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我们曾有一次偶然走进一个农妇的木屋,她刚失去她心肝宝贝般的独子,然而使我们大为惊讶的是,她居然非常平静,甚至还挺快活。“请别管她,”她的丈夫说,显然注意到我们的惊讶,“她现在已经麻木了。”李特维诺夫此刻也同样是“麻木”了。他登上旅程的最初几个小时,心里就是这样的平静。虽然他已经完全毁了,而且万分不幸,然而却得到了休息,经历了最近一周来的焦急与苦痛,经历了所有这一次又一次落在他头上的猛烈打击之后得到了休息。他本来就经不起这种风暴,风暴偏偏猛烈地打击他。他此刻什么也不再指望,也尽量不去回想——尤其是不愿去回想;他要回俄国去……总得有个栖身之处呀!但是再也不去做出什么计划,特别是牵涉到他本人的计划了。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他不理解自己的行为,正像他失去了真正的“我”,而且一般说来,他很少参与这个“我”。有时他觉得他是在搬运自己的尸体,唯有当无法医治的心灵创伤的痛苦的痉挛偶尔掠过脑海,才使他想起,他仍然有着生命。有时他觉得简直不能理解,一个男子——男子汉!——怎么能让一个女人,让爱情……来左右自己。“可耻的软弱!”他低声说,抖抖大衣,坐得更舒适些,似乎表示:瞧,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让我们来开始新的……这时刻,他唯有苦笑着,自惊自讶而已。他向窗外看去。这是灰暗而潮湿的一天,没有雨,但浓雾未散,低云遮天。火车逆风疾驰,一团团白蒙蒙的水蒸气,有时混杂着另一种暗色的浓烟,有时完全纯是蒸汽,结成无穷无尽的一串串,在李特维诺夫的窗外翻滚急驰。他注视着这蒸汽,这烟。它无止无休旋转飞翔,时而飘起,时而下降,沾挂在草尖,盘旋在树丛,忽而曲绕成团,忽而又延伸着,融化着,一团团地飞驰而去……它们变幻万千,然而万变不离其宗……老是这单调、匆忙而又枯燥的游戏!有时道路转折,风向转变,于是蒸汽陡然间统统消失了,但是又立刻出现在对面窗外,接着又拖着巨大的尾巴跳到这边,再次遮住李特维诺夫的视线,使他看不见莱茵河流域这片广阔的平原。他凝视着,凝视着,忽然心里出现一个古怪的念头……他独自坐在车厢,没有任何人来打扰。“烟,烟。”他反复说着,忽然间他觉得一切都是烟,一切,无论是他个人的生活,还是俄国的生活——人世间的一切,特别是俄国的一切。他想:一切都是烟和蒸汽;一切似乎在不停地变幻,到处都有新人的形象,一些现象追赶着另一些现象,而实质上,始终还是老一套;一切都匆匆忙忙急着奔向什么地方——然而什么也达不到,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股风吹来——一切又奔向相反的方向,在那边,同样是一场孜孜不倦、激动兴奋,然而却是——毫无必要的游戏。他想起了近年来他耳闻目睹的轰动一时的事……烟,他悄声说,烟。他想起在古巴廖夫,在其他地位或高或低、思想或先进或落后、年纪或老或少的人们那里,一场场热烈的争论、清谈与叫嚣……烟,他一再说,烟和蒸汽。最后,他回忆起那次值得纪念的野餐,还回忆起另一些国家要人的议论与言谈——甚至连波图金的全部说教……统统是烟,烟,如此而已。那么自己的愿望、感情、尝试和梦想呢?他只能对之不抱任何希望了。
而在此刻,火车奔驰着,奔驰着,拉施达特、卡尔斯鲁厄、伯鲁撒冷早已统统留在后面。铁路右边的群山,起初推远了,退到远方,然后又移近了,只不过没有刚才那么高峻,覆盖的树木比较稀疏……火车来了个急转弯……海德堡到了。车辆驶进站台,响起报贩的叫卖声,他们出卖各种各样的甚至俄国报刊。乘客在座位上忙碌起来,然后走到站台上。但是李特维诺夫却没有离开自己的角落,继续坐着,低垂着头。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眼睛:是宾达索夫的那副嘴脸伸进了窗口,而身后——也许这不过是他的错觉吧?——不,这是真的,全是巴敦的熟面孔:这里有苏汉奇柯娃,有渥罗希洛夫,还有庞巴耶夫,他们全都朝他走来。宾达索夫高声喊叫:“毕沙尔金在哪儿?我们等着他呢,不过也没有关系。出来吧,小子,我们一块去找古巴廖夫。”
“是的,老弟,是的,古巴廖夫等着我们呢,”庞巴耶夫附和着,一直往前走,“出来吧。”
若不是心头那死沉的负担,李特维诺夫就要发脾气了。他瞟了宾达索夫一眼,默默地掉过脸去。
“对您说,古巴廖夫在此地呢。”苏汉奇柯娃尖声叫嚷,眼珠子快跳出来了。
李特维诺夫仍然纹丝不动。
“喂,听着,李特维诺夫,”庞巴耶夫终于说,“此地不光是古巴廖夫一个,有整整一批最最杰出、最最聪明的年轻人,俄国人——全都从事自然科学,全都有最高尚的信念!天哪,哪怕是为了他们,你也该留下来。此地还有,例如,那位……嗐!名字忘啦!不过,这位可简直是天才!”
