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看起来格外快慰。这场战事的伤亡绝对不小,但原以为大坂本城着火之时已被烧死的丰臣秀赖夫妇,竟还活着。千姬甚至在坂崎出羽守的护送下,到了本多正信的军营。正如家康所料,她此次来乃是为秀赖母子乞命。
“我自无甚异议。好!可是我已隐退,将兵权悉数交与了将军。此事,就拜托你们好生在将军面前周旋。”他对本多正信和治长的家老米村权右卫门道。
正信与权右卫门领命,家康松了一口气。正欲歇息时,二位局带着大坂城幸存者名录来了,照旧例,此举便意味着投降。应让谁活命,让谁负起战争之罪责,只要确定了这些,一切便都结束了。家康特意将一切交给秀忠。
“佐渡,我们不可过多插手此事。但不管怎说,关东伤亡亦是不小,修理和速水甲斐守不能饶恕。另,还有毛利胜永……”说到这里,家康觉得有些惋惜,咬了咬牙,道,“真是一场无甚意思的仗。真田和毛利,都是难得的将才啊。”本多正信毕恭毕敬,答应将这些话传达给将军,便退下了。
之后未久,秀忠带着土井利胜来到茶磨山,向家康致以胜利的贺辞。
此间,家康始终想见一见千姬。在接受了秀忠的祝贺之后,他又叫来了正信,命他去传与千姬同时逃出的刑部卿局。
刑部卿局到来,家康瞪大了眼,叹了一口气。“唉,你就是当年陪嫁的那个小姑娘啊?是啊,都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已上年纪了。这些年,你辛苦了!你就放心吧,我会如小姐所愿,尽量周旋,保全秀赖和淀夫人性命。”他眼睛有些湿润,亲手递给刑部卿局一柄怀剑,然后道,“阿千现在怎样?”
“是……不……”
“那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她还未从惊吓中缓过来?”
“小姐说,若右府自杀……”
“她是因为秀赖而闷闷不乐啊。”
“是。”
“哈哈,不必担心,据说秀赖躲在芦田苑的米仓中,井伊直孝正在那里守卫。我让上野去看了一下,那里还有安藤正信和阿部正次等身强力壮的勇士,无甚可担心的。嘿,阿千在担心夫君啊。”家康再次陷入老人的感慨之中。
“好了,我前去迎接吧。”良久,他突然眼睛一亮。
刑部卿局从未见过如此孩子气的家康公。在她的记忆当中,家康公平常不苟言笑,总是给人威严之感。现在他却如风中的蒲公英,让人感到无比轻松。
“奴婢甚是明白大人的心思。但,将军大人却很是严厉地斥责了小姐。”
“将军都说了些什么?”
“说妻子应为丈夫殉死,还质问小姐为何不留在丈夫身边,跟他一起自杀。小姐对奴婢说,若将军的话传到右府耳内,右府必不会苟活。她说她恨奴婢把她带出来……”
“阿千这样说啊,真是可怜!”家康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自己也觉有些尴尬,道:“阿小,我这泪啊,不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上了年纪,控制不住自己。哈哈哈!”他言罢,传来了本多正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
“巳时。”
“按照约定,秀赖果真午时从樱御门出来?”
“正是。”
“好,我们前去樱御门接一接吧。我骑马前去,另外预备一乘轿子。”
“遵命。”正纯不问预各轿子何用,事情明摆着,定是为淀夫人备的。
“阿小,你回去安慰阿千,说爷爷会替她去迎接秀赖母子。不久,我们便会手拉着手,共贺太平了。”
刑部卿局大着胆子问道:“大人,关于右府移封大和一事,就这样……”
“哦,这事啊。”家康脸上露出不快,“大和……不行。唉,都是秀赖过于任意妄为了。恐怕只能在江户附近的下总一带……但,你告诉阿千,让她莫要担忧。”
“是。”
“好了,我们走吧。”家康带着包括本多正纯在内的五十名旗本将士,朝着樱御门出发。
樱御门乃大坂城正门,可直接通往千叠殿。里面虽然已成了一片废墟,但正门依然庄严地挺立着。家康以为,秀赖必定会选择从此门出来。
家康在门前下了马,坐在折杌上,“现在什么时辰?”正在这个时候,芦田苑方向出人意料地响起了一片枪声。
“怎回事?”家康微微歪了一下头,心中生起不祥之感。他拍着膝盖,竖起了眉毛,“是怎回事,正纯?”
