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尔莫莱走进小屋对我说:“我向您报告件事。”这时候我刚吃过饭,躺在行军床上。这次猎松鸡倒相当顺利,可是很累人,所以想稍稍休息一下,再说,又正是七月中旬,天气热得可怕……“我向您报告件事:咱们的霰弹全用光了。”
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霰弹用光了!哪会呢!咱们从村子里出来时,不是带了大约三十来俄磅吗?整整一袋子呢!”
“那倒是;还是挺大的一袋,该够两个星期用的。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说不准袋上有裂口,反正霰弹没有了……只剩下十来粒了。”
“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前面正有几处最对劲的地方——咱们本指望明天能打到六窝鸟呢……”
“那就让我到图拉跑一趟吧。离这儿不算远:只有四十五俄里地。要是您让我去,我就一口气奔去,带一普特霰弹回来。”
“那你什么时候去呢?”
“马上就去也行呀。干吗要耽误呢?不过得租两匹马才行。”
“怎么得租马!自己的马干什么呀?”
“自己的马跑不了啦。辕马的腿瘸了……瘸得厉害!”
“什么时候瘸的?”
“就在前两天——车夫牵它去钉过铁掌。铁掌倒是钉上了。大概是碰上一个二把刀的铁匠。眼下它的一只蹄子不能踩地了。是一只前蹄。它一直缩着这条腿……像狗一样。”
“那怎么办?至少把那个铁掌卸了吧?”
“没有,没有卸;应该把它立刻卸下来才是。大概钉子钉进肉里了。”
我吩咐把车夫叫来。叶尔莫莱的确没有瞎说:辕马的一只蹄子真的不能着地。我立刻嘱他把那块铁掌卸下来,让马站在湿地上。
“怎么样呀?让我租马去图拉吗?”叶尔莫莱缠着我问。
“在这个荒僻地方难道能租得到马吗?”我不禁懊恼地喊起来……
我们所逗留的这个村子很偏僻荒凉;这里的所有村民都挺穷;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间虽谈不上干净但还算略微宽绰一点的农屋。
“能租到,”叶尔莫莱带着一向坦然的神情回答说,“您说这个村子荒僻是真的;不过这地方以前住过一个农人。人很聪明!很有钱!他有九匹马。那个人已经死了,如今是他的大儿子在当家。这个人很笨很笨,可是还没有把老子的财产糟蹋光。我们可以向他租马。您让我去找他来。听说,他有几个弟弟都挺机灵……可他还是他们的头。”
“为什么是这样呢?”
“就因为他是老大呀!当弟弟的就得听他的!”这时候他对一般当弟弟的人进行了过激的、难以形诸笔墨的评论,“我去叫他来。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跟他有什么不好说话的?”
当叶尔莫莱去找“老实巴交的人”的时候,我想到了,我亲自去一趟图拉不是更妥当吗?第一,我有过经验教训,我很信不过叶尔莫莱。有一回我派他上城里买东西,他答应在一天之内把我所交代的事全部办好,没料到他竟去了整整一个星期,把带去的钱全花在喝酒上了;而且他是坐竞赛马车去的,却走着回来。第二,在图拉我有一个相识的马贩子;我可以向他买一匹马来代替瘸了腿的辕马。
“就这么定了!”我心里想,“我亲自去一趟;路上还可以睡睡觉,我这马车是挺平稳的。”
“叫来了!”过了一刻钟之后叶尔莫莱一面喊着,一面闯进屋来。他后边跟着进来一个大个子庄稼人,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和树皮鞋;他高度近视,长着淡黄头发,棕黄色尖形胡子,又长又粗的鼻子和咧开着的嘴巴。他看起来的确像个“老实巴交的人”。
“您跟他说说吧,”叶尔莫莱说,“他有马,他愿意出租。”
“是的,是这样,我……”这个庄稼汉用稍显沙哑的嗓音嗫嚅地说,抖了抖他那稀疏的头发,用手指摆弄着拿在手上的帽子的边,“我,就是……”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这庄稼汉低下头,像是在思索。
“问我叫什么名字吗?”