“嗐,别理他,别理他,罗斯吉斯拉夫·阿尔达里奥内奇,”苏汉奇柯娃插嘴了,“别理他!他们瞧瞧,他是个什么人;他一家子都这样。他有一个姑姑,起初我以为她是个聪明人,前天我跟她一起到此地来的。她刚从此地到巴敦去的,瞧,已经又回来啦——我又跟她同路到这儿来,盘问了她半天……你们信不信,从这个骄傲的女人嘴里一句话也问不出来。讨厌的贵族!”
可怜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竟然成了贵族!她能料到会有这样的羞辱吗?
但是李特维诺夫一直默默无言,转过头去,把帽子盖到眼睛上。火车终于开动了。
“总得说句告别的话吧,你这个石头人!”庞巴耶夫叫了起来,“这真不像话!”
“废物!傻瓜!”宾达索夫号叫起来,火车越开越快,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骂人,“守财奴!废物!穷得叮当两响的乡巴佬。”
最后一个名称,不知道是宾达索夫当场发明的呢,还是从别人那里转手而来的,总之它使得旁边那两个从事自然科学、最最高尚的年轻人大为欣赏,因为几天以后,这个名称就出现在当时在海德堡出版的,名叫《A tout venant je crache》!或是《上帝若不泄露,连猪都不会来吃》的俄文定期刊物上。
可是李特维诺夫仍旧一再念叨着原来那个字:烟、烟、烟!他想,现在海德堡有一百多个俄国留学生,他们学的是化学、物理、生理——别的方面听也不愿听……可是过上五六年,这批名教授的讲座上连十五个人也没有了……风向一转,烟就朝另一方一拥而去……烟……烟……烟!
将到夜半,他经过凯塞尔。难以忍受的愁闷和沉沉黑夜一起朝他猛烈袭来,他缩在车厢的一角哭起来。他久久地流着眼泪,这非但不能使心头轻松,反而更加变本加厉地撕裂着他的心。而就在此刻,在凯塞尔某旅舍里,发着高烧的达吉雅娜躺在床上,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守在她身旁。
“达妮雅,”她说,“看在上帝面上,让我发个电报给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吧。让我去吧,达妮雅!”
“不,姑姑,”她回答,“不必了,别怕。给我点水,很快就会好的。”
果然,一周以后,她恢复了健康,于是两位女士又继续自己的旅途。
27
李特维诺夫在彼得堡或莫斯科都没有逗留,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庄园。他见了父亲不由得大为吃惊:父亲竟会如此憔悴衰颓。老人见到儿子的那份欢喜,正如一个生命将尽的人所能达到的程度,他立刻把混乱极顶的家业完全交给他,又勉强支撑了几个星期,就离开了尘世。李特维诺夫独自住在庄园主颓败的小厢房里,怀着一颗沉重的心,没有希望,没有热情,也没有金钱,开始经营农事。在俄国,经营农事是众人熟知的一件不愉快的事,我们不必对李特维诺夫的苦恼多费笔墨。改良和革新当然是提也不用提,他从国外学来的知识的运用也搁置到不可知的未来,穷困逼迫他苦苦度日,做各种各样的让步——无论是在物质上抑或在精神上。新的不行,而旧的早已丧失全部力量,无能碰上了粗制滥造,整个生活动荡不安,仿佛一个泥淖沼地,唯独一个伟大的字眼“自由”,像上帝的天风吹拂在水面。首先需要的是耐心,而且这种耐心不是消极的受难,而是积极主动,坚忍不拔,也要使点手段,耍点滑头……这对于李特维诺夫,特别是处在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更是加倍的沉重。他连生活的愿望都所剩无几了……哪儿来的愿望去张罗、去工作呢?
