请问,这一切难道不分明是阴谋,想方设法跟我和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过不去的卑鄙、狡猾的阴谋吗?噢,他们是有预谋的!他们有计划。这是一帮人,一大帮人!”
“跟往常一样,您又扯远啦。脑子里总是胡思乱想。不过我很高兴能见到先生您……(他装作忘了我的姓名),他会告诉我们他的高见的。”
“愚见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意见完全一致。”我急忙说道,“这阴谋太明显了。我把这些缎带给您拿来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举办不举办舞会——这事当然与我无关,因为我无权决定;但是我担任主持人这一角色却结束了。请原谅我性子急,但是我不能做违背常理和信念的事。”
“您听见了,您听见了!”她举起双手一拍。
“我听见了,您哪,我要对您说的是,”他向我转过身来,“我认为,你们一定吃错了什么东西,所以大家都在说胡话。据我看,什么也没有发生,根本没有发生过本城过去没有发生过,将来也绝不会发生的任何事。哪来的什么阴谋?发生了一件不体面的、愚蠢得可耻的事罢了,但是哪来的阴谋呢?这是反对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吗?反对宠他们,庇护他们,他们爱胡闹又常常没来由地原谅他们的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吗?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整整一个月来,我不停地向您唠叨什么了?我警告您什么了?您跟这帮人瞎混个什么劲呢?干吗要跟这帮小人鬼混呢!干吗呢?何苦呢?想让他们团结起来吗?难道他们能够团结起来吗?您就发发慈悲饶了我吧!”
“您什么时候警告过我?相反,您是赞成的,您甚至要求我这样做。不瞒您说,我感到非常惊讶……您自己常常把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带到我这里来。”
“恰恰相反,我还跟您争论过,我根本就没有赞成,至于带人来——这倒不假,但那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成打成打地先来找过您了,我带他们来仅仅是最近的事,为了跳‘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而没有这些无赖这舞是绝对跳不成的。不过我敢打赌,今天就有一二十个这样的无赖没有票就被别人领进来了!”
“那是肯定的。”我证实道。
“您瞧,您同意了。您想想,近来,在这里,也就是在这整个小城里,形成了一种什么风气?要知道,这简直变成了一种卑鄙无耻的无赖行为;要知道,这简直成了人们钟声长鸣,议论纷纷的丑闻。可是这是谁挑起来的呢?又是谁利用自己的权威把它掩盖起来的呢?又是谁把这帮小人激怒了的呢?要知道,这里所有的家庭秘闻不都记载在您那纪念册里吗?难道不是您常常抚摩着您那些诗人和画画的人的脑袋吗?难道不是您常常让利亚姆申吻您的手吗?难道那个神学校学生不是当着您的面把一位四等文官臭骂了一顿,用他那涂了柏油的大皮靴把他女儿的衣服踩坏了吗?公众有反对您的情绪,您有什么可感到奇怪的呢?”
“要知道,这不都是您,不都是您自己让我干的吗?噢,我的上帝!”
“不,您哪,我预先警告过您,我们还发生了争论,您听见了吗,我们还发生了争论!”
“您简直是当面撒谎。”
“那自然啰,再没有比您这样说更容易的了。您现在需要一个牺牲品,需要找个什么人出出气;我早说过,拿我出气好啦。我还不如对您说,先生……(他还是想不起我的姓名。)我们可以扳着指头来算一下:我敢肯定,除了利普京以外,根本没有任何阴谋,根——本——没——有!我会证明给您看的,但是我们先分析一下利普京。他登台朗诵列比亚德金这混蛋的诗——依您看,这是什么呢,阴谋?但是,要知道,利普京很可能认为这不过是一桩俏皮逗乐的玩意儿罢了!真的,真的,又俏皮又逗乐。他登台朗诵不过想博得大家一笑,让大家开开心,而首先是想博得他的庇护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开心地一笑,如此而已。您不信?这岂不是跟这里整整一个月来的气氛很合拍吗?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把话全说出来:真的,如果换一种情况,说不定,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一个粗俗的玩笑,当然开得下流了点,但是这很可笑,不是很可笑吗?”
“什么!您认为利普京的行为是一种俏皮和逗乐?”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叫道,她气坏了,“这么混账,这么没前没后,这么卑鄙、下流,这是有预谋的,噢,您这是存心气我!由此可见,您自己就跟他们合谋来算计我!”
“没错,我坐在后头,躲在一边,操纵着整个机器!要知道,如果我当真参加了这一阴谋——您要明白这道理——那就不会便宜您,端出一个利普京就草草收场了!可见,照您看来,我跟我爸也商量好了,让他出来故意捣乱?行啦,您哪,让我爸登台演说,这该赖谁呢?谁昨天还阻止过您,还在昨天,昨天?”
“Oh, hier il avait tant d'esprit,我满心指望,再说他又有风度:我想,他和卡尔马津诺夫……结果却闹成这样!”
“是啊,您哪,结果却闹成这样。但是,尽管他说话tant d'esprit,我爸还是闯了大祸,我要是早知道他会捅这么大娄子,那,我既然属于反对您那个游艺会的无疑的阴谋,不用说,我昨天就不会劝说您不要把这只山羊放进菜园里去了,不是吗,您哪?然而我昨天却一再劝您——我之所以要劝您,是因为我预感到了。要预见到一切当然是不可能的:在他放炮前一分钟,大概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神经质的老家伙,难道像人吗!不过还是可以挽救的:为了使公众满意,您明天就可以用行政手段,派两名大夫毕恭毕敬去问候他的健康,甚至今天就可以派他们去,然后把他直接送进医院,进行冷敷治疗。起码大家都会放声大笑,并发现没有什么可生气的。今天舞会上我就可以当众宣布这事,因为我是他儿子。至于卡尔马津诺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就像个少不更事的小毛驴登上了讲台,拖着他那篇文章,整整拖了一小时——至于这人嘛,跟我无疑早有预谋!他想,让我也来拆个烂污,恶心恶心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
“噢,卡尔马津诺夫,quelle honte!我都羞死了,为我们的观众都羞死啦!”