“是呀,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叫——菲洛费。”
“喂,是这样,菲洛费老弟,我听说你有马。你去牵三匹马来,把它们套在我的四轮马车上——我的车子是很轻便的——由你赶车送我去一趟图拉。现在夜里有月亮,很明亮,赶起车来也凉快。你们这一带的路怎么样?”
“路吗?路倒没什么。从这儿到大路总共只二十来俄里。不过有一处地方……有点不好走,别的没什么。”
“什么地方不大好走呢?”
“有条小河,得蹚水过去。”
“怎么,您要自己到图拉去?”叶尔莫莱问。
“是的,我亲自去。”
“那好吧!”我的忠实仆人摇了摇头说。“那也好!”他又说了一声,啐了一口,就出去了。
去图拉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显然已毫无吸引力了;这件事在他眼里已显得没有意思了,无所谓了。
“你熟悉路吧?”我问菲洛费。
“我们怎么会不熟悉路呢!不过,随您吧,我是说,我不能……因为这样突然……”
原来叶尔莫莱前去雇菲洛费时,曾对他声明过,要他不必顾虑,会付给他这傻瓜钱的……就光有这句话!菲洛费,虽然按叶尔莫莱的说法是个傻瓜,却不满足于这样一句话。他要我给五十卢布——这价很高;我还他十卢布的低价。我们便讨价还价起来。菲洛费起先硬坚持,后来开始让价,但仍咬得很紧。这时候叶尔莫莱进来待了一会儿,他就告诉我说:“这傻瓜(菲洛费听见了,就低声说:“瞧,他老喜欢这样损人!”)根本不懂换算钱。”他还顺便向我提起一件事:大约二十年前,我母亲曾在两条大路交叉的热闹地段开了一个旅店,就是由于被派去经管这旅店的那个老仆人的确不懂得怎么换算银币铜币,结果把那旅店搞得彻底亏损,关门了事,那个老仆人只知道数多就是好,比如,把二十五戈比的银币当作六个五戈比的铜币付给别人,同时还使劲骂人。
“你呀,菲洛费,真是个菲洛费!”叶尔莫莱终于这样喊了一句,出去时还气冲冲地把门砰的一声带上。
菲洛费半句也没有顶他,似乎心里意识到,叫菲洛费这个名字确实不大得体,一个人有这样的名字该受人奚落,虽然实际上这得怪那个牧师,大概在行洗礼的时候没有好好酬谢那个牧师,所以就给取了这样的名字。
不过我最后还是跟他讲定了,给二十卢布。他便回家牵马去,过了一个小时,他牵来了五匹马供我选择。这些马都算不错,虽然鬃毛和尾巴显得乱些,肚子老大,绷得像鼓似的。菲洛费的两个弟弟也跟着他来了,他们一点也不像他。他们个子小,黑眼睛,尖鼻子,确实给人“机灵”的印象。他们话说得很多,又说得很快,正像叶尔莫莱所说的,“哇里哇啦”,可是他们都听老大的。
他们把我的四轮马车从敞棚下推出来,便动手套车,忙活了一个半钟头,一会儿把挽绳松开,一会儿又把它拉得紧紧的。两个弟弟定要让那匹“灰斑马”驾辕,理由是“它下坡走得稳”;可是菲洛费却决定:用蓬毛马!于是就把蓬毛马套上驾辕了。
他们在车子里放了不少干草,并把那匹瘸腿的辕马的马轭塞在座位底下备用,如果在图拉买到新马,可以给它配用……菲洛费还跑回家去一趟,回来时穿着他父亲的肥大的白长袍,戴着高毡帽,穿着上了油的靴子,挺得意地登上了驾车台。我坐上车,看了看表:已十点一刻了。叶尔莫莱竟没有前来跟我道声再见,而是去揍他那只叫瓦列特卡的狗;菲洛费扯了扯缰绳,朝马尖声地吆喝:“嘿,你们这些小家伙!”他的两个弟弟从两旁跑过来,朝两匹拉梢马的肚子各抽了一鞭,马车便启动了,出了大门,转到马路上;那蓬毛马本想跑回自家的院子,可是菲洛费给了它几鞭,以示教训,就这样我们的车子便跑出村子,走在密密的小榛树丛之间的十分平坦的路上了。
夜晚寂静而明朗,最适宜于驾车赶路。风儿时而在榛树丛中簌簌作响,摇动着树枝,时而完全停息下来;天上有的地方出现一些停住不动的银色的云;月亮高高地挂着,把周围照得清清楚楚。我舒展地躺在干草上,本想睡上一会儿……可是一想到那个“不大好走”的地方,便振作了一下。
“怎么样呀,菲洛费?离要蹚水的地方还远吗?”