“应是枪声。”
“我知是枪声!仓中的人手里会有枪支?”
“这……”正纯佯装糊涂,“这,怎会……”
“这么说,开枪的乃是井伊手下?”
“恐是因为右府不安分……”
“你过去看看!”家康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咆哮道,“直孝这个急性子!我……我都到这里来迎接了……”
“在下速去……”
“且等!”
“是。”
“正纯!他们是否已接受了将军的密令,特意瞒着我……”
“在下完全无从知晓。这样的事,外人更是不知。”
“你就快去!狠狠地……”家康说到这里,那边又响起了一片枪声。
本多正纯扬起头,施了一礼,起身奔了出去。
家康站起身,紧盯着前方。此时,枪声第三次响起了。枪声为何会接连不断?是谷仓之内有性急之人杀了出来,还是井伊的手下对秀赖有什么过激之举?家康心内大忧。
到了约定的正午时分,天空布满了云,但头顶上的太阳依然火辣辣地照在众人身上,如蒸笼中一样闷热。家康几次撩衣擦拭脸颊,他陷入了沉思:秀忠若丝毫不顾忌他的意思,不愿搭救秀赖,并已安排下去,该如何是好?若秀赖从仓里出来时,直孝对其射击,众人开始骚乱,直孝便再次对人开枪……唉,在这大坂城内,并无他人能见到真相。“秀赖在最后时刻竟杀将出来。”若己方以此为借口,言称不得已才放枪,秀赖之命休矣。
家康咬着指甲。古稀之年的他,却有此最后一战!他眼冒怒火,心头有说不出的焦虑。“这些浑蛋!”家康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野兽,在杌子前踱来踱去。
本多正纯赶到井伊直孝的大帐,却听见井伊军中到处都是笑声,不见一个敌人的影子。前面七八十步远的地方便是谷仓,谷仓前一片长草的平地。在夏口闷热之中,四周一片寂静。
要是秀赖母子真能得救,本多正纯必多怨愤——家康既亲自来到大门迎接这母子二人,日后不管秀忠的意思如何,谁还敢轻易插手此事?
正纯咬牙跑进军帐,大声道:“枪声是怎回事?”
井伊直孝、安藤重信和阿部正次三人都一脸轻松,他们一边笑,一边用凉水洗脸。
“大御所等不及,巳来到了正门。请务必……”话说到这里,正纯咬了咬嘴唇。他真想说:在此之前,你们就应把事情料理了!
“大御所……”安藤重信甚是惊讶,随后笑问,“大御所来了?”
“他见过阿小之后,听说千姬小姐担心秀赖自杀,便坐不住了。刚才的枪声是什么意思?”
“因到了约定的时辰,开枪催一下。”井伊直孝粗声回道。
安藤正信笑道:“右大臣说,若无轿子,便不出来,还说无法想象自己的尊颜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下,必须备好两乘轿子,一乘给淀夫人……他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下人呢!”
“轿子……他们不会说还要用牛车吧?”
“我等只预备了马匹。实在没有办法就给淀夫人寻一乘竹轿。我们问了前来谈判的速水甲斐是否可以。”
井伊直孝禀明了事情经过,阿部正次这才慎重道:“速水甲斐一去无回。现在已到了约定的午时,我等遂开枪催促。”
“哦。”正纯脸上带着暖昧的微笑,点了点头,“要是他们无视约定的时辰,岂能坐视不理?阿部的做法合乎战场上的规矩。好!他们现在还没有出来的意思,那正纯便提一个办法:井伊,再开枪催促!”
正纯的语气甚是干脆,脸上露出阴冷的笑意。四人已有共识:一旦过了约定的时辰,就可动手。
“不必再等”正纯道,“连大御所都亲自来到正门迎接,我等岂能在此干等。井伊大人,开枪催促!”
“明白!”井伊直孝应一声,走出军帐,故意大声道,“真是些无礼之徒!竟把约定当儿戏!”
