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洛托夫卡是一个不大点儿的村庄,早先属于一个女地主(她由于性子又凶又泼而被邻近的老乡取了外号叫“刁婆”,她的真名倒无人知晓了),而如今已归彼得堡的一个德国人所有了。这个小村庄坐落在一个寸草不长的小山坡上,那小山被一道可怕的山沟从上到下割开了,这道山沟是急流猛冲猛刷而成的,它像深渊似的张着口子,蜿蜒在马路当中,它比河流更狠地——河流上至少可以架桥——把这个穷山村一劈为二。几棵瘦巴巴的爆竹柳怯生生地顺着两侧的沙土坡往下排列;在干枯的黄铜色的沟底上躺着一些黏土质大石板。没有说的,这景观确令人不愉快,可是附近各处的老乡却都熟悉到科洛托夫卡的路:他们经常乐于奔这儿来。
在山沟的顶头,离它的像狭缝似的开头处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座四方形的小木屋,它独处一方,同其他的房子不相接邻。屋顶是麦秸铺的,并有一个烟囱;一扇窗子宛如敏锐的眼睛,盯着山沟,冬日夜晚,屋里亮着灯,老远就能在朦胧的雾色中看见它,它闪烁着,似乎成了每个过路的农人的指路明星。小房子的门上方钉着一块蓝色牌子;这小木屋就是一家小酒馆,号称“颐和居”。这家酒馆里的酒价不见得比规定的价格便宜,可是上门的顾客却比附近其他各个同类店铺的顾客多得多,其原因就同这酒馆的掌柜尼古拉·伊万内奇有关了。
尼古拉·伊万内奇早年曾是一个身材挺拔、脸色红润、一头鬈发的帅小伙,可是如今已变成一个过于发福的人了,头发也白了,一脸的肥肉,眼睛显得狡猾而和善,油光光的脑门上布满了一道道的皱纹——他在这科洛托夫卡已待了二十余载了。正像大多数酒馆的掌柜一样,尼古拉·伊万内奇也是个挺有心计的机灵人。他并不特别奉迎人,也不那么能说会道,但自有一套吸引顾客、留住顾客的招数。在这位恬淡的店主的虽然有点锐利但很安详亲切的目光下,顾客们在他的柜台前一坐便感到愉快舒心。他有很多明智的见解;他对地主、农民和市商的生活都熟悉得很。在别人遇到难处的时候,他能给人出点好主意,不过,他为人谨慎,私字当头,宁肯置身于事外,至多是略微地,似乎毫无用意地做点暗示,以此帮助他的顾客——而且是他所喜欢的顾客——明辨事理,好自为之。凡是俄国人所看重的或感兴趣的事情,比如对牛马和牲畜,对森林,对砖瓦,对器皿,对毛布皮革,对歌曲舞蹈,等等,他都样样在行。在没有顾客的时候,他常常盘起两只细腿,像麻袋似的坐在自家门前的地上,跟一切过往行人打招呼,亲切寒暄。他一生见多识广,目睹过几十个常来他这儿买酒的小贵族的相继去世,他对方圆一百俄里内发生的事都一清二楚,可是他从来不乱说,不显摆自己,从来不自炫;连眼光极锐利的警察局长都未加怀疑的事他都知底细。他总是寡言少语,爱笑笑,动动酒杯。乡亲们都很敬重他:县里身份最高的地主、高级文官谢列彼坚科每次路过他家门口,都要谦逊地向他点头致意。尼古拉·伊万内奇是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一个有名的盗马贼偷了他一个朋友家的马,他能让那个贼把马还回来;领近一个村子的庄稼人不愿接纳新的主管人,他也能说服他们,还有不少诸如此类的事。不过,不要以为他做这些善事是出于正义感,出于对朋友邻里的古道热肠,非也!他只不过是尽力防止出什么乱子,免得破坏他的宁静。尼古拉·伊万内奇已经成家,并有了娃娃。他的妻子是个鼻尖眼快做事麻利小市民出身的女子,近一个时期来,也像她丈夫一样有些发福了。他把一切都托付给妻子,钱也交她保管。那些爱发酒疯的人都很怕她;她不喜欢这种人,因为从他们那里赚不到多少钱,却吵得要命;比较合她心意的倒是那些沉默寡言、郁郁不乐的人。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娃娃们都还小;先头生的几个都夭折了,而活下来的几个长得都很像爹娘:看着这几个健康的孩子的小脸,是很令人愉快的。