“哎呀,您哪,我可不会羞死,我会把他这个人给烤熟了,给吃了。要知道,观众是对的。让卡尔马津诺夫上台又是谁的错呢?是不是我把他强加给您了呢?是不是我参加了他的崇拜者的行列呢?好啦,让他见鬼去吧,至于那个躁狂症患者,那个政治狂人,又是另一回事啦。在这件事上所有的人都看走了眼,而不仅仅是我的阴谋。”
“啊呀,别说啦,这太可怕,太可怕啦!这事都赖我,都赖我一个人。”
“那当然,您哪,但是在这里我倒想给您开脱一下。唉,谁管得住他们,谁管得住这些口没遮拦的人呢!甚至彼得堡对他们也防不胜防。要知道,他也是人家介绍给您的呀,而且吹得神乎其神!因此您得承认,现在您甚至还非得去参加舞会不可。要知道,这事很重要,因为是您自己把他领上讲台的。现在您必须当众宣布您跟这人毫无瓜葛,这家伙已被警察抓起来了,您是莫名其妙地上了当。您应当愤怒地宣布,您是这个疯子的牺牲品。因为这家伙肯定是疯子,别无其他。关于这人,向上呈报时也应当这么说。我最讨厌这种到处咬人的家伙了,我说起来也许比他还厉害,但是我不会站到讲台上去说。而现在他们正好在吵吵嚷嚷地谈到一个枢密官。”
“什么枢密官?谁在吵吵嚷嚷?”
“要知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关于某个枢密官的事您什么也没有听说?”
“枢密官?”
“要知道,他们坚信有位枢密官被委派到这里来了,说什么彼得堡要撤换你们。我听到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也听说了。”我证实道。
“谁这么说的?”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满脸涨得通红。
“您想问是谁头一个说的?我哪知道呢。反正大家都这么说呗。说的人可多了。昨天说得尤其厉害。大家不知怎的都摆出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虽然他们大家也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那些比较聪明、比较有权威的人并没有说,可是他们当中也有些人在竖着耳朵听。”
“多么卑鄙!而且……多么混账啊!”
“正因为如此,现在您必须去参加,也让那些混蛋瞧瞧。”
“不瞒您说,我自己也感觉到我甚至必须去,但是……如果等着我的是另外的耻辱,那怎么办呢?如果大家都不来,那怎么办呢?要知道,没有人会来的,没有人,没有一个人!”
“哎呀,您又火了!您说他们不会来?那,做好的新衣服,那,姑娘们的服装,那是干吗的呢?听了您这话,我都没法承认您是女人了。您太不了解女人的心理啦!”
“首席贵族夫人不会来,她不会来的!”
“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呢!她们为什么不会来?”他终于气得忍无可忍地叫道。
“耻辱,丢人现眼——就出了这事。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反正出了这种事以后,我没脸进去。”
“为什么?说到底,您究竟有什么错呢?您干吗把错尽往自己身上揽呢?应当说是观众的错,您那些长者们的错,您那些家长们的错,不是吗?他们应当出面制止那些坏蛋和二流子——要知道,那里全是些坏蛋和二流子,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无论在哪个社会团体,也无论在哪里,单靠警察是对付不了他们的。我们这里的每个人,进去的时候,都得派一名专门的警察保护他。他们不明白,一个社会得靠自己保护自己。可我们的这些家长们,高官显贵们,太太们和姑娘们,碰到这类情况又能干什么呢?他们只会一声不吭地生闷气。甚至无能到这样的地步,连管束这些捣蛋鬼的社会主动性都没有。”
“啊呀,真是金玉良言!他们只会一声不吭地生闷气,只会……仓皇四顾。”
“既然是金玉良言,您就要把它说出来,就要给他们看看您并没有被打倒。就要让这些老家伙们和母亲们看看。噢,当您头脑清楚的时候,您会的,您有这才能。您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大声地、公开地告诉他们。然后写篇通讯寄给《呼声报》和《交易所新闻》。等等,这事由我亲自来办,我会把一切都给您办妥的。不用说,要多加注意,要看好酒吧;得请公爵,得请这位先生多多帮忙……Monsieur,正当一切要重新开始的时候,您可不能撇下我们不管。最后,您可以手挽着手跟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齐出场。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身体怎么样?”
“噢,每当您提到这个天使般的人的时候,您对他的看法是多么不公道,多么不正确,多么叫人生气啊!”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突然带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冲动,含着眼泪叫道,并掏出手帕擦眼睛。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最初一刹那甚至都愣住了。
“得了吧,我……我又怎么啦……我一向……”
“您从来,从来!您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公道话!”
“女人家的事简直叫人弄不明白!”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苦笑着嘟囔道。
“这是个最正直、最和蔼可亲、最具有天使般心肠的人!最好的好人!”
“得了吧,关于他是不是好人我又说什么啦……我从来有一说一,说他是好人……”
“您从来没有!但是我们先撇开这话不谈。我总觉得替他抱不平怪别扭似的。方才这个伪君子首席贵族夫人还冷嘲热讽地含沙射影,提到昨天的事。”
“噢,现在她才顾不上含沙射影地说昨天的事哩,她满脑子都是今天的事。她不来参加舞会,您又担心什么呢?她卷进了这样的丑事,当然不会来啰。说不定也不是她的错,可是毕竟影响了她的名誉;手是脏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的手是脏的呢?”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
“就是说我也不敢肯定,但是城里已经在大轰大嗡地说就是她撮合的。”
“怎么回事?谁是她撮合的?”
“唉,难道您还不知道?”他假装惊讶地叫道,装得很像,“斯塔夫罗金和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呀?”
“怎么?什么?”我们大家都嚷嚷开了。
“难道连你们也不知道?哎呀!这里可出了一件悲剧式的风流韵事:利扎韦塔·尼古拉耶芙娜直接从首席贵族夫人的马车上下来,坐上了斯塔夫罗金的马车,在光天化日之下跟‘这位后者’溜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啦。仅仅在一小时前,连一小时也不到。”
我们听了都呆若木鸡。不用说,向他纷纷提出各种问题,但是让我们感到惊奇的是,他虽然“无意中”亲眼目睹了这件事,可是个中详情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这事好像是这样发生的:当首席贵族夫人带丽莎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从“讲演会”出来,把他俩带到丽莎母亲的家(她一直足疾未愈),这时,离大门不远处,约有二十五步,有一辆不知谁的马车在等候。当丽莎在大门口跳下车后,竟直接向这辆马车跑去;车门开了,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丽莎对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叫了一声:“请饶恕我!”她说罢,马车便一溜烟地向斯克沃列什尼基疾驰而去。我们急忙问:“这是约好了的吗?谁坐在那辆马车里呢?”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却回答说他什么也不知道;又说当然是约好了的,不过他并没有看清斯塔夫罗金是否坐在马车里;坐在里面的是老仆人阿列克谢·叶戈雷奇也说不定。我们又问:“您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您怎么能肯定她是到斯克沃列什尼基去的呢?”他回答说,他在那里是因为正好路过,他看到丽莎后,甚至还跑到马车跟前(可还是没有看清马车里是谁,尽管他很好奇),而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不仅没有拔脚去追,甚至都没有设法阻拦丽莎,当首席贵族夫人大叫“她去找斯塔夫罗金了,她去找斯塔夫罗金了”的时候,他甚至还伸出手来拦住她,不让她叫。这时我忽地再也忍不住了,向彼得·斯捷潘诺维奇疯狂地叫道:“一切都是您这坏蛋安排好了的!你一上午就去干这个了。是你帮助了斯塔夫罗金,是你坐马车去的,是你让她上的车……是你,是你,是你!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他是您的敌人,他会把您也给毁了的!您要留神啊!”