“到要蹚水的地方吗?还有八九俄里。”
“八九俄里,”我想,“没有一小时到不了。可以睡一会儿。”
“菲洛费,这条路你很熟悉吧?”我再次问。
“这条路怎么会不熟悉呢?又不是头一回走……”
他还说了几句什么,可我已经没有去听他话……我睡着了。
有时候自己想睡一个小时,到时候往往会自动醒了,而这一回使我醒来的却是我耳边响起的虽很微弱但很奇怪的扑哧声和咕嘟声。我抬起头来……
好奇怪呀!我仍然躺在车子上,在离车边不过半俄尺的地方竟是一片洒着月光的水面,荡漾着细碎而清晰的涟漪。我往前面一瞧:菲洛费正低着头,躬着背,活像个木偶似的坐在驾车台上;再前面一点,在潺潺的流水上边,是弯弯的马轭、马头和马背。一切都呆然不动、了无声响,仿佛陷在魔法的控制中,仿佛在梦中,在神奇的梦中……多么怪呀?我掀开篷布朝后面一瞧……原来我们是停在河中央呀……河岸离我们有三十来步!
“菲洛费!”我喊了一声。
“什么事?”他回答。
“什么什么事?真有你的!咱们这是在哪儿呀?”
“在河里。”
“我知道是在河里。就这样子咱们会很快淹死的。你就这样蹚水过河吗?啊?你睡着了,菲洛费!说话呀!”
“我搞错了一点儿,”我的这位车夫说,“定是走偏了,我搞错了一点儿,现在得等一会儿。”
“怎么个得等一会儿呀!咱们要等什么呢?”
“让这匹蓬毛马细细认一下路。它往哪儿转,咱们就该往哪儿走。”
我在干草上坐起来。辕马的头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在皎洁的月光下,看见它的一只耳朵忽前忽后地稍稍动着。
“它也睡着了,你的蓬毛马!”