那是一个酷热不堪的七月天,我慢慢地挪着脚步,带着我的狗,顺着科罗托夫卡山沟往上走,朝着“颐和居”酒馆走去。赤日当空,像发了狂似的,不住地蒸着、烤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尘土。羽毛亮泽的白嘴鸦和乌鸦张着嘴,苦相地瞅着过路的行人,似乎在求人们的同情。唯有麻雀们不觉愁苦,张开羽毛,叽叽喳喳地叫得比先前更凶,忽而在篱笆上打架,忽而从尘土飞扬的大路上一齐起飞,如阴云一般在绿油油的大麻地上空飞来飞去。我渴得难受极了。近处无水可饮:在科洛托夫卡,就像在许多其他僻远村庄一样,由于没有泉水和井水,庄稼人们喝的都是池塘里的浑水……可是谁能把这种令人恶心的池水称作饮水呢?我就想到尼古拉·伊万内奇那儿要一杯啤酒或格瓦斯喝喝。
老实说,一年四季里,科洛托夫卡都没有令人赏心悦目的风光;这里特别令人感到郁闷的是热不可耐的七月耀眼阳光烘烤下的景象:破旧的褐色屋顶,这个深深的山谷,焦枯的、尘土滚滚的牧场,在牧场上失望地游荡着的长腿瘦母鸡;原先地主住宅剩下的灰色白杨木屋架和变成一个个洞穴的窗子;周围长满荨麻、苦艾和杂草、飘满鹅毛、晒得滚烫的黑乎乎的池塘;池塘边半干的污泥和坍向一边的堤坝;堤坝旁被踩成灰末状的土地上那些热得难以喘气、直打嚏喷的绵羊;还有它们悲愁地互相拥挤,尽量把头低低垂下,似乎觉得这场难堪的酷热不知何时才会最后过去的那种沮丧的忍耐神情。我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到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酒馆门前,照旧引起了孩子们的惊奇,惊得他们睁大眼睛无所用意地观望着;我的到来也引起狗的狂叫,它们以此来表示愤怒,它们叫得那样声嘶力竭、气势汹汹,仿佛内脏都要喊破了似的,以至于后来它们自己都咳了起来,喘了起来——这时候,酒馆门口出现一个个子高高的汉子,没有戴帽,穿着一件厚呢大衣,低低地束着一条浅蓝色腰带。从样子看他像一个仆役;浓密的灰发竖在他那张又干又皱的脸孔上边。他在唤一个什么人,急忙忙地挥动着双手,他那双手挥动得明显超过他自己所希望的程度。看得出来,他已经喝醉了。
“来呀,来呀!”他使劲扬起眉毛,嘟哝地说起话来,“来呀,眨巴眼,来呀!瞧你那个样,老弟,老磨磨蹭蹭,真是的。这可不好,老弟。人家都在那儿等你呢,可你这么磨蹭……来呀。”
“哦,来了,来了。”响起一个发颤的声音,从房子的右边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瘸子。他穿着一件相当整洁的呢外衣,只套上一个衣袖;高高的尖顶帽直扣到眉毛上,使他那圆圆的胖脸平添了调皮和嘲笑的表情。他那双小小的黄眼睛滴溜溜地直转,那薄薄的嘴唇上老是浮着拘谨的不自然的微笑,那又尖又长的鼻子难看地突向前面,像个船舵。“来了,伙计,”他接着说,一瘸一拐地向酒馆走去,“你喊我干什么呀?……谁在等我?”
“我喊你干什么?”穿厚呢大衣的人带点责备的口吻说,“你这个人哪,眨巴眼,真是怪呀,老弟,喊你到酒馆里去,你还要问干什么!大伙都好心地等着你呢:土耳其人雅什卡,还有怪老爷,还有从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雅什卡跟包工头打赌:赌一大瓶啤酒——看看谁胜过谁,也就是说,看谁唱得更好……明白吗?”
“雅什卡要唱歌?”外号眨巴眼的人兴致勃勃地说,“你没瞎说吧,笨瓜?”
“我不瞎说,”笨瓜郑重地回答,“你才爱胡扯呢。既然打了赌,当然就要唱,你这笨牛,你这滑头,眨巴眼!”