行事一向谨慎的阿部正次亦道:“事已至此,罢了!”言罢便叹一口气,旁边的安藤重信则不断点头,“真是没有办法……不管对方是何等人,行此无礼之事,岂有谅解之理?此乃战场,战场就当有战场的……”刚刚说到这里,外面又响起了枪声。三人吃了一惊,不约而同走出军帐。
谷仓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正在这时,仓房右前方的柳荫下奔过一个人影,消失在仓房里。
“那是何人?他竟进了仓房。”
“咦,要是说从里面逃出也罢,他进去……”阿部正次歪头不解,忽小声道,“坏了!”
几与此同时,本多正纯扬手对井伊直孝喊道:“井伊大人,从仓房到水门,说不定有秘密通道!大家休要再有顾虑,赶快动手!”
“明白!”
刚才的那人影乃是奥原信十郎丰政:关东诸将自是不知信十郎为何来到大坂城。
井伊再次扬起手。枪声响起,趴在地上的士众开始匍匐前进。他们人人都披盔戴甲,手持漆黑的火枪,看来虽无枪声那般可惧,但一旦行动起来,亦是杀气腾腾。
仓内依然不见丝毫反应。火枪队后面紧跟着长枪队,他们均已作好准备,单等一声令下。他们个个腰杆笔直,浑身红衣,但谁也不会如昨天那般冒矢。秀赖母子就在仓房之内,众人并非有所顾虑,而是不敢胡抡乱砍。
在离仓房约三十步远的地方,长枪队替换了先头的火枪队,先是一阵呐喊,然后戴上头盔,冲进了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谷仓。
四将目不转睛盯着众人冲进仓内。井伊直孝自不必说,连本多正纯、阿部正次和安藤重信等人也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此战最后一击,便集中在了这小小的谷仓上。现在,里面到底发生了何事?他们自比冲锋的士众更加期待。不消说,四人谁也不望秀赖活命。多少年来,他们尽力隐忍,已对秀赖充满怨恨。
他们变得如此激切,乃是因为对将军秀忠的心思一清二楚,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获共识:自己并非生活在家康的时代,而是生活在秀忠的时代。若宽谅了秀赖,日后将如何治理天下?随便都可寻得一个借口,将其灭掉。
但谷仓里面,依然不见任何动静。
天空布满乌云,小雨落下,天幕显得比刚才更低了,但依然闷热无比。井伊直孝忍不住,急急朝谷仓奔去。
“哦,下雨了。”本多正纯也迈开了脚步。正纯似以为,劫后余生的大野治长与速水甲斐守、毛利胜永兄弟等人,必又要进行谈判了。他怨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磨蹭……”
井伊直孝在距谷仓还有十几步的时候,意外地听见一阵喊声。此非从谷仓内发出,而是响自京桥口一带。正纯驻下脚步,转身细听。喊声似是发自关东士兵,但在那声音中混杂着各种各样的悲呜,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孩子的声音,皆为声嘶力竭的悲号。
京桥口聚集着一群从城内逃脱,却无去处的逃兵与老弱妇孺口本说在战争结束以后,就把他们放了,难道看到秀赖至今末出城,这些人便忍耐不住,要起骚乱?他们若起乱事,定然又招致惨不忍睹的大屠杀。
正纯再次看向谷仓,不由惊呼一声,屏住了呼吸。
一直寂静无声的谷仓,入口却冒出了滚滚自烟。正纯心叫不妙,猛地冲进浓烟当中。
正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连本多正纯这等精明之人,在冲进浓烟之前,都未想过谷仓内可能发生何事,真是糊涂!
在井伊直孝发动第一次枪击时,仓内诸人已迎来了他们的最后时刻。在第二次响枪时,仓内之人怕已死了大半。四人对此事竟完全不知,还在一旁胡思乱想。
最先冲进浓烟中的本多正纯,呛得直咳嗽,无奈又飞快退了出来。这时,只听见井伊直孝慌慌张张的声音:“赶快灭火!还不赶快把火灭掉!”但是,当他见火势越来越猛,谷仓已经变成一片火海之时,只好下令:“无法扑灭!把尸体搬出来,休要烧毁了尸体!”这位赤备军将领,此时最得格外狼狈。
谷仓内外一片狼藉,里面已经燃尽,几十具尸体被胡乱摆在只剩下一个空壳的仓房前,任由雨水冲刷。
“这到底是怎回事?刚才还无人放火。”正纯一脸茫然地盯着地上的尸体,井伊直孝则大声咆哮。
“是!无人放火!可是……”
“是何人放的火?”直孝大吼。
“应该是自杀之人最后放的火。”属下战战兢兢道。
“死了多少人?”