接着我就慌慌张张跑出了她家。
我至今都闹不清,我自己也感到奇怪,当时我怎么会向他大叫大嚷的。但是我完全猜对了:几乎毫厘不爽,一切正如我对他说的那样和后来终于查明的那样发生的。主要是他透露这消息时做假的手法太明显了。他进屋后不是立刻就讲这条头等重要的特别新闻,而是假装似乎他不说我们也早知道了,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知道了,当他开始谈这件事时,我们也不可能一言不发。再说他也不可能听到城里在“大轰大嗡”地谈论首席贵族夫人,其原因也是因为时间太短。此外,他在说这条新闻时曾有两三次有点无耻和轻佻地微微一笑,大概认为我们已经完全成了被他欺骗的傻瓜了。但是我已经顾不上管他;主要事实我是相信的,便情不自禁地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跑了出来。这件意外灾祸刺痛了我的心,我痛苦得几乎落下了眼泪;是的,也许,我还哭了。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急忙去找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可是这个叫人恼火的老家伙又不肯开门。纳斯塔西娅十分恭敬地对我悄声道,他已经安息,但是我不相信。在丽莎家,我问了她家的用人;他们证实丽莎的确跑了,但是他们自己一无所知。家里出现了一片惊慌;有病的太太几次出现了昏厥;而守候在她身旁的是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我觉得要把马夫里基·尼古拉耶维奇叫出来是不可能的。关于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在我的询问下,下人们证实,最近这几天,他一直在他们家到处乱窜,有时一天来两次。仆人们很伤心,在谈到丽莎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特别的敬意;大家都爱她。她毁了——对此我毫不怀疑,但这事的心理方面我却一点不明白,尤其在昨天她与斯塔夫罗金吵了一架以后。跑遍全城,到那些熟悉的、幸灾乐祸的人家去到处打听情况(这消息现在当然家喻户晓),我又感到厌恶,也有失丽莎的体面。但是奇怪,我跑去找达里娅·帕夫洛芙娜,她竟不肯见我(从昨天起,斯塔夫罗金家对任何人都不接见);即使我见到她,我也不知道我能对她说些什么,以及我跑来找她干吗?从她那里出来后我又去找她哥哥。沙托夫愁眉不展和一言不发地听完了我告诉他的事。我要指出,我去找他时,他正处在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郁闷的心情中;他心事重重,若有所思,仿佛勉为其难地听完了我的话。他几乎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开始在他那斗室里忽前忽后,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地走来走去,比平素更甚地踏着他那双皮靴,发出橐橐橐的声音。当我已经开始下楼,他又在背后喊我,让我去找利普京:“你问他就全知道了。”但是我并没有去找利普京,而是走了很长一段路以后半道上又折了回来,又回过头来找沙托夫,我把门推开一半,没有进去,简短地、也不作任何解释地问他:“你今天要去看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吗?”对此沙托夫骂了我一声,于是我就走了。现在我先记下这事,以免忘了:那天晚上他曾特意到城边去看望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因为他好久没有看见她了。他发现她身体尚好,情绪也佳,而列比亚德金则烂醉如泥,睡在第一个房间的长沙发上。这时是九时整。第二天我与他在大街上仓猝相遇,是他亲口这么告诉我的。已是晚上九点多的时候,我才拿定主意去参加舞会,但已不是以“年轻的主持人”的身份去(再说,我那蝴蝶结也留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家了),而是出于一种不可遏止的好奇心,我想去听听(不问长问短)敝城上下对今天所有这些事一般有何看法?同时我也很想去看看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也成。我方才那样匆忙地跑出她家,颇感内疚。
三
我至今还似乎隐隐约约地看到整个这一夜及其发生的种种近乎荒唐的事,以及第二天凌晨发生的可怕“结局”,简直像做了一场岂有此理的噩梦,而且这构成了(起码对我是这样)我这部记事的最沉重的部分。我虽然去舞会时已经晚了,但还是赶上了它的末尾——它竟会结束得如此之快,真是命中注定。当我到达首席贵族夫人府邸的大门口时,已经十点多了;曾在这里进行讲演和朗诵的不久前的那座贵宾厅,尽管时间很短,却已经收拾好了,并像原来计划的那样,准备充当供全城人跳舞的主要舞厅。但是,尽管在这天上午我对舞会的状况不敢乐观——我还是未能预料到全部真相:上层圈子里的人居然没有一家前来参加舞会;甚至地位稍高的官员亦付阙如——这一点就非常惹人注目了。至于太太小姐们,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方才的估计(现在已经显而易见:十分阴险)竟大错而特错了;来的人非常少;四个男士也不见得能摊上一个女士,而且是怎样的女士啊!部队尉官们的“不入流”的太太,省邮政总局和市府衙门里形形色色小人物的女眷,三名郎中太太和她们的女儿,两三名穷光蛋的地主太太,我在上面有一回提到过的那名录事的七个女儿和一个侄女,一些商人老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些下三烂吗?甚至商人们也有一半没有来。至于男士,尽管敝城的显要全体缺席,仍旧密密麻麻地来了一大片,但却给人留下了一种举止轻浮、形迹可疑的印象。当然,这里也有一些举止极其文静、对人恭敬有加的军官们和他们的妻子,还有一些非常听话的家长,比如那个录事,那名有七个女儿的家长。所有这些老老实实、地位卑微的人的光临,正如这些中有一位先生所说,也可说是“出于无奈”吧。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大批爱凑热闹的人,此外,还有大批我和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不久前怀疑他们没有票混进来的那些人,较之今天上午,似乎也增加了。所有这些人暂时都坐在酒吧里,也有些人一进门就直接进了酒吧,仿佛这里是他们事先早就约好的地点似的。起码我是这么感觉的。酒吧就设在穿廊式房间的尽头,设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普罗霍雷奇就在这里安营扎寨,带着俱乐部厨房里全部令人馋涎欲滴的东西,以及陈列得颇富诱惑力的各种拼盘和佳酿。我发现这里有些人的外衣破破烂烂,穿的服装十分可疑,太不适合来参加舞会了,显然,有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使他们清醒过来,而且也就短时间清醒,还有天知道从哪弄来的一些外地人。当然,我知道,照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设想,她打算举办一个非常民主的舞会,“即使是一些小市民,只要他们肯花钱买票,也不应拒之门外”。这些话她可以大胆地在自己的委员会说,因为她深信,敝城的小市民都是一些穷光蛋,他们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想到去买票。但是我还是怀疑,尽管委员会很有些民主精神,怎么可以放那些阴阳怪气、几乎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进来呢。但到底是谁放他们进来的,放他们进来又抱着什么目的呢?利普京和利亚姆申已经被拿掉了他们作为主持人的蝴蝶结(虽然他们参加了舞会);但是,我感到惊奇的是,利普京的职位居然由前不久与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干架因而使白天的讲演会大出其丑的那个神学校学生所替代,利亚姆申的职位则由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所替代;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希望出现什么好事呢?我努力想听听大家到底在说什么。有些意见古怪得令人吃惊。比方说,有一小撮人肯定,斯塔夫罗金与丽莎的事,完全是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精心策划,一手造成的,为此她还得到斯塔夫罗金的一笔酬金。甚至还点明了这笔酬金的数目。