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红衣主教正在猜测揣度时,雅纳始终在看着他,没放过主教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变化,此刻,她也感到很苦闷。是啊,当你想与某人谈一笔交易,你于是便赤诚相见,想先让他信服,而他却总是疑神疑鬼,这不能不使你苦恼之至。
现在,对这两个人,沉默都是难堪的;于是红衣主教便又提了一个新的问题来打破冷场。
“那么陪您恩人一起来的那位夫人,您注意了吗?您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模样的吗?”
“啊,那一位吗?我看得可清楚啦。”伯爵夫人说,“她身材高大,长得漂亮;她的表情很沉着,气色极好,长得很丰满。”
“那么另一位夫人没有称呼她吗?”
“称呼过一次,但叫的是她的教名。”
“那么她的教名叫什么?”
“安德烈。”
“安德烈!”红衣主教惊叫了一声,接着,他颤抖了一下。
这个动作和其他动作一样,也没逃过拉莫特伯爵夫人的眼睛。
红衣主教这才明白该如何办了,因为安德烈的名字消除了他的一切疑虑。
确实是这样的,在大前天,已经有人说过,王后和塔韦尔奈小姐一块儿到巴黎来过。在凡尔赛,已经风传着王后夜里回家被关在门外,以及国王和王后夫妻间拌嘴的轶事了。
红衣主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在圣·克洛德街,既没有陷阱,也没有阴谋。现在,拉莫特夫人在他的眼里就象是正直女神那样美丽和纯洁了。
然而,亲王毕竟当过外交家,他觉得应该最后再考验一下。
“伯爵夫人,”他说,“我得承认,有一件事特别使我吃惊。”
“哪一件事,大人?”
“这就是凭您的姓氏以及您的称号,您竟没有向国王提出请求。”
“向国王?”
“是的。”
“但是,大人,我已经向国王递上了二十份摺子,二十份申请书了。”
“毫无结果?”
“但是除了国王之外,一定所有的亲王都会接受您的正当的要求的。譬如说,奥尔良公爵先生就很仁慈;何况,他就经常爱干那些国王不愿做的事情。”
“大人,我已经托人恳求过奥尔良公爵殿下了,但没有用。”
“没有用!我不信。”
“提请求的人没有钱,又没有人推荐,您想能怎样呢?所有的摺子还不都在亲王们的接待厅里石沉大海了。”
“还有阿尔图瓦伯爵先生呢。放荡不羁的人有时会比乐善好施的人更能做出一些高贵的行为。”
“可惜阿尔图瓦伯爵大人和奥尔良公爵殿下和法国国王陛下并无区别。”
“但是最后还有夫人们哪,她们都是国王的姑姑婶婶啊!啊,那些夫人可不一样哪,伯爵夫人,要不我完全判断错了,要不她们大概已经对您有所善意的表示了。”
“没有,大人。”
“哦!我不能想象,伊莉莎白夫人①、国王的妹妹,会无动于衷。”
“不错,大人。夫人殿下在我的请求下,是答应过接见我的;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在她接见了我的丈夫之后,虽然经我再三向她请求,她再也不愿意见我了。”
“说真的,这可怪了!”红衣主教说。过了一会儿,好象他突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似的,大声说道:
“啊,我的上帝!我们居然忘了……”
“忘了什么?”
“忘了那个您早该和她第一个打交道的人。”
“我早该和谁打交道?”
“向乐善好施的女当家啊,她从来也没有拒绝过别人正当的求援,也就是说向王后啊。”
“向王后?”
“是的,向王后,您看见过她吗?”
“从来没有。”雅纳极其自然地回答说。
“什么,难道您没有向王后呈递过摺子?”
“从来没有。”
“佨也没设法让王后召见您一次?”
“我想过办法了,但没成功。”
“至少,您大概曾经试过站在王后要经过的地方,让她发现您,并把您如进宫去,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
“我从来没这样做过。”
“说真的,夫人,您说的话真令人难以置信。”
“都是真话。事实上,我只到过凡尔赛两次,只看见过两个人。一位是路易大夫,他曾经在王宫医院替我那不幸的父亲治过病,还有一个就是塔韦尔奈男爵,我就是被推荐给他的。”
“塔韦尔奈先生向你说过些什么呢?他完全有能力把您引见给王后的啊。”
“他回答我说,我想得太不周到了。”
“这话怎么讲?”