“不,”菲洛费回答说,“它这会儿是在嗅着水呢。”
一切又沉寂下来了,唯有河水依然发出微弱的汩汩声。我也发呆了。
月光、夜色、河水,还有困在河水中的我们……
“是什么东西在沙沙响?”我问菲洛费。
“这声音吗?是芦苇里的小鸭子……兴许是蛇。”
骤然辕马晃动起脑袋,耳朵也竖了起来,打起响鼻,并开始转动身子。
“嘚儿——嘚儿——嘚儿——嘚儿!”菲洛费顿时放声吆喝起来,欠起身子,挥动鞭子。马车立刻离开了原来位置,横截着水浪向前冲去,接着晃晃悠悠地走动起来……起初我觉得是在往下沉,往深处去了,然而经过两三次震撞和下陷之后,水面似乎突然下降了……水面越来越低,马车升出了水面——已经看得见车轮和马尾巴了。此时这几匹马激起了又猛又大的浪花,这些浪花在淡淡的月光下像金刚石一般,不,不是像金刚石,而是像蓝宝石一般四处飞溅——马儿们快活而齐心协力地把我们拉到了沙地的岸上,然后奋力地迈着又湿又亮的腿,沿着大路往坡上跑去。
我心里想:“菲洛费现在会不会说:‘我说的对吧!’或者诸如此类的话?”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所以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责备他的疏忽大意了,于是就躺倒在干草上,又想睡觉了。
可是我睡不着——不是因为没有打猎而不觉疲累,也不是因为经历这场虚惊而驱散了我的睡意,而是因为我们来到了一处景色如画的地方。这是一片辽阔、宽广、湿润、茂盛的草地,这里有许多小草场、小湖泊、小溪、小河湾,那些小河湾里长满了柳树和灌木丛,属于地道的俄罗斯风光,是俄罗斯人最喜爱的地方,就像我们古老传说中的勇士骑着马来射白天鹅和灰鸭子的地方。被车马压平的道路像一条黄丝带似的蜿蜒着,马儿轻快地奔跑着——我不愿合上眼睛,我要欣赏一番!这一切在温情的月光下如此轻柔、如此和谐地从车旁掠过。菲洛费也为之感动了。“我们这儿把这一带叫作圣叶戈尔草地,”他转过头对我说,“再往前去就是大公草地;像这样的草地在全俄罗斯也找不到第二处了……多么美啊!”此时辕马打了一声响鼻,颤抖了一下……“老天爷保佑你……”菲洛费庄重地小声说。“多么美啊!”他又说了一遍,叹了一口气,然后曼声地喊了一下。“很快就要开始割草了,这儿能割到多少草呀——不得了!河湾里的鱼也多着呢。多肥的鱼呀!”他像歌唱似的说着,“一句话:活着多带劲呀。”
他突然举起一只手来。
“嘿!瞧呀!那湖上……是不是停着一只苍鹭呀?难道它在夜里也捕鱼?啊哈!原来是树枝呀,不是苍鹭。看错了!月亮总是让人看错东西!”
我们的马车就这样跑着,跑着……眼看就到了草地的尽头,这儿出现了一片片小树林和一片片耕地;路旁的一个小村庄里闪烁着两三处灯光——到大路只有五六俄里地了。我睡着了。
我又不是自己醒来的。这一次是菲洛费唤醒我的。
“老爷……喂,老爷!”
我稍抬起身来。马车停在大路中央的平地上;菲洛费在驾车台上向我转过脸,眼睛睁得老大(我着实感到惊奇,没想到他的眼睛有这样大),严肃而神秘地嘟哝说:
“有车轱辘响……车轱辘响!”
“你说什么?”
“我说:有车轱辘响!您弯下身听一听。听见了吗?”
我从车子里伸出头去,屏住呼吸,确实听到后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声响,像是车轮滚动的声音。
“听见了吗?”菲洛费又问一次。
“嗯,是的,”我回答说,“有辆马车在跑。”
“您还没听见……听!那是……车铃声……还有口哨声……听见吗?您把帽子脱下来……会听得清楚些。”
我没有脱下帽,而是侧过耳朵去听。
“嗯,是的……可能是。不过这有什么呢?”
菲洛费转过脸,朝着马。
“来的是辆大车……没有载着东西,轱辘是带铁皮的,”他说,一边抓起缰绳,“老爷,这是坏人来了;这里,图拉附近,拦路抢劫的……多着呢。”
“瞎说什么!你凭什么认定这一定是坏人呢?”
“我说的不会错。带着铃铛……坐的又是不装货物的大车……还能是什么人呢?”
“那怎么办,到图拉还远吗?”