又有人断言,她甚至安排这游艺会也是抱着同一目的;因此,城里有半数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才没有来,而连布克则惊愕得“疯疯癫癫”,因此她现在都把他当疯子般“到处领着”他——说到这里便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这笑声嘶哑,古怪,而且别有所指,笑而不语。大家还批评舞会,说得很难听,还毫不客气地骂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总之,在这儿一片杂乱无章、时断时续、醉话连篇、很不安分的闲谈声中,很难听清楚什么和得出什么结论。这里的酒吧间还盘踞着一些普普通通的前来找乐子的人,甚至还有一些对任何事也不会感到惊奇,任何事也吓唬不了她们的女士,她们非常可爱,非常快活,大部分是军官太太,是跟着她们的丈夫一道来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坐在一张张小桌旁,在非常快乐地喝茶。对于半数前来参加舞会的公众,酒吧成了他们舒适的栖身地。但是,再过若干时候,这一大帮人就将蜂拥而出,拥向大厅;真是想起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而这时候在贵宾厅,在公爵的参与下,已形成三组稀稀落落的卡德里尔舞。小姐们在跳舞,她们的父母则在快乐地看着她们。但是就在这时候,在这些可敬的人物中,已经有许多人在思忖,让他们的姑娘们开心一阵以后,他们该如何及时脱身,而不是等到“闹出乱子”来的时候。简直所有的人都确信肯定要出乱子。我很难描写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当时的心态。我没有同她说话,虽然我好几次走到她身边,与她离得相当近。我进门时曾向她问好,她没有答理我,也没有看见我(倒的确没有看见)。她的脸是痛苦的,目光轻蔑而又高傲,但迷惘而又惊慌。她分明很痛苦地在克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她一定得离开这里,最要紧的是必须把丈夫带走,可是她却留了下来。从她的脸色就可以看出,她的眼睛已经“完全看清楚”了,她再没有什么可等待了。她甚至都没有叫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过来(他自己也仿佛在躲着她;我看到他坐在酒吧里,显得非常快乐)。但是她还是留在了舞会上,一刻也没有让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离开她。噢,她直到最后一刻都会以最真诚的愤怒严词驳斥对他的健康状况的任何暗示,甚至今天上午也不例外。但是现在她对这一点想必也看得一清二楚了。至于我,我第一眼就看出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神态比今天上午还糟糕。似乎,他正处在某种神思恍惚中,甚至都不完全明白他现在在哪儿。有时候,他会突然以出乎意料的严厉神态环顾四周,比如说,他就这样回头看了我两次。有一回,他还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开始的时候声音很清楚,很响,可是说了一半,没有把话说完;这时刚好有一位老实巴交的老官员站在他身旁,他几乎在他身上引起了恐慌。但是就连这另一半老老实实坐在贵宾厅里的观众,也脸色阴沉和害怕地躲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同时又用非常奇怪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她丈夫,这类目光,就其专注和直露而言,与这些人的惊恐不安很不和谐。
“正是这一点刺痛了我的心,我突然开始看出点苗头来了,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可能有病。”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后来向我承认。
是的,又得赖她!大概,方才,在我跑出去以后,她跟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决定,舞会照常举行,她也照常去参加舞会——之后,大概她又到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书房去了一趟(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在“讲演会”上已经被彻底“压垮”了),又施展出她的全身魅力,把他硬拉着,让他跟她一起去。但是现在她想必痛苦极了!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有离开!究竟是她的自尊心在折磨她呢,还是她简直六神无主了——这,我也说不清。尽管她十分高傲,也只好低三下四地和面带笑容地试着跟某些太太们交谈,可是那些太太却立刻慌了手脚,用一些单音节的、不信任的“是,您哪”和“不,您哪”来敷衍塞责,分明躲着她。
在敝城无可争议的大官中,出现在今天舞会上的只有一人——那位职位最高的退役将军。这位将军我已不止一次地描写过他,在斯塔夫罗金与加甘诺夫决斗之后,他曾在首席贵族夫人家,“为社交界迫不及待的心情打开了闸门”。他神气地在各个大厅里走来走去,东看看,西听听,竭力摆出一副样子:他到这里来主要是为了监督社会风气,而不是来寻找无可置疑的快乐。到后来,他就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身边坐了下来,一步也不离开她,分明在努力鼓励她和安慰她。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地位十分显赫,已经老到甚至可以忍受他的怜悯的程度。但是要她向自己承认,这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所以敢可怜她,几乎庇护她,乃是因为他明白,他跟她在一起是她应当引以为荣的事——一想到这点,她就感到十分恼火。可是这将军很不识相,仍旧不停地唠叨。
“据说,一个城市没有七个正人君子就站不住脚,好像是七个,准确的数目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市这七个……无疑的正人君子中有几位有幸参加了您的舞会,但是,尽管他们参加了,我却开始感到自己并不安全。Vous me pardonnerez, charmante dame, n'est-ce pas?我这么说是另有所指的,但是我去了一趟酒吧,很高兴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我们的宝贝厨师普罗霍雷奇待在那里可不是地方,他那吃食摊到不了天亮准会被人席卷一空。话又说回来,我在说笑话。我只想等着瞧‘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上床睡觉。请原谅我这个年老的痛风病患者,我睡觉一向很早,我也劝您去‘睡觉觉’,就像人们aux enfants说的那样。要知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观看年轻的美人儿……因为除了这里,当然,我哪儿也不会遇到这么多的大美人儿……都是因为隔着一条河,我又没法上那儿去。有一位军官……好像是轻骑兵军官的老婆……长得很不赖,很不赖,而且……她自己也知道她长得很不赖。我跟这个坏丫头说过话,很麻利,而且……女孩子们也一个个艳若桃李;但也不过如此;除了艳若桃李以外,就没什么了。不过,我看到她们还是很高兴。还有一些是含苞待放,就是嘴唇厚了点。总之,在俄国女人的美貌中,脸型不够端正,而且……而且有点像烙饼……Vous me pardonnerez, n'est-ce pas……,不过,她们都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笑眯眯的眼睛。这些含苞待放的花朵,有一两年,因为年轻,十分——迷——人。甚至有三年……以后就发胖了,而且一胖就不可收拾……并在自己的丈夫身上产生一种可悲的冷淡,从而大大促进了妇女问题的发展……如果我对这个问题理解得没有错的话……唔。客厅很漂亮,房间也布置得不错。本来可能要差些。音乐本来也可能要差得多……我不是说——必须这样。一个不好的印象是,总的说,女士少了些。至于打扮,我就不提了。不好的是,这个穿灰裤子的人竟放肆地公然跳起了康康舞。假如他是因为一时兴起,我倒可以原谅,因为他是本城的药剂师……但是十点多即使对药剂师也毕竟早了点……那里,在酒吧,有两个人在打架,也没有把他们撵出去。十点多,倘若有人打架,还是应当撵出去的,不管大伙儿是怎样的风气……我不是说半夜两点以后,那时候就必须向社会舆论让步——不过要是这舞会能开到半夜两点以后的话。瓦尔瓦拉·彼得罗芙娜说话不算数,没有送花来。唔,她哪顾得上花呀,pauvre mère!至于可怜的丽莎,听说了吗?据说,这是背着大伙儿干的,而且……而且登台的又是这个斯塔夫罗金……唔。我该回去睡觉了……困得老是打盹——鸡啄米了。这‘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什么时候开场呢?”
