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这是真正的仇恨,并不是那种仅仅在小说里描写的而我并不相信的仇恨,并不是那种仿佛以损害别人为乐事的仇恨,而是这样一种仇恨:它促使你对本来值得你尊敬的人抱着无法克制的反感,使你觉得他的毛发、脖颈、步伐、声音、四肢和一举一动无一不令人讨厌,同时又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你吸引到他那里,迫使你怀着不安的心情注意观察他最细微的动作。这就是我对St.-Jérôme所怀的感情。
St.-Jérôme已经在我们家待了一年半。现在当我平心静气地评价这个人的时候,我发现他是个很好的法国人,是个地地道道的法国人。他并不愚蠢,相当有学问,并且忠心耿耿地为我们尽义务,但是他具有他的同胞们所共有的、同俄国人的性格截然相反的特点——轻浮的个人主义、爱好虚荣、蛮横无礼、愚昧地自以为是。这一切我非常不喜欢。不消说,外祖母曾对他说明过她对体罚的看法,因此他不敢打我们;但是,尽管如此,他却常常用树条威吓我们,特别是对我,把fouetter[60]这个字说得那么难听,近似变打,而且用那么一种声调,好像鞭打我是他的最大的乐事。
我一点也不怕处罚的痛楚,我从来没有尝过那种滋味,但是一想到St.-Jérôme可能打我,我就陷入极度的悲观和愤怒之中。
有一次,卡尔·伊万内奇发了火,亲手用戒尺或者吊袜带来惩治我们,但是回想起这件事来,我没有一点儿恼恨。即使在我所讲的那个时候(那时我十四岁),如果卡尔·伊万内奇打我一顿,我也会冷静地忍受他的殴打。我爱卡尔·伊万内奇。从我懂事起就记得他,一向把他看作家庭的一员;但是St.-Jérôme为人自高自大,扬扬自得,除了所有的大人们教导我的那种不是出自我本心的尊敬以外,我对他毫无好感。卡尔·伊万内奇是个可笑的老保育员,我从心眼里爱他;但是在我对社会地位的幼稚理解中,我依旧认为他比我低。
St.-Jérôme恰好相反,是个又有教养又漂亮的花花公子,他极力使自己和所有的人处在平等的地位。卡尔·伊万内奇总是心平气和地责骂和处罚我们;看得出来,他认为尽管必须这样做,但它毕竟是一项很不愉快的职责。St.-Jérôme恰好相反,他很喜欢摆出一副老师的架子;显然他处罚我们的时候,与其说是为了我们好,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开心。他自高自大得不得了。他那些辞藻华丽的法语,说话特别强调最后一个音节,加上accent circonflex[61],使我说不出有多么反感。卡尔·伊万内奇生气的时候总是说:“骗人的把戏”“调皮的孩子”“发酒疯的苍蝇”。St.-Jérôme却管我们叫mauvais sujet,vilain garnement[62]等等伤害我的自尊心的称呼。
卡尔·伊万内奇让我们跪在墙角里,用这种姿势所引起的肉体痛苦来处罚我们;St.-Jérôme却挺起胸膛,威风凛凛地打着手势,用悲剧性的声调喊道:“A genoux,mauvais sujet!”[63]命令我脸朝他跪下,向他讨饶。这种惩罚在于侮辱人。
我没有受到责罚,甚至没有人向我提到我的事;但是我不能忘怀我这两天体验到的种种心情:绝望、羞耻、恐惧和仇恨。虽然从此以后,St.-Jérôme似乎对我置之不理,差不多完全不管我,我也不能养成对他淡然处之的习惯。每当我们的视线偶然相遇的时候,我就感到我的眼光表现出过分露骨的敌意,连忙装出一副冷淡的神情;但是当我觉得他明白我是在伪装时,我就脸红了,整个转过身去。
总之,无论让我和他发生任何关系,我都感到说不出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