“还有十五六俄里地,而且这儿没有一户人家。”
“那就赶快走,千万别耽搁。”
菲洛费挥一下鞭子,马车又跑动了。
虽然我不相信菲洛费的话,可是再也睡不着了。万一真的是这样,那怎么办?我心里出现一种很不愉快的感觉。我在车子里坐起身来(在这之前我是躺着的),开始朝四处张望。在我睡觉的时候,涌来一层薄雾——不是罩向地面,而是腾向天空;它浮在高处,月亮在雾中悬着,变成一个淡白的点,好像隐在烟气里。一切都变暗淡了、模糊了,虽然低处还较为清楚。四周尽是平坦而阴沉的地面:田野,无有尽头的田野,有些地方是灌木丛、沟谷——接着又是田野,大多是长着稀稀的杂草的休闲地,空旷……死气沉沉!连一只鹌鹑的叫声也听不到。
我们就这样走了约半个来小时。菲洛费不时地挥动鞭子,吧嗒嘴唇,可是无论他还是我都没有说一句话。此时我们爬上了一座小丘……菲洛费停住车,立刻又对我说:
“有车轱辘响……车轱辘响,老爷!”
我又从车里探出头去;不过就是在车篷里面也能听得见:那大车轮子的滚动声、人的口哨声、铃铛声,以至马蹄的嘚嘚声,虽然还很远,这会儿都听得很清楚了;我甚至听到了歌声和笑声。风的确是从那边吹过来的,但毫无疑问,那些陌生的过路人与我们已近了一俄里,也许已近了两俄里。
我和菲洛费对视了一眼,他只是把帽从脑后向前额拉了拉,立刻又俯向缰绳,挥鞭抽打马。几匹马快步跑了起来,可是没有持续多久,又换成小跑了。菲洛费继续鞭策它们。总得逃脱呀!
我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起先对菲洛费的疑虑不以为然,而这一回却突然便相信跟在我们后面的准定是坏人……我没有听到什么别的声音:还是那些铃铛声,还是那辆没有载货物的大车的响声,那种口哨声,那种乱糟糟的喧闹声……可是这会儿我已经不再怀疑了。菲洛费说的不会有错!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来分钟……在这个二十分钟时间里,除了自己这辆车子的轧轧声和隆隆声外,我们已经听到另外一辆大车的轧轧声和隆隆声了……
“停车吧,菲洛费,”我说,“反正一样是完蛋!”
菲洛费怯生生地吆喝一声马。几匹马顿时便站住了,似乎很高兴能休息一下。
天哪!那铃铛简直就在我们的背后猛响着,那大车的隆隆声中还带点叮叮声,有人在吹口哨、叫喊、唱歌,马儿打着响鼻,还有嘚嘚响的马蹄声……
追上来了!
“糟——了!”菲洛费拖着腔轻轻地说,踌躇地咂下嘴,吆喝一声,又抽起马来。就在这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冲来,响起了狂喊声、轰隆声,一辆大型的摇摇晃晃的大车由三匹矫健的马拉着,如旋风似的骤然追上我们,并跑到了我们的前头,立即换成了慢步,挡住了去路。
“正是强盗的做法。”菲洛费嘀咕说。
说真的,我吓呆了……我朝着雾蒙蒙中洒着月光的半黑半亮的地方紧张地打量起来。在我们前面的大车上,不知是坐着还是躺着五六个穿着衬衫,敞开上衣的人;有两个人头上没有戴帽子;几条套着长靴的粗腿耷在车边的木杆上摇来晃去,手臂胡乱地举起来放下去……身子一颠一颠的……显而易见,这是一伙醉鬼。有几个人在乱喊乱嚷;有一个人吹着口哨,那声音很尖很脆,另一个人在谩骂;在驾车台上坐着一个穿短皮袄的大汉,他在赶车。他们让车子慢慢地走着,似乎没有注意我们。
有什么法子呢?我们也只好跟在他们后边慢慢地走着……真是无可奈何。
我们就这个样子走了四分之一俄里。这种等待真令人难堪……逃脱、自卫……哪儿行呢!他们有六个人,而我手上连一根棍子都没有!掉头往后跑呢?他们会马上追上来。我想起了茹科夫斯基的一句诗(他在诗里写到了卡明斯基元帅的被害):
强盗的斧头多卑鄙……
要不然就用脏里吧唧的绳子勒住喉咙……往阴沟里一扔……让你在沟里哼哼、挣扎,像一只落在套索中的兔子……
唉,糟透了!