终于开始了“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最近以来,城里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开始谈到即将举行舞会,肯定会有人立刻把话题引到这个“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上,因为谁也想象不出这到底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因此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好奇心。要取得成功,再没有什么比这种期待更危险的了,结果是——多么令人扫兴啊!
在那以前一直关着的贵宾厅的侧门突然打开了,蓦地出现了几个戴面具的人。观众迫不及待地把他们围住了。整个酒吧的人直到最后一个一下子全都拥进了大厅。戴面具的人各自站好位置后准备跳舞。我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恰好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冯·连布克和将军的身后找到了一个位置。这时一直不知去向的彼得·斯捷潘诺维奇也跳到了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身旁。
“我一直在酒吧里照应。”他悄声道,样子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不过他那样子是故意装出来的,目的是存心气她。她气得满脸通红。
“哪怕现在您不来骗我呢,不要脸的东西!”她脱口骂道,声音响得几乎连观众中都有人听到了。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急忙退到一边,神态非常得意。
很难想象还有什么讽喻比这个“文学界的卡德里尔舞”更可怜、更庸俗、更平庸、更平淡乏味的了。想不出任何东西能比这更不适合我们公众的胃口了,然而想出这个玩意儿来的据说是卡尔马津诺夫。不错,是利普京跟曾经参加维尔金斯基家晚会的那个瘸腿教员一起商量后排练的。但这毕竟是卡尔马津诺夫出的馊主意,甚至据说他自己还想化装起来扮演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立角色哩。卡德里尔舞由六对可怜的乔装打扮的人组成——甚至也算不上乔装打扮,因为他们穿的衣服跟大家一样。比如说,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高高的个儿,穿着燕尾服——总之,穿的衣服跟大家一样——蓄着一部令人肃然起敬的花白胡子(不过包了起来,这就是他的全部打扮),他的所谓跳舞,实际上就是道貌岸然地在一个地方频频踏着碎步,几乎原地不动。他用温和的但是嗄哑的男低音不断发出一些声音,正是这种嗄哑的声音用来影射一家著名的报纸。在这个角色对面跳舞的是两个巨人X与Z,这两个字母分别别在他俩的燕尾服上,至于这X与Z影射什么,却一直未予说明。“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由一位中年先生扮演,他戴着眼镜,穿着燕尾服,戴着手套,而且——戴着镣铐(真镣铐),这“思想”的腋下夹着公文包,公文包里有一份什么“案卷”。衣服口袋里则露出一封从国外寄来的打开的信,这封信对于一切心存怀疑的人是一个证明,证明“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的确是正直的。这一切均由主持人予以口头说明,因为从口袋里露出的那封信是无法阅读的。“正直的俄罗斯思想”在举起的右手中拿着一杯酒,似乎想发表祝酒词。在它的两侧并与它并排,有两个剪短发的女虚无主义者在踏着碎步,Vis-à-vis跳舞的也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先生,穿着燕尾服,但是手里拿着一根很重的大棒,似乎在扮演一家虽非在彼得堡出版,但却是一家令人望而生畏的出版物:“给你一下——就得见血。”尽管他手拿大棒,可是他却怎么也受不了那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的眼镜,因此他竭力看着两边,当跳pas de deux时,他不断地弯腰,旋转,简直不知怎么做才好了——大概,他受到良心折磨,以至于此……这些异想天开的愚蠢把戏,我也实在记不住许多;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套,因而到最后我简直感到既痛苦又羞愧。与我同样似乎是羞愧的感觉也反映在所有观众的脸上,甚至那些从酒吧来的最阴阳怪气的人也一样。若干时间内,大家都默不做声,莫名其妙而又愤愤然看着。人在羞愧中往往容易生气,容易玩世不恭。慢慢、慢慢地,我们的观众开始瓮声瓮气地发起了牢骚。
“这是什么玩意儿?”在一小撮人中有一个从酒吧出来的人嘟囔道。
“简直蠢透了。”
“某个出版界。他们在批评《呼声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第二帮人中有人道:
“一帮蠢驴!”
“不,他们不是蠢驴,蠢驴是我们。”
“为什么你是蠢驴呢?”
“我可不是蠢驴。”
“既然你不是蠢驴,我更不是啦。”
第三帮人议论:
“真想教训他们一顿,让他们见鬼去!”
“让整个大厅地动山摇!”
第四帮人议论道:
“连布克两口子看着他们出洋相怎么不害臊?”
“干吗他俩要害臊?你不是也不害臊吗?”