“那好,咱们走吧,糊涂蛋。”眨巴眼说。
“嘿,至少你来吻一下我嘛,我的心肝。”笨瓜张开双臂,嘟哝说。
“瞧你这个娇里娇气的伊索。”眨巴眼轻蔑地说,一边用胳膊肘推开他,接着两人都躬点身,走进那扇低矮的门里。
听到他们的这番对话,强烈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曾不止一次听说,土耳其人雅什卡是附近一带最出色的歌手,这一次我偶然遇到机会可以听一听他跟另一名歌手的比赛。于是我便加快脚步走进酒馆。
在我的读者中,有机会光顾乡村酒馆的人恐怕不会很多;可是我们这些打猎的人哪儿不去呢。乡村酒馆的建筑都是非常简单的。一般都是由一间幽暗的前室和带烟囱的正屋组成。正屋由一道板壁隔成里外间,里间是任何顾客都不可以进的。在板壁上,在一张宽宽的橡木桌子上方,开有一个长方形的大壁洞。这种桌子,或者说柜台,就是用来卖酒的。正对着这大壁洞有一排货架,货架上并排摆着大大小小封着口的酒瓶。正屋的前半部分是接待顾客用的,放着几条长板凳,两三个空酒桶,拐角处摆着一张桌子。大部分乡村酒馆里光线都很差,在它们的圆木结构的墙壁上,几乎看不到那些为一般农舍所不可缺的花花绿绿的通俗版画。
当我踏进这个名为颐和居的酒馆时,里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柜台的后边照例站着尼古拉·伊万内奇,他那身躯几乎与壁洞一般宽。他穿着一件印花布衬衫,肉嘟嘟的脸颊上泛着慵懒的微笑,正在用白白胖胖的手给刚刚进来的朋友眨巴眼和笨瓜倒两杯酒。在他后边靠窗的屋角处,可看到他那位眼睛很尖的妻子。房中央站着土耳其人雅什卡,二十三四岁,身材瘦削而挺拔,穿一件长襟土布蓝外衫。他看起来像是个豪爽的工厂工人,可那身体似乎很难说是多么壮健。他的两颊有些瘪,有一双显得不安的灰色大眼睛,一个端正的鼻子,那小鼻孔老是在动,白皙的额门稍有点斜,淡黄色鬈发梳向后面,嘴唇很大,可很漂亮,富于表情——这脸上的一切都显示他是个敏感而有激情的人。他很激动:眨巴着眼睛,呼吸时粗时细,两手发颤,像患热病似的——他的确在发一种热病,一种突如其来的惶惶不安的热病,凡是要面对众人讲话或唱歌的人,常常都会这样。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宽肩膀、宽颧骨、低额门,有一双鞑靼人式的小眼睛,鼻子短而扁平,下巴方方的,头发乌黑亮泽,硬如鬃毛。他那黑不溜秋的带铅色的脸,特别是他那苍白嘴唇的表情,如果不是在这样平静沉思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凶狠的。他几乎待着不动,不过在慢慢地打量着四周,活像套在轭下的公牛。他穿一件带有光滑铜纽扣的旧外衣;粗大的脖子上围着一条旧的黑色绸围巾。人称怪老爷。在他正对面,在圣像下边长凳上坐着的是雅什卡的比赛对手——从日兹德拉来的包工头。他是一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个头不高,可很坚实,麻脸、鬈发、扁扁的狮子鼻,滴溜溜的褐眼睛,稀稀的下巴胡。他神气地打量着周围,把双手掖在屁股下,穿着滚边的漂亮靴子的双脚悠然自得地摇晃着,发出啪啪的响声。他穿一件带棉绒领的崭新的灰呢薄上衣,在这个领子的映衬下,那件紧包住喉头的红衬衫便显得格外的醒目。在对面的角落里,在门的右边的一张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庄稼人,穿着一件又窄又旧的长袍,肩部有一处大洞。阳光滚着稀稀的黄色光波,透过两扇小窗的沾着灰尘的玻璃射了进来,似乎也战胜不了房间里常驻的昏暗:各种用具什物上只亮出淡淡的光斑。然而屋子内相当凉爽,我刚一进入屋里,闷热之感便一下消去了,真是如释重负。
我的到来,我看得出来,起初使尼古拉·伊万内奇的顾客们略感不安;但他们看到他像对一位熟人那样跟我招呼问候,便安心下来,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了。我要了啤酒,坐到房角里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汉旁边。
“嘿,怎么啦!”笨瓜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忽然大喊起来,并且怪模怪样地挥动双手,用以配合自己的叫喊,显然,不带这种动作他是说不出话来的,“还等什么呀?开始就开始嘛。对吗?雅沙?……”
“开始吧,开始吧。”尼古拉·伊万内奇表示赞成地说。
“那咱们就开始吧,”包工头带着自信的微笑冷静地说,“我准备好了。”
“我也准备好了。”雅科夫激动地说。
“喂,开始吧,伙计们,开始吧。”眨巴眼尖声尖气地喊道。
可是,尽管都一致表示要开始,却没有人起头开唱;包工头甚至没有从凳上站起来——大家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开始!”怪老爷阴沉而断然地说了一声。
雅科夫战颤了一下。包工头站了出来,把腰带紧了紧,清清嗓子。
“那由谁先来呢?”他用略为改变的声音问怪老爷。怪老爷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间正中,宽宽地叉开两条肥腿,把两只强劲的手插在灯笼裤的裤兜里,几乎直插到胳膊肘。
“你,你先来,包工头,”笨瓜嘟哝说,“你先来,伙计。”
怪老爷皱皱眉头扫了他一眼。笨瓜无力地吱了一声,发起窘来,望望天花板,耸耸肩膀,不吭声了。
“抓阄吧,”怪老爷一字一顿地说,“把酒放在柜台上。”
尼古拉·伊万内奇弯下腰,气喘吁吁地从地板上拿起一瓶酒,放在柜台上。
怪老爷瞧了瞧雅科夫,说了声:“来!”