而他们的车子依然慢慢吞吞地走着,他们也没有注意我们。
“菲洛费,”我悄悄地说,“试试看,往右靠,装作从旁超车的样子。”
菲洛费试着让车子靠右边走……可是他们也立刻让车子往右靠……无法超过去。
菲洛费又试着让车子靠左边走……他们还是不让他超车。他们甚至笑了起来。这表明,他们不放我们过去。
“没错,就是强盗。”菲洛费转过头小声对我说。
“那他们还等什么呢?”我也小声地问他。
“就在前面有一个洼地,小河上有一座桥……他们会在那边干掉我们!他们常常是这样的……在桥的附近。老爷,这事是明摆着的!”他叹着气接着说,“不见得会放我们活命;因为他们主要是想灭口。我只可惜一点,老爷,我这三匹马要丢了,我那两个弟弟得不到了。”
这时候我真感到惊奇,到了这个份上菲洛费还是念念不忘自己的马,老实说,我已经顾不到他的事了……“难道他们真的要杀人?”我心里反复在想,“为了什么呢?我把我的全部东西给他们就是了。”
那桥越来越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我们前面的那辆马车仿佛飞腾似的奔跑起来,跑到桥边,一下子停住了,停在路上稍稍靠边的地方,像被钉住了似的。我的心猛地往下沉。
“唉,菲洛费老弟,”我说,“我和你都得死了。原谅我吧,算是我害了你。”
“哪能怨您呢,老爷!命中注定的,是逃不了的!”菲洛费又对辕马说:“喂,蓬毛马,我忠实的马儿,往前走吧,伙计!出最后一把力吧!反正是一样了……老天保佑吧!”
随之他赶着三匹马大跑起来。
我们离那座桥,离那辆停着不动的可怕的大车越来越近了……那大车上像有意安排似的一切都静了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梭鱼、鹞鹰、一切凶禽猛兽在猎物靠近的时候都是这样悄悄等候的。我们终于走到与那辆大车并排了……那个穿短皮袄的大汉突然跳下车,径直朝我们走过来!
他什么也没有对菲洛费说,可是菲洛费立刻自动地勒住马……车子停下了。
那大汉把两只手按在车门上,把他的毛发蓬松的头伸向前边,咧着嘴,用缓慢而平稳的声音并以行话的方式说了下面一番话:
“尊敬的先生,我们是出席一个体面的宴会、出席一个婚礼回来的;就是说,我们给一位好伙计办了婚事,把他安顿得好好的;我们这伙哥们儿都很年轻,胆子很大,我们喝了好多的酒,但是没有东西可以醒醒酒;您是否愿意赏光,给我们一点小钱,好让我的哥们儿每人再喝上半瓶酒?我们会为您的健康干杯,会记住您这位好先生的;要是不愿意——那就休得见怪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想……“是开玩笑?……是耍弄人?”
大汉低着头,仍然站着。正在这一会儿,月亮从雾里爬了出来,照亮了他的脸。这张脸在得意地微笑着——眼睛和嘴唇都在微笑。看不到那脸上有威胁的表情……不过整张脸似乎很警觉……他的牙齿是那么白,那么大……
“好的,好的……请吧……”我赶忙说,同时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两个银卢布;那时候在俄国还通行银币,“请收下吧,如果不嫌少的话。”
“多谢!”那大汉像士兵似的喊了一声,他那粗大的手指一下抓走——不是整个钱包,而只是那两个银卢布,“多谢!”他抖了抖头发,便跑回那大车旁边。
“哥们儿!”他喊道,“那位过路的先生赏给咱们两个银卢布!”那车上所有的人一下哈哈大笑起来……那大汉爬上了驾车台……
“祝您好运!”