“连我都感到害臊,可他是省长呀。”
“而你是猪。”
“我这辈子没见过这样平庸乏味的舞会。”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身旁有一位太太挖苦道,显然,她说这话就是为了让大家听到。这位太太四十上下,长得很结实,涂满了胭脂,穿着一身色彩鲜艳的绸裙;城里的人几乎都认识她,但是谁也不肯接待她。她是一位五等文官的遗孀,她丈夫死后给她留下了一座木头房子和一笔微薄的抚恤金,可是她却过得很好,还养了几匹马。大约两月前,她曾主动去拜访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可是她没有接见她。
“这也是完全可以预见到的,您哪。”她又加了一句,放肆地望着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眼睛。
“既然您能够预见到,干吗还要枉驾光临呢?”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忍不住了。
“还不是因为太天真了,您哪。”那位麻利的太太立刻回敬道,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她非常想大吵一场);但是将军过来站在了她俩中间。
“Chère dame,”他向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弯下身去,“真的该走啦。我们只会使他们感到拘束,没有我们,他们会玩得更开心。您什么都做到了,给他们举办了舞会,那您就别去打扰他们啦……再说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自我感觉似乎并不完全良好……可别闹出什么乱子来,是吧?”
但为时已晚。
在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一直带着某种一触即发的困惑望着那些跳舞的人,当观众开始说三道四的时候,他开始不安地环顾四周。这时他才第一次留意到某些从酒吧来的人,他的目光流露出异常吃惊的表情。这时有人在卡德里尔舞中故意出了个洋相,观众对此陡地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那家“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的出版人,即手持大棒跳舞的那主儿,终于彻底感到他再也受不了“正直的俄罗斯思想”盯着他的那副眼镜了,但又不知道怎样才能躲开它,因此,当跳最后一个舞姿的时候,突然两脚倒立,迎着那副眼镜走去,顺便说说,两脚倒立正好是用来表示那家“令人生畏的非彼得堡出版物”经常颠倒黑白,歪曲事实真相。因为只有利亚姆申一个人会拿大顶,因此就由他来扮演拿大棒的出版人。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压根儿不知道有人要拿大顶。“这事他们一直瞒着我,瞒着我。”后来她悲观失望而又愤怒地一再对我说。观众的哄堂大笑,当然不是为谁也不感兴趣的讽喻叫好,而是有人居然穿着燕尾服拿大顶。连布克陡地火冒三丈,开始浑身发抖。
“混账!”他指着利亚姆申叫道,“抓住这混蛋,倒过来……把他的脚……头……倒过来……让他的脑袋冲上……冲上!”
利亚姆申两脚着地,站了起来。大笑声有增无减。
“把所有大笑的混蛋统统撵出去!”连布克蓦地下令。人群大哗,发出一阵哄笑。
“这样不行,大人。”
“观众可骂不得啊,您哪。”
“他自己才是混蛋。”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喊声。
“海盗!”有人从大厅的另一端叫道。
连布克迅速朝发出喊声的方向转过头去,整个脸变得煞白。他嘴上现出一丝隐隐约约的笑——似乎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事,记起来了。
“诸位,”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向渐渐围拢来的人群说道,同时用一只手拉着丈夫,“诸位,请原谅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身体不舒服……对不起……请原谅他,诸位!”
我真的听到她说:“请原谅。”场景变换很快。不过我记得非常清楚,一部分观众当时就纷纷拥出大厅,正是在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说了上面的话以后,他们似乎感到一阵恐惧。我甚至记得一个女人噙着眼泪的歇斯底里的喊叫:
“啊,又跟方才一样啦!”
就在这已经开始的几乎你挤我、我挤你的情况下,蓦地又引爆了一颗炸弹,真的“又跟方才一样啦”:
“起火啦!河对岸整个儿烧着啦!”
不过我不记得哪儿首先响起了这声可怕的喊叫:在大厅呢,还是似乎有人从前厅从楼梯上跑上来时喊的,但是紧接着这声喊叫后出现了一片惊慌,对此我都不想说了。前来参加舞会的半数以上的人都来自河对岸——不是那里木屋的主人,就是那里木屋的住户。有人冲向窗口,霎时拉开窗帷,扯下了窗帘。河对岸已是一片火海。诚然,火灾才刚刚开始,但是烈焰腾空却在三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正是这个使大家大惊失色。
“有人放火!什皮古林厂的工人!”人群中有人嚎叫。
我记住了其中几个极其典型的喊叫:
“我的心早就预感到肯定会有人放火,这些天来一直有这种感觉。”
“什皮古林厂的工人,什皮古林厂的工人,不可能是别人!”
“让我们到这里来也是故意的,为的是在那边放火!”
这最后一个最最惊人的叫喊是个女人的声音,这是惨遭回禄之灾的科罗鲍奇卡无心地、情不自禁地叫喊。所有的人都向出口拥去。我就不来描写在前厅大家寻找皮大衣、头巾、女斗篷时出现的你挤我、我挤你的情况了,我也不来描写吓坏了的女人的尖叫声和小姐们的啼哭声了。也不见得真会有人偷东西,但是在这种乱作一团的情况下,有人因为找不到自己的衣服,只好不穿棉衣就跑了出去——其实这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后来这事在城里讲了很久,胡编乱造,添油加醋,越说越玄乎了。连布克和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差点被人群挤在门口动不了窝。
“拦住大家!一个也不许出去!”连布克威严地向拥挤的人群伸出一只手,怒吼道,“对所有的人逐个进行最严格的搜查,立即执行!”