“不该在名义上向国王要求承认亲戚关系,这样当然会引起陛下的反感,因为穷亲戚从来都是不受欢迎的。”
“他真是一个自私、粗暴的男爵。”亲王说。
接着,他又想起了安德烈到伯爵夫人家走访的事。他想着:
“事情也真蹊跷,父亲把提申请的女人打发走了,而王后却又带着他的女儿到她的家里去。嗯,应该在这个矛盾之中发现一些线索。”想到这里,他又高声说道:
“我以贵族的身份发誓,我听了一个请愿的女人、一位第一流的贵妇人说,她从未看见过国王、也没有看见过王后,我真是奇怪极了。”
“如果不算在肖像上看到的话。”雅纳微笑着说。
“那好啦!”红衣主教大声说,他这一次是真的相信伯爵夫人的无知和真诚了,“如果需要,我将亲自把您带到凡尔赛去,我叫人向您敞开大门。”
“呵,夫人,您可太好了!”伯爵夫人喜出望外,大声说道。
红衣主教向她走近去,他说:
“在这之前,居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关心您,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哎呀!大人,”雅纳娇滴滴地叹了一口气说,“您内心真的这样认为吗?”
“啊,我当然是这样想。”
“我想您是在恭维我吧,大人。”
说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确实如此,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不得不使伯爵夫人感到惊讶万分;在十分钟之前,红衣主教还拿着一副亲王架子,随随便便对待她呢。
雅纳的目光就象出弦的箭那样,不是直射在红衣主教的心上,就是射进了他的感官之中。不论他包藏着的是奢望之火还是情欲之火,总之,有一把火在他胸中燃烧。
罗昂先生也算得上是情场老手了,暗下也不得不承认,象这样迷人的女人还不多见。
“啊,真不简单啊!”他心里想着,象他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宫廷里的人物在办外交时都是盘算来盘算去的,“啊!老天爷哪!同时碰上两个女人,真是又荣幸又不简单哪!一个是正直的女人,却有着一副挺狡猾的外表;另一位则是穷人的强有力的保护者。”
“大人,”女妖精打断他的思路说,“您有时默不作声,使我很不放心;请原谅我向您直言不讳。”
“什么意思,伯爵夫人?”红衣大主教问。
“大人,我是想说,象您这样的一个男人只有和两类女人打交道时才不讲礼貌的。”
“哦!我的天!您想说什么,伯爵夫人?我向您起誓,您让我害怕。”
他抓住了她的手。
“是的,”伯爵夫人回答道,“我刚才说了,和两类女人,现在我还是这么说。”
“说说年都只能,哪两类女人?”
“一类是您爱得发疯的,另一类是您不太瞧得起的。”
“伯爵夫人,伯爵夫人,您让我害臊了。我本人可能对您有所失礼了?”
“当然喽!”
“别这么说,这太可怕了。”
“就是嘛,大人。因为您不可能爱我爱得发疯,而至少直到现在为止,我也决不会给铴有这个权利过分轻视我。”
红衣主教抓起了雅纳的手。
“哦!伯爵夫人,您和我说话就象对我有一肚子怨气呢。”
“不,大人,您现在还不值得叫我动怒。”
“自从我看见您并认识您这天起,我就永远不值得您动怒了。”
“哦!我的镜子!我的镜子②!”雅纳心里想。
“而从这天开始,”红衣主教继续说道,“您将永远会得到我的关心照顾了。”
“哦!听着,大人。”伯爵夫人说,她还未把手从红衣主教的手里抽出来,“别再说下去了。”
“您这是什么意思?”
“别向我说什么您的庇护了。”
“但愿不要说出庇护这个字来才好呢!啊,夫人,这个字不会让您受辱,而是使我本人受辱。”
“这么说来,红衣主教先生,那我们就达成一个协议吧,这将会使我高兴一辈子的……”
“果真如此,伯爵夫人,我们就达成这个协议吧。”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大人,您对拉莫特·瓦卢亚夫人进行过一次礼节性的拜访了。我也不要求别的。”
“但这个要求也就足够了。”风流的红衣主教回答说。
说着,他就把雅纳的手抓到他的唇边,在上面印上一个长长的吻。
伯爵夫人抽回了她的手。
“啊,礼貌!”红衣主教认真而洒脱地回答说。
雅纳又献上了她的手,这一次,神甫又极其郑重地盖上了一个吻。
“啊,这太好了,大人。”
红衣主教欠了欠身子。
“要知道,”伯爵夫人继续说道,“在象您这样一个日理万机的人的卓越高尚的思想里,我还占据着一个位置,不管这个位置是多么微不足道,就这一次,就足以使我整整一年得到自慰了。”
“一年!这未免太短促了……希望更长一些,伯爵夫人。”
“那好!我不说一个不字,红衣主教先生。”她微笑着说道。
“红衣主教先生”是一个不拘礼节、颇为随便的称呼,雅纳冒昧地脱口而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神甫因为很骄傲,是很容易着恼的,他本来会为此而感到惊讶;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他非但不惊讶,而且还很得意,似乎是得到了宠爱。
“啊,这是信任的表现。”他高声叫了起来,又移近了一步,“太好啦!太好啦!”