我们顷刻就看不见他们了!三匹马一鼓劲,大车便轰隆隆地跑上了山坡——那辆大车在天与地之间晦暗的交界线上再次闪现了一下,就下了坡不见了。
接着车轮子声、叫喊声、铃铛声都听不见了……
随之是死一般的沉静。
我和菲洛费没有一下子回过神来。
“唉,真会开玩笑!”他终于说了一句,一边摘下帽子,画起十字来。“真的,开玩笑,”他又说道,他朝我转过身,满是欢天喜地的样子,“这家伙准是个好人,真的。喏——喏——喏,小伙计们!快点儿跑呀!你们平安无事了!咱们都平安无事了!就是他这家伙不让我们超车过去的;是他赶的车嘛。这小子真逗。嘚儿——嘚儿——嘚儿——嘚儿!快些跑吧!”
我没有言语,可我的心情也变好了。“我们平安无事了!”我默默地反复说,并且在干草上躺了下来,“侥幸地打发了!”
我甚至有些羞愧起来,为什么我竟想起茹科夫斯基的那句诗。
我脑子里突然想起了一个问题。
“菲洛费!”
“什么事?”
“你娶老婆了吗?”
“娶了。”
“有孩子了吗?”
“有孩子了。”
“刚才你怎么没有想到他们呢?你心疼你的马,怎么没有心疼你的老婆孩子呢?”
“为什么要心疼他们呢?他们又没有落到强盗手里。可我脑子里一直在惦念他们,现在还在惦念呢……确实是这样。”菲洛费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定……就是为了他们,老天爷才保佑咱们的。”
“也许那一伙人不是强盗呢?”
“那怎么知道呢?难道能钻到别人的心里去吗?俗话说,‘人心难测’嘛。信上帝总是好些的。不……我总是惦记着自己的家……嘚儿——嘚儿——嘚儿,小家伙们,快些跑呀!”
我们快到图拉时,天差不多已经大亮了。我迷迷糊糊地躺着。
“老爷,”菲洛费忽然对我说,“您瞧,他们都在酒馆里呢……那就是他们那辆大车。”
我抬头一瞧……可不,正是那伙人,还有他们的大车和马。在酒馆门口突然出现那个面熟的穿短袄的大汉。
“先生!”他喊道,一面挥动帽子,“我们正用您赏的钱喝酒呢!喂,赶车的,”他向菲洛费点点头,接着说,“刚才大概让你受惊了吧?”
“真是个蛮有趣的人。”在离开酒馆二十来俄丈的时候,菲洛费说。
我们终于到了图拉;我买了霰弹,顺便买了些茶叶和酒,还从马贩子那里买了一匹马。到中午我们便动身往回走了。菲洛费由于在图拉喝了些酒,变得特别爱说话,甚至还给我讲了些故事;当我们经过原来听见有大车响声的地方时,菲洛费忽然笑了起来。
“记得吗,老爷,我那时一直对您说:‘有车轱辘响……车轱辘响……车轱辘响!’”
他好几次使劲地挥着手……他觉得这句话挺有意思。
当天晚上我们回到了他的村子里。
我把路上所遇到的虚惊告诉了叶尔莫莱。这时候他并没有喝醉酒,可是他没有说半句同情的话,只是哼了一声——是称赞呢还是责备,我想,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过了两三天,他挺高兴地告诉我一个消息,就在我和菲洛费去图拉的那天晚上,也在那条路上,有一个商人被抢了,还被杀害了。我起初不相信这个消息,可是后来不得不信了:区警察局长骑着马去调查,可见确有其事。我们所遇到的那伙勇猛之徒莫非就是参加了那场“婚礼”回来?他们,用那个开玩笑的大汉话来说,所好好“安顿”的是否就是这个“好伙计”呢?我在菲洛费的村子里又逗留了五六天。我每次一遇到他,就要对他说:“怎么样?有车轱辘响吗?”
“那个人真逗。”他每次都这样回答我,自己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