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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第六部(女逃亡者)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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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她说先生猜想的事完全是确实的。首先每次

阿尔贝蒂娜小姐去浴池时都是这个女侍照顾的。阿

小姐经常和一个比她年纪大的高个儿女人一起去淋

浴,这高个儿女人总是穿一身灰色衣服,淋浴场女

侍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因常见她去那里找一些少

女所以认识她。不过自从她认识(阿小姐)后她再

也不去注意其他的姑娘了。这个女人和阿小姐总是

把洗澡间的门关上,在里面呆很久,而且穿灰衣服

的女人起码给和我说话的这个女人10法郎小费。就

象这个女人对我说的,您想如果她们只是随便瞎浪

费时间准不会给她10法郎小费。阿小姐有时还和一

个黑皮肤的女人一道来,这个女人有一副长柄眼镜。

不过和(阿小姐)一道来得最多的是一些比她年轻

的姑娘,尤其是一个有一头红棕色头发的姑娘。除

了穿灰衣服的太太,阿小姐惯常带来的人并不是来

自巴尔贝克,恐怕常常是从远方来的。她们从不一

道走进来,不过阿小姐进来时总叫我把淋浴室的门

开着,说她在等一个朋友,可是和我说话的这个人

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无法对我说得更详细了,

因为她已记不大清楚,“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很容易理

解。”再说这人也没有设法去了解,因为她很谨慎,

而且那样对她有利,因为阿小姐让她赚了很多钱。得

知她死了时这人打心眼里受到了触动。这么年轻就

夭亡的确对她和她的亲属都是很大的不幸。我等着

先生的命令,不知我是否能离开巴尔贝克,我想我

在那里也得不到更多的东西了。我还要感谢先生让

我作这样一次旅行,这次短促的旅行遇上的天气再

好不过了所以格外愉快。今年海水浴季节可能很不

错。大家都希望先生在今年夏天来这里小住。

“我再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奉告了”,云云。

要想明白这些话使我震动到什么程度,就必须回过头想想我提出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问题并非次要的,无所谓的问题,并非鸡毛蒜皮的问题,并非我们实际上经常互相询问的有关我们以外的所有的问题,象这样互相询问我们可以在思想不受影响的情况下去痛苦、谎言、罪恶和死亡当中漫步。不,那是有关阿尔贝蒂娜的最本质的问题:她究竟是什么人?她想了些什么?她爱好什么?她对我撒过谎吗?我和她的共同生活是否和斯万与奥黛特的共同生活同样可悲?埃梅的回答尽管不是一般性的而是对个别问题的回答——正因为如此——这回答所触及的才真正是阿尔贝蒂娜和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透过出现在我眼前的阿尔贝蒂娜偕灰衣女人经过小巷去淋浴场的情景,我终于对她过去这段经历有了一鳞半爪的了解,这段经历比起我在我记忆里或在阿尔贝蒂娜的眼神里看到的令我觳觫的经历,其神秘和可怕的程度似乎毫不逊色。换了我以外的任何人恐怕都会认为这些零碎的情节毫无意义,阿尔贝蒂娜既然死了,我也就不可能让她亲自驳回这些情节而这种无能为力几乎就等于某种可能性了。不过这些情节即使确凿无误,即使她自己也已供认不讳,阿尔贝蒂娜的错误(无论她出于良知认为那些事无辜抑或应当受到谴责,也无论她出于淫欲认为那些事趣味无穷抑或平淡乏味)恐怕很可能不会使她象我一样感到无法表达的极度憎恶。我自己呢,借助我和女人的恋爱经历,尽管这些女人对阿尔贝蒂娜来说不一定是一回事,我也能够多少猜出一些她的感受。的确,一想到她象我过去那样欲壑难填,象我过去对她说谎那样对我谎话连篇,一想到她为这个或那个少女忧心忡忡,象我为斯代马里亚小姐破费,为另外许多人破费,为我在郊野遇到的农家女破费一样为那些少女破费,一想到这些我已开始感到苦恼了。是的,我以往的欲念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帮助我理解她的欲念;这种欲念越强烈,它们引发的苦痛便越酷烈,想到这点已经是一种巨大的痛楚了;就好比这些欲念以相同的系数在感觉的代数式里重新出现,不过不是加号而是减号。然而就阿尔贝蒂娜而言,根据我本人所能作出的判断,她无论以多大的毅力对我隐瞒她的错误——我以此猜测她一定自以为有过失或者害怕使我难受——由于她是在闪烁着欲念的想象力的亮光里任意铸成她的错误的,这些错误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和生活里其它的东西同样性质的东西了,成了她没有勇气拒绝的乐趣,成了她竭力隐瞒以避免在我这里引起的苦痛,然而乐趣也好、苦痛也好,它们都可以列入生活里其它的乐趣和苦痛之中。不过对我来说,阿尔贝蒂娜去淋浴场而且准备给小费①的画面是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我自己无法构思这样的画面的情况下自外而来的,我是从埃梅的信里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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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如今我毕竟更爱她了,她是那么遥远;一个人在场时总是把我们和唯一的现实,和我们在思考的现实分开,所以我们的痛苦可以得到缓解;而他不在场时,我们的痛苦又会因为爱而死灰复燃。——作者注。

阿尔贝蒂娜和灰衣女人有意地悄悄去淋浴场这件事无疑使我看出了她们定下的约会以及她们去淋浴场某个单间里做爱的习惯,这种经历意味着堕落,意味着一种巧加掩盖妥为安排的双重生活,这些画面给我带来了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可怕消息因此立即引起了我肉体上的痛苦,而且从此以后这些画面与我的痛苦再也分不开了。然而我的苦痛又会立即反过来影响这些画面;一个客观事实,一个图景总是根据接触它的人的内心状态而有所不同。苦痛可以象酩酊大醉一样强有力地改变现实。灰衣女人,小费,淋浴,阿尔贝蒂娜与灰衣女人有意前去的那条小巷,这些画面一经与苦痛结合便立即被苦痛改变成与它们可能给别的人留下的印象截然不同的东西:管窥某种充满谎言和过失的生活的手段,而我过去却从来未想到会有这样的生活;我的痛苦立即使这些画面变质了,我在普照人间景象的亮光里是看不见这些画面的,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画面片段,它们属于一个陌生而可诅咒的世界,它们是“地狱”的景观。“地狱”就是整个巴尔贝克,整个邻近巴尔贝克的地方,埃梅的信上说,阿尔贝蒂娜常从那些地方把比她年幼的小姑娘带到淋浴场。从前我曾想象巴尔贝克有一个谜,等我去那里生活时这个谜便消失了,在我认识了阿尔贝蒂娜之后,我又曾希望重新把握这个谜,因为当我看见她走过海滩时,当我发疯似的唯愿她不是一个贞洁的少女时,我想她也许能够体现这个谜,如今这个谜又怎样令人憎恶地渗透了与巴尔贝克有关的一切啊!车站的名字,阿波隆维尔……当年我在晚间从维尔迪兰家回去时,一听见这些名字我就感到它们是那么亲切,那么使人安心;如今一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停留在某个车站,曾从一个站漫步到另一个站,而且可能常常骑车到第三个站,这些站名便使我产生极大的忧虑,这种忧虑比我第一次看见这些车站时感到的忧虑更为强烈,那次我同外祖母在到达我还没有去过的巴尔贝克之前,我看见这些车站就象地方投资的小铁路那样乱作一团。

发现外界的现实和内心的感情都是怎样一种能引起万千猜测的陌生事物,这是忌妒心的能耐之一。我们总以为我们对事物和对人的思想都了如指掌,唯一的理由是我们并不关心这些事。然而当我们象那些好忌妒的人一样产生了解它们的愿望时,便会发现一个什么都无法看清的令人晕眩的万花筒,阿尔贝蒂娜是否欺骗了我,和谁,在哪幢住宅,在哪一天,哪天她对我说了什么事,哪天我记起来我日间说了这件事或那件事,这一切我都一无所知。她对我的感情如何,这些感情是出自对物质利益的考虑抑或出自爱,对此我更是不甚了了。我会猛然忆起某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比如,阿尔贝蒂娜想去圣马丁,说她对这个地名感兴趣,也许无非是因为她认识那里的某个农家女。不过埃梅把淋浴场女侍告诉他的这件事通报我也无妨,因为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知道他通报了我,在我对她的爱情里,我什么都想知道的需求总是被我想向她显示我什么都知道的需求所压倒;这虽然消除了我俩不同的幻觉之间的分界线,却从没有取得她更爱我的结果,倒是恰恰相反。然而自她去世以后,第二种需求和第一种需求所取得的结果合二而一了:我以同样快的速度想象出一场我希望向她通报我所了解之事的谈话和一场我想向她打听我不了解之事的谈话;即是说我看见她呆在我身边,听见她亲切地回答我,看见她的双颊又变得丰满了,眼睛也失去了狡黠的光而变得哀伤了,也就是说我还爱着她而且在孤独和绝望中我已忘记了我疯狂的忌妒之情。永远也不可能告诉她我所了解的事而且永远不可能把我们的关系建立在我刚发现的真相的基础之上(我之所以能发现恐怕只是因为她已经死了),这令人痛心的不可能之谜以它的哀伤取代了阿尔贝蒂娜的行为的更令人痛心的谜。怎么?我那么希望阿尔贝蒂娜知道我已了解淋浴场的故事,这时阿尔贝蒂娜却不复存在了!我们需要思考死时,却除了生以外什么也不可能去考虑,这又是我们面临的不可能性的结果之一。阿尔贝蒂娜没了;然而对我来说,她仍旧是向我隐瞒她在巴尔贝克和一些女人幽会的人,仍旧是自以为已成功地让我对那些事一无所知的人。当我们在思考我们死后发生的事情时,我们此时的错觉不是仍然会使我们想到活着的我们自己吗?说来说去为一个去世的女人不知道我们已了解她六年前的所做所为而遗憾这是不是比我们希望一个世纪以后我们死了还受到公众好评滑稽得多呢?即使第二种假设比第一种有更多的实际依据,我这马后炮式的忌妒心引起的遗憾却仍然和那些热衷于身后荣耀的人的看法错误如出一辙。不过如果从我和阿尔贝蒂娜的分离中得出的庄严的最后印象暂时取代了我对她那些错误的考虑,这印象也只能赋予这些错误以无法挽回的性质从而使它们变得更加严重。我看见自己在生活中那样不知所措就好象我独自站在无边无际的海滩上,无论我走向何方都永远不能与她相遇。

幸好我及时在我的记忆里找到了——因为在一片杂乱无章里事物总是五花八门的,这几样危险,那几样有益,其中连回忆也只能一个一个地现出清晰的轮廓——发现了我外祖母的一句话,有如工人发现了有助于他要做的活计的物件。在谈到淋浴场女侍告诉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的一个不太可能的故事时,外祖母对我说:“这个女人恐怕得了撒谎症。”这件往事大大帮助了我。淋浴场女侍告诉埃梅的事有什么意义呢?更重要的是她当时根本什么也没有看见。谁都可能和一些女友一道去淋浴却什么坏念头都没有。那个女侍把小费说多些也许是为了吹牛。有一次我就亲耳听见弗朗索瓦丝认定我莱奥妮姨妈当着她弗朗索瓦丝的面说她“每月可以吃上100万”那样的疯话;还有一次她说看见我莱奥妮姨妈给了欧拉莉四张1000法郎的钞票,而我认为一张折成西迭的50法郎的钞票都不大可能是真的。我就如此这般地探索下去,而且逐渐摆脱了我经过那么多周折获取到的令我痛苦万分的确切消息,因为我总是处在渴望了解而又惧怕痛苦的矛盾之中。这一来我的爱应该可以复苏了,然后随着我的爱情的复苏,与阿尔贝蒂娜离别的忧伤也紧接着复苏了,处在这忧伤的时刻我也许比前不久备受忌妒心折磨时更为不幸。可是每当我想到巴尔贝克这种忌妒心又会突然出现,原因是我仿佛突然重见了巴尔贝克饭厅的图景(在此之前这图景从来没有使我难受过,我甚至认为这是我记忆中最不使我痛心的画面之一),每天晚上,玻璃窗外总有一大群人挤在阴影里,就象挤在水族馆里明亮的玻璃隔板前似的,他们瞧着里面稀奇古怪的人们在亮光里走来走去,可是拥挤又使渔妇和平民姑娘摩肩接踵地碰撞着(我从未想到过这点)小有产者的小姐们,这些小姐对里面的豪华十分忌羡,那种在巴尔贝克还很新奇的奢侈,即使不是家境起码也是吝啬的习惯和旧的传统使她们的父母未敢效法,在这些小有产者小姐里几乎每天晚上都肯定有阿尔贝蒂娜,当时我还不认识的她恐怕已经在那里搜罗小女孩了,也许过一会便会找到一个女孩而且同她一起乘夜色去到沙滩或峭壁下某个荒废的浴场更衣室。忧伤又紧接着攫住了我,我象听见判决我流放似的听见了电梯的响声,电梯没有在我这一层停下,直开到楼上去了。我望穿秋水却永远也见不到我那唯一的客人来访了,她已经死了。尽管如此,每逢电梯停在我这一层时我的心仍然会狂跳起来,有一阵我曾想:这一切果然是梦该多好!这也许是她,她快按铃了,她回来了,弗朗索瓦丝就要来通报我:“先生恐怕一辈子也猜不出谁来了。”说她怒发冲冠不如说她胆战心惊,因为她的迷信超过了她的报复心,她害怕活的阿尔贝蒂娜也许远不如她害怕她所谓的阿尔贝蒂娜的鬼魂。我试着什么也不去想,便拿起一张报纸。然而阅读那些没有感受过真正痛苦的人写的文章简直让我受不了。一个人在谈到一首不值一提的歌子时说:“真是催人泪下”,可是如果阿尔贝蒂娜还活在人世我倒会兴高采烈地听这首歌子。另一个人,还是个大作家呢,在下火车时受到欢呼便宣称这样的表示是“令人难忘的”,换了我,倘若我此刻也看见这种表示,我恐怕一刻也不会想到是“令人难忘的”。第三个人保证说,如果政局不那么糟糕,巴黎的生活会“美妙无比”,然而我完全清楚,即使没有政治这儿的生活也只能使我感到难于忍受,如果我找回了阿尔贝蒂娜,即使政局糟糕,生活于我也是美滋滋的。狩猎专栏的编辑说(时值五月):“这段时间对真正的猎人来说实在令人头疼,说得更确切些,真是灾难性的,没有什么,绝对没有什么可猎。”

“展览”栏的编辑宣称:“这样组织展览会使人感到万分扫兴,令人愁煞苦煞……”如果说由于我自己感觉敏锐,那些从未经历真正幸福或不幸的人说的话便显得既虚假又苍白无力,与此相反,那些最无关紧要的一行一行,无论多么风马牛不相及,只要能和诺曼第或尼斯挂上钩,只要能和温泉浴场或伯尔玛,和德·盖尔芒特公主或爱情,或失踪,或不忠实这些概念沾上边,都会在我来不及转过头去的瞬间突然使阿尔贝蒂娜的形象出现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又会潸然泪下。而且我通常是无法去阅读这些报纸的,因为翻开报纸这个简单的动作本身就会使我同时想起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的类似的动作,而且想起她已离开人世;我根本没有力量把这份报级全部翻完便又把它扔下了。每一个印象都会引起同样的然而又是伤痕累累的印象,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从这些印象里消失了,因此我永远没有勇气坚持度过这些支离破碎的令我伤心的分分秒秒。甚至在她的身影逐渐停止出现在我的脑际却又强有力地萦绕在我的心间时,如果我需要象她在世时一样走进她的房间里去点灯,去坐在自动牌钢琴前面,我也会突然心酸难忍。她仿佛分成了若干小小的家神,久久停留在蜡烛的火焰里、门的执手上、椅背上以及别的更无形的领域,这就象我在不眠之夜的感觉,或我喜欢的女人初次来访时引起的躁动不安。尽管如此,我在一天里过目的或尚能忆起的寥寥几句读过的话仍然常常引起我强烈的忌妒。这寥寥几句勿须对我提供女人伤风败俗的充分论据,只要重新唤起与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密切相联的我旧有的印象便能达到目的。阿尔贝蒂娜的过失一旦移运到某些早已遗忘的时刻,由于我回顾她还活着的时刻的习惯并没有衰退,她的过失便增添了某种更贴近、更揪心、更残酷的意味。于是我再一次问自己那海滨浴场女侍揭露的事是否真会是假的。要想知道实情,最好打发埃梅去一趟尼斯,让她去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住上几天。倘若阿尔贝蒂娜热衷于女色,倘若她离开我是因为不愿意更长久地被剥夺这种乐趣,她一旦得到自由,便一定会立即去那里设法重演故伎而且会取得成功,假如她不认为去她熟悉的那个地方比在我家更方便,她肯定不会选择那里去躲避起来。阿尔贝蒂娜之死使我忧虑的心境改变如此之微小这无疑是不足为怪的。一个人在他的情妇健在时,构成他所谓的爱情的相思大多来源于她不在身边的时刻。因此人们老习惯于以不在身边的人作为遐想的对象,尽管这个人只有几小时不在,这不在场的人在这几小时里也只属于回忆。由此可见死亡并不会使事物有什么大的改变。埃梅一回来,我就请他动身去了尼斯,这一来不仅根据我的思想活动、我的悲哀、我因联想到某个远而又远的人的名字而产生的躁动不安,而且根据我全部的行动,我进行的调查,我为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动而花费的钱财,我可以说这一年里我的整个生活都充溢着爱,充溢着我和她之间实际存在的恋情。而这一切活动的对象却是一个死人。人们有时说,倘若某个人是一位艺术家而且往作品里注入了一部分自己,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便可以在他死后犹存。从一种生物体内抽取出来又嫁接到另一种生物体内部的东西还能继续维持生命,尽管被抽取生物的母体业已死亡,这也许出于同一个道理。

埃梅去尼斯住在邦当夫人的别墅附近;他认识了一个女仆和一个阿尔贝蒂娜常去租一整天汽车的汽车租赁人。这些人什么也不曾注意。在第二封信里,埃梅告诉我他已从一个城里的洗衣女那里打听到在她给阿尔贝蒂娜送衣服时阿尔贝蒂娜捏她手臂的方式很特别。“不过,”信上说,“这位小姐并没有对她做别的事。”我把埃梅的旅费寄去,这笔钱也算付了他的信引起的痛苦的费用,与此同时我却在竭尽努力医治我的苦恼,我对自己说那个动作不过是一种亲热的表示,并不能证明有什么邪恶的欲念,这时我又收到埃梅的一封电报:“打听到最值得注意的情况。给先生弄到大量消息。信即到。”第二天我果然收到了一封信,光看信封我就簌簌地颤抖起来;我认出那是埃梅的信,因为每个人,甚至地位最卑微的人都管辖着一些熟悉的小生物,它们是活生生的但又仿佛发僵地躺在纸上,那就是每个人特有的字体。

“起初那小洗衣女什么也不愿对我说,她保证说

阿尔贝蒂娜小姐除了捏她的手臂没干过别的。为了

让她说出来我带她去吃晚饭,请她喝了酒。于是她

对我讲了阿尔贝蒂娜小姐去洗海水澡时常在海边碰

见她的事;阿尔贝蒂娜小姐习惯一大早起床就去洗

澡,而且照惯例总在海边的一个去处把她找到,那

里树木茂密谁也瞧不见谁,再说在这样的时刻谁也

不会去看谁。后来洗衣姑娘把她的女朋友们也带到

那里去洗澡,后来,那里天气已经变得很热了,甚至在树荫下太阳也很烤人,她们便去草丛里互相擦

干身子,互相抚摸,挑逗,玩耍。洗衣小姑娘承认

她很喜欢和她的年轻女友们逗乐,她见阿尔贝蒂娜

小姐贴着她的身体搓揉时还穿着浴衣便要她把浴衣

脱了,洗衣女便用舌头沿着她的脖子和手臂舔呀舔,她甚至舔了阿尔贝蒂娜小姐伸过去的脚掌。洗衣女

也把衣服脱了,她们还在水里追逐嬉戏;这天晚上

她就对我讲了这些。不过为了忠实执行您的命令,为了不惜一切使您高兴,我还把小洗衣女带回去和我

睡了觉。她问我想不想让她再做一遍阿尔贝蒂娜小

姐脱了浴衣后她做过的事。她还对我说:‘您真该看看她怎样地动来动去,这位千金小姐,她对我说:

