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他像他最初想的那样今天早上从理发店直接回家给棒小伙子备好鞍子出发的话他现在已经走了有十个小时了,也许有五十英里了。
现在没有教堂的钟声了。平时现在街上的人正端庄稳重地从一盏路灯走向另一盏路灯穿过被影子蚕食得支离破碎的黑暗去参加那不太正式却更加亲切的晚祷会;因此在跟安息日暂时的没有喧闹的静默协调一致的气氛下他跟舅舅会不断地走过这些人的身边,隔着好几码远就认出他们但并没有明确知道甚至不必停下来想一下是什么时候或是怎么样或为什么会认出他们——不是从他们的侧影看出来的甚至也不需要听见他们的嗓音:他们的存在,也许是那种氛围;也许只不过是由于彼此相互并存:这一天这一刻这一处的这一有生命的实体,这就是你所需要的借以认出那些你与之生活一辈子的人的根据——为了绕过他们而从铺了水泥的路面走到路边的草地上,(舅舅)叫着他们的名字跟他们说话,也许只交换一个短语或一个句子,然后又踏上水泥路面。
然而今晚大街上空荡荡的。就连路边的房子都显得又严密又警惕又紧张仿佛住在里面的人,(那些不去教堂的人)在这样和煦的五月的夜晚本来是会在晚饭后在黑暗的门廊上在摇椅或门廊的秋千里坐一会儿,彼此安静地交谈或者要是房子挨得很近的话坐在自家的门廊上跟另一个门廊里的人说话。然而今天晚上他们只走过一个人的身边那人并不在走路而是站在通向去年造的夹在两栋已经靠得很近都能听到彼此冲马桶的声音的房子中间像方方正正的皮鞋盒子似的小房子的前门里(舅舅曾经解释过这一点:“要是你从生下来到长大成人再一辈子都住在什么也听不见只听得见夜里猫头鹰叫和天亮时公鸡啼晓在潮湿的天气里离你最近的邻居劈木柴的声音可以传到两英里外的地方的话你就会希望住在左右两边人家每冲一次污水或打开一罐大麻哈鱼或粥的时候你都能听见或闻见的地方。”)那人比阴影还要黑而且肯定还要安静——一个一年前搬进城的乡下人现在在一条小街上开一家小小的简陋的顾客多半为黑人的食品杂货店,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一直到快走到跟前时才看见他但他隔着一段距离早就认出他们至少认出了舅舅现在正等着他们而且在他们还没有走到他面前时就已经开口对舅舅讲话了:
“还早了一点,对吗,律师先生?那些第四巡逻区的人在吃完晚饭进城来以前还得挤牛奶劈第二天做早饭要用的柴火呢。”
“也许他们决定星期天晚上还是待在家里。”舅舅和气地说着,继续往前走:那男人的回答几乎跟今天早晨理发店里那个男人说的话一字不差(他想起舅舅曾经说过人要舒舒服服甚至效率很高地过一辈子其实所需要的词汇是非常少的,不光是个人就是在他那整个类型种族和种类里几个简单的用滥了的套语就能表达他那不多的简单的激情需求和欲望):
“当然。今天正好是星期天这怪不了他们。那个兔崽子在挑星期六下午杀白人以前应该先想到这一点。”他们继续往前走时,他提高嗓门在他们身后追着喊了一句,“我老婆今天晚上不舒服,我也不想去那儿光是站着看那座监狱。不过跟他们说一声要是他们要帮忙的话就大声嚷嚷。”
“利勒先生,我想他们早就知道能指望你帮忙的。”舅舅说。他们继续往前走。“看见了吗?”舅舅说,“他对那些他称为黑鬼的人没有一点嫌隙。你要是问他的话他可能还会告诉你比起他认识的有些白人他更喜欢黑鬼,他相信这一点。他们很可能在他的小店里不断地在这儿那儿骗他几分钱甚至很可能拿走一些东西——几包口香糖、蓝色漂白剂、一根香蕉、一听沙丁鱼、一副鞋带,或一瓶直发剂——藏在他们的外衣里或围裙下面,而他是知道的;他甚至也许还白给他们一些东西——他存肉的冰柜里的肉骨头或变质的肉还有变味的糖果和猪油。他唯一的要求是他们的一举一动要像黑鬼。路喀斯的所作所为正完全符合他的想法:头脑发昏到了谋杀白人的地步——利勒先生很可能相信所有的黑人都想这么做——现在白人要把他揪出来烧死,所有这一切都做得有板有眼合乎逻辑,他们做得完全如他相信的那样是路喀斯希望他们所做的:一举一动像个白人;他们双方都绝对按规则行事;黑鬼表现得像黑鬼,白人表现得像白人,一旦泄了愤双方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怨恨(因为利勒先生不是高里家的人);事实上利勒先生很可能是第一批站出来捐钱埋葬路喀斯抚养他妻子儿女(要是他有的话)的人。这又一次证明最能够制造不幸的莫过于盲目坚持祖先邪恶行为的那个人。”