雅科夫把手伸进衣袋里掏,掏出一个铜子,用牙咬出一个印记。包工头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皮钱包,不慌不忙地解开带子,把许多小硬币倒在手心里,选出一个崭新的铜子。笨瓜脱下他那顶破掉了帽檐的旧帽子拿上来,雅科夫把他那铜子扔进帽里,包工头也把铜子丢了进去。
“你抓一个吧。”怪老爷朝眨巴眼说。
眨巴眼得意地笑了笑,两手捧着帽子,摇晃起来。
室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两个铜币相互碰撞,发出轻轻的叮当声。我留意地朝周围扫了一眼:每张脸上都显出紧张等待的神情;怪老爷本人也眯起眼睛;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人也好奇地伸长脖子。眨巴眼把手伸进帽子,掏出的是包工头的铜子:大家都松了一口气。雅科夫的脸红了一下,包工头用手绺了绺头发。
“我说过的嘛,你先唱,”笨瓜叫起来,“我说过的嘛。”
“行了,行了,别嚷嚷了。”怪老爷轻蔑地说。“开始吧。”他向包工头点点头说。
“那我唱什么歌呢?”包工头兴奋地问。
“随你唱什么,”眨巴眼回答说,“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呗。”
“当然,唱什么要随你便,”尼古拉·伊万内奇把手缓缓地叉在胸前,附和着说,“这事不好给你指定。唱你想唱的吧;不过得好好地唱;然后我们会公正地评判的。”
“不用说,会公正的。”笨瓜接过话说,并舔了舔空酒杯的边。
“伙计们,让我稍稍清一下嗓子。”包工头说,用手指摸摸上衣领子。
“好啦,好啦,别拖了,开始吧!”怪老爷断然说,并低下头去。
包工头略微思索一下,晃了晃头,站了出来。雅科夫盯着他看……
不过,在描述这场比赛之前,先来把这故事中的每个出场人物略做几句介绍,我想,这不是多余的吧。他们之中有几个人的生平,我在这颐和居酒馆里遇到他们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闻了;另外几个人的情况是我后来才打听到的。
先来说说笨瓜吧。此人的真名是叶夫格拉夫·伊万诺夫,可是周围一带谁都管他叫笨瓜,他本人也常用这个外号来称呼自己,所以这个外号就叫开了。的确,对于他那很不起眼的、老是焦急不安的相貌,这外号是最适当不过了。他本来就是一个吊儿郎当放荡惯了的独身家仆,原先的几个主人早就不要他了,由于没有了任何差使可干,也就拿不到一个铜子的薪水,但他有办法每天慷他人之慨去吃吃喝喝。他有一批愿供他喝酒饮茶的相识,那些人自己也搞不清图的是什么,因为他不仅不会替大家逗闷助兴,相反,他那无聊的贫嘴、令人讨厌的赖皮、热狂的举动、不断发出的不自然的笑声,都令大家厌烦。他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平生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聪明的话,没有说过一句有用的话,老是瞎说八道,胡诌一气——是个十足的笨瓜。可是在方圆四十俄里之内,没有一次酒会上没有他那瘦长的身影在客人们中间晃来晃去,大家都对他习惯了,把他作为势所难免的坏现象而加以容忍。说实话,大家都瞧不起他,但唯一能使他老实下来,不敢胡作非为的人,就是那位怪老爷。
眨巴眼跟这个笨瓜可截然不同。眨巴眼这外号对于他也很合适,虽然他那双眼睛眨得并不比别人的多;大家都知道,俄罗斯人对于起外号都很拿手。尽管我曾费了大力去打听此人的更详细的经历,可是对于我,或许也对于别的许多人来说,他一生经历中还留下一些模糊不清之点,用读书人的话说,被不可知的漆黑所掩盖了。我只听说,他早先曾在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太太家里当马车夫,他带着交他照管的三匹马溜之夭夭,失踪了整整一年,后来他大概遭了不少苦难,深知过流浪生活是没有好处的,所以便自动跑回来了,这时他已经成了瘸子,他跪在女主人脚下求饶,在后来的几年里他卖力地干活,将功补过,渐渐博得了女主人的喜欢,终于得到她的完全信任,当上了管家;女主人过世后,他不知怎么地获得了自由,变成了小商人,开头向乡亲们租些地种瓜,后来就发了,如今日子过得挺滋润。