(啊!您简直让我快活疯了!)她浑身酥软,禁不住啃起我来。’我还看见了这洗衣姑娘手臂上的痕迹。

我也能体会阿尔贝蒂娜小姐的快活,因为这小家伙

实在太乖巧了。”

阿尔贝蒂娜在巴尔贝克告诉我她对凡德伊小姐的友情时我确曾苦恼不堪。然而那时还有阿尔贝蒂娜在我跟前安慰我。后来由于我过于渴求了解阿尔贝蒂娜的行为,我达到了让她离开我家的目的,当弗朗索瓦丝通报我她已离去而只剩下我自己独处时,我却经受了更剧烈的痛苦。不过,当时我热爱的阿尔贝蒂娜起码还留在我的心里。如今,我在她身上——这是对我过分好奇的惩罚,出乎我的预料,连她的死也未能使这种好奇心泯灭——看到的已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少女了,前一个阿尔贝蒂娜是那样柔情似水地使我安心并向我保证说她从未领略过这种快乐,这一个阿尔贝蒂娜却谎话连篇百般欺瞒,在她重新获得自由的狂喜中竟去品尝这种快乐甚至达到痴狂的程度,她竟在日出时去卢瓦尔河边与那洗衣女幽会而且啃着她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的确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截然不同这个词不仅指我们所理解的关系到别人的那种含义①。如果别人与我们原来认为的截然不同,由于这种不同没有深深触动我们,而且直觉的钟摆所能造成的外向振荡又仅仅与它的内向振荡相等,因此我们看到的这种截然不同只是这些人的表面现象。从前我在得知一个女人喜好女色时,我并没有感觉她因此就成了另一个女人,成了特殊类型的女人。然而在这件事牵涉到你所爱的女人时,为了摆脱一想及此种可能性便感到的痛苦,你会千方百计去了解她的所做所为,而且想知道她干这些事情时有什么感觉,她对这些行为有什么想法;于是,你会越跌越深,痛苦至深时你便会触到事情的神秘之处,触到问题的实质。我为我的好奇心已苦恼到至深之处,已痛苦到五内俱焚的程度,这痛苦已大大超过了由惧怕丧失生命而感到的苦恼,而我这种好奇心又是靠我全部的智慧和无意识的力量来支撑的;因此我如今将我打听到的有关阿尔贝蒂娜的全部情况都投射到她自己的心灵深处去了。而她有邪恶行为这个事实带给我的深入骨髓的巨大痛苦又在后来为我做了最后一件好事。与我使外祖母受到的伤害一样,阿尔贝蒂娜对我的伤害也成了我与她之间最后的联系,这种联系甚至在我对她的记忆消失之后还存在,因为有有物质的东西所具有的那种能量守恒规律,痛苦甚至可以不需要记忆的忠告:比如一个人已经忘记了在月光下的森林度过的美好夜晚,却还在为月夜里患下的感冒而感到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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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德·夏吕斯先生也跟我一样悲伤的时候,我们说着同样的话。然而尽管我们的精神状态相同,我们却无法互相安慰。因为伤心是自私的,它不能从与它无关的事物里得到解脱;即使德·夏吕斯先生的痛苦也由女人引起,他的痛苦与我的痛苦却仍然相距甚远,除非我的痛苦不是由阿尔贝蒂娜所造成。——作者注。

被她否认但她又确实有过的这种嗜好,我并非通过冷静的推理发现的,而是在读到“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这句话时感到的火一般灼人的苦痛中发现的,而这火一般灼人的痛苦又使这句话显出了某种特质,这种嗜好丰富了阿尔贝蒂娜本人的形象,有如拖在身后的新贝壳给寄居蟹添色一般,不仅如此,这种嗜好还象一粒盐接触另一粒盐一样改变了另一粒盐的颜色,而且还通过某种沉淀作用改变了这另一粒盐的性质。那年轻的洗衣女一定对她的女友们说过:“你们想想,我真无法相信,唉,那位小姐也和咱们一样呢。”对我来说这不仅仅是她们始料未及却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看到的邪恶,而且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新发现,我发现她原来是另一个人,一个和这些洗衣女一样的人,和她们说一样的话,这一切使她变成了别人的同类,却使我感到她更加陌生,这说明我所占有的,我捧在心上的,只是她身上很小的一部分,而其余的部分却在尽量扩展,一直扩展到不仅成了异常神秘而重要的东西,即个人的欲念,而且成了她和其他人共有的东西,这一部分她却总对我隐瞒起来,使我沾不了边,有如一个女人向我隐瞒她属于敌对的国度而且她是间谍,甚至比间谍包藏更大的祸心,因为间谍无非谎报国籍,而阿尔贝蒂娜却在最深刻的人性上进行欺骗,她隐瞒了她不属于一般人的范畴,她属于混杂于人类的一个奇异的人种,这人种隐藏在人类之中却又从不与之融合。我正好在埃尔斯蒂尔的两幅画里看见过万木丛中的几个裸体女人。在其中的一幅画里,一个姑娘抬起一只脚就象阿尔贝蒂娜将一只脚伸给洗衣女时的动作一样。在另一幅画里这姑娘将另一个年轻女子往水里推而被推的姑娘又快活地反抗着,她抬起大腿,她的脚刚刚浸进蓝色的水里。我现在回忆起来这姑娘抬起大腿从膝部往下弯曲而形成的天鹅脖颈一般的曲线和阿尔贝蒂娜睡在我身边时大腿下部弯成的曲线一模一样,我当时常常想告诉她,她使我想起了这两幅画,然而为了避免使她想起裸体女人的形象我并没有告诉她。这时我又仿佛看见她呆在洗衣女和她那些女朋友身边,再一次组成了我在巴尔贝克坐在阿尔贝蒂娜的女友当中时百看不厌的那幅女儿图。倘若我是专门喜好此种美色的人,我会承认阿尔贝蒂娜组成的画面比前述那一幅画动人千百倍,因为组成那幅画的是些裸体的女仙塑像,它们就象雕塑大师们分散在凡尔赛宫的树林或水池里的雕塑,任凭水波抚摸洗涤磨光。这时,我看见她还是一个在海边坐在洗衣女身边的少女,这形象远比她在巴尔贝克给我留下的印象更深:她们象大理石雕像般光着身子,在一团团的热气里,在草木丛中象水上浅浮雕一般浸泡在水里。在回想她躺在我床上的姿态时,我觉得我看见了她那弯曲的大腿,我看见这大腿了,那俨然是一只天鹅的脖子,它在寻找旁边那个少女的嘴唇。这时我连大腿也看不见了,眼前只有那只天鹅放肆的脖子,酷似一幅使人震撼的习作里的天鹅,它正在寻找一个处于女性欢乐的特殊激奋状态中的勒达①的嘴,因为画上只有一只天鹅,她显得更孤单了,这就象人们在电话里发现对方的声音有变化但又听不清楚,因为不能从声音分辨出他的脸孔,而人的脸孔是可以体现感情的。在这幅习作里,欢乐并没有体现在引起画家灵感却没有在画上出现的女人的身上,这女人已被一只一动不动的天鹅代替了,欢乐集中在感到欢乐的那一个女人身上。有时我的心会和我的记忆中断联系。阿尔贝蒂娜和洗衣女的所做所为几乎以代数的方式在我心里缩减到再也没有什么意义的程度;然而这切断的记忆之流又会以每小时成百次的速度重新恢复起来,于是我的心又被地狱之火毫不怜惜地烧灼开了,这时我便看见我的忌妒心使阿尔贝蒂娜复活了,重又变得栩栩如生的她在洗衣少女的爱抚下显得不大自然,她对小姑娘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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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勒达,一译丽达,系希腊宗教故事中斯巴达王廷达瑞俄斯之妻,美人海伦的母亲。据神话传说,在她少女时期,一次在河里洗澡,宙斯化作一只天鹅与之交配,生下二卵,其中一卵孵出海伦。

她在犯过失的当儿还活在人世,也就是说我自己当时也还在,因此我光了解她犯了什么过失就很不够了,我还想让她知道我已了解了一切。由此可见,我在为今生无从再见到她而感到遗憾的时刻,这种遗憾也带着我的忌妒的痕迹,当然这种遗憾和我热爱她时的撕心裂肺的遗憾完全不同,现在感到的无非是意识到再也不可能对她说这几句话的遗憾:“你以为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离开我以后的所做所为,瞧,我全知道了,在卢瓦尔河边你对洗衣女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我当然也对自己这么说:“何必自寻烦恼?和洗衣女寻欢作乐的人已经没了,她的行为再也没有任何价值。她不会想到我了解那些事。可是她也不会想到我不了解,因为她什么也不想了。”然而对我来说这种推理远不如那寻欢作乐的画面更有说服力,因为这画面总把我引到她乐在其中的时刻。对我们来说只有感觉到的东西才存在,因此我们可以把它置于过去或未来,并不受死亡这虚构的壁垒所阻拦。我那时为她的死亡而感到的遗憾既然能受到忌妒心的影响而且表现得如此奇特,这种影响自然会波及我对神秘术和永不死亡的幻想,只不过这些幻想是为千方百计实现我之所求而作的努力吧了。即使那时我能象贝戈特深信不疑的那样一转桌子就能召回她的亡灵,抑或象某某教士设想的那样在来世再遇上她,我希望看见她也不过是为了对她说:“洗衣女的事我知道了。你当时说:你简直让我快活疯了;我已看见你啃她的痕迹。”

前来助我抵制洗衣女的形象的,还是——当然这形象得持久一些才行——这形象本身,因为我们真正认识的只能是全新的事物,是猛然使我们感到变化突兀令人震惊的事物,是习惯还没有以它毫无生气的复制品去加以代替的事物。不过阿尔贝蒂娜只有首先分割成许多部分,分割成无数的阿尔贝蒂娜才可能在我身上存在下去。她或善良,或聪慧,或严肃,甚至连爱好也只有体育运动的时刻便重现出来了。这样的分割使我内心深处得以平静,这不是很有道理吗?因为就算这种分割本身并没有什么真实性,就算这种分割仅仅来源于她在我面前出现过的那些时刻的接二连三的形态,也就是留在我记忆里的形态,就象我的神灯的弧形投影来源于彩色玻璃的弯曲部分一样,这种分割本身不也按它自己的方式体现了这样一个真理,一个客观真理吗:我们每个人都并非一个人,每个人都包涵了道德价值各异的许多人,有邪恶的阿尔贝蒂娜存在,这并不妨碍存在别样的阿尔贝蒂娜,比如喜欢在她房里同我议论圣西蒙的阿尔贝蒂娜;我在晚上告诉她我们必须分手时,悲伤地说出这一席话的阿尔贝蒂娜:“这自动牌钢琴,这间屋子,想想看,我再也见不到这一切了”,还有,在看见我最终被自己的谎言所激动时,带着真诚的怜悯惊呼:“啊!不,什么都比您难受强,说定了,我一定不去设法再见您,”的阿尔贝蒂娜。于是,我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我感到分开我们的隔板消失了。这善良的阿尔贝蒂娜一旦回到我的记忆里,我便找回了我可以索要解毒剂的唯一的人,我索要解毒剂是为了消除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引起的痛苦。我当然仍旧想对她谈洗衣女的事,但这已不再是以得胜者的残酷姿态去向她恶狠狠地显示我已了解此事。我要象她在世时那样行事,我要用柔和的语气问她洗衣女的事是否属实。她会对我发誓说并没有此事,埃梅不大诚实,为了显示他够格赚下我给他的那笔钱,他不愿空手而归便让洗衣女按他的要求说出了那些话。阿尔贝蒂娜无疑是在继续对我说谎。然而在她话语的矛盾起伏之中我感到出现了某种进步,而这进步又归功于我。她起初是否对我吐露过真情(的确,也许是不由自主地在某一句话里说漏了嘴)我不敢肯定:我记不清了。再说她称呼某些事情的方式那么奇特,可以意味这个也可以不意味这个。不过她对我的妒性的感受后来又促使她厌恶地收回了她起初好意向我承认的事。再说阿尔贝蒂娜甚至没有必要对我说这些话。我只要一拥抱她就满可以相信她无罪了,如今分开我们的隔板既已倒塌,我已能做到这点了,那隔板就象恋人发生龃龉之后竖起来的既摸不着又很坚实的隔板,恋人的热吻碰到它也会粉碎的。不,她没有必要对我说什么。她愿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可怜的小家伙,有些感情存在于分离我们的东西之上,我们完全可以靠这种感情结合起来。如果这件事的确存在,阿尔贝蒂娜向我隐瞒嗜好也是为了不让我伤心。听见我自己对这个阿尔贝蒂娜说出这番话我心里甜滋滋的。再说,我难道还认识另一个阿尔贝蒂娜吗?一个人在同另一个人的关系中出错的两个最大的原因,一是自己的好心,一是爱上了这另一个人。一莞尔,一顾盼,一抚肩,就这样爱上的。这就足够了;就这样,在长时间的希冀或忧伤中你可以塑造一个人,构想一个人的性格。当你后来再与你所爱的女人交往时,无论你遇到多么残酷的现实,你也不可能排除与你顾盼抚肩的人儿那善良的性格和热爱你的女人那天生的品质,正如你再见到你在她年轻时认识而现在变得老态龙钟的人时,你无法排除她那些善良的性格和天生的品质。我追忆着这个阿尔贝蒂娜那美丽善良而又楚楚动人的眼神,她那丰腴的面庞,她那皮肤粗糙的脖颈。那是死人的形象,然而这死人还活着,因此我很容易立即做到她活在我身边时我肯定会做的事(倘若我在来世能找到她我也会这么做),我原谅了她。

我在这个阿尔贝蒂娜身边度过的时光于我是这样宝贵,我真愿意一刻也不放过。有时,就象人们零零碎碎地找回了散失的钱财一样,我又找回了似乎已经失去了的时光:我把围脖结打在脖子后面而不打在前面时,我忆起了一次从不曾回想过的散步,为了冷空气不迎面吹进我的喉咙,阿尔贝蒂娜拥抱我之后便以那样的方式为我理好了围脖。通过如此微不足道的动作而在我记忆里复原的这次简单的散步给与我的乐趣就象我们见到老女仆送来的属于亲爱的死者的私人物品,对我们来说这些东西是太宝贵了;我的悲伤因此而增添了内容,尤其是这条围脖,因为我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想到过它。就象憧憬未来一样,我们不是一劳永逸地而是一点一滴地品味我们的过去。

而且我的悲伤有时会五花八门到连我自己都认不出来;我盼望伟大的爱情,我愿意找一个人来我身边生活,我原以为这是我不再爱阿尔贝蒂娜的征兆,其实这迹象正说明我一直爱着她;因为我对体味伟大爱情的需要和我想亲阿尔贝蒂娜丰腴的双颊的愿望一样,只是我思念之情的一个部分。实际上我却很庆幸没有爱上另一个女人;我明白我对阿尔贝蒂娜持续的热恋就好比我过去对她的感情的影子,它再现着这种感情的各个部分,而且照样服从于主宰真实感情的法则,而真实感情又由这种持续的热恋超越死亡而反映出来。因为我充分感到,如果我能把某种间隔加进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相思里,这间隔过大我就不会再爱她了;这间隔会使她变成与我毫不相干的人,就象我外祖母如今与我毫不相干一样。太长的时间不思念她我记忆的连续性便会中断而这种连续性正是生活的原则,只不过这种连续性在一定的时间间隙之后又可能重新恢复罢了。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我不是在好长时间不想她之后又和她重归于好的吗?然而我的记忆也必须服从同样的法则,也不可能容忍更长时期的间隔,因为这记忆好比一缕北极光,只是在阿尔贝蒂娜死后才反映出我过去对她的爱,我的记忆真象我爱情的影子。恐怕只有在我已将她遗忘时我才可能体会到没有爱情的生活更加明智,更为幸福。因此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思念一旦使我产生了对妹妹似的某个姑娘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会变得难以餍足。我对妹妹的需要无非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一种无意识的思念形式,随着我对她的思念的逐渐减弱,这种需要也就变得不那么迫切了。不过我的爱情的这两种尾声并不是以同样的速度减弱的。有些时候我对她的思念暂时全面隐去,而我对妹妹似的姑娘的需要却保持了强大的力量,这时我便决定结婚。相反,这之后我对她珍贵的记忆虽然已经减弱了,我对她的柔情有时却又会突然闯进我的心田,这时,一想到我对别的女人的爱,我就对自己说她一定会理解这种爱,赞同这种爱,于是她的恶癖倒似乎成了我现在的爱情的起因了。有时我的嫉妒之情竟在我不再思念阿尔贝蒂娜的当儿复苏,尽管引起我忌妒的正是她。这段时间有人对我讲起安德烈不寻常的爱情故事,我竟以为我为她也产生了忌妒心。不过安德烈对我来说只是一个预替人,一条起衔接作用的道路,一个使我和阿尔贝蒂娜间接联在一起的电源插座。人就象这样在梦里总给一个他熟知其真正身分的人加上另一副面孔,另一个姓氏。总之,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尽管普遍的法则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冲击,阿尔贝蒂娜给我留下的感情却仍旧比我对这些感情来源的回忆更加难于消亡。不光感情,甚至感觉也如此。我和斯万不一样,他一开始不爱奥黛特便连重新去感觉过去的爱情也做不到,而我却总感到自己还生活在过去而这过去也无非是另一个过去的历史而已;这个“我”可以说只有一半,而“我”的上端已经变硬变冷了,每当一点火星使昔日的电流重新经过“我”的底部时“我”又会从底部燃烧起来,甚至在我早已停止思念阿尔贝蒂娜时也是如此。等到我剧烈的心跳已并非由她的形象引起,我的眼泪也只是由象巴尔贝克那些已经变得粉红的苹果树间沙沙吹过的冷风刺激出来的时,我才想到应该考虑我的痛苦复苏是否出于病理上的原因,我是否把初期的心脏病当成往事的再现和最晚期的爱情了。

病人过分倾向于把某些情感领域里发生的非主流的偶然事故混淆成疾病本身,这些偶发事故一停止他才吃惊地发现自己离痊愈更近了,这是他始料未及的。埃梅关于淋浴场和洗衣女的来信引起的痛苦——带来的“并发症”——就属于这种情况。不过如果某个心病医生前来给我看病他准会发现就其它方面而言,我的悲伤本身已经好转了。由于我是男人,属于同时沉缅于过去又热衷于当今现实的双重性类型的人,在我身上自然会始终存在着明知阿尔贝蒂娜已死却又保留着她栩栩如生的印象的矛盾。不过这个矛盾如今可以说又和它的过去背道而驰了。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最初以如此凌厉的气势冲击我认为她还活着的想法,使我不得不象儿童逃避浪涛一样去躲避这个概念,而这个概念又不断向我发起冲锋,最后终于夺得了适才还被她活着的想法占据的位置。我也弄不清为什么,如今是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而不再是对她活着时的回忆——占压倒优势地构成了我无意识的遐想的基调,因此如果我突然中断这些遐想而将我自己考虑一番,使我吃惊的便不再是起初的,即认为在我心里如此生气勃勃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离开人世,怎么可能死去的想法,而是认为已经不在人世,已经死去的阿尔贝蒂娜怎么可能在我心里还如此生气勃勃的想法。我在黑色隧道里冥想的时间太长所以再也不对它加以提防,如今这黑色隧道已被一个紧接一个的回忆堵塞,而渗进来的一缕阳光又冷不防使隧道中断了,于是远远地隐约映出一个笑盈盈的蓝色天地,而阿尔贝蒂娜在那里也只是一抹充满魅力的淡淡的回忆。我问自己,那是真正的她,抑或我在长期包围我的黑暗中漂泊时视为唯一现实的人才是真正的她?前不久我还是个活着只为了永远等待阿尔贝蒂娜回来道晚安回来热吻的人;我个人的某种分身现象使我显得象这样一个人物,他似乎是我个人的一小部分,被半剥光了的一部分,而且我象一朵半开的花似的领略到了剥落过程的使人焕发青春的清新。而且这短暂的感悟也许只会使我进一步意识到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正如一切特别确切的想法必须在对立中才能肯定自己一样。比如,在1870年的战争时期生活过的人说战争意识之所以终于使他们觉得似乎合情合理,并不是因为他们考虑战争还不够,而是因为他们老想着战争。为了使他们明了战争是何等奇特而值得注意的事,必须有什么东西使这些人摆脱始终困扰着他们的念头,从而使他们暂时忘记正在进行的战争,使他们又回到和平时期的样子,直到这残酷的现实骤然间又从那短暂的空白里清晰地突现出来,而过去他们除了这个残酷的现实看不到别的,所以早就不去注视它了。