“记得好像是三十五具尸体。现在数却变成了三十四具,怕是刚才数错……”
“笨蛋!大御所要来察看,赶快清理尸体!混账东西!”
听着井伊直孝大骂,正纯并不认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他拿起荻野道喜手中的纸片,和二位局报上来的人数对照了一下,尸体和名单上的人名并无不同。
道喜的纸片上写着:“毛利胜永砍下右府首级,右府享年二十三。荻野道喜刺死夫人,夫人享年四十九……”
秀赖的尸身旁边有他的头颅,被包了起来。淀夫人乃被刀刺进胸膛而死,她依然微睁着眼,细雨落在她的尸身上。看着眼前身首分离的秀赖,及依然微睁双眼的淀夫人,根本想不到他们生前惹下了那么多事端,这些人也不知自己身后会发生何事。
“这便是淀夫人?”正纯小声道。
尸身不会开口说话。但这个躺在地上、微睁双眼、白白胖胖的女人,就是令关东的智囊们激愤了十数年,将家康和秀忠折腾得不浅的妖妇?正纯始终把淀夫人看作一个妖妇,这妖妇把秀吉、三成、治长,甚至家康公都迷得神魂颠倒。可是,现在这具尸体却这般丑陋。不管这妖妇罪孽何等深重,一旦死了,也就和一条死鱼无甚两样。温凉的细雨落在她的身上,让人生起难以名状的对人生无常的感慨。她的胸腹之上,石榴一般裂开的伤口已经闭合,嘴唇微微张开,可以看见染黑了的牙齿发着幽光。怕是死前吐过血的缘故,雨水落在她嘴里,血水顺着她的舌尖流到脖子上……
“那边有件罩衫,给她盖上。”正纯对士众道,然后踱到秀赖跟前。这人真是丰臣太阁的儿子?他作为一个男儿,绝不令人尊敬。六尺多的肥大身躯上长满赘肉,砍下的头颅亦如长满了脓疮,肥肥大大。正纯似从未见过如此丑陋的头颅。
“这个不孝之子,令母亲都无法放心。”正纯叹道。秀赖脸上看不出一点秀古公的样子,却如一个愁眉苦脸的乡下草莽。
旁边围着四具尸体,乃真田大助、加藤弥平太、高桥半三郎和十三郎兄弟。这几个少年的脸俊美得让人不忍正视。除却他们几个,大野治长及其子治德、毛利胜永兄弟,速水甲斐守守久及其子出来麿等人,个个都是响当当的武士,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缕让人感慨不已的悲壮。
“哦,这是木村重成的母亲。”正纯一边数着,一边确认他们的身份。当他来到最后八具尸体跟前时,不南得双手合十。治长的母亲大藏局排在最前,后依次为重成母右京太夫、大上鹏宫内局、飨庭局、阿玉,除此之外,还有三具尸体,正纯并不认识。她们都是在别人的帮助下死去的,有双手合十于胸前、被刀一刺便死的,也有挨了两三刀才死去的……但每个人脸色都很平静,她们已决心要逃离这个痛苦的人间。
“报!”一个侍卫道,“大御所突然身体不适,不欲再回军营,要直接回二条城。”
正纯大惊,大声道:“谁将此事禀报了大御所?”
“在下。”和正纯一样静静察看尸体的阿部正次擦擦脸上的雨水,道,“在下有责任将事情经过禀报将军。若不先将此事告诉特意前来迎接的大御所,便是疏忽……”
“你难道无视我本多正纯?”
“且听在下说完。在下命人对大御所禀道,对方已经停止抵扰,均已自杀,关于详细情况,由上野介大人向大御所禀报。”
“多事!”正纯大怒,丝毫不似平时,“我在此处检查未了,此间若有疏忽,导致将军和大御所之间产生隔阂,当如何是好?”