现在他们可以看见广场了,也是空荡荡的——那圆形露天剧场似的没有灯光的商店,那白色铅笔似的细长的邦联战士纪念碑和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庞大的县政府大楼,楼体顺着圆柱巍然上升至四个暗淡的钟面每个钟面由一个灯泡照明跟那四个由机械固定的企求与警告的呼喊相比给人以萤火虫的荧光似的一种不调和的感觉。接着他们看见了那座监狱就在这时候,随着在广袤的夜空下和空旷的小镇上显得既渺小却又目空一切的耀眼的明晃晃的转着圈的灯光和马达的轰鸣,一辆小汽车从不知什么地方冲了出来绕着广场转起圈来;从汽车里传出一个尖厉的声音,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没有词语,甚至不是呼喊;一个既意味深长又毫无意义的尖声怪叫——汽车绕着广场飞驰,绕完圈子后又向着那茫茫来处返回去灯光和轰鸣声渐渐地消失了。他们拐弯进入监狱。
监狱是用砖盖的,四四方方,比例匀称,正面有四根带浅浮雕的砖砌的柱子,屋檐下甚至有砖砌的飞檐,因为这座监狱很古老,是在人们即使造监狱都肯花时间精雕细琢的时代建造的他记得舅舅曾经有一次说过真正记录一个县、一个社区的历史的建筑物不是县政府大楼甚至不是教堂,而是监狱因为不仅那些涂写在墙上的谜一般的被遗忘的首字母和词语甚至只言片语是表示挑战和控诉的呼喊就连那一砖一石本身都饱含一些早已化为尘土没有痕迹不再被人记得的心灵所竭力承担或不胜重负的痛苦与羞耻与悲伤,不是在溶液里而是在悬浮液里使这些痛苦羞耻悲伤保存得完整永恒有力量不可摧毁。这个说法对这座监狱来说是千真万确的因为它跟另外一座教堂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物,县政府大楼和广场上或广场里其他一切东西都在一八六四年一次战役后被联邦占领军烧成瓦砾。因为在门上扇形气窗的一块玻璃上刻着一个年轻姑娘的单名,是她自己亲手在那一年用金刚钻刻的,有时候一年里有那么两三次他会走到平台上去看看这个名字,这个现在在外面看是反写的因而显得神秘的名字,不是为了感受过去而是为了再一次体会青春的永恒、不朽与不变——当时看守的一个女儿的名字(舅舅对每件事情都有所解释不是用事实而是用早就超越了干巴巴的统计数字而变成某种更为动人的东西因为那是真理:真理动人心弦跟那只不过是可以被证明的信息所表达的一切毫无关系,舅舅也曾告诉过他:当年密西西比这一部分还年轻,作为一个城镇一个居民点一个社区还不到五十年,所有那些在若干年前——那时间几乎都及不上最老的长者的一辈子的年限——来到这里的人为获取这土地而齐心协力地工作,既干了不起的工作也做低下卑贱的粗活不是为了报酬也不是为了政治而是为了给子孙后代构建一片土地,所以那时候一个人可以在做监狱看守旅馆老板钉马掌的或卖蔬菜的同时又是律师种植园主医生牧师心目中的绅士)那天下午那看守的女儿站在那扇窗户边上望着一支邦联军部队的残兵败将穿过小镇往后撤退,突然她的目光越过空间跟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正率领其中一支残缺不全的连队的中尉的目光相遇,她没有也把他的名字刻在玻璃上,这不仅因为那时的姑娘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也是因为她当时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不知道六个月以后他会成为她的丈夫。