必须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各种回忆不是逐步而是同时在我心上消退时,必须在我对她的背叛的回忆同对她的柔情的回忆一古脑儿从我的记忆里同时全线撤退时,遗忘也许才能给我带来宁静。而情况却并非如此。好比我身在海滩而海水的退潮又极不正常,当我突然受到某种猜疑的袭击和伤害时,她的柔美形象已经退得太远无法前来补救了。

我对她的背叛是痛心疾首的,因为无论它们发生在怎样遥远的年代,对我来说它们都并非过去;它们果真成为过去时,即是说当我不那么激动地追忆它们时,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因为与逝去的日子实际的距离相比,一件事情的远近更容易同视觉记忆的强度相适应,正如人们在回忆昨日的梦境时,由于梦想什么都模糊不清,梦景便显得比几年前发生的事更为遥远。不过,尽管对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想法在我心里已有了进展,认为她还活着的感觉却仍然会回潮,这种回潮即使不阻挡那些进展,也会抵制它而且妨碍它成为有规律的进展。我如今才明白在那个时期(无疑因为忘记了她被禁闭在我家的时日,这些时日消除了我为她的过失而感到的痛苦,因为我知道她没有犯这些错误,所以这些错误便似乎与我不大相干了,于是这些时日就变成了她清白无辜的证据),我老受到一个新想法的折磨,这想法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概念(直到那时我思想的出发点都是她还活着)同样新奇,我原以为我恐怕同样不可能接受这新的想法,可是在我不知不觉间这想法倒逐渐构成了我意识的基本内容,从而代替了认为阿尔贝蒂娜清白无辜的考虑,这新的想法便是:阿尔贝蒂娜有过失。我自以为我在怀疑她时,我反而是在相信她;同样我想象我在对她的罪过抱怀疑态度时,我其它思想的出发点全都是相信她有罪,这种信念和与之相反的思想一样又往往被推翻。那段时间我无疑是非常苦恼的,不过我现在已明白事情原本应该如此。只有充分体验了痛苦才可能解除痛苦。我当时禁止阿尔贝蒂娜接触任何人,我幻想她清白无辜,和我后来又以她还活看作为推理的基础,这一切都只能延缓解除痛苦的时间,因为我这是在推迟早就应该忍受的必要而漫长的痛苦时日。然而习惯会起作用的,它会根据已经在我生活过程中受到过检验的规律让我适应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正如德·盖尔芒特的姓氏已经不再意味道旁睡莲盛开的公路和魔鬼希尔贝特教堂的彩色玻璃窗的魅力,阿尔贝蒂娜的存在也不再意味那起伏的蓝色大海的魅力,斯万的姓氏,拉球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其它许多事情对我来说也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和魅力,这种意义和魅力只给我留下了一个既简单而又被它们认为大到足以独自存在下去的字眼,好比一个人到来是为了鼓动仆人干活,等仆人知道这点之后过几个礼拜他又抽身走了;与上述情况相同,习惯也会把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令我痛心的想法从我心里驱除出去。而且从现在到那时,好比从两翼同时进行的打击,在“习惯”的行动过程中两支同盟军一定会互相支持。阿尔贝蒂娜有过失的想法会变得更具可能性,更使我感到习惯,因此也会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然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它可能变得不那么令我痛心,对她有过失的信念提出的异议就可能一个接一个她被推倒,这些异议在我思想里产生也是受了我不过多受痛苦的愿望的启发;一个行动加速另一个行动,我相当迅速地从相信阿尔贝蒂娜无辜过渡到了相信她有过失。我只有在生活里接受阿尔贝蒂娜已死,阿尔贝蒂都有过失的概念,这些概念才可能成为习以为常的事,即是说我才可能忘记这些概念而且最终忘记阿尔贝蒂娜本人。

我还没有达到这一步。有时我的记忆受到心智活动的刺激变得格外清晰——比如在我阅读时——从而勾起了我的伤心事;有些时候反而又是我的伤感受到担心暴风雨天气这类心态的引发,使我爱情史里的某些往事变得格外突出,格外明朗。

对死去的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能在某段时间的间隙之后重新恢复,在这段间隙时间里我由于注意力的它属而变得对她漠不关心,比如在巴尔贝克她拒绝亲吻之后就有过这样一段空隙,在这段时间我更关心的是德·盖尔芒特夫人,是安德烈和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不过在我重又经常看见她时我对她的爱便恢复了。然而,甚至在此刻,我对其他人的操心也可能导致分离——这次是同一个死人分离——在这样分离时她变得与我更加无关痛痒了。发生这一切只有一个缘由,那就是我仍然把她当作活人。即使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不那么爱她了,这一点仍旧是我的一个愿望,这类愿望很容易使人感到厌倦,但抛开它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又会重新找上门来。我追逐一个有生命的女人,接着是另一个,这之后我又回到我那死去的女人身边了。我在失去了对阿尔贝蒂娜明确的概念之后,某个姓名经常会不期然地闯进我内心里最模糊的区域去激起我痛苦的反应,我原来还以为这种反应不可能出现了呢,这就象你往一个头脑已不能思考的死人身上插进一根针去时他的某个肢体还会痉挛一样。长期以来,这种刺激是那么吝于光顾我以至在我无意中竟主动去寻找机会使自己悲伤,使自己妒性发作,借此重新和往昔发生联系以便更清晰地追忆她。原因是,对一个女人的相思其实就是复苏了的爱情,而这种复苏的爱情又同样受到爱情法则的制约,因此我的相思力增强的原因也就和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对她的爱情加深的原因同出一辙了,而忌妒和苦恼又列在这些原因的首位。然而最经常发生的是这些情况——因为一种疾病或一场战争延续的时间可能比最聪明最有远见的人估算的要长得多——总在我不知不觉间产生而且它们对我的冲击如此之剧烈使我只能考虑如何保护自己不致过分悲痛反倒无暇顾及从中讨得某件可以回忆的往事了。

此外一个字甚至不必象“朔蒙”这个字一样和某种猜测①发生联系就能引起猜测,就会成为口令,成为打开通向往昔的大门的神奇“芝麻”,由于看够了这个往昔,你原已不再去考虑它,因此严格说来你也就不再占有它了;你个人已去除了往昔这个部分,由于这种切除你以为你个人的人格也改变了原样,正如一个图形,失去了一角就等于失去了一边;比如有些句子里出现了某条街某条公路的名字而阿尔贝蒂娜又可能去那些地方,这些句子就足以体现一种潜在的但并不存在的猜疑心,让它去寻觅实体,寻觅处所,寻觅某种具体的固定办法某种特定的实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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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甚至两个不同名词共有的相同音节就足以使我的记忆——就象电工只需要最少的优质导体一样——重新建立阿尔贝蒂娜和我的内心之间的联系。)——作者注

有时这种“重新恢复”,这种梦景的“重新演奏”干脆趁我睡觉时到记忆这本书里一举翻过许多页,于是一页一页的日历将我带到,使我倒退到痛苦的但已很久远的印象里去,这些早就让位给别种印象的印象又变得历历在目了。这印象通常总是和一切笨拙而激动人心的演出同时出现,这演出给我以假象,使我耳闻目睹从此以这一夜为起点的一切。而且在爱情史里,在爱情与遗忘作斗争的历程里,梦所占的位置比醒着更为重要,梦从不考虑时间上的极细微的划分,它取消所有的过渡状态,使巨大的反差变成对立,它在刹那间打乱我们在白天缓慢完成的安慰性的工作,在夜里安排我们和那一不见面就可能忘怀的人儿幽会,不是吗?因为,无论怎么说,我们在梦里总可以得出一切皆真的印象。只有从我们白天的感受里找出的原因才能说明这一切是不可能的,而这种感受在做梦时又是我们看不到的。因此这种不可能的生活在我们眼里似乎就成了真实的。但有时由于使演出归于失败的内部照明不足的毛病,我那成功地搬上舞台的回忆便使我产生了真实生活的幻觉,我真以为我曾经约过阿尔贝蒂娜幽会,以为我找到了她;可是我又感觉到不可能向她走过去,不能出声地把我准备向她说的话说出来,也不能为看清她而重新点燃那已经熄灭的小火把:这种不可能性在我的梦里无非是睡眠者的动弹不得,说不出话,看不见物,就象你猛然看见幻灯里出现了大片的阴影把舞台人物抹去,这阴影本来是应该被遮住的,这片阴影就是幻灯本身的影子,或者是操作人员的影子。有时,阿尔贝蒂娜出现在我的梦里,她又想离开我,这次她的决心却没有能触动我的心。原因是一缕令人警觉的光可能已从我的记忆里透进了黑暗的睡梦里,这种光一经停留在阿尔贝蒂娜身上便使她未来的行动,使她宣布的出走失去了全部的重要性,这光就是她已经死了的概念。然而阿尔贝蒂娜已死的记忆往往在更清晰的情况下甚至也会和她还活着的感觉相结合而并不推翻这种感觉。我同她谈话,在我谈话时外祖母在房间紧里头走来走去。她的下颏已有一部分碎成碎片掉在地上,俨如一尊已经毁损的雕像,而我却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异常之处。我对阿尔贝蒂娜说我有问题要问她,是关于巴尔贝克淋浴场和土兰的某个洗衣女的事,不过我把这事放在以后再谈,因为我们有的是时间,没有必要着急。她保证说她没有干坏事,只不过昨天吻过凡德伊小姐的嘴唇。“怎么?她在这里?”“是的,而且这会儿我就该离开您了,因为我一会儿就得去看她。”阿尔贝蒂娜死后我一直没有象她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那样把她禁闭在我家里,所以她看望凡德伊小姐的事使我有些担心。我又不想让她看出我的担心。她告诉我她只不过吻过凡德伊小姐,可是她也许又在撒谎,就象她过去对一切都矢口否认一样。过一会她恐怕就不会只满足于吻一吻凡德伊小姐了。当然,按照某种观点我如此烦恼是没有道理的,因为据说死人什么也感觉不到,什么也不能做。大家尽管这么说,我的外祖母死后却还是继续生活了好几年,而且此刻还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当然,我一旦醒来,这死人继续活着的想法会变得让我既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然而我这种想法在做梦的荒唐的短暂时刻却出现了那么多次,我终于和它熟悉了!如果梦境反复出现,对梦境的记忆就可能变得持久。我想,一个疯人今天即使已经痊愈而且恢复了理智,他恐怕也比别的人更容易理解他在自己精神生活的某个已过去的时期想说的话,他当时想对参观精神病院的人解释说,不管大夫如何看他,他个人并非失去理智的人,他把自己健康的精神状态和每个精神病人的疯狂的异想天开加以对比,结论说:“因此,瞧这人的神气和大家一样,你们一定以为他不是疯子,好!他就是疯子,他以为自己是耶稣基督,这不可能,因为我才是耶稣基督!”我的梦结束很久以后,我还在为阿尔贝蒂娜谈到的给凡德伊小姐的吻而苦恼,她的话仿佛还在我的耳际回响。这些话倒真的可能在我耳际回响过,因为这些话是从我自己口里说出来的。我一整天都在和阿尔贝蒂娜交谈,我询问她,谅解她,我向她谈那些在她生前我一直想对她说的事以弥补我对这些事情的遗忘。我突然害怕地想到我在回忆中提到过的人,我与之说了那一席话的人再也没有任何现实感了,那张面孔的各个不同的部分都毁灭了,原来也只是不断迸发的生的意志使这个面孔和人的脸孔相一致,如今这生的意志已经无影无踪了。

还有几次,我并没有做梦,一醒来我就感觉到我心中的风转向了,刮个不停的冷风是从另一个方向,从往昔的深处吹来的,它向我传来了遥远时刻的钟声,传来了我不常听见的启程的汽笛声。我试着抓起一本书。我再翻开我特别喜爱的贝戈特的小说。我觉得书里的人物挺讨人喜欢,我很快就入迷了,我开始象企盼自己的乐事似的盼望书中那个坏女人受到惩罚;当那一对未婚夫妻的幸福有了保障时我的眼睛都湿了。“那么,”我绝望地大声说道,“我那么重视阿尔贝蒂娜可能做出的事却不能从中得出结论说她个人是不可消除的真实存在,说我总有一天会在天上再看到与她在世时一样的她,而我却带着那么多的祝愿呼唤,那样急切地等待,而且带着眼泪欢迎一个只在贝戈特的想象里存在的人的成功,一个我并没有见过的,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其面孔的人的成功!”小说里也还有些迷人的少女,有情书,有寂静无人的供人幽会的花园小径,这一切都在提醒我说人是可以秘密谈情说爱的,于是我的忌妒心重又被唤醒了,就好象阿尔贝蒂娜还可能去幽径散步似的。书中还描写了一个男人在50年后重见了他在青年时代爱过的女人,他认不出她了,他在她身边感到厌倦。这又提醒我爱情是不可能天长地久的,这使我感到震惊,仿佛我命中注定必须和阿尔贝蒂娜分手而到晚年再见她时又必然会冷漠无情似的。倘若我瞥见一幅法国地图,我惊恐的眼睛一定会设法避开土兰以免生出忌妒心,为了避免不幸,我的眼睛也会躲开起码有巴尔贝克和东锡埃尔标志的诺曼第,我和阿尔贝蒂娜相偕走过好多次的道路就在这两地之间。其它的法国城市名称无非是可以看见可以听见的一些地名,在这些地名当中,比如说,图尔这个名字的构成似乎就和别的地名有所不同,它不是由非物质的形象而是由有毒的物质构成的,而这些物质又直接对我的心脏起着作用,加快它的跳动并且使这种跳动十分痛苦。如果说这种作用力可以扩展到另外一些名字上面,这些名字因而变得与别的名字有所不同,那么在我进一步考虑我自己的事而且只限于考虑阿尔贝蒂娜本人时,这作用于我的,任何女人都可能促其产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是梦境、欲念、习惯、柔情受到此起彼伏的痛苦和欢乐的必然干扰之后又互相接触互相揉合的结果,对这一点我怎能感到吃惊呢?这一切继续处于死亡状态,因为光记忆就足够支撑实际的生活,即精神的生活了。我想起阿尔贝蒂娜从火车车厢下来时曾说她想去圣马丁,这之前我还看见她把马球帽一直拉到她的脸颊;我又有了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我向这种可能性冲过去,嘴里说:“我们可以一道走,直走到甘贝莱,直走到阿方桥。”没有一个靠近巴尔贝克的车站不让我重新看见她,因此这片土地就好象保存下来的神话之乡,它使我感到那最古老,最动人而且被我后来的爱情消除得最彻底的神话变得又生动又令我感到痛楚。啊!如果将来某一天我还得睡到巴尔贝克的那张床上,那该是怎样难受的事,我的生活就象围绕一根不动的支轴,一根固定的棍子一样围绕着铜床架转动、演变,接连不断地给这张床嵌上诸如和外祖母欢快的交谈,外祖母死亡的恐怖,阿尔贝蒂娜柔情似水的抚爱,对她恶癖的发现等情节,如今又嵌上了一种新的生活,看见书柜玻璃上映出的大海我才明白阿尔贝蒂娜永远也不会走进这新的生活里来了。巴尔贝克的公馆不是很象省剧院独特的住宅布景吗?多年来在这布景里演出过各种截然不同的戏剧,这布景曾为喜剧所用,为第一出悲剧所用,为第二出悲剧,为纯诗剧所用,巴尔贝克的这座公馆在我过去的生活里已有相当长的历史了,我生命中一个一个的新时期又总是在它的墙壁之间更迭着。墙壁、书柜、镜子这些仅存的部分还保持着原样,这使我更清楚地感到,总的说来,是这些东西以外的,是我自己发生了变化,这一点使我得出一种印象,而那些自以为悲观的乐观主义的儿女们是不会有这种印象的:生活,爱情,死亡的秘密很谨慎,这些秘密并不去参与生活,爱情和死亡,人们会既骄傲而又苦痛地发现,年复一年他们本身已和他们自己的生活融为一体了。

我试着拿起报纸。

我憎恶读报,而且读报也并不是不伤人的。事实上,从我们的每一个念头都会象从林中的岔道口一样生出许多不同的道路,因此每当我毫无思想准备的时候我都会面临新的回忆。福雷的乐曲名《秘密》使我忆起布洛伊亲王的《国王的秘密》,布洛伊的姓氏又使我想起朔蒙。耶稣受难日几个字使我想到“各各他”,从“各各他”①又想到这个字的词源,这个词似乎和“卡尔维蒙”同义,法文就是朔蒙。不过无论经过哪条路到达朔蒙,此时此刻我受到的打击仍旧是那么难以忍受,所以此后我想得更多的是避开痛苦而不是向朔蒙索取往事。这次打击之后不久,我的心智活动象雷声一样放慢了步伐,使我恢复了理智。朔蒙使我想到布特朔蒙②,邦当夫人曾对我说,安德烈经常偕阿尔贝蒂娜去到那里,而阿尔贝蒂娜却说她从未见过布特朔蒙。人到一定的年龄往事就在记忆里互相扰作一团,你想的事,你读的书几乎没有什么意义了。你到处插手,一切都硕果累累,一切又都险象环生,你可以在肥皂广告里象在帕斯卡尔的《名言录》③里一样发现许多珍贵的新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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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各各他是Golgotha的音译,卡尔维蒙是各各他的意译即“髑髅地”。此地位于耶路撒冷西北不远的一座小山上,传说耶稣被钉十字架死于此地。——译者注。

②朔蒙,地名,位于法国上马恩省,在马恩河和绥策河之间。布特朔蒙是巴黎一个公园和风景区的名称。

③布莱斯·帕斯卡尔(1623—1662),法国著名数学家,物理学家,哲学家和文学家。大气压力的学说,水压力学说,液体平衡学说,概率论等都是他的发明。他还发表过一些闸述宗教的作品,成为冉森派教徒后,他逝世前曾写过为基督教辩护的文章,但没有完成,其中一些片断被人搜集发表,书名《名言录》。

象布特朔蒙这样的事我在当时自然认为无关宏旨,这事实本身对阿尔贝蒂娜不利但与淋浴场女侍或洗衣女事件相比却远没有那么严重,那样关键。然而首先,一件往事不期然地前来光顾我们时会在我们身上发现一种完整无缺的强大想象力,即是说在心情难受的情况下我们自己尽管有意开动脑筋回忆往事,我们却只是部分地运用了我们的强大想象力。再说这后一部分往事(淋浴场女侍和洗衣女)尽管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消逝,好比走廊里的家具,尽管周围光线昏暗人们什么也看不清,他们却总是避免碰到这些家具,我对这部分往事的回忆早已习以为常了。与此相反,长期以来我从不去想布特朔蒙,也不去想诸如巴尔贝克娱乐场里那面镜子照出的阿尔贝蒂娜的眼神,或在德·盖尔芒特家晚会后的夜里我那样久等她而她迟到了却不作解释的事,我现在倒愿意去了解她生活中所有这些游离在我心田之外的部分,使它们和我的心水乳交融起来,在我心里与我真正占有过的心上人阿尔贝蒂娜留下的更为甜蜜的往事结合在一起。这些回忆撩开习惯的沉重面纱的一角(那使人遇钝的习惯在我们生活的全过程中几乎对我们掩盖了整个宇宙而且在深沉的夜里挂着亘古不变的标签,用一种不产生任何乐趣的不疼不痒的东西去替换生活中最危险或最使人沉醉的毒药)象最初那样带着季节转换时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带着改变当今陋规的沁人心脾的清新气息回到我的脑海,这些回忆在我们领略乐趣方面也是如此,如果我们在初春的艳阳天里坐上汽车或者在旭日东升时走出家门,这些回忆会使我们兴奋而清醒地注意我们自己那些没有什么意义的行动,这样的兴奋和清醒会使这激越的一瞬远远胜过这之前的全部日子。我现在又处在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家的晚会出来的那一刻了,我等待着阿尔贝蒂娜的到来。往昔的日子逐渐掩盖了它们之前的日子而这些日子本身又被后来的日子淹没。然而每个过去的日子都会在我们身上积淀起来,就象储存在一个无比宽敞的图书馆里一样,在图书馆最古老的藏书里,总有一本是永远无人问津的。然而这过去的一天穿过后来的半透明的各个时代又会浮到表面而且在我们身上伸展开去并覆盖我们全身,于是,一时间,姓氏恢复了原有的意义,人恢复了原有的面孔,我们也找到了我们当时的心灵,于是我们便带着隐约的但已变得可以忍受的悲哀,带着不可能持久的悲哀去感受长期未能解决而当时又使我们那么忧虑的问题。我们这个“我”是由我们一个接一个的状态迭合而成的。然而这种迭合又不象山的层叠一样永恒不变。无休无止的上升运动会使古老的地层露出表面。我又从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晚会出来等待阿尔贝蒂娜了。那一夜她都做了些什么呢?她欺骗了我吗?同谁?即使我接受了埃梅揭露的情况,这也丝毫减少不了我对这个未能逆料的问题的忧憾掺半的兴趣,就仿佛每个不同的阿尔贝蒂娜,每个新的回忆都会提出一个由特殊的忌妒心引起的问题似的,解决其它问题的办法都不适合解决这些问题。

不过我希望了解的不仅是她和什么女人度过了这一夜,而且是她体会到那其中有什么样的特殊乐趣,那一刻她心里有什么样的感受。在巴尔贝克时,弗朗索瓦丝有时去寻找她,回来时她对我说她发现阿尔贝蒂娜靠在窗前,看上去忧心忡忡,东张西望,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人。就算我已得知被等的人是安德烈,那么阿尔贝蒂娜等待她时的思想情况,隐藏在她那忧心忡忡东张西望的眼神背后的思想情况又如何呢?对阿尔贝蒂娜来说这嗜好有什么样的重要性,这嗜好在她操心的事里究竟占据什么样的位置呢?唉!我想起了我自己每次见到一个讨我喜欢的姑娘时感到的激动,有时只听见有人说起她而并没有看见她我就操心如何打扮得漂亮些,如何突出我的优点而且冷汗淋漓了,因此我只需想象阿尔贝蒂娜也和我一样领略过充满快感的激动不安就够我苦恼不已了,这样做就好比借助仪器的神力,我的莱奥妮姨妈在医生来看了她的病而且对这种病是否存在表示怀疑时就曾希望发明这样一个仪器使医生亲自体会病人全部的病痛以便更了解病人的痛苦。而这么一想我已经受到了相当大的折磨,我想,比起这些来,我和她之间关于斯汤达和维克多·雨果的严肃谈话对她来说恐怕倒是一文不值的,我感到她的心已被别人吸引了,已经脱离了我的心归附到别处去了。然而她对这种欲念的重视和围绕这种欲念所作的谨慎的安排都未能使我明了这欲念究竟属于什么性质,进一步说,她自己在考虑这欲念时又认为它是什么性质。在身体的病痛方面我们起码不必去选择自己的痛苦。疾病先决定这种痛苦然后才强加给我们。然而在忌妒方面我们却必须首先以某种方式去尝试各种各样的大小不等的痛苦,然后才能选择可能对我们合适的痛苦。轮到这后一种痛苦时,我们感觉到我们所爱的人同我们之外的人相处更快活,这些人给她的感受是我们不可能给她的,或者起码这些人的轮廓、形象、举止向她展现了与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我们这时的尴尬处境变得何等严峻!啊!阿尔贝蒂娜怎么没有爱圣卢,真爱了,我恐怕还不至于这么苦恼呢!

