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纪中叶,在哈巴罗夫卡村的院落里,经常有一个穿粗布衣服,光着脚,但是快快活活的,红脸蛋的胖姑娘娜塔什卡[39]跑来跑去。由于她父亲,吹单簧管的萨瓦的功劳和请求,我的外祖父把她提拔上来,叫她给我外祖母当侍女。作为一个侍女,娜塔什卡性情柔顺和勤快是出名的。我母亲出生后需要一个保姆的时候,就由娜塔什卡来担负这个职务。在这个新的岗位上,她以自己的工作、忠诚和对小女主人的爱护而博得了称赞和奖赏。不过,工作上同纳塔利娅经常来往的聪明伶俐的年轻仆人福卡,却以涂着发粉的头,用吊带的袜子迷惑住了她那颗粗野但是多情的心。她甚至鼓起勇气亲自去请求我外祖父准许她嫁给福卡。外祖父把她的愿望看成忘恩负义。他勃然大怒,把可怜的纳塔利娅遣送到草原村庄的畜牧场上作为惩罚。但是谁也代替不了纳塔利娅,过了六个月,就又把她叫回来恢复原职。她穿着粗布衣服从流放中回来,走到外祖父跟前,跪在他脚下,请求他依旧宽待她,照顾她,忘掉曾经使她着魔的那种糊涂念头,她发誓决不故态复萌。而她也真的没有食言。
从那时起,娜塔什卡就成了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并且戴上了包发帽[40];她把心中蕴藏的全部爱情都转移到她照料的小姐身上。
当一个家庭女教师在我母亲身边代替了她的位置时,就把贮藏室的钥匙交给了她,内衣、桌布之类和所有的食品全归她掌管。她用同样的勤勉和热情完成了这些新任务。她全心全意地照管主人的财产;处处都发现有浪费、损坏和盗窃行为,于是千方百计地来防止。
maman结婚时,为了答谢纳塔利娅·萨维什娜二十年的劳苦和忠诚,妈妈把她叫进自己的房间,大大地夸奖了她,向她表示了自己对她的满心感激和热爱,然后交给她一张印花纸,上面写着“给纳塔利娅·萨维什娜的解放证[41]”。并且说,不论她是否继续在我们家当差,她每年总有三百卢布的养老金。纳塔利娅·萨维什娜一声不响地听完这一切,然后就拿起那张文件,恶狠狠地望了它一眼,从牙缝里嘟囔了几句什么,就跑出屋去,砰的一声把房门关上。maman不明白这种奇怪举动的来由,过了一会儿走进纳塔利娅·萨维什娜的房间。只见她噙着眼泪坐在箱子上,用手指紧捏着手帕,目不转睛地瞅着散落在她面前地板上的、撕成碎片的解放证。
“你怎么啦,亲爱的纳塔利娅·萨维什娜?”maman拉住她的手问道。
“没有什么,亲爱的小姐,”她回答说,“想必是我有什么地方触怒了您,所以您要把我赶走……好吧,我就走。”
她抽回手去,几乎忍不住落下泪来,就要走出屋去。maman把她拦住,拥抱她,她们两个都放声大哭起来。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记得纳塔利娅·萨维什娜,记得她的热情和爱抚;但是,直到现在我才懂得珍视这些,而在当时,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位老妇人是个多么难得的可贵的人。她不但从来不提自己,而且好像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她一生都怀着慈爱和自我牺牲精神。我已经习惯了她对我们那种无私的、温存的爱,甚至想象不出会是另外一种样子。我一点也不感激她,自己从来也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她幸福吗?她满意吗?”
我时常借口有要紧的事逃学,到她的房间里去,坐下来,诉说自己的梦想,在她面前丝毫也不拘束。她总是忙碌着,不是织袜子,或是在她的房间里摆满的箱子里乱翻,就是登记衬衣、桌布之类,一面听我胡言乱语,像“那么,等我当了将军,我就娶一个绝色的美人,给自己买一匹赤骝马,盖一幢玻璃房子,写信到萨克森去,把卡尔·伊万内奇的亲属召来”等等,她连连地说:“是的,我的宝贝,是的。”通常,当我站起来要走的时候,她就打开一只浅蓝色的箱子,我现在还记得箱盖里面贴着一张骠骑兵的彩色像、一张从生发油瓶上揭下来的画,还有一张沃洛佳画的画,她从这口箱子里拿出一块香点上,挥一挥,说:
“这个,我的宝贝,还是奥恰科夫的香哩。还是你故去的外祖父——但愿他在天国安宁——去打土耳其人的时候,从那里带回来的。这是最后一块了。”她叹了口气补充说。
她的房里摆满了箱子,简直是万宝囊。平时不管需要什么,人们总是说:“得找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去要。”真的,她翻腾了一会儿,就会找到人家需要的东西,并且说:“幸亏我收藏起来了。”这些箱子里有成千上万件物品,这些东西,除了她,家里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
有一次我生了她的气。事情是这样的。吃午饭的时候,我替自己倒了一杯克瓦斯[42],不小心碰倒玻璃杯,把克瓦斯泼到桌布上了。
“把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叫来,让她欣赏欣赏她的宝贝干的好事吧!”maman说。
纳塔利娅·萨维什娜走进来,看见我洒的一摊水,就摇摇头;随后maman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用手指对我威吓了一下,就走出屋去了。
午饭后,我兴高采烈、蹦蹦跳跳地到大厅里去,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冷不防从门背后跳出来,一只手拿着桌布,一只手捉住我,尽管我拼命反抗,她还是用那块湿桌布揉擦我的脸,一边说:“不要弄脏桌布!不要弄脏桌布!”我感到非常委屈,气得号啕大哭起来。
“怎么!”我自言自语,在大厅里走来走去,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纳塔利娅·萨维什娜,不过是纳塔利娅罢了,居然对我称你,还用湿桌布打我的脸,好像我是个小奴才似的。不,这太可怕了!”
纳塔利娅·萨维什娜看见我伤心地哭起来,就立刻跑开了,于是我继续走来走去,盘算着怎样报复那个没有礼貌的纳塔利娅使我受到的侮辱。
过了一会儿,纳塔利娅·萨维什娜回来了,畏畏缩缩地走到我跟前,开始安慰我说:
“得了,我的宝贝,别哭了……原谅我这个傻瓜……我做错了……不过,您原谅我吧,我的亲爱的……这是给您的……”
她从手帕下面掏出一个红纸卷,里面有两块糖和一个干无花果,用颤抖的手递给我。我没有勇气看那仁慈的老妇人的脸;我扭过身子,接了她的礼物,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不过,这已经不是由于愤怒,而是由于爱和羞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