这个人阅历深,有脑子,为人既不恶也不善,比较会打算;他深懂人情世故,善于拉关系。他小心谨慎,同时又如狐狸一般机灵;他像老太婆似的爱叨叨,却从来不会说漏嘴,倒是能让别人掏出心里话;不过,他不会像其他一些狡猾家伙那样装糊涂,他是很难装傻的: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更锐利更聪明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来不是简单地在看,总是在细细观察或悄悄窥视。眨巴眼有时会一连几个星期去思量一件似乎很简单的事,可有时会突然下决心去干一件铤而走险的事,看样子他这一下非倒霉不行了……可你瞧,他全办成了,一切顺利。他是很走运的,他相信自己的运气,相信征兆。总的说来他很迷信。大家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对人漠不关心,可是他很受大家尊敬。他的家里只有一根独苗,他对这儿子可疼爱极了。这孩子有这样的父亲来培养,想必会鹏程万里呢。“这小眨巴眼长得真像他老子。”现在有些老头子在夏日晚间聚坐在墙根土台上聊天的时候,已经悄悄地这样议论他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就不多说什么了。
关于土耳其人雅科夫和包工头,没法加以细叙。雅科夫的外号叫土耳其人,因为他确实是一个被俘的土耳其女人所生。就心灵而论,他是个道道地地的艺术家,可按身份他则是一个商人办的造纸厂里的汲水工。至于包工头嘛,说实话,他的经历我仍不得而知,我只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心眼很机灵的城市小市民。但是关于怪老爷,倒值得较详细地表一表。
此人的外表给人的最初印象就是觉得他有些粗鲁、沉闷,可又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他长得很粗笨,像我们所常说的,是个“铁汉子”,他身上带着坚不可摧的壮健劲。而且说来也怪,他那狗熊般的形体也不乏某种特有的风雅,它可能来自对自身强壮的十分冷静的自信。初次见到他的风采,很难断定这位赫拉克勒斯是属于哪一阶层的人;他不像家仆,不像小市民,不像退职的穷文书,也不像家道败落、地产不多的贵族——那都是些好养狗、爱打架的家伙,而他的确是别具一格的人。无人知晓他是打何处流落到我们县里的。有人说,他出身于独院地主,从前似乎在某处供过职,但有关这方面的确切情况大家都不知道,也没有人可以打听——从他本人嘴里更是探听不出来的,因为没有比他更嘴严、更阴沉的人了。也没有人确切知道他是何以为生的。他不干任何手艺活,也不去谁家走走,几乎不跟任何人交往,然而他有钱花;的确,钱虽然不多,但是有得花的。他为人并不谦虚——他压根没什么可谦虚的——但他很平和;他自在地活着,似乎毫不关注周围的人,也绝对用不着某个人的帮助。怪老爷(这是他的外号,他的真名是彼列夫列索夫)在附近一带是挺有威望的;虽然他不光无权对任何人发号施令,而且连他本人也丝毫没有让那些与之偶然打交道的人听从于他的意图,可是许多人都立刻乐意服从于他。他一说话,别人都服,他的影响力总是起作用的。他几乎滴酒不沾,也不跟女人拉拉扯扯,他所酷爱的是唱歌。这个人身上有许多不解之谜;似乎他那身上可怕地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仿佛知道自己一旦升起,一旦爆发,就会毁掉自己,毁掉所碰到的一切;如果这个人一生中不曾有过这一类的爆发,如果他不是因有了经验而幸免于毁灭,时刻严格地管束自己,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特别令我惊讶的是,他身上有着某种天生的狂暴气质和同样天生的高雅气质的混合——这样的混合我在其他人身上从未见到过。