“这……”阿部正次声音很小,但字字甚是清楚,“大御所已将战事悉委托与将军,即便将军要杀了他们,大御所也不会有异议。”
听到这刚正之言,正纯不得不缄口。
“大人!”侍卫又道,“大御所还让小人转告您,说上野介大人不必同回二条城,仔细做完善后诸事再回不迟。关于后事,由小栗忠政负责,由一心寺的大师主持。”
“且等!”正纯叫住正要离去的侍卫,道,“我当然会跟去……大御所已离开樱御门了?”
“是。突然身感不适……”
“是病了?”
“是……不。”
“到底怎样,你说清楚!”
侍卫期期艾艾道:“大御所大发雷霆,说大家骗了他。”
“听见了吗,阿部,他说众人都骗了他。”
“此非欺骗。”阿部正次依然面不改色,“上野大人也看到了,是秀赖自己拖延,自行了断的。”
“好了好了!现在谁在大御所身边?”
“板仓胜重父子负责护送,小的以为,在前往二条城途中应不会有危险。”
“哦,好!我会去追你们的,你转告板仓大人,让他务必小心。”
“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本多正纯在尸体前走来走去,良久方停下脚步。他茫然若失,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对他来说,这一切皆如梦中。
家康乘上来时预备的轿子,让人牵着马,朝着守口出发了,他一脸失落。突然说要回二条城,属下根本不及准备船只,遂只有走陆路先到守口。
茶磨山的军帐尚未撤去。他本来准备在接到秀赖和淀夫人之后,与他们一起回茶磨山,甚至已令士众作好了迎接的准备……千姬和刑部卿局目下许已到了一心寺未被烧毁的禅房之内,等候他们。
当时,家康看到谷仓突然起火,顿时失色,大声吼道:“叫板仓胜重!”胜重来到之后,家康劈头盖脸骂道:“你也和他们一样!我本是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他们竟对着谷仓放枪……竟还辩解,说是对方放火自焚!他们以为德川家康什么都不知?”
胜重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他也认为秀赖之死乃理所当然。真想留秀赖母子一命的,普天之下只有大御所一人……秀忠心里怕也这么想。毕竟秀赖为女婿,秀忠不欲真要置他于死地。但,秀忠乃是治理天下的将军,如此大事上,怎能徇私情?他同样痛苦,但他的亲信却并非如此。自小牧之战以来,他们受了丰臣氏太多刁难和折磨,多年来在隐忍中生活。两家几十年的恩怨持续到今,是该了结了。
“你默不吱声,就知你与他们乃是一丘之貉!你们把德川家康骗得好苦!你们……”家康突然举起鞭子,却未抽到胜重身上。似是因狂怒,也似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摇摇晃晃,垂下双手,浑身颤抖,“水……拿水……”
侍童战战兢兢捧上水,家康喝了一口,怅然端坐,一脸怃然。
“胜重,还在烧吗?”过了片刻,家康黯然问道。此时,他已压制住了心头怒火。
“回大人,烟已逐渐消失了。”
“唉,直接回二条城。”
“可是,这样一走,将军……”
“笨蛋!我要是现在看见将军,说不好会当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痛打一顿,罢了罢了!”言罢,家康又陷入了落寞。
在家康这铁血一生中,还从未体味过如此凄惨和彻骨的孤独。他到了这把年纪,方体味这等孤独。他一生驰骋,都有人陪伴身边:少年时代有诸多老臣;中年时性格渐稳、斗志日炽,自是有心中万千希望支撑,亦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了晚年,他倾心于教导子孙,亦多见成效。然此时,家康不免仰天长叹:普天之下,何人知我心思?
然而,这不过只是一种自负。家康亦常道:“就当我已死了!”可实际上,他仍热切地活着,事事都想操心,为身后作准备。可惜,他诸多操劳并未全得秀忠及其年轻亲信信服。在秀赖母子之事上,他做不了主。
人但凡生于天地之间,就不可完全不顾世故人情。平定战乱,开创太平,自需建立新的秩序,这些不必多说。而新秩序赖以存续的“法度”,亦须严格遵守。但法度毕竟由人定,有了人才有法,非先有法后有人。然,人也罢,法也罢,在此之上,还有督管天地自然的法则。
“我要救得秀赖母子性命,正是基于这天地自然的法则。秀赖和阿千都是我的孩子。况且,太阁不仅是令人敬重的前辈,还是教了我偌多道理的师尊,故,如果此时我为了维持自己制定的秩序而践踏私谊,就有悖常理。这种有悖常理的行为只会让人畏惧萎靡,又岂能长久?法度欲令人去遵守,使不可完全脱离人情。”一有机会,家康便如此教导秀忠,在看到秀忠似已完全领悟之后,他道:“就当我已死了!”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儿子。
然而,这是家康高看世人。于天地世道,他已洞若观火,但不管是秀忠还是其亲信,何人能知家康心思一二?只怕,他们会在心中暗自嘲笑:“大御所业已年老昏聩了!”