我们当然并不清楚每个人的特殊感觉,但出于习惯我们甚至不明白我们不清楚,因为别人的这种特殊感觉与我们毫不相干。至于阿尔贝蒂娜,她的这种感觉如何却能决定我是不幸或是幸福;我清楚知道她这种感觉是我所不熟悉的事,而这不熟悉本身就已经使我苦恼了。阿尔贝蒂娜感受的这种我所不熟悉的欲念和乐趣,我有一次产生幻觉以为看见它们了,在另一次幻觉里又以为听见它们了。阿尔贝蒂娜死后那段时间安德烈来过我家,我当时就看见了这些欲念和乐趣。她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觉得她似乎挺美,我想她那一头几乎是天生的短短的卷发,她那双带黑眼圈的忧郁的眼睛,这无疑是阿尔贝蒂娜心爱的东西,是她情思昏昏时瞩目的东西在我面前的显形,是她那么急切地想从巴尔贝克赶回来那天她用自己充满欲念的带预感的眼睛看见的东西的显形。我好象看见了一朵不知名的黑色的花,一朵从某个人的坟墓那边给我送来的花,而我在那边是发现不了这朵花的,我象看见意想不到地挖掘出来的珍贵圣物似的看见了由安德烈来我面前为我体现出来的阿尔贝蒂娜的“欲念”,就象维纳斯体现朱庇特的欲念一样。安德烈悼念阿尔贝蒂娜,但我立即感到她并不想念她的亡友。死神迫使她离开了女友,她似乎很轻松地拿定主意和女友彻底分手了,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可不敢向她提出这种彻底分手的要求,因为我害怕安德烈会不同意。她现在似乎反倒轻而易举地接受了放弃女友的要求,而这种放弃恰恰又是在对我没有什么好处的时候作出的。安德烈为我抛弃了阿尔贝蒂娜,可惜是亡故的,对我来说她不仅失去了生命而且事后回想起来她还失去了她过去存在的某些真实性,因为我看清了她于安德烈并不是不可或缺的,独一无二的,安德烈可以让别的人代替她。

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我可不敢要求安德烈对我披露隐情谈她和阿尔贝蒂娜之间以及她们和凡德伊小姐的女友之间友谊的性质,因为我不敢肯定到头来安德烈是否会把我的话告诉阿尔贝蒂娜。如今这样的询问即使毫无结果,起码也不会有危险了。我向安德烈谈到,不是以询问的口气而是以我似乎向来就知道,也许是通过阿尔贝蒂娜而知道的口气谈到安德烈自己对女色的嗜好以及她同凡德伊小姐的个人关系。她毫无难色地承认了一切,而且笑盈盈的。从她的承认里我可以得出令我苦恼的结论;首先,安德烈在巴尔贝克对不少姑娘那么亲切那么卖弄风情可能没有引起任何人怀疑而她自己却毫不否认她有那些习惯,以此类推,我在重新认识这个安德烈的同时也满可以想到阿尔贝蒂娜同样可能轻而易举地向我之外的任何人,任何她感到正在忌妒的人坦白承认她自己的那些习惯。另一方面,安德烈曾经是阿尔贝蒂娜最好的朋友,而且也许正是为了她阿尔贝蒂娜才特意从巴尔贝克赶回来,既然现在安德烈已经承认了她的嗜好,我思想上必然得出结论认为安德烈和阿尔贝蒂娜总是同时在一起发生这类关系的。当然,就象在外人面前人们总是不敢看这个人为他带来的礼物是什么,他得在馈赠者走了之后才去揭开盖子,因此只要安德烈还在这里,我就不会在自省中去审视她带给我的痛苦,我明显感到这种痛苦已经在我的神经和心脏这些服务器官里引起了严重的纷乱,只是因为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才能装作没有发现这些混乱,反倒和这个少女最亲切不过地聊天,我把她当作客人,所以没有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我内心的意外变化上去。听见安德烈谈到阿尔贝蒂娜时说出的这句话我感到格外难受:“噢,是的,她喜欢我们一道去舍夫勒斯山谷散步。”我仿佛觉得是安德烈事后在她和阿尔贝蒂娜散过步的那模糊而且似乎不存在的天地恶狠狠地造出一个令人诅咒的山谷加进了上帝的创造里。我感到安德烈即将向我和盘托出她和阿尔贝蒂娜的所做所为,而出于礼貌,出于狡猾,出于自尊,也许出于感激,我又竭力使自己显得越来越亲切,与此同时我能给阿尔贝蒂娜无辜这个概念让出的空间却越来越缩小了,我似乎发现我无论作出多大的努力,我仍旧显出了即将被抓获的动物特有的那种发呆的状态,而在这只动物的周围,令它慑服的鸟已缓缓地缩小了它回旋飞翔的圈子,它从容不迫是因为它有把握在必要时追上它的牺牲品而且这牺牲品再也不可能逃出它的爪子了。不过我仍旧注视着安德烈,而且带着残存的诙谐,自然和信心十足的神气,这种神气正是那些想装出不怕别人盯着他们使他们入迷的人特有的,我插进这么一席话:“我怕惹您生气所以从没有对您说过这些,不过现在我们既然轻松地谈到了她,我也就可以对您说我早知道了您和阿尔贝蒂娜这种性质的关系,再说尽管您已经知道,告诉您这事仍旧会使您高兴:阿尔贝蒂娜非常爱慕您。”我告诉安德烈如果她愿意让我看看她(哪怕只看看她们怎样抚爱,在我面前做这个动作恐怕不会使她太为难)同阿尔贝蒂娜那些有此嗜好的女友们如何动作,那一定颇富奇趣,我点了罗斯蒙德,贝特以及所有阿尔贝蒂娜的女友的名,以便从中弄个明白。“我不但绝不在您面前做您说的那种事,”安德烈回答我说,“而且我也不相信您说的那些姑娘有这种嗜好。”我情不自禁地靠近吸引我的魔鬼,回答说:“怎么!您总不至于想让我相信在你们那一伙里您只和阿尔贝蒂娜一个人干过这事吧!”“可我同阿尔贝蒂娜也从没有干过。”“瞧您,小安德烈,干吗否认我起码在三年前就已经知道的事呢?我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坏处,恰恰相反。对了,那天晚上她那么想第二天和您一道去维尔迪兰夫人家,您也许还记得……”我还没有把话说完便看见安德烈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忧虑,忧虑使这双眼睛棱角毕露,俨如珠宝工人也难于利用的满是棱角的宝石,这就好比那些享有特权的人在演出开始之前撩开一角帷幕随即闪身躲开以免被人瞅见。这忧虑的目光一消失,一切又复归正常,然而此刻我已经意识到我再看见的一切都只可能是对我假装出来的了。这时我从镜子里看见了我自己;我吃惊地发现我和安德烈之间有某种相似之处。如果我不是早就停止刮胡须了,如果我只留下一丁点胡茬,这种相似真算得上是毫无二致了。在巴尔贝克时,阿尔贝蒂娜也许正是看见了我刚长出来的胡子才突然急不可耐地渴望回到巴黎的。“可是总不能只因为您不认为这有什么坏处我就承认并不存在的事吧。我向您起誓我和阿尔贝蒂娜什么也没有干过而且我相信她厌恶这种事。告诉您这件事的人是在骗您,也许是为了什么私利。”她带着询问和不信任的神气说。“那好吧,既然您不想对我说,”我答道,宁可作出不想提供任何证据的样子,再说我也并没有掌握什么证据。不过为了碰碰运气我还是含糊地说出了布特朔蒙这个地名。“我可能和阿尔贝蒂娜去过布特朔蒙,难道那是一个特别糟糕的去处不成?”我问她能不能和希塞尔谈谈这事,因为此人有一段时间和阿尔贝蒂娜特别熟。然而安德烈宣称希塞尔刚刚对她做了一件极无耻的事,去求此人帮忙是她永远不会为我效劳的唯一的事。“您如见到她,”她补充说,“别把我对她的议论告诉她,没有必要树敌。她很清楚我对她的看法,但我还是宁愿避免和她闹得太僵,闹僵了倒反而只能和解了。而且她是会伤人的。您会明白,只要看了我一周前收到的那封信,看她在信里怎样背信弃义地撒谎,世上无论什么东西,连最漂亮的行为也抹不掉这件事留下的记忆。”总之,如果说安德烈的这种嗜好强烈到不加掩饰的程度,而阿尔贝蒂娜对她又怀着那么热切的爱,她也的确怀着那样的爱,尽管如此,安德烈却并没有和阿尔贝蒂娜发生过肉体关系而且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有这类嗜好,那准是因为阿尔贝蒂娜根本没有这种嗜好,也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这种关系,她即使想和女人发生关系,她也一定宁愿和安德烈而不愿和别的女人。因此安德烈一走,我就发现她那斩钉截铁的断言已经使我平静了下来。可是她这样做也许是受责任感的驱使,因为她还没有忘记阿尔贝蒂娜,她认为不让别人相信阿尔贝蒂娜在世时无疑曾要求她否认的事是她对死者义不容辞的责任。

我在凝视安德烈时曾一度相信自己看见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变着法儿臆造出来的阿尔贝蒂娜的那种乐趣,还有一次我竟以为我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耳朵听见了她在寻乐。在一家妓院我命人叫来两个洗衣女,她们都住在阿尔贝蒂娜经常光顾的那个街区。她们一个抚摸着另一个,另一个突然发出一种我乍一听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样的声音,因为我们永远不会确切理解出自我们从没有体验过的某种感受的奇特而又极富表现力的声音的涵义。如果你在隔壁听见一种声音而又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可能会把给病人施行无麻醉手术时病人疼极而发出的声音当成狂笑;如果告诉一位母亲说她的孩子刚死了,她发出的声音也会被不知底细的人认为象禽兽或竖琴发出的声音一样很难用人类的语言加以说明。需要一段时间才可能理解,从我们自己的性质不同的体会加以类推,这两种声音所表达的东西我们都称作痛苦,我同样也需要时间才可能理解,同样从我个人截然不同的亲身体会加以类推,我可以管前述那姑娘发出的声音叫快乐;而这种快乐一定得非常非常强烈才可能使领略这种快乐的人激动到如此程度,才可能引出别人不懂的那种语言,那种语言仿佛在指明和评论那年轻女人经历的趣味无穷的事情的每个阶段,不过一幅永远拉下的帷幕在我眼前已把这趣味无穷的事全部遮住了,除她以外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每个轻佻女人神秘的内心世界里所发生的一切。而且这两个小姑娘什么也谈不出来,她们根本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谁。

小说家们经常在小说前言里声称他们在某个国家旅行时遇到了某个人,此人向他们讲述了某个人的一生。于是他们让这位邂逅相遇的朋友出来说话,这个人向他们讲的故事正好就是他们的小说。比如法布利斯·代·唐戈的生平是巴杜的一个司铎对斯汤达讲述的。写我们堕入情网时,即是说当另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们感到神秘莫测时,我们多么希望能找到这样一个熟知内情的讲述人啊!而且肯定有这样的人。我们自己不也常常不痛不痒地向朋友或向外人讲述某个女人的生平而听讲的人尽管对这女人的爱情一无所知不也听得津津有味吗?我对布洛克讲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讲斯万夫人时,我是作为男人讲的,能够对我讲阿尔贝蒂娜的男人也有,这样的人永远存在……然而我却始终见不到他。我觉得如果我能找到认识她的女人,我也许能打听到我不知道的一切。不过,局外人似乎会以为谁也不可能象我那样了解她的一生。我不是连她最好的朋友安德烈都很熟悉吗?因此,人们以为部长的朋友一定会知道某些事件的真相或者他一定不会被牵连到某个案子里去。而这个朋友也只是在把部长磨得精疲力竭时才终于明白,每次他和部长谈论政治时部长都只泛泛地议论一番,最多说一些报纸上的东西,有时,这朋友遇到了麻烦,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部长的门路,而每次得到的回答也只是“这不是我权限以内的事”,朋友自己对此也无能为力。我想:“我要是认识某些见证人多好!”如果我真认识这些人,我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情况也不会比安德烈提供的多,她本人才是秘密的知情人呢,只不过她不愿意披露罢了。在这方面我又和斯万有所不同,他一旦停止忌妒,便对奥黛特同福什维尔的所做所为毫无兴趣了,而我甚至在我的忌妒心已经湮灭时还认为世上最具魅力的事仍旧是认识阿尔贝蒂娜的洗衣女和她所在街区的其他姑娘,仍旧是去她们那里重新恢复她的生活情景和与她们之间的暧昧关系。由于欲求总是来源于先期的幻觉,而我对希尔贝特,对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的欲求也是如此,因此在阿尔贝蒂娜曾经生活过的街区,我要寻找的仍旧是和她的身分相同的人,我希望插手此事的人只可能是她们。即使她们并不能向我提供任何情况,我觉得正在吸引我的这些女人反正是阿尔贝蒂娜认识的或可能认识的,是和她同等身分的人或她喜欢的圈子里的人,总之是让我产生幻觉认为与阿尔贝蒂娜相似或阿尔贝蒂娜可能喜欢的那类女人。在她可能喜欢的那一类女人中首推平民阶层的姑娘,原因是她们的生活与我熟悉的生活是那样大异其趣。人们无疑只有通过思维活动才能占有一些东西,并不能说一幅画因为挂在你的饭厅,即使你并不理解它你也占有了它,也不能说因为你住在一个地方,你即使没有看过它一眼它也属于你。不过我从前倒真有过幻觉,以为既然阿尔贝蒂娜来巴黎看望我而且我也把她抱在了怀里,我就重新获得了巴尔贝克;同样,我拥抱了一个女工我就以为我和阿尔贝蒂娜的生活取得了联系,尽管是有限的偷偷摸摸的联系,就以为我接触了作坊的气氛,听见了柜台前的闲聊,了解了又脏又乱的房间的生命力之所在。安德烈,还有其他那些女人,她们比之于阿尔贝蒂娜——有如阿尔贝蒂娜本人和巴尔贝克相比——都是互相代替而且不断减弱的乐趣的代用品,它可以使我们放弃再也得不到的乐趣,如去巴尔贝克旅行或阿尔贝蒂娜的爱,也可以使我们放弃另一些乐趣(如去卢孚宫欣赏提香①的肖像以安慰去不成威尼斯的遗憾),这些乐趣又分成极细微的不同层次,使我们的生活变得象是一系列的区域,这些有向心力的,互相毗连,互相协调又逐渐失去光彩的区域的中心有一个最初的欲念,这欲念定下了色调,排除了与它不相融合的东西,表现了主色(我也有过这种经历,比如和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以及希尔贝特)。安德烈也好,这些女人也好,对我明知不能实现的愿望,即身边有阿尔贝蒂娜的愿望来说,就好比有一天晚上——那时我只见到阿尔贝蒂娜面熟但还不认识她——,我认为永远不可能实现让一串葡萄上起伏而凉美的阳光移到我身边的愿望一样。因此无论我追忆的是阿尔贝蒂娜本人或者是她无疑十分偏爱的那类人,这些女人都会引起我一种难以忍受的忌妒或懊恼之情,这以后,当我悲伤的心情平静下来时,这种感情就变成了不无魅力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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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提香(1417—1576),意大利画家,初期受其师乔治的影响,最后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大师。他曾为教皇,为弗朗索瓦一世、查理五世、菲利普二世工作。晚年,他的艺术有如浪漫抒情诗,技巧臻于完美。

过去阿尔贝蒂娜的体貌和社会地位方面的特点并没有妨碍我去爱她,如今她的这些独特之处和我的爱情回忆联系在一起,反而把我的欲念引向它以前最不可能自发选择的姑娘,即出身小资产阶层的褐发女郎。诚然,有一种东西又在我心中开始部分复苏,那是一种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中没能得到满足的强烈渴求,一种想了解生活的强烈渴求,这种渴求,以前不管是在巴尔贝克的公路上,还是在巴黎的街道上,我都感受到过,而且当我猜想阿尔贝蒂娜心中也怀有同样的渴求,因而千方百计要让她无法和别人只能和我一起去满足时,它曾经使我那么痛苦。现在我已经能够忍受阿尔贝蒂娜也有欲念这一想法了,而且我自己每生欲念这个想法便随之而来,两人的欲念互相吻合,于是我想我们俩要是能一道寻欢作乐该多好。有时我对自己说:“这个姑娘也许会招她喜欢”,思路这么猛然一转我便想到她,想到她的死,顿时悲从中来,再也无心继续考虑我的欲念了。过去我对乡村的喜爱是基于我对梅塞格里丝一带和盖尔芒特一带风光的欣赏,倘若一个地方没有古老的教堂,没有矢车菊和毛莨花,我便不会觉得它有什么特别迷人之处;同样,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所以会引导我专门寻求某种类型的女人,正是因为这爱情在我心中把她们和一种富有魅力的过去联系在一起;我重又象爱上阿尔贝蒂娜之前那样,需要她的“谐音”来代替我回忆中的她,这种回忆的排他性已逐渐弱化了。现在我大概不会喜欢与一位高傲的金发公爵夫人为伴,因为这类女人不可能在我身上引发阿尔贝蒂娜能激起的那种心灵的悸动,也不能引发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欲望,对她另有所爱的妒忌,以及对她的死所感到的悲哀。我们的感觉要想强烈就必须激发某种与其相异的东西,一种情操,这种情愫不以肉体的欢愉为满足,却又使肉欲增长、膨胀,达到与肉体的欢愉难分难解的程度。阿尔贝蒂娜对某些女人可能有过的恋情渐渐不再令我痛苦,同时逐渐成为这些女人和我的过去之间的纽带,赋予她们某种更真实的东西,正如对贡布雷的回忆使毛莨花、山楂花比其它后来看到的花儿在我心目中更具真实感。甚至对待安德烈也是如此,我不再恨恨地想:“阿尔贝蒂娜爱过她!”相反,为了替自己的情欲辩解,我还充满柔情地想:“阿尔贝蒂娜不也爱她吗?”现在我才理解那些鳏夫,人们以为他们娶上小姨子便得到了安慰,其实他们恰恰以此证明他们的心是无法慰藉的。