大厅里发出一片猛烈的叫骂声。
“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在完全的绝望中叫道。
“先抓住她!”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威严地伸出自己的一个手指,指着她。“先搜她!她举办舞会就是为了放火……”
她大叫一声,昏了过去(噢,这次当然是真的昏过去了)。我、公爵和将军冲过去帮忙;在这艰难的时刻过来帮我们忙的还有一些其他人,甚至还有女士。我们把这个不幸的女人由这座人间地狱扶上了马车,但是她直到快要到家的时候才清醒过来,她的第一声喊叫又是问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情况。随着她的所有幻想逐渐破灭之后,她面前现在就只剩下一个安德烈·安东诺维奇了。派人去请医生。我在她家等了足足一个小时,公爵也一样;将军突然大发慈悲(虽然他自己也吓得够呛),想要整夜守候在这个“不幸的女人的病榻”旁,但是十分钟后,还在等大夫那工夫他就在客厅的一张沙发上睡着了,我们也只能不管他,让他睡在沙发上。
急于离开舞会前往火灾现场的警察局局长,终于在我们走了之后把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弄了出去,他本想让他与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同坐一辆马车回去的,并竭力劝大人“安静”,但是我也不懂为什么他没有坚持这样做。当然,安德烈·安东诺维奇对“安静”两字连听也不要听,而是拼命要到火灾现场去;但是这并不是理由。结果警察局局长只好用自己的马车把他送到了火灾现场。后来他说,一路上,连布克一直在指手画脚地“喝令干这干那,因为这些命令太离谱了,所以没法执行,您哪”。最后只好呈报上司,说省长大人当时因为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得了酒狂症。
至于舞会是怎样结束的,就无须再说了。有几个游手好闲的人,而跟他们一起还有几个女士,留在了大厅。没有一名警察。他们不让乐队走,有些乐师想走,结果挨了一顿揍。快天亮的时候,整个“普罗霍雷奇的吃食摊”被席卷一空,喝了个昏天黑地,还跳未经检查的喀马林舞,所有的房间都被弄得肮脏不堪,直到黎明时分,这帮家伙中喝得烂醉如泥的一部分人,才赶往余火未尽的火灾现场,制造新的混乱去了……另一半人则醉得跟死猪一样,就在各个大厅过夜,有的睡在丝绒沙发上,有的就睡在地板上,弄得周围肮脏不堪,乱七八糟。第二天一大早,一有可能把他们拽起来,人们就拽住他们的大腿,把他们一个个拖到了大街上。为敝省家庭女教师募捐而举行的游艺活动就这样结束了。
四
这场大火之所以使敝城河对岸的居民感到恐慌,因为显然有人纵火。值得注意的是,刚有人喊“我们那儿着火了”,就立刻有人喊“是什皮古林厂的工人放的火”。现在已经查明,真有三名什皮古林厂的工人参加了放火,但是——也就如此而已,至于该厂的所有其他工人,无论是总的舆论,还是官方,都认为他们完全是无辜的。除了这三名混蛋以外(其中一人已被抓获,并供认不讳,其余两人则至今在逃),参加放火的无疑还有那个苦役犯费季卡。关于那场大火的起因,现在确凿查明的暂时就这些:至于各种猜测,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这三名混蛋到底要干什么,有没有人背后指使?对这一切甚至现在也很难回答。
由于风势很大,河对岸的房屋又几乎全是木头建筑,最后又是从三个不同的地方同时纵火,因此火势蔓延迅速,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了整个地区(不过,应当认为这次纵火毋宁说是从两处蔓延开的:第三处几乎在火焰刚刚腾空而起的同时就被截住和扑灭了,对此我们下面再说)。但是京城的报刊通讯还是夸大了我们遭受的灾难:比如说,整个河对岸被烧毁的不超过四分之一(也许还要少些)。敝城的消防队,就城市面积和人口而言,虽然还较薄弱,但是他们干得非常认真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不过,假如不是天亮前风向变了(拂晓前又忽然停了),即使居民们通力协作,消防队也不可能有大的作为。当我从舞会上跑出来后才过了一小时,我就跑到了河对岸,这时火势正猛。与河平行的整条大街都在熊熊燃烧。火光如同白天一样明亮。我就不来描写火灾的详细情形了:谁不知道俄罗斯的火灾呢?在紧挨着熊熊燃烧的街道的各条胡同里,是一片手忙脚乱和拥挤不堪的情况。火势肯定会蔓延到这边来,因此居民们在纷纷抢救财物,但终究还是舍不得离开自己的住所,他们坐在抢救出来的箱子上和羽绒褥子上等待,每个人都坐在自家的窗户下。一部分男性居民则在艰难地工作,毫不怜惜地砍掉板墙,整座整座地拆掉靠近火场和处于风势下的破旧小屋。只有被吵醒的小孩在啼哭,噱叫,还有已经把自己的破烂什物搬出来的女人们在数落和哀嚎。还没来得及搬完东西的人正在默默地、使劲地把东西搬出来。火星与砾石向四处飞落;人们在尽可能地扑灭余烬。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跑来的人拥挤在火灾现场:有些人在帮助救火,有些人在看热闹。夜间的大火常常会产生一种既刺激又使人欢快的印象;焰火就是根据这个发明出来的;但是放焰火时火的造型优美,有规律,而且十分安全,给人产生一种轻松好玩的印象,就像喝了一大杯香槟酒似的。真正的火灾又当别论:这时会感到一种恐怖,而且终究还会产生某种似乎个人的危险感,尽管夜间起火会产生某种令人欢快的印象,但这在旁观者(当然不是遭了回禄之灾的居民)身上却会产生某种脑震荡,仿佛是在向他自己的破坏本能挑战似的,可叹的是任何人心里都隐藏着这种本能,甚至在最老实和拉家带口的九等文官身上也不例外……这种阴暗的感觉几乎总是令人陶醉的。“说真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够不带有某种快感来观看火灾?”这是斯捷潘·特罗菲莫维奇对我说过的原话——有天夜里他偶然碰到一次火灾,他从火灾现场回来后对当时的景象记忆犹新。不用说,这个爱观赏夜间大火的人,后来却亲自冲进火场去救一名被大火围困的小孩或者老太太;不过这已经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紧跟在爱看热闹的人群后面挤来挤去,没有再三问询就挤到了最主要和最危险的地段,并在那里终于找到了连布克,我是受尤利娅·米哈伊洛芙娜的委托前来找他的。他的状况既令人感到惊诧,又令人感到异乎寻常。他站在被拆毁的板墙的废墟上;在他左边,约三十步开外,矗立着一座几乎已经完全烧毁了的两层木屋的黑黢黢的残骸,在上下两层楼上原来的窗户都变成了一个个黑洞,屋顶已经塌了,但是火苗还在烧焦了的原木的某些地方蜿蜒爬动。在院子深处,距离那座烧毁了的房子约二十步开外,有座厢房,也是两层楼的,开始蹿出了火苗,消防队员正在奋力救火,扑灭厢房上的火苗。右边,消防队员和百姓正在大力保护一座相当大的木头建筑,它还没烧着,但已经几次起火,看来它是逃不掉将被烧毁的命运了。连布克正面对厢房在喊叫和指手画脚,下着命令,但是他的命令谁也不执行。我甚至想,人们在这里已经把他抛弃在一边,根本没人理他。起码,围在他周围的密密麻麻的一大群各种各样的人(除了各色人等,还有好几位老爷,甚至还有一位大堂的大司祭),他们虽然也在好奇和惊讶地听着他说话,但是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答理他,也没有一个人把他拉走,连布克脸色苍白,两眼发光,在不停地说一些最奇怪的话,除此以外,他还没有戴帽子,他早把帽子弄丢了。
“完全是纵火!这是虚无主义!既然起火了,着了,那就是虚无主义!”我几乎带着恐惧地听到他在说,虽然已经无须大惊小怪了,但是显而易见的现实总是在自身中包含有某种惊心动魄的东西。
“大人,”派出所长出现在他身边,“您还是回家去安静一下吧,您哪……要不站在这里,甚至对大人您也是挺危险的。”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派出所长是警察局局长特意留在安德烈·安东诺维奇身边照看他的,并让他尽最大努力送省长回家,一旦遇到危险,甚至可以强迫他,让他走——这个任务显然是这位执行者不能胜任的。
“遭到火灾的人的眼泪可以擦干,可是城市却烧光了。这都是那四个,那四个半混蛋干的。把这混蛋抓起来!这里只有他一个人,而另外四个半却遭到他的诽谤。他骗取了一些家庭对他的青睐。居然有人利用家庭女教师的名义来烧房子。这卑鄙,卑鄙!啊,他在干什么!”他叫道,突然看见那座着火的厢房的屋顶上有一名消防队员,他脚下的屋顶已经起火了,周围正在不断蹿出火苗。“把他拽下来,拽下来,他会掉下来的,他会烧着的,快把他身上的火扑灭……他在那里干什么?”