秀吉公在病中,反复发些奇怪的牢骚时,已陷入了完全的孤独。而现在,同样的命运难道已降临到了家康身上?
“胜重,该走了!”家康怅然说话之时,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但家康并未从樱御门直接返回二条城,他吩咐:“先入城,从京桥口前往二条城。”这一方面乃是出于自尊,不愿让人见他独自回去;另一方面亦是出于谨慎,他想视察一下城池,再回二条城——他不想让世人看出他和将军有隙。
板仓胜重心领神会,在城内转了一圈,过了京桥,然后从野田、坂口前往东野江。快到东关目之时,方见一些百姓陆陆续续返回家园。
家康依然一副茫然若失之态,沉默无语。
板仓胜重令下人牵着马,徒步跟在轿旁。“战争已经结束了,赶快回家好生做买卖吧。”他安抚过往的商家,回头又对家康道:“看,大家都安安心心往家里赶呢。”
家康仍是无语。
“大人,您还在难过?”
“……”
“可是仔细想想,此事必非将军本意,定是有误会。”
“混账!”家康咬牙,却无力道,“唉!秀赖终是不能起死回生了。”
“将军……”胜重给轿夫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放慢脚步,“将军不会违背大人的意思。况且将军身边还有本多正信,定是有误会。”
“住嘴!”
“……”
“这将成为德川家康一生的污点,你们谁能知我?”
胜重听到此言,离开轿子几步,扪心自问:自己能否明白家康公的心思?全无抵抗之力的太阁遗孤秀赖切腹、千姬亦出走,这些只怕会被人当作无情与自私的阴谋使然。多事之人自会大加编排,家康公也许会被看成灭了丰臣遗孤的冷酷无情之人。
“胜重,”家康突然道,“到了枚方,派人去将军处走一趟。”
“遵命!”
“就说我已累了,想让孩子们陪着。让远江中将和尾张参议速去二条城。”略顿一下,他加了一句,“让忠辉也一起来吧。他们都突然松懈下来,定会觉得无趣。”
胜重这才放了心,家康公的心思似已转向教导儿孙上了。“遵命!在下立时派人前去。”
还未到枚方,板仓胜重便派人去了冈山秀忠的军营,亦顺便去了茶磨山,令在那里等待家康归来的重昌尽快赶赴二条城。
此时与家康同行的人马,加上胜重的手下,计约三百余人。因未寻到大船,众人只能挤在一处,家康和胜重亦紧紧挨着。即便这样挤着,家康依然不正眼看胜重,单是失神地望着雨丝纷飞的天空,缄口不语。
胜重这才感到了彻骨的孤独。仗打胜了,可是,大御所心里留下了一道抚不平的伤痕。
“胜重。”当家康再次说话时,船已经在纤夫的拉拽下,逆流而上,在众人的喊声中,即将抵达京城管辖的河道。
“大人有何吩咐?”
“之后,我想将大坂的一切均交与将军处理,当不会有何意外吧?”
“是。无甚可担心了。”
“之前是我管得太多了?”
“这……可是,这是父子之情……大人要是有何吩咐,在下马上派人前去传达。”
“算了,仔细想想,都是我多嘴。说什么让阿部正次、青山忠俊和安藤正信负责看守城中的金银财宝,让松平忠明守卫城池……这些啊,都不过是老年人的唠叨。”
“不,这并非唠叨,而是老成之虑,将军亦会谨慎行事。”
“你认为将军如何?他有能力治理天下吗?”