“我信任您,是的,大人,因为我感到阁下……”
“您刚才不是称呼我先生嘛,伯爵夫人。”
“请您原谅,大人;我不知道宫廷的规矩。我之所以说我信赖您,因为您有能力来理解象我这样一个具有冒险精神的。勇敢的、纯洁的人。尽管我受过贫困的煎熬,受过卑鄙的敌人的恶意中伤,阁下还是善于在我的身上,也就是说,在我的交谈中,吸取不失阁下身份的因素,而对其余的部分,阁下却又抱着宽容的态度来对待。”
“我们现在成了朋友了,夫人。说定了,起过誓了,是吗?”
“我是很愿意的。”
红衣主教站了起来,向拉莫特夫人走去;但由于他对这么一个普通的誓约过分热情,手臂张得太开了点儿,伯爵夫人巧妙而温柔地避开了他的拥抱。
“三个人的友谊。”她带着特有的天真和嘲讽的口吻说。
“怎么是三个人的友谊?”红衣主教问。
“是嘛;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还有一个可怜的精骑兵,一个被流放的、别人称作拉莫特伯爵的人吗?”
“啊,伯爵夫人,您的记性真是糟糕透啦!”
“但我应该向您说起他啊,既然您刚才没有对我提到他。”
“伯爵夫人,您知道刚才为什么我没有提到他吗?”
“说说吧。”
“这是因为他本人将会说到自己的;做丈夫的是从来不会忘了自己的,请相信我吧。”
“假如他说到他自己呢?”
“那么人们就必然会说到您,因此又会说到我们了。”
“这是什么意思?”
“譬如说,人们会说起红衣主教罗昂先生每星期要上圣·克洛德街上的拉莫特夫人家三次、四次或者五次,拉莫特伯爵对此表示乐意或是不乐意。”
“啊!您说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吧,红衣主教先生!每星期三次、四次或者是五次吗?”
“不这样不说得上什么友谊呢,伯爵夫人?我说五次,我是说错了。应该说六次或是七次,还不算闰日③呢。”
雅纳脸上绽开了笑容。
红衣主教发现她这是第一次对他开的玩笑报以笑容,更是沾沾自喜。
“您能不让人说吗?”她说道,“您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能。”他回答说。
“怎么会可能呢?”
“啊!还不是明摆着的吗:不管有理没理,巴黎人都认识我。”
“呵!当然,说得有理,大人。”
“但是您呢,他们可没福分认识您。”
“那又怎样?”
“换句话说说吧。”
“就换句话说,怎么说……”
“随您的便……假如,譬如说……”
“请说下去。”
“假如是您出门,而不是我出门,怎么样?”
“也就是要我到您的府上去,要我去,大人?”
“您到一个上帝的使者家里去,不是很好嘛。”
“上帝的使者不是一个男人,大人。”
“您真可爱。说实话吧,我不是说去我的府邸,我另有一座房子。”
“说得干脆些,是一座‘藏花楼’吧。”
“不对,这座房子属于您的。”
“啊!”伯爵夫人叫出声来,“一座属于我的房子。那么在哪儿呀?我不知道这座房子啊。”
红衣主教刚才已经坐下去了,这时又站了起来。
“明天,上午十点钟,您会得到这所房子的地址的。”
伯爵夫人的脸红了,红衣主教亲昵地拿起了她的手。
而这一次,他这一吻既带着尊敬,又不乏温柔和大胆。
这两个人施礼告别时,都有礼貌地微笑着,预示他们即将发生的亲密关系。
“为大人照路。”伯爵夫人叫道。
老太婆走出来,为大主教照亮了路。
神甫走了出去。
“啊!”雅纳心里想,“我似乎觉得已经在人间迈了一大步。”
“行了,行了。”红衣主教登上他的华丽的四轮马车时想,“我一箭双雕了。这个女人聪明绝顶,肯定会让王后上当的,正如她对付我那样。”——
①伊莉莎白夫人(1764—1794),路易十六的妹妹,与路易十六关系密切,一七九四年五月十日上断头台。
②指雅纳先前对着镜子顾影自赏,现在诱惑主教成功。
③每隔四年,二月份要多一天,为29天。这多出的一天为闰日,但这里的闰日是诙谐的说法,因为在周内是没有闰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