但是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开始了第三年。伟大的思想逐步实现,化成血和肉:播下的种子开始萌芽,它的敌人——无论是公开的还是隐秘的,再也不能将它践踏。李特维诺夫本人呢,他虽然最后把大部分土地按对分制交给农民,那就是说从事一种简陋而原始的农业经营,但是他也还做了一些事情:恢复了工厂,办了一个小小的农场,雇用了五名工人——曾达到过四十名——偿还了主要的私人债务……而且他的精神也逐渐康复:他又开始像过去的那个李特维诺夫了。确实,一种深深隐藏的忧郁感始终没有离开他,照他的年龄来说,他是太抑郁寡欢,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小圈子里,断绝了往昔的一切关系……然而死沉沉的冷漠消逝了,他又像活人一样在人群中奔忙活动,往昔控制着他的迷恋也失去了最后的痕迹:巴敦所发生的一切对他宛如梦境……那么,伊琳娜呢?她的形象也逐渐淡薄,消失,李特维诺夫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在渐渐把伊琳娜的形象缠绕着的迷雾下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东西。关于达吉雅娜,时时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他晓得她现在跟姑妈定居在自己的领地上——离他二百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很少出门,也几乎不接待客人,可是却安宁而健康。有一天,那是五月里一个美好的日子,他坐在书房里冷漠地翻阅着最近一期彼得堡杂志,仆人进来向他禀报老叔叔来了。这个叔叔是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的堂兄,不久前访问过她。他在李特维诺夫家旁边买了一座庄园,现在他正要往那里去。他在侄儿家一住几天,谈了许多达吉雅娜的近况。他走后第二天,李特维诺夫就写了一封信给她,这是他们分手以来的第一封信。他请求恢复他们的交往,哪怕是书信往来,同时还期望知道,他是否应当永远抛弃有一天能和她见面的念头?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回音……回音终于来了。达吉雅娜友好地回答了他的问询。“若是您打算来看看我们,”她在信尾写道,“那么欢迎您来:俗话说,即便是病人,聚在一起也比独处要轻松。”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也附笔问候。李特维诺夫像孩子一样欢喜,已经有很久没有什么事使他的心这样高兴地跳动了。突然间他觉得又轻快又明亮……真像是太阳升起,驱散了夜的黑暗,和风伴随阳光吹拂着苏醒的大地。整整这一天李特维诺夫笑容满面,甚至当他巡视农场,发出命令时也如此。他立刻动手整理行装,两周以后,他已出发去看达吉雅娜。
28
他乘坐马车沿着乡间小道相当缓慢地走着,没有任何特别的事故:只有一次,后轮的箍裂了。铁匠焊了又焊,嘴里又是骂车轮又是骂自己,弄到最后扔下不管了。幸好在我们这里,即便轮箍裂了也能照样走得很好,尤其是走“软路”,也就是走在泥泞上。不过李特维诺夫也碰到两三次相当有趣的奇遇。在一个驿站上,他碰到以毕沙尔金为首的调解委员会正在开会,他使李特维诺夫想起了梭仑或是所罗门:他的话具有如此高深的智慧,地主和农民双方都对他无限尊敬……从外表来看,毕沙尔金也颇似古代的贤人:他头顶的头发通通脱落,发胖的脸上凝结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庄严的美德。他欢迎李特维诺夫“到我的——如果我敢于应用这样自负的表达的话——县里来”,于是在一种善意的冲动之下发起愣来。然而他还是谈了一个有关渥罗希洛夫的消息,这位荣誉榜上有名的勇士重新担任军职,并且已经为自己团里的军官讲课:《论佛教》或是《动力》诸如此类……毕沙尔金记不清楚了。在第二个驿站,李特维诺夫好久都弄不到马匹。当时正是拂晓,他坐在自己的车里打盹。一个似乎熟悉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睁开了眼睛……
天哪!这个穿着灰色短外衣和宽大睡裤、站在驿站台阶上破口大骂的先生,难道不是古巴廖夫先生吗?……不,这不是古巴廖夫先生……不过,简直像得惊人!……只不过这位老爷的嘴巴更大,牙齿更尖,沮丧的眼神更为凶狠,而且鼻子更大,胡子更浓,整个外貌更为肥大笨重,也更使人憎恶。
“混——账,混——账!”他凶狠地慢慢吼着,一张狼嘴张得老大,“讨厌的乡巴佬……瞧瞧……这就是大捧而特捧的自由……连马匹也弄不到……混账!”