我与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既然正在结束,我似乎可以另求新欢了。而阿尔贝蒂娜则替我的新欢增颜添色,一如蓬帕杜尔夫人为路易十五的新宠梳妆打扮,有些女人就是这样,她们原先凭着自身的力量长时期受到钟爱,后来感到情人对她们的兴趣渐渐淡薄,便满足于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以此来保持自己的影响。早先,我的时间分成若干阶段,在这一阶段喜欢这个女人,在另一阶段又喜欢另一个女人。从一个女人那里得到的强烈快乐平息后,我便想从另一个女人那里得到一种如水的纯情,待到需要更为老练的爱抚时我又重新渴望第一个女人。如今,这种交替往复已经结束,至少其中的一个阶段正在无限期延长。现在我所期望的是,新的女友能住在我家,每天晚上离开我之前给我一个姐妹式的吻。若不是我已体验过另一个女人呆在我身边是多么令人难受,我会以为自己留恋的是一个亲吻而不是某种嘴唇,是肉体的快乐而不是爱情,是一种习惯而不是某一个女人。我还期望新的女友能象阿尔贝蒂娜一样为我弹奏凡德伊的曲子,象她一样和我谈论埃尔斯蒂尔。然而这都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我想,她们的爱都抵不上阿尔贝蒂娜的爱;也许是因为,当一种爱情附带许多插曲,诸如一道参观博物馆,一道听音乐会,总之当它构成全部错综复杂的生活,为通信和谈话提供了内容,当两人的关系以调情为开端,后来又发展成为庄重的友谊,这种爱情自然比那种只会奉献身体的女人的爱情丰富得多,正如一支乐队的表现力要比一架钢琴的表现力丰富得多;更深一层的原因也许是,我需要阿尔贝蒂娜给予我的那种温情,也就是一个既有相当文化素养又象妹妹一样的姑娘给予的温情——正如我需要与阿尔贝蒂娜有着相同的社会出身的姑娘一样——只不过是我对阿尔贝蒂娜本人以及对我俩爱情的缅怀。于是我再一次感到,首先,回忆是没有创造力的,它所向往的不可能比我们曾经拥有过的更多,甚至也不可能更好;其次,回忆是一种精神活动,现实不可能为它提供它所寻求的状态;最后,当回忆源于某个死去的人时,它是死者在我们心中复活的体现,人们以为它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爱,其实它更意味着我们重新渴望那离我们而去的人。因此,甚至我所选择的女人与阿尔贝蒂娜之间的相似,她对我的温情与阿尔贝蒂娜的温情之间的相似,(如果有可能相似的话)也只会使我更深切地感到,我不自觉地寻觅过的东西,我的幸福的再次降临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也就是说阿尔贝蒂娜本人,我们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一直不自觉地寻找着的过去,这一切已经不复存在了。

是的,在晴朗的日子里巴黎街上那数不清的少女使城市看上去如花团锦簇,她们并不是我想要的姑娘,但她们与阿尔贝蒂娜的难以了解的欲望和她远离我而度过的那些夜晚有着根深蒂固的关系。她们中间有阿尔贝蒂娜早先对我还不存戒心时提到过的某一位:“真迷人,这个小姑娘,她的头发多漂亮!”过去我和阿尔贝蒂娜还只是面熟时对她的生活就曾抱有很大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我自己对生活也怀有种种欲望,现在,这二者合成唯一的好奇心,那就是想知道阿尔贝蒂娜是如何感受快乐的,想看见她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情形,也许因为这样,等那些女人一走,她身边就剩下我一个人,我便成了她最后的情人同时也是她的主宰。看到她犹豫不定不知是否值得和这个或那个女人共度夜晚,看到她在那个女人走后的餍足或是失望,也许我能更好地理解我对她的忌妒,并能把这种感情控制在适当的分寸以内,因为我既已看到她如何感受快乐,便能估量出她快乐的程度,也能发现她快乐的限度。

我常想,由于阿尔贝蒂娜始终矢口否认自己的趣味,她使我们失去了多少快乐和多么美妙的生活啊!我又一次寻思她如此固执的原因,突然忆起了一天在巴尔贝克她给我一支铅笔时我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我责怪她没让我吻她,并说我认为我吻她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正如我认为两个女人之间产生爱情关系是最下流不过的事。唉,也许她记住这句话了。

我把一些过去我最不可能喜欢的姑娘带回家来,我摸平那象圣母一样向两边分梳的头发,欣赏那线条优美的小鼻子,或西班牙女人似的苍白肤色。是的,我早就感到,即使对巴尔贝克公路上或者巴黎街道上我仅仅偶然瞥见的女人,我的欲望也是极富个性的,如果希图以另一个对象来满足这种欲望,那就是对它的歪曲。但是生活又让我逐步发现我们对爱的需要是不会终止的,从而告诉我失掉了所爱的人就只得以另一个人填补,我以为我希望从阿尔贝蒂娜那儿得到的东西,也许另一个女人,比如德·斯代马里亚小姐,也能给我。然而阿尔贝蒂娜毕竟是阿尔贝蒂娜;我对温情的需要的满足和她的肉体的特点之间已织成了错综复杂的回忆之网,再也无法理清,以至每当我需要温情时,对阿尔贝蒂娜肉体的回忆便如附丽之物相随而至,难以分开。只有她才能给我这种幸福。认为她是独一无二的看法和过去我对过路女人的看法不一样,它不是从阿尔贝蒂娜的个人特点得出的形而上学的先验之谈,而是一种经验之谈,是由那些偶然地却又不可分离地交织在一起的回忆构成的。我不能不在渴望爱抚时也渴望她,并因失去了她而难过。所以,连我选择的女人以及我想得到的温情与我体验过的幸福之间的相似之处也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前者总缺少点什么,故而我的幸福是不可失而复得的了。自阿尔贝蒂娜走后我一直因人去楼空而怅然,也曾以为怀里拥着其他女人就能填补这种空虚,然而我在她们身上得到的还是空虚。她们从不跟我谈凡德伊的音乐,也不谈圣西门的回忆录,她们来看我时身上没洒那种香味过分浓郁的香水,她们也不拿自己的睫毛和我的睫毛相厮摩来取乐,而这些都是重要的事,因为它们似乎能激发与性行为本身有关的遐想,从而产生爱的幻觉,实际上因为它们是我对阿尔贝蒂娜回忆的一部分,因为我希望找到的是她。阿尔贝蒂娜具有的东西这些女人也有,这只能使我更痛切地感到阿尔贝蒂娜具有而这些女人所缺乏的东西,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而这一切的一切将永远不复存在,因为阿尔贝蒂娜已经死了。这样,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把我引向这些女人,随后又使我对她们失掉兴趣,我对阿尔贝蒂娜的怀恋,我那经久不减的妒忌心,这些感情持续的时间之长已超过了原先最悲观的估计,但是如果它们的存在脱离了我生活的其它部分,仅仅受我那些回忆的支配,受这种适用于静止状态的心理学所谓的作用与反作用的影响,而没有被牵进一个更广阔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心灵可以在时间的长河里活动,犹如物体可以在空间运动一样,那么,这两种感情大约永远不会如此变幻无穷。

正如空间有几何学,时间也有心理学,把平面心理学的计算用于时间心理学,计算就可能不准确,因为不会考虑时间这一因素,也不会考虑时间的表现形式之一:遗忘;我开始感到遗忘的力量,它是我们适应现实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因为它慢慢摧毁尚活在我们心中并经常与现实相冲突的过去。其实我早该料到,总有一天我会不再爱阿尔贝蒂娜。她本人以及她的行为对于我是举足轻重,而对于别人并非如此,从这两者的差别中我悟出了一点:我的爱情与其说是对她的爱,不如说是我心中固有的一种感情,我本可以从我的爱情的这种主观性推断出种种后果;我应当知道,这种爱既是一种精神状态,当然可以在被爱的人死后很久仍然存在,但是,我也应当知道,爱情由于和被爱的人不再有任何真正的联系,由于在自身以外没有任何支柱,它也和任何精神状态甚至和最持久的精神状态一样,总有一天会成为无用之物,会被“替代”,到那时,把我和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那么甜蜜、那么牢固地维系在一起的一切对我来说就不复存在了。人们在我们头脑里只是一套套极易磨损的版画,这是人们的一大不幸。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们抱有很多打算,其炽烈的程度不亚于思念的炽烈。然而思念会疲乏,回忆会消亡,于是总有一天,我会心甘或其他礼物送给了阿尔贝蒂娜而丝毫未感到伤心一样。

这并不是说我不爱阿尔贝蒂娜了,不过已不是后期的那种爱法;而是早期的那种爱法,早期,一切与她有关的,不论是地点还是人物,都使我好奇,这种好奇包含的魅力大于痛苦。确实,我现在深深感到,要完全忘掉她,要回到原先我与她毫不相干时的状况,象旅行者由原路回到出发点那样,我就得先经过达到热恋之前所经历过的各个感情阶段,只是运动方向与原来相反。然而这些阶段,这些过去的时刻并不是凝固不动的,它们保留了人们对未来尚一无所知因而充满希望时的幸福之感,以及希望所蕴含的了不起的力量,这希望在当时奔向未来的某一时刻,如今这时刻已成过去,可是回顾往事时,幻觉会使我们在一瞬间把它当成未来。比如我读一封阿尔贝蒂娜的信,信中说她晚上来看我,于是我刹那间感到了有所期待的快乐。人们由原路从一个今后不会再去的地方返回时,往往对去时经过的每一站的站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可能发生下面这种情况:我们在某一站停下,突然会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重又朝着去时的方向出发了。虽然错觉倏忽即逝,但在那一瞬间,我们感到自己被重新带回那个地方,这就是回忆的残酷之处。

然而,如果说人们在回复到起初的漠然状态之前,免不了要以终点为起点逆向走完爱情之路的全程,但所走的路程、路线却不一定与去时完全一样。两条路线的共同点在于它们都不是直线,因为爱情与遗忘的进展都无一定之规。但它们不一定取同样的路,我的回程在接近终点时分四个阶段,我记得特别清楚,大概是因为在这几个阶段我发现了一些游离于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之外的东西,或者,至少可以说,如果这些东西和我的爱情之间有某种关系,那只是因为在一次难忘的爱情诞生之前,我们心灵里已存在着某种东西,它们与爱情发生联系,或者滋养爱情,或是抗拒爱情,或者在我们惯于思考的理性看来它们是爱情的反衬或写照。

第一个阶段开始于初冬一个晴朗的星期天,那天是诸圣瞻礼节,我出去散步。我一面走近布洛涅树林,一面忧伤地重温阿尔贝蒂娜回到巴黎后从特罗卡特罗来找我的情景,因为那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是这天阿尔贝蒂娜已不在我身边。我的回忆是忧伤的,但也并非没有乐趣,因为我好似在用凄凉的小调重新奏出逝去的时日的主题曲,没有弗朗索瓦丝的电话,没有阿尔贝蒂娜前来陪伴,连这也不是什么不利的事,只不过我必须把回忆中的有关内容从现实中抽掉,结果反而给这一天涂上了某种伤感的色彩,使它比平淡而普通的一天更美好,因为那不复存在的部分,那被抽掉的部分印压在上面宛如凹形花纹。我轻轻哼着凡德伊奏鸣曲中的几个乐句,而且想到阿尔贝蒂娜曾多次为我弹奏过这个曲子时也不太悲伤,因为所有我对她的回忆几乎都已进入第二化学状态,不再给心灵造成令人忧虑的压迫感,而是带来一丝温馨。有些乐段是她弹奏得最多的,而且每弹奏到这里总要发些我当时认为挺有意思的感叹,或者暗示某件往事。如今我哼着这些乐段时便会想:“可怜的孩子。”但并无伤感之情,只是给这些乐段增添了一种价值,可以说是历史价值和收藏价值,就象范·狄克①所作的查理一世画像,画儿本身已经很美,后来杜·巴里夫人②想让国王吃惊,下令把这幅画列为国家收藏品,于是它的价值就更高了。那个小小的乐句在完全消失之前分散为一个个不同的小节,飘飘袅袅,过了一会儿才余音散尽,这时对我来说,消失的并不是阿尔贝蒂娜的使者,但对于斯万,意义就不一样。小乐句在我心中和在斯万心中所唤起的联想不尽相同。使我更为动心的是乐句的构思、尝试、反复开始,总之是一个乐句在整个奏鸣曲中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一如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是在我的一生中形成的。现在我已明白我的爱情的组成部分在怎样一天天消失,先是忌妒心方面,接着是另外某一方面,最后化成模糊的记忆,回到最初那不牢固的开端,因此,听着小乐句渐渐飘散,就好象看到我的爱情在眼前逐步瓦解。

我沿着被灌木丛融开的一条条小径漫步,铺满小径的薄纱般的小草已日渐稀疏,我忆起有一回乘车兜风,阿尔贝蒂娜坐在我身旁,之后又和我一道回家,我感到她如同氛围笼罩着我的整个生活,对那次散步的回忆此刻仿佛在我四周飘荡,融在树枝间似有若无的雾霭里,落日的余晖透过这些颜色变深的树枝,把宛若横悬在半空中的疏疏落落的金色树叶照得灿亮③,我不满足于用记忆的眼睛看这些小径,它们使我发生兴趣,使我感动,就象那些纯粹的景物描写章节,艺术家在其中穿插了一个虚构的情节,甚至一整个离奇的故事,为的是使描写更完美;于是这自然景物便独具一种震撼我的心腑的忧伤之美。当时我以为,这景色之所以对我有这样的魅力是因为我始终深深地爱着阿尔贝蒂娜,其实恰恰相反,真正的原因是我正在进一步把她忘掉,是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回忆已经不再令我痛苦,也就是说,回忆的性质已经起了变化;然而有时我们虽然弄清了自己的感觉,比如那天我以为看清了自己忧伤的原因,但要追根寻源找到这种感觉更深远的含意却无能为力:正如医生听着病人向他诉说自己的不适,并且根据这些症候顺藤摸瓜,找出内在的、病人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同样,我们的感觉,我们的想法也只能起征兆的作用。我的忌妒心被美的感受和淡淡的哀愁排斥在一边,于是肉欲便苏醒了。对女性的爱又一次在我身上抬头,就象当初我停止和希尔贝特会面后的情况一样;这种爱欲并不和某个我曾经爱过的女人有任何单一的联系,而是象从毁灭后的物质中释放出来的元素那样飘飘荡荡,在春天的空气中浮游,只等和另一个造物结合。任何地方都不如墓地萌发的花儿多,哪怕是“毋忘我”也是在墓地最繁茂。我观赏着繁花似锦的少女们,晴朗的日子在她们的装点下显得更明媚,过去坐在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车里,或者,也是一个星期天,和阿尔贝蒂娜一起乘车散步时,我从车内大概也这么观赏过姑娘们。我投在她们之中某一位身上的目光立即与我想象中阿尔贝蒂娜向她们偷偷投去的好奇、迅速、大胆、反映出捉摸不透的思想的目光结合在一起,那目光如同神秘的、迅捷的蓝灰色翅膀,与我的目光成双配对,于是那原本意趣天然的小径上便掠过一种陌生的欲念的微波,而我自己的欲念如果孤立存在是不足以使这些小径如此变样的,因为对我自己的欲念我是很熟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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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范·狄克(1599—1641),弗朗德勒画家。

②杜·巴里夫人,路易十五的宠幸和情妇。

③而且我时不时地浑身一颤,就象所有那些为某个女人魂绕梦牵的男子,他们看到站在一条小径拐角处的任何女人都觉得她象自己思念的人,甚至可能就是她。“也许是她!”他们不断回头张望,但车子继续往前开,并不返回来。——作者注。

有时一本令人伤感的小说会突然把我带回到过去,确实,某些小说就象重大而短暂的悲痛,能一扫习惯的障碍,把我们重新和现实生活联系起来,不过时间不长,只有几个小时,跟一场恶梦一样,因为习惯的力量很大,它产生忘却,带回欢乐,而头脑无力与它抗争,也无力恢复真实,习惯的力量远远超过一本好书的近乎催眠术的暗示力量,后者和所有的暗示一样,只有短期效果。

再说,当初在巴尔贝克我第一次想结识阿尔贝蒂娜时,不正是因为在我看来她能代表所有那些街道上、公路上常常使我为之驻足的少女们,并能概括所有这些少女的生活吗?过去她们凝聚在我对阿尔贝蒂娜的爱情里,如今这颗正在陨落的爱情之星重又化为散开的粉末般的星云不是很自然的事吗?我觉得这些姑娘全都是阿尔贝蒂娜,我心中印着她的形象,于是处处看到她的倩影。有一次,在一条甬道的转弯处,一位正在上汽车的姑娘是那么象她,身材和她一样的丰腴,一时间我竟至于自问,我适才看到的是否就是她,人们向我讲述她的死时是否在骗我。就这样,在甬道拐弯处,或者在巴尔贝克,阿尔贝蒂娜常在我眼前再现,上车的方式和过去一样,那时她对生活是多么充满信心啊。刚才这位姑娘上车的动作,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就象看散步中经常出现的一种表面现象那样,不,对我来说,它成了一种持久性的动作,通过适才赋予它的这一层意义,它似乎还延伸到过去,正是这一点打动了我的心,使我又快意又忧伤。

然而姑娘已经不见了。离我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三个姑娘走在一起,年龄比那一位稍稍大些,也许是少妇,她们那优雅而有力的步态与我第一次瞥见阿尔贝蒂娜和她的女友们时为之着迷的那种风度有极大的相同之处,我身不由己跟在那三位姑娘后面,她们叫了一辆车,我也不顾一切地四下找车,后来找到一辆,但已经太晚了。姑娘们早没影儿了。过了几天,在回家的路上,我又远远望见我在树林尾随过的三个姑娘,她们正从我们公寓的拱门下走出来。完全是那种社交界的姑娘,尤其是褐色头发的那两个,只是年龄大了些,过去我从窗口看见这样的姑娘,或是在街上与她们交臂而过,脑袋里便会打千百个主意,她们使我热爱生活,可是我没能认识她们。金色头发的那一位看样子更娇弱些,几乎是病恹恹的,我不太喜欢。然而正是她使我不能只看她们一眼就满足,我的脚仿佛在地上生了根,我的目光凝然前视,无法让它转移,它象在解一道数学题时那么专注,好象意识到必须透过所看的事物探寻出更深远的意义。我本来也许会让她们就这么从我视线中消失,象对很多其他姑娘一样,可是她们打我面前经过时,金发姑娘——也许是因为我过分注意地凝视她们了?——偷偷向我投来一瞥,接着,在走过去之后,她回过头来又瞟了我一眼,这一眼可把我的心点燃起来了。不过,见她不再管我只顾和她的女友们又谈起话来,我的热情可能最终会跌落下去,可是下面这件事却使它百倍高涨。我去问门房那三位姑娘是谁,门房说:“她们想见公爵夫人。我想她们三人中只有一位认识公爵夫人,其他两位只是陪她到门口。这是那位姑娘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不是写对了。”只见写的是德博什维尔小姐,我很快把它复原为德·埃博什维尔,也就是说,据我的记忆所及,这是,或者至少差不多是一个出身极好的姑娘的姓,而且和盖尔芒特家族沾点什么亲,罗贝尔曾经对我说起过她,因为他在一家妓院遇见过她,还和她有过一段私情。现在我明白她那目光的含意,以及她为什么背着伙伴们回头看我。我曾经多少次想到她,并根据罗贝尔告诉我的名字想象过她的容貌啊!而我刚刚看见的就是她,她和她的女友们毫无不同之处,除了那含而不露的目光,这目光把我秘密带进了她生活中某些显然连她的女友们也不知道的阶段,我因而觉得她比较容易接近——几乎已一半属于我了——也比一般的贵族女子更温和。在她的思想上,我们之间早就存在着共有的东西,那就是我们可能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当然,如果她可以随便跟我约会的话。这不就是她的目光想对我表达的吗?然而那丰富的表情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我的心猛烈地跳着,要问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究竟长得怎样,我也许不能准确描述,我只是又依稀看到一位金发女郎的侧面轮廓,然而我已经疯狂地爱上她了。突然我发觉,我这样推理就好象德·埃博什维尔准是三人中那个回过头来并看了我两眼的金发姑娘似的。而门房并没有这样说呀。于是我又回到门口,再一次盘问门房,他说对这一点他无可奉告,因为那几位姑娘是第一次来,而且他当时又不在场。不过他这就去问他妻子,她见过她们一次。她此刻正在打扫后楼梯。谁一生中没有体验过和上述情况多少有点相似,而且是耐人寻味的猜疑不定的心情呢?比如您将您在舞会上见到的一位姑娘向您的朋友描写了一番,这位好心的朋友据此得出结论说,姑娘大概是他的女友,并且他向您和她一齐发出邀请。但是在那么多女子中间,而且仅仅根据一番口头描绘就断定是谁,不会弄错吗?您即将与之相见的姑娘会不会是另一位,而不是您倾慕的那一位呢?或者相反,即将微笑着向您伸出手来的姑娘会不会正是您希望她是的那一位呢?后一种可能性是相当常见的,这得归功于某种直觉,有时幸运之风也促成好事,虽然这种可能性并不总能用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这件事的令人信服的推理来解释。于是当您见到她时,您会在心里说:“正是她。”我记得,我曾经在海边散步的一群姑娘中一下就猜出谁叫阿尔贝蒂娜·西蒙内。这段回忆引起我内心一阵尖锐的痛苦,但为时并不长,在门房去找他妻子的当儿,我考虑的主要是——因为我想着德·埃博什维尔小姐,而在这种等待的时刻,你原先没来由地安在一张面孔上的一个名字,或一种情况,便会处于游离状态,在好几张脸之间飘荡,如果它附着到一张新的面孔上,那么为您提供过有关情况的原先那张面孔就随即变得和先前一样陌生、不相干、不可捉摸——门房也许会告诉我,德·埃博什维尔小姐不是那位金发姑娘,而是两位褐发姑娘中的一位。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姑娘,那个金发的、诡秘的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我相信她的存在,我已经爱上她,并且一心只想得到她)就会消失,门房的决定命运的回答将把她分离成两个互不相关的成份,而我曾经凭着主观臆断把这两个成份结合在一起,有如小说家把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各种素材溶于一炉,然后塑造出一个假想的人物,而每一个素材孤立起来看——那时姓名不再能证实目光的意图——便失掉任何意义。在那种情况下,我的论据将不攻自破,可是事实相反,门房回来说,德·埃博什维尔小姐正是那位金发姑娘,顿时,我的论据就变得坚不可摧了!