现在言归正传,包工头站了起来,半闭起眼睛,以极高亢的假嗓唱了起来。他那嗓音相当甜润动听,虽然略显沙哑。他的声音像陀螺似的旋转着,变化着,不断地由高转低,又不断地回到他所保持的高音,特别使劲地拉长一会儿,再慢慢停息下来,随后又猛一下以雄壮豪迈的气势接续前面的曲调。他的声调变化有时大胆得很,有时又很可笑,这种变化会让行家听得过瘾,若是让德国人听了,大概就会大为生气的。这是俄罗斯的tenore di grazia,ténor léger。他唱的是一首欢快的舞曲。我透过那没完没了的装饰音、附加的和声和扬声,只听清下面几句歌词:
我这年轻轻的小伙,
要把这小块地耕作,
我这年轻轻的小伙,
让它开满红花朵朵。
他唱着,大家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显然感到这是唱给行家们听的,所以如俗话说的,使出了浑身解数。的确,我们这一带的人对于唱歌都很懂行,难怪这奥廖尔大道上的谢尔盖耶夫村以其十分和谐悦耳的歌声而闻名于全俄国。包工头唱了很久,可是没有引起听众的强烈共鸣;他缺乏合唱的协助;末了,唱到一个特别成功的转折处,连怪老爷也笑了,笨瓜憋不住了,高兴得大声喝彩。大家都精神一振。笨瓜和眨巴眼低声地和唱起来,并大声地喊:“棒极了……加油,好小子……加油,加把劲,鬼家伙!再加把劲!再鼓鼓气,你这狗东西,狗崽子……鬼勾你的魂!”等等。尼古拉·伊万内奇在柜台后边赞赏地来去晃着脑袋。笨瓜终于跺起脚,踏起小步,扭起肩膀,而雅科夫的眼睛如炭火似的燃烧起来,全身像树叶一般颤动着,胡乱地微笑着。唯有那怪老爷神色不变,依然在原地不动;不过他那凝视包工头的目光有些柔和了,虽然嘴边仍留着轻蔑的表情。包工头看到大家都表现出满意的样子,更来劲了,完全飘飘然起来,猛加装饰音,舌头如鸟儿般啼啭,如鼓似的敲响,猛烈地扯着嗓门,他终于累坏了,脸色发白,热汗淋淋,让全身朝后一仰,吐出最后的渐趋微弱的高音,这时候听众向他报以一片狂烈的喝彩声。笨瓜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他那骨瘦如柴的长胳膊搂得包工头喘不过气来;尼古拉·伊万内奇肥肥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他似乎变年轻了;雅科夫疯了似的喊道:“棒极了,棒极了!”——连坐在我旁边的那个穿破长袍的庄稼人也按捺不住了,用拳捶一下桌子,喊了起来:“啊哈!真好呀,他妈的真好呀!”并使劲往旁边啐了一口唾沫。
“哎呀,伙计,真让人过瘾呀!”笨瓜喊道,一边搂着疲惫不堪的包工头不放,“真让人过瘾呀!没说的!你赢了,伙计,你赢了!恭喜你——酒归你啦!雅什卡比你差远啦……我对你说,他差远啦……你相信我的话吧!”(他又把包工头往怀里搂。)
“快放开他,放开吧,别老缠着……”眨巴眼生气地说,“让他坐在凳子上吧,瞧,他很累了……你这笨蛋,伙计,真是笨蛋!干吗缠个没完?”
“好吧,就让他坐下,我来为他的健康干一杯。”笨瓜说着,就去到柜台前,“记你的账上,伙计。”他朝包工头添说一句。
包工头点点头,便在板凳上坐下来,从帽子里掏出毛巾,擦起脸来;笨瓜又急又贪地喝干了一杯酒,照酒鬼的习惯,喉咙里咯咯地响着,一面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唱得好呀,伙计,唱得好,”尼古拉·伊万内奇亲切地说,“现在该是你唱了,雅沙:要小心,别怯场。我们瞧一瞧谁胜过谁,我们瞧瞧……包工头唱得很好,真的很好。”
“非常好。”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说,一边微笑着,瞧了瞧雅科夫。
“好得很呀!”坐在我旁边的庄稼人低声重复了一次。
“啊,迟疑鬼波列哈!”笨瓜冷不防地喊了起来,走到衣服肩部有破洞的庄稼人跟前,用手指戳戳他,蹦跳起来,并笑得直打战。“波列哈!波列哈!格,巴杰,滚出去,迟疑鬼!你来干什么呀,迟疑鬼?”他边笑边喊。
这可怜的庄稼人发窘了,本已打算站起来,赶忙离开,蓦然响起怪老爷铜钟般的声音:
“这讨厌的畜生要闹腾什么呀?”他咬牙切齿地说。
“我没什么,”笨瓜嘟嘟哝哝说,“我没什么……我只是……”
“那好,闭上你的嘴吧!”怪老爷说,“雅科夫,开始吧!”