“混——账,混——账!”这时从门后传来另一个声音,然后在台阶出现——穿着同样的灰色短外衣和宽大的睡裤——这次的的确确,毫无疑问,是货真价实的古巴廖夫先生本人,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古巴廖夫。“讨厌的乡巴佬!”他学着哥哥的腔调接着说(看来第一位先生就是他的大哥,替他管理田产的老派的爱打人的地主),“应该揍他们一顿,对准他们那副嘴脸揍。这是给他们的自由……叫他们撑死……自治!……我叫他们尝尝厉害!……对啦,这位麦歇罗斯顿到哪儿去啦?他在干什么?……这应该是他的事,这个好吃懒做的东西……简直叫人不得安生……”
“我不是早就对您说过了,老弟,”大古巴廖夫说,“他一点用都没有,地道的寄生虫!只有您,为了老交情……麦歇罗斯顿,麦歇罗斯顿先生!……你上哪儿去了?”
“罗斯顿!罗斯顿!”伟大的小古巴廖夫吼叫起来,“您好好地叫唤叫唤他,道利密东特·尼古拉伊奇老哥!”
“我正在叫他呢,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老弟。麦歇罗斯顿!”
“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传来一个匆匆忙忙的声音,接着从屋角跳出来了一个人——庞巴耶夫。
李特维诺夫差点要喊出声来。这个倒霉的热心人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轻骑兵的短外衣,袖子上满是破洞,一副寒酸相。他的相貌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口眼歪斜,都挤到一块,惊惶的双眼露出一种奴颜婢膝的恐惧,饥饿的驯服,然而染色的胡髭依旧翘在肿起的嘴唇上。古巴廖夫兄弟站在台阶上立刻同声将他辱骂。他站在他们下面,在泥泞之中,卑躬屈膝地弯着腰,使劲怯生生地赔着笑脸,便帽在通红的手指里捏成一团,两只脚交替地在地上踏着,嘴里喃喃说,马匹,嗯,马上就备好……但是这两兄弟不肯罢休,直到小古巴廖夫的眼睛终于看见了李特维诺夫为止,不知是因为认出了他,还是当着外人不好意思,反正他是突然像熊似的把脚跟一转,背过身去,用牙咬咬胡子,一瘸一跛地走进了驿站。他的哥哥马上住口,也像熊一样转过身去,跟在他背后走了。显然,伟大的古巴廖夫即使在祖国也没有丧失自己的影响。
庞巴耶夫慢吞吞地跟在两兄弟后面……李特维诺夫叫了他的名字。他回头一看,注视着,终于认出了李特维诺夫,他伸开两手向他扑了过去。他跑到马车跟前,一把抓住车门,就胸脯靠着门哭得涕泪俱下。
“得啦,得啦,庞巴耶夫。”李特维诺夫再三地说,探出身来拍拍他的肩膀。
但他仍在抽噎。
“瞧瞧……瞧瞧……到了什么地步……”他抽抽噎噎地说。
“庞巴耶夫!”两兄弟在屋里像打雷一样高声吼叫。
庞巴耶夫抬起了头,赶快拭去泪水。
“好呀,我亲爱的,”他低声地说,“刚说‘你好’就该说‘再见’了!……你听,他们在叫呢。”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呢?”李特维诺夫问,“这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他们叫的是个法国人呢……”
“我在他们那儿……管理家务,管家,”庞巴耶夫回答,手指着驿站那边,“为了开玩笑,我就变成了法国人。老兄,有什么法子!没饭吃,分文全无,不得不套上枷锁。顾不上自尊心了!”