从此以后,我不再相信什么同音字。如果三个姑娘中有一个叫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回过头来用那种神态甚至几乎是微笑着看我的又正好是她(我的假设初步得到局部验证),而她却不是去妓院的那个德·埃博什维尔,那么,这种偶然性也未免太离奇了。

于是极度忙乱的一天开始了。两天后我将去拜望德·盖尔芒特夫人,在她家里,我将见到一位容易接近的姑娘,并和她约会(我能想到办法和她在客厅的一角单独交谈),为了在那天给人一个更好的印象,我必须外出购买所有我认为适合的东西把自己打扮一番,在这以前,为了做到万无一失,我先去给罗贝尔发了个电报,询问姑娘的确切姓名和长相,希望在两天内得到回音,门房说过,姑娘两天后会来看望德·盖尔芒特夫人;我要在同一个时间去拜访公爵夫人(此刻我没有一秒钟想其他事;连阿尔贝蒂娜也不想),不管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事,哪怕我病了,必须让人用轿子把我抬下去。我打电报给圣卢,并不是因为我对姑娘的身份还有什么怀疑,也不是因为我以为我见到的那个姑娘和他跟我谈过的那个姑娘是不同的两个人。我根本不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只是在我不耐烦地等待两天后的那个日子时,能收到一封有关她的详细情况的电报,这在我是一件美妙的事,就好象我已经对她拥有一种秘而不宣的权力。在电报局,我一面因满怀希望而情绪兴奋,劲头十足地拟着电文,一面注意到,我现在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已远非童年时对希尔贝特那样束手无策了。我只费心拟了电文,这以后邮局工作人员就只需把电文拿去,极其迅速的电讯网就只需负责传送,于是法国大陆和地中海,以及致力于查清我前不久遇到的姑娘姓名的罗贝尔那整个花天酒地的过去,这一切都将为我刚刚开始的浪漫史效力,我甚至无需再费脑筋想它,上述那些人会负责在24小时内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可是从前呢,我被弗朗索瓦丝从香榭丽舍大街带回来,只能独个儿在家酝酿自己无力实现的欲望,不能运用当代文明提供的种种便利,我恋爱的方式象未开化的野人,甚至只能说是象花儿,因为我没有行动的自由。电报发出以后,我便在焦躁不安中捱着时光;父亲偏又要我和他一起离开巴黎两天,这样,去公爵夫人家拜访的事可能给误掉,我心急如焚,一筹莫展,以致母亲不得不出面干预,最后父亲同意我留在巴黎。可是在那几个钟头里,我怒气无法平息,与此同时我对德·埃博什维尔小姐的渴念却因为有人在我们之间设置了障碍,因为我一度害怕对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拜访不能成行而高涨了百倍,而我无时无刻不预先为这次拜访感到满心欢喜,就象想到一件必将属于我、谁也无法从我手中夺走的财宝。有些哲学家认为,外部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生活的进程是在我们自身完成的。不管怎样,爱情,即便在它微不足道的开端,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它说明外界现实的作用对我们是微乎其微的。若是要我凭记忆画一幅德·埃博什维尔的肖像,要我描写她的体貌特征,那是不可能的事,甚至要我在路上认出她也是不可能的。我只从侧面瞥见过她,她正在走动,她给我的感觉是好看、朴实无华、身材颀长、一头金发,关于她,我说不出更多的情况了。然而欲望、焦虑、怕被父亲带走而见不到她时精神上所受的致命打击,凡此种种都作用于心灵,再加上姑娘在我脑海中的一幅形象,这形象,说到底我并不熟悉,但我知道它赏心悦目就够了,以上这一切便已构成爱情。我高兴得一夜未能成眠,到了第二天早晨,终于收到圣卢的回电:“德·奥士维尔,‘德’贵族姓氏前之介词,‘奥士’如裸麦,禾本科植物,‘维尔’同城市①,小巧、褐发、丰满,现在瑞士。”原来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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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德·奥士维尔的原文是DeOrgeville,前部分“orge”与法文“裸麦”(orge)相同,后部分“ville”与城市(ville)相同。

过了一会儿,母亲拿着信件走进我的房间,漫不经心地将信件放在我床上,脸上摆出在想其他事的神情,她随即又走开了,好让我一个人呆着。而我呢,我熟悉亲爱的妈妈的心计,并且知道任何人都能准确无误地从她脸上猜出她的心思,只要掌握一把钥匙,那就是懂得她总想让别人高兴,于是我微微一笑,心想:“信件里面一定有什么让我感兴趣的事,妈妈装出这副若无其事、心不在焉的样子是为了给我一个完全的意想不到,而不象有些人,他们先就把事情告诉了你,使你兴味大减。她没待在我这里是因为怕我出于自尊心掩盖自己的高兴,从而不能强烈地感受到那种乐趣。”母亲走到门口正要出去时,迎面碰到正走进我房间的弗朗索瓦丝,母亲便硬让她退回去,并把她拽到房外,弄得弗朗索瓦丝莫名其妙,大为不快,因为她认为她的差事包含一项特权,那就是她可以随时走进我的房间,并且,如果她乐意的话,可以呆在这里。但是,转眼间她脸上惊讶、气愤的表情已被一个阴郁而粘糊糊的微笑所掩盖,这微笑带着超越一切的怜悯和哲理的嘲讽,是受伤的自尊心分泌出来医冶自己伤口的粘液。为了不感到自己被瞧不起,她便反过来瞧不起我们。因为她知道,我们是主子,主子都是任性的人,他们引人注目不是靠聪明才智,他们的乐趣在于依仗别人对他们的畏惧,硬要聪明人和仆人去做一些荒诞不经的事,以充分显示他们的主子地位,比如在传染病流行期间命人把水煮沸,规定打扫房间要用湿抹布,人家想进房间的时候偏要他出去。我母亲匆忙中带走了蜡烛。我发现她把邮件放在紧靠我的地方,为的是引起我注意。不过我感觉出那都是报纸。也许报上有某个我喜爱的作家写的文章,由于他现在很少写作,这文章对我来说就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走向窗口,拉开厚厚的窗帘。在灰白的雾蒙蒙的日光之上是粉红色的天空,红得象厨房里在这种时刻点燃的炉灶,它使我充满希望,又使我心中漾起一个欲念:去我在那儿遇见过一个脸颊红扑扑的卖牛奶姑娘的山区小站过夜,并在那儿醒来。

我翻开《费加罗》报。多么无聊!第一篇文章的标题和我寄到报社而没被刊登的文章标题正好一字不差。而且不仅标题相同,下面几个词句也完全一样。这,这太不象话了。我要寄一份抗议书去①。咦,不只是几个词句相同,而且是整篇文章,还有我的署名……原来我那篇文章终于发表了!可是,也许在那个时期我的思想已经开始有点老化,有点疲乏了,它仍继续按原来的路子思考,好象还没明白这就是我那篇文章,如同老人必定要做完已经开始的动作,哪怕这动作已没有必要了,哪怕前面出现一个未曾料到的障碍,必须退却,否则就有危险。接着我便端详这精神食粮——报纸,由于刚从印刷机里出来,又带着晨雾,这报纸还是热乎乎潮润润的,它在晨曦微露时就被分送到女佣们手中,女佣们把它和加牛奶的咖啡一起拿给她们的主人,它在同一个时间进入千家万户,既多得数不清而每人拿到的又是同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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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时我听到弗朗索瓦丝在嘟嘟哝哝,她一向认为自己可以大摇大摆进我的房间,这次被赶出来很是愤愤不平,“你说这让不让人难受,他是我眼看着生下来的孩子。当然,他妈妈生他时我没看到,不过,说得实在点,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还不满5岁哩!”——作者注。

我手中拿着的不是某一份报,而是一万份报中的任意一份;这文章不只是我写的文章,它是我写的而且被所有人阅读的文章。为了正确估计此刻在别人家里发生的现象,我必须不以作者的身份而以报纸的一个读者的身份来读这篇文章,这不仅是我写的东西,在众多人的思想里,这是作者的代表和象征。因此,我必须暂时不作为作者而作为报纸的任意一位读者来读它。然而首先就遇到一个令人担忧的问题:不知道报上有这篇文章的读者会读到它吗?我漫不经心地展开报纸,仿佛自己就是这样一位读者,脸上甚至做出一副不知道今天报上有些什么,并急于要看看社会新闻或政治消息的神情。我的目光故意避开那篇文章(为了做得逼真,也为了不偏袒自己,就象有的人在等待时数数故意数得特别慢),可是文章特别长,我的目光扫过时免不了挂住一段。不过,看到头版文章的人,乃至阅读它的人,很多并不看署名。我自己就很可能说不出昨天报上头版的文章是谁写的。此时我便下决心,今后凡是头版的文章都要读,还要看一看作者的名字;然而正象妒忌的情人不欺骗情妇是为了相信情妇对他也是忠实的,我伤心地想,今后我对别人的文章的关心并不一定能,事实上也没有能强使别人对我的文章回报以关心。再说还有外出打猎的人,以及一大早就离开了家的人,话说回来,总还有几个人会读它。于是我学着这些人的样子,开始阅读了。尽管我知道很多读这篇文章的人都会认为它令人厌烦,但是我却觉得,我阅读时在每个字里看到的东西都跃然纸上,我不能相信,别人睁开眼不会直接看到我所看到的形象,因为我以为作者的思想能直接被读者领会,其实,后者头脑里形成的是另一种思想,所以我的想法和那些以为他们讲的话将一毫不差地沿着电话线传过去的人们一样天真;就在我想作为任意一个读者时,我的思想却按作者的方式重复着我的文章的读者们将要做的工作。如果说德·盖尔芒特先生不理解布洛克喜欢的某个句子,他却可能玩味被布洛克轻忽的某一感想。同样,前一个读者弃而不读的部分可能会有另一个读者去拜读,这样,整篇文章就会被一大群人捧上天,使我不得不对自己产生怀疑,而且也不再需要为自己的文章辩护了。实际上,不管多么出色的文章,其价值就象议会报告中的某些词句一样,部长说的“我们走着瞧”这几个字不过是下面这句话的一部分,也许是最不重要的一部分,这句话应该是:参议院主席,内务和宗教部长说:“我们走着瞧吧。”(极左派热烈欢呼。中间派和左派席位上有几个人喊“很好!很好!”句子的结尾比句子中间部分美,与开头亦很相称)。新闻文学的美一部分在于它对读者所产生的影响,这是这类文学的先天性缺陷,名气很大的《星期一》周刊也未能幸免。文章好比集体创造的一尊维纳斯雕像,如果你囿于作者的思想,你就等于只看到一只残缺的胳臂,因为文章的完整思想是在读者头脑中实现和完成的。但由于人群,不管多么优秀的人群,不可能是艺术家,所以他们给文章打上的最后印记总有点平庸的意味。比如每星期一,圣伯夫可能想象德·布瓦尼夫人躺在她那带有高大圆柱的床上读他发表在《立宪报》上的文章,并且很赏识某个漂亮句子,这个句子他自己也为之得意了很久,但若不是他认为要扩大他的专栏文章的影响就必须往文章里塞进很多这样的句子,那么也许这句话永远也写不出来。荣誉勋位管理会总管大概也在看这篇文章,而且稍后去拜访他的挚友时会跟她谈起。身着灰色长裤的德·诺阿耶公爵晚上用车来接他时会告诉他社交界对此文的看法,除非在这以前他已从德·阿布维尔夫人的短简中了解到这些看法。既然我对自己的怀疑建立在一万个人对我的赞同和支持上,因此,此刻我阅读那篇文章时便感到了自己的力量和在才华方面的希望,其程度与我仅为自己阅读而写这篇文章时对自己的不信任相同。我似乎看到,此时此刻对很多人来说,我的思想——或者,对那些不能懂得我的思想的人们来说,甚至不是我的思想,而仅仅是我的名字的一再出现,以及对我这个人的联想,并且是美化了的联想——在他们头上闪耀,把他们的思想染成了曙色,这曙色比此刻在各家窗户上同时升起的粉红曙光更使我浑身充满力量和得胜的喜悦①。因此,这令人鼓舞的阅读一结束,原来没有勇气把自己的手稿重看一遍的我,竟想立即把文章再读一遍,但并不象人们对自己过去写的一篇文章,认为“既然看了一遍,就可以看第二遍。”我决定叫弗朗索瓦丝再去买若干份,就说是为了送给朋友们,其实是为了亲手触摸一下我的思想千百倍增生这一神奇现象,同时可以假设自己是某一位先生,他刚打开《费加罗》,这样我就可以在另一份报纸上读到同样的句子。正好我已有很久没去看望德·盖尔芒特夫妇了,我将去拜访他们,借此机会通过他们了解人们对我的文章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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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就在我尽量作为任意一名读者的时候,我看到布洛克、德·盖尔芒特夫妇、勒格朗丹、安德烈、还有某某先生从每句话里找出它们包含的形象,于是我又以作者的眼光读这篇文章。但是为了使我竭力扮演的那个不可能存在的人兼有一切对我最为有利的对立面,我虽然以作者的身份读它,却以读者的身份来评判自己,因而我没有任何作者在把自己想表达的完美境界与实际文章相对照时会有的那些苟求。在我写那些文章时,它们和我的思想相比是那么苍白,和我对事物和谐而明晰的看法相比显得那么复杂和晦涩,而且充满我不知如何填补的空白,因此,当时读这些文字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痛苦,只能使我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无能和无可救药地缺乏才华。但是现在,由于我竭力把自己作为读者,就把评判自己这一痛苦责任推卸给了别人,至少在读我写下的东西时,能够将我原来想表达的东西一笔勾销。我一面读,一面尽量使自己相信这是另外一个人写的。于是文章中所有的形象、所有的感想、所有的形容词——只看其本身,不去想它们与我原来想写的相比是一个失败——都以它们的光彩、它们的新颖、它们的深邃使我陶醉。当我感觉到某处是明显的败笔时,我就躲避到对文章赞叹不已的任意读者这一身份后面,并对自己说:“算了!一个读者怎么能觉察这个欠缺呢?不错,这儿可能缺了点什么,可是,要是他们不满意那真叫见鬼了!就现在这样,妙语连珠之处已经够多的了,比他们通常读到的要多。”——作者注。

我想到某位女读者,我是那么希望进入她的闺房,报纸即便不会给她带去我的思想(因为她不能理解它),至少也能带去我的名字,如同人们在她面前对我的一声赞扬。然而你不爱的东西受到赞扬不能牵动你的心,正如你不理解的思想不能吸引你的思想。而我其余的朋友呢?我对自己说,如果我的健康状况继续恶化,如果我不能去看他们,那么不妨继续写作,通过我的文章去接近他们,在字里行间与他们交谈,让他们按我的意向思考,让他们喜欢我,并接受我进入他们的心灵,这对我将是一件愉快的事。我这么想是因为社交关系迄今为止在我的日常生活中占据一席位置,缺少这种关系的未来日子使我害怕;还因为在我身体恢复到能重新去看望朋友们之前,写作这一权宜之计能使我得到他们的关注,也许还能激起他们的赞赏,这对我是一个慰藉;我虽这么想,但我却感觉到这是不现实的,不错,我喜欢把朋友们的关心想象成我的乐趣之所在,然而这是一种内在的、精神的、主动的乐趣,这种乐趣不是他们所能给我的,也不是我跟他们交谈时所能得到的,而恰恰是在远离他们写作时我才能得到;如果开始写作是为了间接与他们见面,为了让他们对我有一个更好的看法,为了替自己在社交界取得一个更好的地位作准备,那么,日后也许写作会使我不再想见他们,而文学为我在社交界取得的地位,我也许不再想去享用它,因为那时我的乐趣就不是在社交活动中而是在文学创作之中了。

因此,午饭后我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家时,主要不是为了见德·埃博什维尔小姐,圣卢的一封电报已经使她这个人失去了最精彩的东西,而是为了在公爵夫人身上看到我的文章的女读者之一,从而想象公众,也就是《费加罗》的订户和买主们,对我那篇文章可能持有的看法。况且,我去德·盖尔芒特夫人家也并非没有乐趣。尽管我对自己说,对于我,这个沙龙与其他沙龙的差别在于它在我想象中已存在了很久,我虽明白这一差别的原因,却不能取消这一差别。而且在我心目中存在着好几个盖尔芒特姓氏。印在我记忆中的那个盖尔芒特,就象印在通讯地址录上的一样不能引起任何诗意的联想,但追溯到更早时期,即我不认识德·盖尔芒特夫人那个时期的几个盖尔芒特是能够在我心中恢复其诗意形象的,尤其当我好久没见她,当姓氏的神秘之光没有被凡夫俗子之身的刺目光亮遮没的时候。于是我就象遐想某种超脱于现实之外的东西一样又思念起德·盖尔芒特夫人的府邸来,正如我重又思念起早先我梦中的雾蒙蒙的巴尔贝克,好象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去过似的,或是重又想起1点50分的那次列车,仿佛我没乘过这趟车似的。我知道这一切都不存在,只是我一时把这一点给忘了,正如有时我们想念一个亲爱的人,却一时忘了他(她)已经不在人间。后来,我走进公爵夫人的前厅时才恢复了对现实的概念。不过我安慰自己说,不管如何,她对于我是现实和梦幻之间的千真万确的交点。