事实上,由于一楼前面有一排带矮护墙的木质长廊监狱看上去仍然像一栋住宅。但长廊上方的砖墙上除了那唯一的高高的装着横档的长方形外没有任何窗户他再一次想起现在看来仿佛属于跟尼尼微一样的死亡时代的星期天的夜晚从吃晚饭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看守关上灯对着楼上大声吼叫要他们闭嘴为止,那柔软灵活的黑手总放在满是污垢的横档的空隙里而圆润的无忧无虑的毫无悔意的嗓门对着聚集在下面街上的穿着厨子或护士围裙的女人和穿着从邮购商店买来的艳丽而俗气的服装的姑娘或还没有被捕或曾经被捕但前一天已经获释的年轻人大喊大叫。然而今天晚上没有这种景象了甚至连洞口后面的房间都一片漆黑虽然现在还不到八点钟他能够看见,能够想象他们也许并不一定缩成一团互相偎依但肯定挤在一起,彼此挨得很近不管他们的身体是否真的靠在一起而且肯定都十分安静,今天晚上不会放声大笑也不会说话聊天,只是坐在黑暗里注视着楼梯口因为这样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发生对白人暴民来说所有的黑猫都是灰色的不仅如此他们还总是懒得好好数一下。
然而监狱的前门是敞开的,对着街道门户大开这他即便在夏天也从没看到虽然底层是看守的住房,有个人坐在一把向后斜靠在后墙上的椅子上使他能面对大门一览无遗地看到大街,这个人不是看守甚至也不是县司法行政长官的副手。因为他认出他来了:是住在离镇两英里的一个小农场里的林区最优秀的猎人、全县最出色的神枪手、最了不起的捕鹿手威尔·里盖特,他手里拿着孟菲斯今天出版的报纸有彩色连环滑稽漫画的那一版坐在翘起的椅子里,斜靠在他身边墙上的不是那把他用来杀死过连他自己都记不得确切数字的野鹿(还有奔跑的兔子)的来复枪而是一支双管猎枪,他显然在既不放低又不挪动报纸的情况下早已看见他们而且在他们还没有走进大门就已经认出他们了,现在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沿着小道走过来走上台阶穿过长廊走了进去:正在这一刻看守本人出现在右边的一扇门的门口——一个脾气暴躁衣冠不整腆着一个大肚子满脸烦躁焦虑愤慨的男人,他腰上围着一条子弹带上面挂着一把笨重的手枪,看上去跟一顶丝质礼帽或五世纪时戴在奴隶脖子里的铁制领圈一样又别扭又不合适,他一面关身后的房门一面已经对着舅舅大声嚷嚷:
“他连前门都不肯关上锁起来!只是拿着那张该死的滑稽连环漫画报坐在那儿等着想要长驱直入的人!”
“我在做汉普敦先生叫我做的事。”里盖特以平和悦耳的嗓音说。
“难道汉普敦先生认为那张滑稽连环漫画报能挡住那些从第四巡逻区来的人?”看守嚷道。
“我想他还没有为第四巡逻区发愁操心呢,”里盖特还是笑眯眯地心平气和地说,“现在这一切是为了本地消费的需要。”
舅舅看了一眼里盖特。“看来这还是管用的。我们往这边来的时候看见那辆汽车——或者说是其中的一辆——绕着广场转了一圈。我想它也上这儿来过。”
“噢,来过一两次,”里盖特说,“也许三次。我实在没有太注意。”
“我他妈的但愿这方法永远管用。”看守说,“因为你肯定不能就靠那一管后膛枪来挡住什么人的。”
“当然不行,”里盖特说,“我不指望能拦住他们。要是有足够的人拿定了主意而且铁了心,什么东西都拦不住他们干想干的事儿,不过到那关口,我还有你和你那管枪帮我的忙呢。”
“我?”看守大声说,“为了七十五块钱一个月我去挡高里和英格伦姆家人他们的道?仅仅为了一个黑鬼?除非你是个傻瓜,要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干的。”
“哦,我非干不可,”里盖特用轻松愉快的声调说,“我非得拦住他们。汉普敦先生付我五块钱呢。”接着对舅舅说:“我猜你是想见他。”
“是的,”舅舅说,“如果塔布斯先生同意的话。”