“他早就回国了吗?他怎么能离开自己那些老伙伴呢?”
“嗐,老兄!如今一切都扔在一边了……气候变了……苏汉奇柯娃,玛特辽娜·库兹明尼施娜,简直是让他揪着脖子撵了出去。她悲悲切切地去了葡萄牙。”
“去葡萄牙?这不是荒唐吗?”
“不错,老兄,去了葡萄牙,带着两个玛特辽娜分子。”
“带着谁?”
“玛特辽娜分子,大伙都这样称呼她那一派的人。”
“玛特辽娜·库兹明尼施娜有派?人数多吗?”
“也只有这两个人。他回到这儿快半年了。别人都被压垮了,唯独他好好的。跟哥哥住在农村里,你就该听听他现在的……”
“庞巴耶夫!”
“来了,斯捷潘·尼古拉耶维奇,来了。你呢,亲爱的,过得挺得意,蛮享福吧!哦,谢天谢地!你现在到哪儿去?……哦,没想到,没猜着……还记得巴敦吗?哎哟,那才叫好日子哪!对了,你还记得宾达索夫吗?想得到吗?他死啦。他当了消费税征收员,有一次在小饭铺里跟人打起来;人家用台球杆子打破了他的头。是的,是的,现在日子不好过!不过我还要说:罗斯……我们的这个罗斯啊!你就看看这一对蠢鹅吧!全欧洲也找不出这样的,真正的阿尔扎玛斯种!”
庞巴耶夫说完这句热情洋溢的话,马上跑进驿站,那里正叫着他的名字,肆无忌惮地辱骂着。
当天黄昏时分李特维诺夫到了达吉雅娜的村子。他从前的未婚妻的小屋坐落在小山岗上,四周都是新辟的花园,山下有一条小溪流过。这座小房也是新的,刚造好,隔着小溪和田野远远可以望见。李特维诺夫远在两里之外就看见它的尖顶阁楼和一排在夕阳里闪耀着红色余晖的小窗。他从最后一个驿站开始就已感到一种隐秘的激动,但此刻他简直是慌乱起来,一种多少有些惶恐的、愉快的慌乱。“她们会怎么接待我,”他想,“我又怎么见她们呢?……”为了排遣情怀,他跟车夫攀谈起来,这是个稳重的庄稼汉,蓄着银白胡子,他讨了三十里的车钱,其实这段路程还不到二十五里。李特维诺夫问他知不知道谢斯托娃家的女主人。
“谢斯托娃家的?怎么不知道!女主人心地好,没说的!还替我们庄稼人看病呢。我说的是真话。她们是医生!全区的人都来找她们。真的。不断地来。譬如说,要是有人生病,有人受了伤或是别的什么毛病,马上就去找她们,她们马上就给敷药,或是给药粉、药水——马上就好了,挺管用。可是不能送点什么表表谢意。我们,她们讲,这可不能答应,我们又不是为了钱。她们还办了一所学校……嗐,这可是个无用的东西。”
车夫说话的时候,李特维诺夫一直两眼盯着小屋……一位穿白衣服的女人走到阳台上,站着站着,又走进去了……“这莫非是她?”他的心怦怦直跳。“快!快!”他对车夫叫嚷着。车夫策马奔去。再过一会儿……马车驶进敞开的大门……台阶上已经站着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她忘情地拍着手连连叫喊:“我先认出来的,是我第一个认出来的!是他!就是他!……我先认出来的!”
李特维诺夫没等跑来的小厮替他打开车门,一步跳下车来,匆匆地拥抱了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然后奔跑进屋,穿过前厅,进了客厅……在他面前,站着羞答答的达吉雅娜。她那善良而温存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她消瘦了一些,然而对她更合适),朝他伸出一只手来。但他并没有去握她的手,一下跪倒在她面前。她完全出乎意料,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热泪涌上她的眼睛。她吓了一跳,但是脸上却洋溢着喜悦的光辉……“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这是怎么了,格里戈利·米哈依洛维奇?”她说……而他仍然不停地吻着她的衣裾……感动地回忆起在巴敦,他也曾像这样跪倒在她足下……但那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达妮雅,”他反复地说,“达妮雅!你饶恕我了吗,达妮雅?”