一进客厅我便看见了那位金发姑娘,我曾在24小时中把她误当成圣卢和我谈起过的那位。她主动要公爵夫人把我重新介绍给她。的确,从走进客厅那一刻起,我也有一种和她早已熟识的感觉,但一听到公爵夫人说:“啊!您和德·福什维尔小姐见过面?”这感觉当即烟消云散了。其实,我敢肯定自己从未被介绍给任何一位叫这名字的姑娘,否则,一定会留有深刻的印象,因为我听过关于奥黛特的爱情及斯万的妒忌心的史话,自那以后,德·福什维尔这名字在我记忆中简直太熟悉了。我两次弄错姓氏,一次是把“德·奥什维尔”误忆为“德·埃博什维尔”,一次是把“福什维尔”的误写纠正为“埃博什维尔”,这双重谬误本身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错就错在向别人介绍事物是按照它们本来的面目,介绍姓名是按它们原来的写法,介绍某人则按相片和心理学所给的一成不变的概念,而实际上我们感知到的通常远非如此。我们七颠八倒地看世界、听世界、设想世界。我们按自己听到的去重复一个名字,直到经验纠正我们的谬误,而且谬误并不总能得到纠正。在贡布雷,大家跟弗朗索瓦丝谈到萨士拉夫人有25年之久,而弗朗索瓦丝继续说“萨士兰”夫人,她这样做并非出于骄傲,有意坚持错误,虽然这是她的老脾气,而且往往因我们唱反调而变本加厉,这是她对1789年平等原则照耀下的法国圣—安德雷—德乡①地区所作的全部贡献(她只要求一项公民权利,那就是不跟我们一样发音,并且坚持认为heGte,été,air是阴性名词)②,而是因为事实上她听到的始终是“萨士兰”。这种永存的谬误恰恰就是“生活”,其千变万化的形式不仅表现在听觉世界和视觉世界,还表现在社交世界、感情世界和历史世界等等。在第一主席夫人的眼里,卢森堡公主只不过是个轻佻女人,这倒没什么严重后果;斯万认为,奥黛特是个不易相处的女人,那后果就比较严重了,因为他依据这一看法,构想了整个爱情故事,而后来他明白自己的错误时,只能更增加他的痛苦;在德国人看来,法国人梦寐以求的就是报复,这事的后果就更严重了。我们对万物只有一个未定形的、片面的看法,而后用一些主观的联想去补充,就是这些联想造成危险的暗示。因此,听到福什维尔这个姓,我本没什么可惊讶的(而且我已经在思忖,她是不是我以前常听人谈论的那个福什维尔的亲戚),可是金发姑娘大概想巧妙地防止别人提出一些可能是不愉快的问题,便先发制人地对我说:“您过去和您的朋友希尔贝特来我家时常看到我,您不记得了。我看出您认不出我了。我可是一下子就认出了您。”(她说这话好象她是在客厅里一下子认出我的,事实是她在街上就认出了我,还跟我打了招呼,而且德·盖尔芒特夫人后来对我说,德·福什维尔小姐曾当作一件很滑稽、很不寻常的事向她叙述,我曾经如何把她当成轻佻女人尾随她,从她身旁擦过。)她走后我才知道为什么她叫德·福什维尔小姐,原来,斯万去世后,奥黛特(她表现出那么深沉、持久、真心的悲痛,令所有的人惊讶不已)顿时成了一位十分富有的寡妇。福什维尔娶了她,当然,在这以前他花了很长时间到各个庄园转了一趟,确信他家族的人会接待他的妻子。(这个家族起先刁难了一番,后来考虑到一个穷亲戚就要由近乎贫困的处境转为富足,今后用不着他们再接济了,就作了让步。)不久以后,斯万的一位叔父去世了,这位叔父生前从陆续仙逝的好几位亲戚那里得到一大笔遗产,现在全部财产留给了希尔贝特,这样希尔贝特便成了法国最有钱的女继承人之一。然而这时在德雷福斯事件的影响下,一个反犹太人的运动应运而生,与此同时,却有更多的犹太人进入上流社会。政治家们认为司法错误的披露将给反犹太主义一个打击,他们的估计是正确的。但社交界的反犹太思潮却有增无减,日趋激化,至少暂时如此。福什维尔象任何稍有点身份的贵族子弟一样,从家族成员的谈话中得到一个信念,那就是他的姓氏比拉罗什富科这个姓氏还要古老,因此他认为,娶一个犹太人的遗孀为妻是做了一件善事,无异于一位百万富翁收留一个流落街头的妓女,把她从贫困和泥淖中拯救出来。他甚至准备把善心扩大到希尔贝特身上,这姑娘的百万家产虽然有助于她嫁个好人家,但斯万这个荒唐的姓氏却是个妨碍。于是他宣称收她为养女。众所周知,斯万结婚后,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拒不接待他的妻子和女儿,这使她周围的人大为惊讶——再说她也有引起别人惊讶的爱好和习惯。表面看来这种态度对斯万来说尤其残酷,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和奥黛特结婚的前景对于他恰恰意味着能把女儿介绍给德·盖尔芒特夫人。他这样一个阅历很广的人也许本该知道,由于种种原因,人们为自己设想的图景是永远不会成为现实的,可是这种种原因之中,有一个原因使他对未能介绍女儿感到遗憾。这个原因可以这样来解释:人们构想出各种生活画面,小至在日落中品尝鲈鱼,为此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会决心乘一趟火车,大至渴望某个晚上乘坐一辆豪华马车停在一个高傲的女出纳面前让她大吃一惊,为此一个不择手段的人会谋财害命,或者巴不得亲人死掉好独吞遗产,这要看他是胆大包天还是懒惰成性,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还是停留在酝酿计划的第一步,总之,不管构想什么样的画面,为了实现这一画面所采取的行动——旅行、结婚、犯罪等等,会使我们起深刻的变化,以至我们对自己成为旅客、丈夫、罪犯、孤独者(后者为获得荣誉而开始工作,但工作又使他对荣誉的渴望变得淡泊)之前构想的画面不再重现,也许连想也不去想了。再说,纵然我们下定决心不肯徒劳无益,也有可能日落景象未达到预想的效果,或者到那时我们因感到寒冷宁愿在火炉边喝汤而不想在露天品鲈鱼,也可能我们的马车丝毫未打动女出纳的心,她出于别种原因本来对我们十分敬重,而我们陡然摆阔反倒引起了她的猜疑。简而言之,我们发现婚后的斯万特别重视妻子和女儿与邦当夫人之间的关系,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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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朗索瓦丝是圣-安德雷-德乡人。

②heGtel(旅馆),été(夏天),air(空气)均为阳性名词。

公爵夫人拒不让人向她引见斯万夫人和小姐有多种缘由,都出自于她对社交生活的盖尔芒特式的理解,在这些理由之外还可补充一点,那就是未堕入情网的人们常以轻松愉快的心情冷眼旁观恋人们身上被他们认为荒唐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可以用爱情来解释。“哦,我才不去管这闲事呢;如果可怜的斯万有这份兴致来干蠢事,毁掉自己的一生,那是他的事,可是要把我拉进去那可不行,这事不会有好结果,我瞧他们怎么办。”当斯万早已不再钟情于奥黛特,也不再留恋维尔迪兰的小帮派时,他自己也劝我对维尔迪兰夫妇采取幸灾乐祸的态度。第三者对自己未被卷入的激情和这些激情造成的难以理解的行为之所以能做到旁观者清,原因全在于此。

德·盖尔芒特夫人排斥斯万夫人和小姐时那种坚持不懈的精神令人颇为吃惊。当莫莱夫人和德·马桑特夫人已经开始和斯万夫人交往,并把很多上流社会的太太小姐带到她家时,德·盖尔芒特夫人不仅依然毫不妥协,而且还设法破釜沉舟,要她的堂妹德·盖尔芒特亲王夫人也效法她。一天,那是在鲁维埃内阁时期,是德法两国危机最深重的时候,人们以为德法之间就要爆发一场战争了,我一个人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在德·盖尔芒特夫人家吃晚饭,我觉得公爵夫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由于她是个喜欢过问政治的人,我还以为她的神情表明她担心爆发战争,就象有一天,她来吃饭时也是愁容满面,勉强用单音节的字回答别人的问话,有人怯生生地问她为什么事发愁,她神情严肃地说:“中国让我不安。”然而,过了一会儿,德·盖尔芒特夫人主动解释她为何心事重重(我曾把它归之于担心德法两国宣战),她对德·布雷奥代先生说:“据说玛丽-埃那尔想给斯万一家一席地位,我明天上午无论如何得去拜访玛丽—希尔贝,要她帮我阻止这件事,否则,还成什么社会。德雷福斯事件是很有意思,可这一来,街拐角的杂货铺老板娘只需自称是民族主义者就可以要我们接待她了。”这一席话与我期待的回答相比是那么无聊,因此我的惊奇不亚于一个读者在《费加罗》的习惯版面上寻找有关日俄战争的最新消息时,不料却看到给德·莫特马尔小姐赠送结婚礼物者的名单,贵族婚礼竟重要到把一场两国间的海陆之战挤到了报尾的程度。公爵夫人终于在她那过了分寸的坚持不懈的立场中满足了自己的孤傲,而且不放过任何表露这种心情的机会。“拔拔尔①认为,”她说,“我们俩是巴黎最风雅的人,因为只有我和他不理斯万太太和斯万小姐。他断言风雅就是不认识斯万太太。”说着公爵夫人纵情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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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布雷奥代先生。

然而,斯万一去世,德·盖尔芒特夫人便再也不能从拒绝接待他女儿的决定中得到她本来可以得到的傲气、独立自主和迫害欲方面的满足了。斯万在世时,她美滋滋地感到自己能抵制他,而他却不能叫她收回成命,现在斯万不在了,她的心满意足之感也就此告终。于是公爵夫人开始发布新决定,这些决定在活着的人身上实施,能使她感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公爵夫人并不是想着斯万小姐,只是当别人向她谈起这位姑娘时,一种好奇心油然而生,好象人们谈的是一个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而且她不再因为必须抵制斯万的奢望而对自己掩盖这种好奇心,另外,一种感情里往往混有很多别的感情,所以也说不清她对斯万姑娘的兴趣里是否含有某种对斯万的情意。也许——因为在社会的各个层次,无聊的名利场的生活麻痹了人们的同情心,使人们失去了让死者在自己心中复活的能力——公爵夫人属于那种女人,她们需要某人的存在(而作为名符其实的盖尔芒特家族的一员,她最善于延长这种存在)才能真正爱他或恨他(后一种情况比较罕见)。因此她对人们怀有的善良感情往往在他们活着时由于他们的某些行为触怒了她而被中断,一俟他们去世,这些美好的感情便重新恢复。在这种情况下,她几乎产生一种弥补过去的愿望,因为这时他们在她的想象中,当然是极为模糊的想象,就只有优点,而没有他们活着时令她生气的那些小小的满足、小小的奢望。因而她的为人虽然浅薄,但有时她的行为却有某种高贵之处——其中也不乏卑劣的成份。确实,绝大部分人都只奉承活人而毫不考虑死者,她却往往在那些活着时被她亏待的人去世以后做一些他们生前希望的事。

至于希尔贝特,所有爱她并且稍稍维护她的自尊心的人恐怕都不会因为公爵夫人改变了对她的态度而高兴,除非他们以为希尔贝特如果轻蔑地拒绝公爵夫人的主动接近,就能一洗25年来所受的侮辱。可惜,心理的反应与情理的想象并不总是一致的。比如某人不恰当地辱骂了一个对他至关重要的人,便以为在他身旁实现雄心的希望从此成为泡影,不料恰恰相反,这一骂反而使他的雄心得以实现。希尔贝特对善待她的人相当冷淡,对傲慢无礼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却一直怀着崇拜之情,还琢磨为什么她如此傲慢无礼;有一次她甚至想写信给公爵夫人,问问她和一个从未冒犯过她的姑娘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她要是真这样做会叫所有对她有点好感的人为她羞死。盖尔芒特家族在她眼里具有其贵族身份也不可能赋予他们的宏大气势。她不仅把他们置于整个贵族阶层之上,而且把他们看得比所有的皇亲国戚还高。

斯万的生前女友们很关心希尔贝特。贵族阶层得知她不久前又得到一笔遗产,人们于是开始注意到她是多么有教养,她将会成为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女人。有人声称,德·盖尔芒特夫人的一位表妹,德·尼埃弗公主有意让儿子娶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把德·尼埃弗尔夫人恨得牙痒痒的。她到处扬言,这样的联姻将是一桩丑闻。德·尼埃弗尔夫人吓坏了,忙保证说她从未想过此事。一天午饭后,天气晴朗,德·盖尔芒特先生要和太太外出,德·盖尔芒特夫人对着穿衣镜整理头上的帽子,一双蓝眼睛端详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和那依然金灿灿的头发,贴身女仆手里拿着各色遮阳的小伞让女主人从中挑选一把。阳光从窗户大量照进来,于是夫妇俩决定趁这好天气去圣克鲁游览参观。德·盖尔芒特先生已穿戴停当,手上是珠灰色手套,头上是一顶大礼帽,他心想:“奥丽阿娜确实仍然很出众,我觉得她迷人极了。”这时他见妻子心情很好,便说:“对了,德·维尔莱夫人托我跟您讲件事。她希望您星期一去歌剧院。但是因为她带着斯万小姐,所以不敢跟您说,就请我试探试探。我不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向您转达而已。说真的,我觉得我们似乎可以……”他又闪烁其辞地补充了一句,因为他们俩对某个人的看法总是共同的,在各自的头脑里产生时就是一致的,他心里明白妻子对斯万小姐的敌意已经平息,而且很想认识她。德·盖尔芒特夫人整理完面纱,挑了一把阳伞,说:“您看着办吧,我无所谓。我看认识一下这个姑娘没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您很清楚,我从来没和她有什么过不去,只不过以前我不愿意让人觉得我们接待朋友中间的姘居男女。如此而已。”“您做得完全对,”公爵回答说,“您是明智的化身,夫人,而且,您戴着这顶帽子很漂亮。”“您太好了。”德·盖尔芒特夫人对丈夫微笑着说,一面向门口走去。但是在上车之前,她觉得有必要再向他解释几句:“眼下有不少人去看望她母亲,母亲也聪明,一年中倒有大半年生病在家。据说姑娘很讨人喜欢。大家都知道,斯万在世时我们对他很好,所以会觉得这件事顺理成章的。”随后他们就出发一起去圣克鲁了。

一个月以后,斯万姑娘(她当时还不叫福什维尔小姐)来盖尔芒特家吃午饭。大家谈天说地;席终,希尔贝特怯生生地说:“我想你们以前跟我父亲很熟。”“可不是吗,”德·盖尔芒特夫人用伤感的语气说,表明她很理解斯万女儿的悲伤,但那语气有意过分夸张,使人觉得她想掩饰她其实已记不太清楚斯万其人了。“我们跟他很熟,我完全记得他。”(她的确能记起他,25年里他几乎每天来看她)“我很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这就跟您说说,”她又说,好象她要跟女儿解释父亲是何许人,要向女儿提供一些有关父亲的情况似的,“他是我婆母的好朋友,和我的小叔子帕拉墨德斯交情也很深。”

“他也到这儿来,甚至常在这儿吃午饭,”德·盖尔芒特先生补充道,为了炫耀自己是多么谦虚,多么注重事实的准确性。

“您记得的,奥丽阿娜。噢,您父亲是个多好的人哪!大家完全能感觉到他多半出生于一个正派人家!而且过去我见过他的父亲和母亲。他和他的父母都是多么好的人啊!”

人们会觉得,倘若斯万和他的双亲还在人世,德·盖尔芒特公爵会毫不犹豫地举荐他们当一名花匠,圣日尔曼郊区便是如此对任何资产者谈论其他资产者的,也许是为了让对方高兴,因为在交谈的当儿,他(她)被看作一个例外;也许,更确切地说,是为了羞辱对方,或者两种意图兼而有之。比如一个反犹太分子在非常和蔼可亲地对待某个犹太人的同时,却对他大讲犹太人的坏话,不过用的是泛指的方式,这样既可伤害对方又不显得粗暴无礼。

德·盖尔芒特夫人是瞬时的主宰,在某个时刻,她确实能做到对您好得无以复加,简直下不了决心让您离去;然而她又是瞬时的奴隶。过去在谈兴正酣时,斯万曾有几次使公爵夫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对他有点好感,现在他再也不能做到这一点了。“他很讨人喜欢,”公爵夫人带着忧郁的微笑说,同时用温柔的目光看着希尔贝特,如果碰巧姑娘很敏感,那么这目光便是向她表示得到了理解,还表示倘若她们俩是单独在一起,倘若当时的情况许可,德·盖尔芒特夫人真想向她袒露她那无限深厚的同情心。而德·盖尔芒特先生呢,也许他觉得客观情况正好不允许如此流露感情,也许他认为所有感情的夸张都是女人的事,男人无须过问,正如无须过问女人的其他权限,除了烹调和美酒(他把这两项权限划归自己,因为在这两方面他比公爵夫人更有学问),因此他虽然参加谈话,却认为最好不要为谈话添薪加柴,他是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情绪听这场谈话的。德·盖尔芒特夫人在一阵同情心发作过后,便以社交界的无聊对希尔贝特说:“喏,我来告诉您,他是我的小叔夏吕斯的很好很好的朋友,他很熟悉富瓦丝农(德·盖尔芒特亲王的庄园)。”她说这话就好象对斯万来说认识德·夏吕斯先生和亲王是一件偶然的事,好象公爵夫人的小叔和堂兄弟是斯万在某种情况下偶然结交的两个人,其实斯万跟这一阶层所有的人都有来往,又仿佛她想让希尔贝特明白她父亲大体上是何许人,并通过某一特征替她父亲确定位置,正象人们为了解释怎么会跟一个本来不一定会认识的人有了来往,或者为了突出自己的叙述,便援引某个人给予的特殊保护。至于希尔贝特,她正好一直在设法改变话题,因此,见谈话终于结束心里特别高兴,她继承了父亲那种细腻的识时务知分寸的直觉,又聪明可爱,公爵和公爵夫人都看出了这一点,并且大为赏识,他们请希尔贝特不久以后再去。此外,他们象所有缺乏生活目标的人一样对细枝末节观察入微,有时在与他们交往的人身上发现一些其实是极普通的优点,他们会大呼小叫赞叹不已,那份天真就象城里人在乡下发现了一根小草;有时他们又用显微镜看别人的细微缺点,将其无限扩大,深恶痛绝,评论个没完,而且常常是对同一个人这样时褒时贬。在希尔贝特身上,闲得无聊的德·盖尔芒特先生和夫人那洞察秋毫的眼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她的可爱之处。“您注意到她吐某些字的方式没有,”公爵夫人在希尔贝特走后问丈夫说,“完全是斯万的风格,我简直以为是他在讲话呢。”“我正要发表同样的看法,奥丽阿娜。”“她很风趣,完全是她父亲的气质。”“我甚至觉得她胜过她父亲。您记得她讲海水浴的事讲得多精彩吗?她有一种斯万所没有的生动活泼。”“噢!他也是很幽默的。”“我不是说他不幽默,我是说他缺乏生动活泼。”德·盖尔芒特先生用呻吟般的声调说,因为痛风病使他心烦,当他不能向其他人表明自己烦躁时,总是冲着公爵夫人发脾气。但他自己也不甚明白其中的原因,于是就做出一副不被人理解的样子。

公爵和公爵夫人既已对她有好感,其他人有必要时也会对她说一声“您去世的父亲”,不过这已无济于事了,因为大约在同一时期,福什维尔先生已收她为养女。她称福什维尔“我的父亲”,她的彬彬有礼、高雅脱俗的言谈举止深得寡居的老夫人们的欢心,大家一致公认,福什维尔固然待她很好,但姑娘也很有良心,懂得感恩图报。也许因为她希望显得洒脱自如,有时也确能做到洒脱自如,她对我讲了她是谁,并且在我面前谈起她的亲生父亲。但这只是一次例外,平时人们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斯万的名字。