雅科夫用手摸摸喉咙。
“怎么回事,伙计,有点那个……唉……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有点那个……”
“嘿,得啦,别怯场呀。多羞人呀!……干吗扭扭捏捏的?……唱吧,好好地唱。”
怪老爷低下头,等待着。
雅科夫静默了一下,朝周围瞧了瞧,一只手捂着脸。大家都把眼睛盯着他,尤其是那个包工头,在他的脸上,透过平常的自信和受到喝彩后的得意神情,露出了不由自主的轻微不安。他靠在墙壁上,又把双手掖在屁股下,可两腿已不再晃悠了。雅科夫终于露出自己的脸——它像死人的脸一样苍白,眼睛透过垂下的睫毛微微闪亮。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就唱了起来……他最初的声音很轻,也不平稳,仿佛不是出自他的胸腔,而是从某个远处飘来,似乎是偶然飞进这房子里来。这颤悠的,如金属般的音响对我们每个人都产生了奇妙的作用。我们互相地你看我,我看你,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把身子挺得笔直。继这第一声之后是一个较为坚定的悠长的声音,但它显然还是发颤的,好像一根弦被手指用劲一拨而猛地发响之后,仍会颤动几下,才最后迅速停下来。在第二声之后是第三声,之后那郁闷的歌声才渐渐激昂起来,向四处荡漾开来。他唱道:“田野上的小路一条又一条。”我们都感到甜美而可怕。说实话,我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它稍稍带点碎裂声,也有点发颤;开头甚至还带点苦痛的韵味,但其中却蕴有真挚深沉的激情、青春的气息、力量、甘甜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迷人的哀愁。这歌声里鸣响着、喘息着一颗俄罗斯的正义的炽热灵魂,它紧紧抓住你的心,直接扣动俄罗斯人的心弦。歌声激荡着,飘扬着。显然,雅科夫也陶醉了:他已不显胆怯了,他全然沉浸于幸福之中;他的声音已不再战栗了——它在颤动,但这是激情的隐约的内在颤动,这样的激情正像箭似的刺穿着听众的灵魂。他的歌声越发坚强有力,越发嘹亮了。记得有一天傍晚,那正是海水退潮的时候,大海在远处汹涌澎湃,我看到平坦的沙滩上停着一只大白鸥,它一动不动地歇着,那丝绸似的胸脯染着晚霞的红光,只是偶尔朝着熟悉的大海、朝着低沉的通红的夕阳慢慢地舒展着它那长长的翅膀。我听着雅科夫的歌声,就想起了那只大白鸥。他唱着,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竞赛对手,忘记了我们所有的人,但他显然受到我们无声的、热情的关切的鼓舞,犹如游泳者受到水浪的激荡而大感兴奋一样。他唱着,那一声声都给人以亲切的和无比舒展的感觉,仿佛是熟悉的草原无边无际地展现在你的眼前。我感到,我的泪水在心中沸腾,涌上眼睛。蓦然间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哭声使我吃了一惊……我向周围瞧了瞧——看见掌柜的妻子趴在窗台上哭泣。雅科夫向她迅速瞅了一眼,唱得比先前更嘹亮,更甜美了。尼古拉·伊万内奇垂下了头;眨巴眼转过身去;笨瓜也深深动情了,笨相地张着嘴巴,呆站着;那个穿灰长袍的庄稼人在角落里低声抽泣,一面摇着脑袋,嘴里嘟嘟哝哝;怪老爷的紧锁的眉毛下也涌出大颗的泪珠,沿着他那钢铁般的脸慢慢地滚动着;包工头把握起的拳头按在额头,木然不动……若不是雅科夫在一个很高的异常尖细的音上戛然而止,仿佛他的声音是断了一样,真不知大家的这种悲凄的感受将如何收场呀。没有人叫喊,甚至没有人动一动;大家似乎都在等待,看他是否还要再唱;可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对我们的沉默感到惊异,以疑问的目光环顾了一下大家,他才明白,他获胜了……
“雅沙。”怪老爷喊了一声,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就不说话了。
我们全都愣站着。包工头缓缓地站起来,走到雅科夫跟前。“你……是你……你赢了。”他好不容易终于说了这样一句,便从屋子里跑出去了……