胜重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道:“不管何事,将军都尽心尽力,毫未玷污大人的丰功伟绩。有这等孝心之人,可谓独一无二。”
“哦……我得再死一次了。”
“大人……”
“虽生犹死……虽生犹死。难哪,便当自己是个活死人。”
胜重使劲点头。即使如家康这等人物,到了这般年纪,对完全舍弃权力仍不甘心。
“大人此言意深,胜重将铭刻在心,努力锤炼。”
“胜重,我无意再责备将军。但,到了二条城,不妨将藤堂高虎传来。”
“藤堂高虎?是。”
家康脸上这才露出了平时的沉着和冷静。
未几,板仓胜重的良苦用心,在家康一行到达二条城前便显出效果。将军秀忠得知家康回了二条城,马上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了各种消息:秀赖母子自杀时诸情景;为了防备有人从海岸逃脱,已命九鬼守隆和小滨光隆二人负责海岸的警备;对于大坂城中的金银,悉遵家康的意见,由阿部、青山和安藤重信三人负责;城中废墟,已命西国、中国地区的兵众于百日之内清理完毕……
秀忠亦依关原之例,并未奏凯歌,单是祭拜军神,超度双方阵亡将士,然后,方带着两位幼弟及欲面见家康的藤堂高虎前往伏见城。
“这都是谁的主意,是本多佐渡守还是藤堂高虎?”回到城内的家康似对秀忠迅速处理完后事、紧撤至伏见诸事感到颇为满意。他在樱御门大发雷霆,突然决定直接返回二条城:不消说,这种异常举动使人大为生异。秀忠亦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马上处理完后事,自己也跟回伏见城。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父子有隙,还以为他们乃是事先约定。
胜重微微一笑,道:“做父亲的看来,总是觉得儿女还小,还远未长大。”
“没有父母,儿女焉能长成?”
“神佛法力无边。”
“胜重,他一句也未提到阿千,这又怎么说?”
“恕在下直言。”胜重沉着答道,“在下以为,祖父疼爱孙女,无论怎样皆可。”
“作为父亲,便无法保护从战场生还的女儿?”
“大人圣明!”
“好,此事……我还要见一人,便是和你相交甚笃的本阿弥先生。”
“光悦?”
“是,想跟那老儿聊聊,问问他,当如何对待孙儿孙女。他性情率直,不说假话。我还想让他将事情经过转述高台院……唉,如此甚好。”
“在下立即去传请光悦。”
“胜重,有时我会落泪,但落泪之事休要说与别人。我本想令秀赖和阿千同坐于我面前,好生教导他们……那、那曾经是我的一个梦,唉!”
在板仓胜重看来,家康已经变成了一个时常落泪的老人,这并非因为老朽,他依然判断精准,决断如刀。胜重隐隐觉出,家康与先前相比,如今颇为性急,怕是因知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在下这就去叫光悦。”胜重说完,到了廊下,但顿了一下,他又改变了主意。正如家康所言,本阿弥光悦乃是刚直之人,要是叫他来商量千姬之事,说不定他会作出比秀忠更加严厉的裁断:“淀夫人和右大臣都已亡故,千姬作为右大臣的夫人,也应自行了断。”他要是这般回话,家康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怕又会乱了。想毕,胜重走进旁问,给光悦写了一封书函。
因秀赖母子自杀,大御所甚是落寞,先生从中怕亦深感世事无常。鄙人认为,大御所应很快便会启程返关东。大御所年事已高,此次回去之后,只怕与先生再无缘相见。故,请先去慰问高台院,在大御所回关东之前,请她前来见上一面。详情改日再议。在此之前,请仔细思量如何应对。幸甚。
胜重派人送出书函,回到了家康房中。此时家康两手支于扶几上,深陷沉思,良久,方问道:“他立时过来吗?”
“这……先生不在家,出门了。”
“远足?”
“不。一两日便回。在下已着人送去信函,请他回后即来拜见。”
“哦。”家康目不转睛盯着胜重,“胜重,阿千之事,不想再问那老儿了。”
“大人……”
“你故意说他不在家,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想再问了。”
“这……这……”
“无妨,人有时说谎,亦是善意。人太刚直,反而冷酷。好了好了,待本阿弥来了,我会好生褒奖他,不必忧心……”
板仓胜重颤抖着双肩,大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