刚才走进客厅时,我碰巧注意到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过去这两幅素描一直被束之高阁,放在楼上一间书房里,我也是偶然见过。如今埃尔斯蒂尔时兴了。德·盖尔芒特夫人曾把这位画家的那么多作品给了她的堂妹,现在心里懊恼不已,倒不是因为这些画时兴了,而是因为她现在欣赏它们了。其实所谓时髦乃是一群人的热衷造成的,而德·盖尔芒特夫妇则是这类人的代表人物。但她无意再买几幅这位画家的其它作品,因为那些画的价格上升得惊人地高,她想至少客厅里总得摆点什么埃尔斯蒂尔的东西,于是命人把这两幅素描从楼上搬下来,并且宣称她“喜欣他的素描甚于他的油画。”希尔贝特认出了画家的笔法。“好象是埃尔斯蒂尔的作品,”她说。“正是,”公爵夫人冒冒失失地答道,“这正是您的……这是几位朋友建议我们买的。真是妙极了。依我看,比他的油画更高一筹。”我呢,没听见她们之间的这段对话,只顾走过去观赏素描,“咦,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这时我看见德·盖尔芒特夫人拼命向我示意。“啊,对了,这两幅埃尔斯蒂尔的素描是我在楼上常常欣赏的。挂在这儿比挂在楼道里更合适。说到埃尔斯蒂尔,昨天我在《费加罗》写的一篇文章里提到他。您看过那篇文章了吗?”“您在《费加罗》报上写了文章?”德·盖尔芒特先生惊呼道,其惊奇程度就仿佛他在喊:“咦,这不是我的表妹吗!”“是的,昨天。”“在《费加罗》报,您肯定?这不太可能,因为我们俩各人都订有一份《费加罗》,即使一个人没注意到您的文章,另一个人也会看到的。是不是,奥丽阿娜?报上根本没有。”公爵命人拿《费加罗》来,见是真的才相信了,好象在这以前,更可能是我弄错自己在什么报上写文章的了。“什么?我不明白,这么说您在《费加罗》上写了篇文章?”公爵夫人对我说,看来要谈一件她不感兴趣的事很费力气。“好了,巴赞,您以后再读吧。”“让他读吧,公爵的大胡子垂在报纸上的样子很有派头。”希尔贝特说,“我回家后立即看这篇文章。”“是啊,现在大家都把胡子剃了,他反倒留起胡子来了,”公爵夫人说,“他从来不跟任何人雷同,我们结婚以后,他不仅剃掉了胡须,连唇髭也不留了。那些不认识他的农民都不相信他是法国人。那时他的称号是德·洛姆亲王。”“现在还有德·洛姆亲王吗?”希尔贝特问,一切与那些很长时期里不愿和她打招呼的人们有关的事都使她感兴趣。“不,没有了,”公爵夫人回答,目光带着忧郁和抚爱的神情。“那么好听的封号!法国最雅的封号之一!”希尔贝特说,因为有时有些聪明人也会说出某一类的平庸之辞,这是不可避免的,正如时钟到点就要鸣响一样。

“可不是吗,我也惋惜。巴赞希望由他妹妹的儿子恢复封号,不过这就不是一码事了;说到底也可以是一码事,因为不一定非得长子继承封号,可以由长子转给次子。刚才我讲到巴赞当时把胡须刮得精光;有一天,正是朝圣的日子,您记得吗?我的小伙子,”她对丈夫说,“是去帕赖—勒—莫尼亚勒①朝圣,我的小叔夏吕斯颇喜欢和农民聊天,他不时问问这个,又问问那个:‘你是哪儿人,你?’而且他很慷慨,总要赏给他们点什么,还带他们去喝酒。没有一个人能象梅梅②那样既高傲又平易近人。他可能不屑于向一位公爵夫人行礼,因为觉得她不配当公爵夫人;但他可能待一个管猎狗的仆人好得无以复加。于是,我对巴赞说:‘瞧,巴赞,您也跟他们聊聊嘛。’我丈夫并不总是富有创新精神的……”“承蒙嘉许,奥丽阿娜,”公爵说,并继续专心致志地阅读我的文章。“他一眼瞧见一个农民,便一字不差地重复他兄弟的问话:‘你呢,你是哪儿人?’‘我是洛姆人。’‘你是洛姆人?那么我是你的亲王。’农民看看巴赞刮得发青的脸,回答说:‘不可能。您,您是个英国人。’就这样,在公爵夫人的简短叙述里,常会突然冒出象德·洛姆亲王这样高贵而杰出的封号,他们恢复了应有的位置、原来的状况和地方色彩,就象在某些祈祷书里,人们能在当时的一大片尖塔中认出布尔日教堂的尖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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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勒—勒—莫尼亚勒:在法国索恩—卢瓦尔省,当地有一座建于11世纪的教堂,甚为有名。

②梅梅,夏吕斯男爵的昵称。

有人把听差刚放下的名片拿了过来。“我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我并不认识她。这得感谢您,巴赞。可是结交这一类关系并不是您之所长,我可怜的朋友,”随后她又转过身对希尔贝特说,“我甚至无法向您解释她是谁,您肯定不认识她,她叫鲁弗斯·伊斯拉埃尔夫人。”希尔贝特的脸顿时绯红:“我不认识她,”她说(这是撒谎,因为伊斯拉埃尔夫人在斯万去世前两年与他重归于好,并且对希尔贝特始终直呼其名),“不过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我听说有位姑娘不知是出于恶意还是出于笨拙,问她的父亲——不是养父而是亲生父亲——姓什么,她因心情纷乱,同时也是有意让说出来的话走样,竟然把父亲的姓发成斯凡而不是斯万,后来她意识到这一音变产生了贬义,因为把原来英国人的姓变成了德国人的姓。她甚至还补充说:“关于我的出生众说不一,我呢,还是一概不予理会为好。”她说这话象在贬低自己,实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在想到父母时(因为斯万太太在女儿心目中是个好母亲,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希尔贝特尽管有时也会为自己对待生活的这种态度感到十分羞愧,但不幸的是应该承认,她的生活观中的某些成份无疑来自她的父母,须知,我们本身不是七拼八凑起来的。母亲身上的利己主义与父亲家族固有的另一种利己主义加在了一起,不过,这并不意味着简单地相加,甚至也不是简单地互为倍数,而是构成一种新的利己主义,它比前两种要强大、可怕无数倍。自有世界以来,自家族间联姻以来,一个家族的某一缺点与另一家族的形式不同的同一缺点也互相结合,从而在孩子身上形成这一缺点的登峰造极、可憎之至的变种,这样聚积起来的利己主义(这里仅以利己主义为例)的威力之大足以摧毁整个人类,幸亏从祸害本身产生出天然的限制物,将其控制在适当的范围之内,就象纤毛虫的天敌阻止它无止境地增殖,使地球不致被纤毛虫毁灭,单性受粉使植物免于灭绝等等。有时,一种好品德与利己主义组成一种新的、无私的力量。这真可谓精神化学,它通过化合作用把变得过分危险的成份固定下来,并使其成为无害成份。化合形式是无穷的,它们可以使家族史丰富多彩得令人目眩神迷。再说,与积聚的利己主义(希尔贝特身上大约就有)同时存在的还有从父母那儿继承来的这种或那种讨人喜欢的品德;这种品德会单独来一段小小的插曲,真心诚意地扮演一会儿动人的角色。希尔贝特有时向别人暗示她可能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女,也许她并不总做得这样出格;但她一般都掩盖自己的出身。或许她只是觉得承认自己的出身太难堪了,宁愿人们从别人嘴里知道。或许她真以为能瞒得住,这是一种没有把握的信念,但又不等于怀疑,它为我们的企望保留了一点实现的可能性,缪塞所说的对上帝的希望就是这类信念的一个例子。

“我本人不认识她,”希尔贝特又说。她让别人称呼她德·福什维尔小姐时,是否希望人家不知道她是斯万的女儿?也许这是对某些人而言,不过她希望,随着时间的推移,某些人扩大到近乎所有的人。至于这些人目前前数目有多少,她对此大概不抱太大的幻想,而且她兴许也知道不少人会在她背后窃窃私语:“这是斯万的女儿。”然而她知道这一点犹如我们知道就在我们赴舞会的时候有人因穷困而自尽,也就是说那是一种遥远而模糊的认识,而且我们并不用从直接印象中得来的明确认识来代替它。正象事物离我们越远就显得越小,越不清晰,危险性也减弱,希尔贝特希望,当有些人发现她生下来姓斯万时,她最好不在这些人旁边①。我们往往觉得自己想象得出的人就离我们近,而我们能想象人们在读他们的报纸,于是希尔贝特希望报纸上最好称她德·福什维尔小姐。诚然,在她必需承担责任的文字如信件上,她的签名是G·S·福什维尔,以便有一段时间的过渡。在这个签名里,“Gilberte”一字被省掉的字母比Swann多,这正是虚伪之所在,因为,通过把无辜的名字缩减为G,德·福什维尔小姐似乎在向她的朋友们暗示,她砍掉Swann的后面几个字母也是出于缩写的动机,她甚至给S一种特殊的重要性,把S的下面一勾拉得长长的,象一条尾巴,一直甩到G字上,不过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个尾巴也是过渡性的,注定要消失的,正象猴子还有长长的尾巴,人就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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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尔贝特属于——或者至少在那几年属于——那种最常见的人类中的鸵鸟,他们把头埋在希望之中,并不是希望不被看见,因为这是不大可能的,而是希望不看见自己被人看见;这对他们来说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其余的事,那就靠碰运气了。——作者注。

尽管如此,希尔贝特的附庸风雅里包含一点斯万的聪慧的好奇心。我记得那天下午她问德·盖尔芒特夫人可认识迪洛先生,公爵夫人回答说迪洛先生身体不好,常年足不出户,希尔贝特又问他是怎样一个人,因为她常听到人们谈起他,她补充这句话时脸微微一红。(的确,迪洛侯爵在斯万结婚前曾是斯万的一位知交,希尔贝特甚至可能看见过他,不过那时她对这个圈子里的人还不感兴趣。)“他是不是类似德·布雷奥代先生或者德·阿格里让特亲王那种人?”她问。“噢,一点不象,”德·盖尔芒特夫人大声说,她对外省之间的差异极为敏感,而且常用她那甜蜜而沙哑的嗓音,简单几句话就色彩鲜明地勾勒出某些人物的音容笑貌,这种时候她那双紫色的眼睛总闪出柔和的光。“不,一点不象。迪洛是贝里戈尔的乡绅,很可爱,他那个省份的文雅举止和不拘小节他全兼而有之。和迪洛交情很深的英格兰王驾临盖尔芒特庄园时每次打猎回来后都要用午茶;这时迪洛总喜欢脱掉半统靴,换上粗笨的毛线鞋。嘿,他并不因为爱德华陛下和那么多大公在场而感到丝毫的拘束,照旧穿着毛线鞋来到楼下大客厅。他认为他是阿勒芒斯的迪洛侯爵,无需为英格兰王约束自己。他和那个可爱的加西莫多·德·布勒德耶是我最喜欢的两个人。而且他们也是……(她差点说‘您父亲的好朋友’,但立即打住了。)不,他同格里-格里和布雷奥代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他是地地道道的贝里戈尔大乡绅。梅梅引用过圣西门描写一位阿勒芒斯侯爵的一段文字,真是活脱脱一个迪洛。”我于是引了那段文字的头几句:“德·阿勒芒斯先生是贝里戈尔贵族中的出众人物,不仅由于他出身高贵,也由于他有大才大德,贝里戈尔所有的人都把他视为全体的仲裁人,每个人有事都求助于他,因为他廉正、能干、待人温和,他们还把他视为外省的公鸡……”“是的,是有那么点味儿,”德·盖尔芒特夫人说,“尤其是他的脸总是红得象公鸡。”“是的,我记得听到过这段描绘,”希尔贝特说,并不进一步明确是听到她父亲引用过,她父亲生前确实对圣西门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也喜欢谈谈德·阿格里让特亲王和德·布雷奥代先生,但那是出于另一种原因。德·阿格里让特亲王的封号是从阿拉贡家族①继承得来的,但他们的领地在普瓦图省②,至于他的庄园,至少是当时他居住的庄园,那并不是他家的产业,而属于他母亲的前夫家,这个庄园坐落在马丹维尔和盖尔芒特之间,与两地的距离几乎相等。所以希尔贝特谈到他和德·布雷奥代先生就象谈乡下邻居,他们使她想起从前在那儿生活过的外省。实际上她的话里有一部分与事实不符,因为她是在巴黎通过莫莱伯爵夫人才认识布雷奥代先生的,虽然这位先生是她父亲的老友。至于谈论当松维尔近郊时给她的乐趣,那倒可能是她真正感受到的。对某些人来说,赶时髦好比美味饮料再加上点有益于健康的物质。比如希尔贝特对某位高雅的夫人感兴趣,因为这位夫人有吸引人的藏书和纳基埃③的画,而我这位旧时女友是不会到国立图书馆和卢浮宫去看这些画的。我想象得出,在希尔贝特眼里,当松维尔对德·阿格里让特先生产生的吸引力比对萨士拉夫人或古比尔夫人产生的吸引力更大,尽管这两位夫人离当松维尔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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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拉贡家族:阿拉贡是西班牙北部的一个省,公元10世纪成为一个独立王国。

②普瓦图:法国西部旧省名。

③纳基埃(1685—1766),法国画家。

“啊!可怜的拔拔尔,可怜的格里—格里,”德·盖尔芒特夫人说,“他们俩的健康状况比迪洛还要糟得多,只怕两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德·盖尔芒特先生读完我的文章后,把我恭维了一番,不过恭维中带有保留。他说文章的美中不足之处是文笔稍嫌陈旧刻板,“用了些夸张和隐喻,颇象夏多布里昂的过了时的散文”,但他对我能“找点事干干”倍加称赞:“我主张人们都用自己的双手干点什么。我不喜欢无用之人,他们都是自高自大之辈,或是烦躁症患者。愚蠢的败类!”

希尔贝特对上流社会的一套言谈举止学得极快,她宣称能告诉别人自己是一位作家的朋友她将感到多么自豪。“您想,我怎么能不说我很高兴有幸认识了您呢。”

“您明天不想和我们一起去喜歌剧院吗?”公爵夫人问我,我想我大概就是在那个楼下包厢里第一次见到她的,当时我觉得那个包厢就象湟瑞依德斯①的海底王国一样不可企及。然而我用忧伤的声音回答说:“不,我不去看戏,我挚爱的一位女友去世了。”说这话时我眼里几乎含着泪水,而心里却又体味到某种快意,说到她的死时有这种感觉这是第一次,自那以后,我开始写信告诉大家我不久前遇到了令人悲伤的事,而同时却开始不再感到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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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湟瑞依德斯:希腊神话中海神湟瑞的女儿。

希尔贝特走后,德·盖尔芒特夫人对我说:“您没有明白我的示意,我是叫您不要提起斯万。”见我连连抱歉,她又说:“不过我完全谅解您;我自己也差点说出他的名字,刚刚来得及挽回,真叫人提心吊胆,幸亏我及时打住了,您知道,巴赞,这叫人很不自在。”她对丈夫说,想以此来减轻一点我的过失,似乎认为我是受了一种人所共有而又难以抗拒的天生癖好的影响才失口的。“我有什么办法?”公爵说,“既然这几张素描让您想起斯万,您吩咐人把它放回楼上去不就得了。如果您不想到斯万,您就不会提起他。”

次日,我收到两封贺信,使我大为惊讶,一封是古比尔夫人写来的,这位住在贡布雷的夫人,我已有多年没见了,而且即便在贡布雷时,我和她说话也不到三次。原来,某个阅览室给她寄了《费加罗》报。事情往往是这样,当我们生活中发生了某件能引起一点反响的事,我们就会得到一些人的消息,这些人与我们的关系极为疏远,给我们留下的回忆也已经很陈旧,因此他们距离我们似乎十分遥远,尤其是从感情的深度来讲。一位被您遗忘的中学同窗(虽然他有很多机会在您脑海中出现)突然给您音信,当然并不是不图报偿的。布洛克没有给我写信,我本来很希望知道他对我的文章的看法。他其实是读过这篇文章的,而且后来向我承认他读过,不过是由于一种反作用效应。事情是这样的:几年以后他自己也在《费加罗》上写了文章,并立即想向我通报这件大事。过去被他视为特权的事现在降临到他自己头上,原先驱使他佯装不知道我发表了文章的忌妒心随之烟消云散,仿佛压在心头的重物被掀去了,于是他跟我谈起我的文章,我想他是不会希望听到我用同样的方式谈他的那篇文章的。“我知道你也写过一篇文章,”他说,“不过当时我认为还是不和你提起为好,深怕引起你不快,因为一个人不应该和朋友谈他们遇到的丢面子的事,而在一种被称为刺刀和圣水刷,fiveo’clock①以及圣水缸的报纸上写文章当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的性格没变,文章倒不象以前那般矫揉造作了,正如有些作家,由写象征派的诗转为写连载小说后便脱离了浮华矫饰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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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刺刀和圣水刷指军队和教会,fiv队和教会服务,及提供茶余饭后谈资的反动无聊的报纸。

为了排遣布洛克的沉默给我带来的惆怅,我又读了一遍古比尔夫人的信;信很平淡。虽说贵族们的信函少不了某些应酬客套但是在开头的“先生”和结尾的“致以崇高的敬意”这类套语之间,还能迸发出几声欢叫,几声赞叹,犹如几束花儿逾过栅栏送出浓郁的香气。而资产阶级的习俗使书信连正文也想不出“您理应取得的成功”或至多是“您光辉的成就”之类的套子。那些忠实遵循所受教导的姑嫂们,一本正经地束在她们的胸衣里,一个个矜持而含蓄,要是在您不幸或高兴的时刻给您写了句“我最深切的思念”,她们便认为自己已披肝沥胆了。“代母亲致意”是最高级的问候用语,你很少能得到这种厚爱。除了古比尔夫人的信我还收到一封,署名萨尼隆,这名字于我是陌生的。字迹大众化,语言颇有情趣。我无法弄清是谁写来的,心里很感遗憾。

第三天早晨我心里充满喜悦,因为贝戈特十分赞赏我的文章,他读这篇文章时不无羡慕之意。然而不一会儿我的喜悦便化为乌有。事实上贝戈特根本没给我写片言只语,我只是问过自己,他会不会喜欢我的文章,心里怕他不喜欢。我给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德·福什维尔太太作了回答,她说贝戈特对我的文章无比欣赏,认为它堪称名家手笔。但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睡觉:原来是一场梦。我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复杂的话来回答,而且安排好几个人物在场,但这些回答是没有结果的。

至于德·福什维尔小姐,我每想到她就禁不住心里难过。什么?她是斯万的女儿?斯万生前多么希望看到她在盖尔芒特家里,然而他们拒绝接待她,后来他们又主动找她,因为时间的流逝使一切在我们眼前面目一新,它根据别人对他们的谈论,往我们长久没见的人身上注入新的人格,而这期间我们自己也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我们的喜好已与往日大不相同。斯万有时把女儿搂在胸前,一面亲她一面对她说:“亲爱的孩子,有你这么个女儿真福气;哪天我不在人世了,要是还有人提到你可怜的爸爸,那一定只是跟你提起,而且只是因为你的缘故。”斯万怯生生地,忧心忡忡地希望自己能虽死犹生,他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想错了,好比一个年迈的银行家,这位银行家为他供养的一个年轻而举止端方的舞蹈演员立一份遗嘱时心想:他只是她的一个好朋友但她会一直记着他。她举止端方,可是却和老银行家的朋友之中被她看上的人暗地里调情,当然都是背着人干,表面上无可指责,那个善良的老人死后她会为他戴孝,心里却觉得摆脱了他一身轻松,她不仅花他的现钱,还享用他的产业,以及他留给她的汽车,她会叫人把原主人姓名的首字母从所有地方抹掉,因为这名字让她感到一丝羞愧。在享用遗赠的时候她从不连带怀念馈赠者。父爱的幻想也许并不比那位银行家的幻想稍稍实际些;很多女儿仅仅把父亲看成能留给她们产业的老人。希尔贝特在一个沙龙露面非但不能引起人们再谈谈她父亲,反而使人们失去谈他的机会,而这种机会本来就愈来愈少了。甚至在谈到他说过的字句,他赠送的礼品时,人们也渐渐习惯于不提他的名字,这样,那个本该使他死后的形象恢复年轻甚至永世长存的姑娘,不料却加速并完成了死亡和遗忘的业绩。

希尔贝特一天天完成着遗忘的业绩,这不仅就斯万而言:她也加快了我对阿尔贝蒂娜的忘却。在我误把她当成另一位姑娘的那几个钟头里,她激起了我的情欲,从而也激起了我对幸福的渴望,而在情欲的作用下,一些不久之前还萦绕在我脑际的悲伤和痛苦的思绪便从我脑中逃遁而去,并带走了一连串关于阿尔贝蒂娜的回忆,这些回忆可能本来早已支离破碎、朝不保夕了。如果说,不少与她相关联的回忆使我一直痛惜她的死,那么这种痛惜又反过来稳固了我对她的回忆。我的心态的变化大概是由忘却的不断瓦解作用在暗中一天天酝酿起来的,但其完成却是陡然的、整体的,因此这一变化给我一种感觉,我记得那天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即感到空虚,感到我心中一整片联想变成了空白,一个脑动脉早已劳损、一天突然破裂以至部分记忆力丧失或瘫痪的人就会有这种感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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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我已不再爱阿尔贝蒂娜。至多在某些日子,当外面的天气改变或唤醒我们的感觉,重新沟通了我们和现实世界的联系时,我会联想到她而无限伤感。我在为一种不复存在的爱情而痛苦,正如截去肢体的人遇到天气变化会感到截去的腿在疼痛。——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