“他在救火,大人。”
“不可能。火灾在人的脑子里,而不是在房子的屋顶上。把他拽下来,抛开一切!最好抛开,最好抛开!让它自生自灭!啊呀,什么人还在哭?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在叫,为什么就忘了老太太呢?”
果然,在起火厢房的底层有一位被遗忘的八十岁的老太太在叫,她是烧着的那座房子的主人,一名商人的亲戚。但她并不是给忘了,而是她在还能进去的时候又自己回到那所着火的房子,抱着疯狂的目的,想从一间位于犄角、还烧着的小房间里把她的羽绒褥子给拽出来,她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了,热得大叫,因为那小房间也着火了,但是她还是用她那衰老的手把自己的羽绒褥子从打破了玻璃的窗框里用足力气往外塞。连布克急忙跑过去帮忙。大家都看到他跑近窗户,抓住羽绒褥子的一角,拼命从窗户里往外拽。好像故意跟他作对似的,就在这时,一块断裂的木板从屋顶上飞落下来,打着了这个不幸的人。这木板倒没有把他砸死,仅在飞落下来的时候,木板头碰到了他的脖子,但是安德烈·安东诺维奇的官宦生涯却从此结束了,起码在敝省;这一击竟把他打翻在地,他不省人事地摔倒了。
一个阴沉沉、灰蒙蒙的黎明终于来临了。火势已经减弱;风停后突然变得一片平静,然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就像用筛子筛下来似的。我已经在河对岸的另一地区,离连布克摔倒的地方很远,就在那儿的人群中听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议论。发现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就在这街区的尽边上,在菜园后面的一块空地上,离其他建筑不下五十来步,矗立着一座刚刚落成的不大的木屋,可是这座孤零零的房子却几乎头一个起火,还在火灾发生之初。即使它烧光了,由于距离太远,也不可能延烧到城里的任何一座建筑,反之亦然——即使整个河对岸统统烧光了,唯独这座房子还能安然无恙,甚至不管当时的风势有多大。由此可见,它是单独地自行起火的,如此说来,它的起火就不会是无缘无故的。但是主要的问题在于它并未烧光,天快拂晓,这房子里发现了一些令人惊奇的事。这座新房子的主人是个小市民,就住在最近的一座小镇上,他一看见自己的新房起火了,就急忙跑去救火,在邻居们的帮助下,把码放在一边墙根旁的烧着了的劈柴扒开,终于保住了这座房子。但是这房子住着房客——城里人都认识的那个大尉和他的妹妹,还有一个是侍候他们的上了年纪的女用人,这天夜里,这三个房客:大尉,他的妹妹和女用人,三个人统统被杀死了,而且,显然,还遭到了抢劫。(当连布克抢救羽绒褥子的时候,警察局局长离开火灾现场,就是到这儿来的。)清晨,这消息就传开了,一大群各色各样的人,甚至河对岸遭到火灾的人,都蜂拥而来,到这块空地上来看这座新房子。人群拥挤到这样的程度,甚至要挤过去都很困难。有人立刻告诉我,找到大尉的时候,发现他的喉咙已经被人割断,他和衣躺在长凳上,杀他的时候,大概他已醉得跟死人一样,因此他根本没有听见,他“像只公牛似的”血流满地;他妹妹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则浑身被刀“捅满了窟窿”,可是却倒卧在门口的地板上,可见她当时是清醒的,大概她曾拼命挣扎,与凶手搏斗;那个女用人当时大概也醒了,脑袋已被完全打穿。据房东说,还在头天上午,大尉喝得醉醺醺地顺道来找他,还吹牛,给他看很多钱,大概有二百卢布。大尉那个用得又破又旧的绿色皮夹;在地板上被找到了,里面空空如也;但是玛丽亚·季莫费耶芙娜的箱子却没人动过,圣像上的银制衣饰也没有动;大尉的衣服也完好无损。看得出来,这贼干得很匆忙,是个知道大尉底细的人,他就是冲这钱来的,而且知道这钱放在哪儿;倘若那时不是房东跑来,那,已经烧着了的劈柴肯定会把这房子烧光,“而根据烧焦了的尸体是很难了解事情真相的”。
口口相传的这事的经过就是这样。人们还补充了一个情况:这住所是斯塔夫罗金先生,即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将军夫人斯塔夫罗金娜的爱子给大尉和他妹妹租下的,他还亲自前来租赁,很费了一番口舌,因为房东不想出租,他想用这房子开酒馆,但是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对租金并不计较,还预付了半年房租。
“不会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人群中可以听到这样的议论。
但是大多数人却保持沉默。大家都板着脸,但是大的、明显的愤怒我也没有看见。但是,周围仍在继续议论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的故事,说被杀的那个女的是他的妻子,昨天他还“用欺骗的手法”从本城首屈一指的德罗兹多娃将军夫人家勾引了她的千金,一个黄花闺女,又说他们要到彼得堡去告他,至于妻子被杀,看来是为了娶德罗兹多娃家的千金为妻。斯克沃列什尼基就坐落在离那里不超过两俄里半的地方,记得,我不由得想道:要不要到那里去报个信呢?不过我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在特意煽动群众,我也不想造这个孽,虽然我眼前曾倏忽闪过两三个从“酒吧”里出来的人的脸,他们在天亮前出现在火灾现场,而且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但是我特别记住了一个小伙子,瘦高个儿,小市民出身,很憔悴,鬈发,浑身像抹了层烟炱似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小炉匠。他没有喝醉,但是与那些板着脸站着的人群相反,样子似乎很激动。他老是回过头跟别人说话,虽然我不记得他究竟说什么了。他所说的语意连贯的话,最长的不过是:“弟兄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能听之任之吗?”边说边挥舞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