他这一迅速而决然的动作似乎打破了眼前的痴迷状态,大家猛的一下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笨瓜往上一蹦,叽里咕噜地说起来,两手如风车车翼一般地挥动着;眨巴眼拐着腿走近雅科夫,跟他亲吻起来;尼古拉·伊万内奇欠起身来,郑重地宣布,他个人添赠一瓶啤酒;怪老爷笑得那样慈祥可亲,我怎样也想不到在他的脸上会看到这般的笑容;穿灰长袍的庄稼人两手抹着眼睛、脸颊、鼻子和胡子,在屋角里叨咕着:“好呀,好极了,即使我是狗娘养的,我也说好呀!”尼古拉·伊万内奇的妻子满脸通红,赶紧站起来走了开去。雅科夫如孩子似的享受着自己胜利的喜悦;他的脸全变了样,尤其是他那眼睛闪耀着幸福的光彩。他被拥到柜台前;他把那个不住地哭泣的穿灰长袍的庄稼人也喊过来,又叫掌柜的儿子去找包工头,然而没有找到他,于是大家就喝起酒来。“你再给我们唱吧,你就给我们直唱到晚上吧。”笨瓜高举双手,反复地叨叨着。
我再次瞧了雅科夫一眼就出来了。我不愿留下来——我怕损坏了自己的印象。可是天气依然热不可当。它仿佛形成浓重的一层罩在大地之上;透过极细微的几乎发黑的灰尘,似乎可看到一些又小又亮的火花在深蓝色的天空中旋转回荡。一切都默默无声;在疲惫乏力大自然的深深沉默中藏着某种绝望的、备受压抑的东西。我慢慢地来到干草棚里,躺在刚刚割下但已几乎干透了的草上。我久久不能入睡;我耳朵里仍好一阵子响着雅科夫那迷人的歌声……然而,炎热和疲乏终于占了上风,我死死地睡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四处都已黑下来了;散堆在周围的草散发出强烈的香气,而且有点潮乎乎的了;透过破棚顶的细细木条,可看到苍白的星星在有气无力地闪烁着。我走出了棚子。晚霞早已消失了,它的余晖还在天边微微泛白;而在不久前还热烘烘的空气里,排开夜晚的清凉,仍扑来一阵阵的热气,胸中仍渴望着凉风的吹拂。没有风,也没有乌云;整个天空是那么的纯净、清澈而又昏暗,那里静悄悄地闪烁着无数的不很明亮的星星。村子里闪着点点灯火;从不远处亮光光的酒馆里传来乱哄哄的喧闹声,我似乎从中听出了雅科夫的声音。那里不时地爆发出哄堂大笑声。我走到窗前,把脸贴在玻璃上:我看到了一种虽很热闹活跃但令人很不愉快的场景: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从雅科夫起,全喝醉了。雅科夫袒露着胸膛,坐在凳子上,用沙哑的嗓音唱着一首庸俗下流的舞曲,一边懒洋洋地弹拨着吉他的琴弦。一绺绺被汗水湿透的头发低垂在他那苍白得可怕的脸上。在酒馆的中央,变得肆无忌惮的笨瓜脱去了上衣,在那个穿灰长袍的庄稼人跟前跳跳蹦蹦,狂舞一气;庄稼人也用自己发软的双脚在那里费劲地跺着、蹭着,乱蓬蓬的胡子里露出毫无意义的微笑,偶尔挥一挥手,似乎想说:“真带劲!”他那脸显得可笑极了;尽管他使劲地扬起眉毛,可是那发沉的眼皮却不肯抬起来,老是遮着那双几乎看不见的、无精打采可又甜滋滋的眼睛。他正处于酩酊大醉的人的那种有趣的状态,任何一个过路人看到他那张脸,必定会说:“真逗,老兄,真逗!”眨巴眼整张脸红得像只虾,他张大鼻孔,在角落里带嘲弄地笑着;唯有尼古拉·伊万内奇真不愧是酒馆掌柜,仍然保持着一向的冷静。屋子里聚集了许多新来的顾客;可是我没有看见怪老爷在那里。
我转身离去,快步地走下科洛托夫卡所处的小山冈。这小山冈脚边伸展着广阔的平原;沉没在漫漫夜雾中的平原显得更加无边无际,似乎与暗下来的天空融为一体。我沿着山沟旁的路大步地往下走,蓦然从平原的远处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响亮声音。“安特罗普卡!安特罗普卡!……”他一个劲地用失望的哭声喊着,并把最后一个音拉得长长的。
他稍停了一会儿,又叫喊起来。他那声音在静止不动的、睡意蒙眬的空气中响亮地荡漾开来。他把安特罗普卡这名字至少喊了三十来遍,突然从平地的另一端,仿佛从另一世界传来隐约可闻的回音:
“什么事?……”
那男孩子立即以又喜又怒的声音喊道:
“上这儿,你这鬼家伙!……”
“干……什……么……呀?”过了好一会儿另一声音才回答。
“因为阿爸要……揍……你……呢。”第一个声音急忙地喊道。
第二个声音没有再回答了,那个男孩子又呼喊起安特罗普卡这名字来。当天色全黑了下来,我已经绕着离科洛托夫卡四俄里、围着我的村子的那片树林边走过来的时候,我还听得到他那越来越稀、越来越弱的喊声……
“安托罗普卡!”这声音似乎依然飘荡在夜色沉沉的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