“姑姑,姑姑,这是怎么啦?”达吉雅娜对刚刚走进来的卡彼托琳娜·玛尔柯芙娜说。
“由他,由他去,达妮雅,”慈祥的老妇人回答,“你瞧,他来请罪了。”
然而应该到此结束了:而且也没有什么好添的,读者自己也能猜得到……但是伊琳娜如何了呢?
尽管她已经年满三十,还是那么娇艳迷人,数不清的年轻人爱上了她,还会有更多的人爱她,如果不是……如果不是……
读者,您是否乐意跟我们同上彼得堡,到当地最上等的一座巨厦去逗留片刻?您瞧,展现在您面前的是宽广而宁静的厅堂,装饰得——不能用富丽两字,这个形容词还太鄙陋——只能说是庄严堂皇。您心里觉不觉得有点自惭形秽呢?您该晓得,您走进了一座殿堂,一座供奉最高礼仪、博爱美德的殿堂,一句话,供奉的不是尘世所有的一切。一种神秘的、真正的神秘的静谧笼罩着您。天鹅绒的门帷,天鹅绒的窗帘,蓬松柔软的地毯,一切都像为了消除,为了软化各种各样的粗声大气和强烈的感受而特设的。精心悬挂的灯给人以庄重的感觉,纯正的香味浮动在窒闷的空气中,即便是桌上的茶炊也有节制,谦恭地咝咝作响。这座巨厦的主妇,彼得堡社会的女要人,讲起话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说话总是如此,似乎屋里躺着一个濒死的病人。其他的贵妇都跟她学,说起话来低声悄语,而那个正在斟茶的她的妹妹,可以说完全是无声地翕动着嘴唇,使得坐在她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一个偶然进入这座礼仪的殿堂的人——竟感到纳闷,她究竟要他干什么呢?可她已经是第六次对他轻声问道:“Voulez-vous une tasse de thé?”四下角落里还有一些仪表优雅的年轻男子,目光里闪耀着逢迎的谄媚,脸上流露出宁静、安详然而却是曲意奉承的神色,大量的奖章在他们胸前闪耀。谈话也是悄悄地进行着,涉及宗教和爱国、格林卡的《神秘之滴》、派往东方的使节、白俄罗斯兄弟教派和寺院,等等。偶尔有穿着镶银饰金的号衣的侍仆们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悄走过;每走一步,他们紧裹着丝袜的粗大的腿肚就无声地一抖,这种健壮的肌肉恭恭敬敬的抖动只是加深了壮丽、善意和虔敬的印象……这是一座殿堂!这是一座殿堂!
“您今天见过拉特米洛娃夫人了吗?”一位贵妇柔声问道。
“我今天在丽莎家遇见她,”女主人用风吹琴一样优雅的声音回答,“我为她惋惜……她有刻薄损人的才智……elle n'a pas la foi。”
“是的,是的,”贵妇重复说……“我还记得,这是彼得·伊凡内奇对她的评论,他讲得对极了,qu'elle a……qu'elle a有刻薄损人的才智。”
“Elle n'a pas la foi,”女主人的声音像香炉里的烟一样飘散开来,“C'est une ame égarée。她有刻薄损人的才智。”
“她有刻薄损人的才智。”妹妹只是翕动嘴唇重复说。
就因这个缘故,年轻人不是全部都爱上伊琳娜……他们怕她……他们怕她那“刻薄损人的才智”。这形成了对她的一句流行的评语,这句话如同任何的一句话一样,含有部分的真理。而且不仅年轻人怕她,连成年人,地位很高的达官贵人,甚至宫廷命妇都畏惧她。没有一个人能像她那样准确而微妙地察觉到别人性格中可笑或浅薄的方面,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用令人忘不了的字眼来把人无情地辱弄……尤其使人难堪的是,这种刺人的字眼是出自芬香而美艳的嘴唇……很难说,这个灵魂里发生着什么,在她成群的崇拜者中间,连传说也不能断定究竟谁能称得上是她的意中人。
伊琳娜的丈夫却在法国人所谓的荣耀之路上青云直上。胖将军超越了他,而谦逊的将军落后于他。在伊琳娜居住的那座城市里,还住着我们的朋友,索松特·波图金,不过他很少见到她,她已经没有特殊的必要跟他保持联系了……那个托他抚养的小姑娘,已经在不久以前死了。
(选自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