看守瞪着眼看着舅舅,愤怒而又困扰。“原来你也非裹进来不可。你也不肯罢休。”他忽地转过身子,“来吧,”领着他们穿过里盖特翘起的椅子边上的房门,走进有着通往二楼楼梯的后厅,打开楼梯脚旁的电灯开始上楼梯,舅舅跟在他后面,他跟着舅舅同时凝望看守臀部鼓鼓囊囊高低不平的手枪皮套。突然看守仿佛要收住脚步;连舅舅也这么认为,也站停下来但看守又接着朝前走,边走边扭头说:“别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会尽心尽意的;我也宣过誓要忠于职守。”他的嗓门大了一点,仍然平静,只是更响了:“不过别以为你能让我承认我喜欢这么干。我有一个老婆两个孩子;要是我为了一个该死的臭黑鬼给人杀了,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的嗓门又高了起来;不再平静:“可要是我让一伙混蛋饭桶从我这里带走一个犯人那我以后怎么活?”他停住脚步,在他们上面的台阶上转过身子,比他们两人都要高,脸上的表情又一次既困扰又焦灼,他的声音焦躁而愤怒:“他们那伙人要是昨天刚抓着他就把他带走那倒对大家都有好处——”
“可他们没有那么做,”舅舅说,“我认为他们不会来的。就算他们来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关系。他们也许会来也许不会来,要是不来的话一切都好要是来的话我们大家尽力而为,你、汉普敦先生、里盖特还有我们,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我们不必担忧。你明白吗?”
“明白。”看守说。然后他转身继续向前走,把挂在手枪皮带下面的皮带上的钥匙圈解了下来,插进锁住楼梯顶部的笨重的橡木大门(这是一扇手工砍出来的厚度超过两英寸的很结实的木门,用一把挂在穿过两个铁槽的手工铸造的铁杆上的笨重的现代挂锁锁着,铁槽跟玫瑰花形的铰链一样也是手工铸造的,一百多年前在街对面他昨天站过的铁匠铺子里锤打出来的;去年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一个城里人,一个不知怎么让他想起舅舅的建筑师,没戴帽子也没打领带,穿着一双网球鞋和一条旧法兰绒裤子带着一箱喝剩的香槟酒开着一辆起码值三千块钱顶篷可以启合的汽车,不是穿过而是穿进了镇子,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把汽车开上人行道又穿过人行道撞进一扇平板玻璃窗,醉醺醺的,高高兴兴的,口袋里的现金不到五毛钱但有各种各样的说明身份的证件,还有一个放支票簿的夹子,从存根来看在纽约某家银行里还有六千多元存款,尽管警察局长和玻璃窗主人都努力劝他去旅馆睡一觉醒醒酒以便可以为那窗户和墙开一张支票他却坚持要人把他关进监狱;最后警察局长终于把他关进监狱而他马上就像个小娃娃一样睡着了汽车修理厂也把汽车拉走了,第二天一早五点钟的时候看守给警察局长打电话要他去把这人带走因为他在他的牢房里跟对面大囚室里的黑鬼聊天说话把整幢房子的人都吵醒了。于是警察局长来了强迫他离开监狱可他又要求跟在街上干活的囚犯一起干活而他们不肯让他这么做他的汽车也修好了可他还是不肯走,当天夜里待在旅馆里两天以后舅舅甚至把他带到家里来吃晚饭,他跟舅舅大谈欧洲巴黎和维也纳他和他母亲听他们谈了三个小时,虽然他父亲托词告退了:两天以后他还在旅馆里还在设法要从舅舅镇长市政委员会最后是镇长委员会那里购买这整扇大门或者如果他们不肯卖的话至少让他买那门栓槽孔和铰链)打开锁推开门。
然而他们已经走出了人的世界,男人的世界:干活的家里有老有小要养家糊口的想方设法要比他们也许应该得到的稍稍多挣一点钱的人(当然是通过公正至少是通过合法的手段)以便在寻欢作乐上花一点但又能省下一部分以便积谷防老。因为随着橡木大门的开启,从里面仿佛汹涌而出向着他扑面冲来一股体现人间一切堕落和羞耻的污浊气息——一种杂酚粪便酸臭的呕吐物同怙恶不悛公然违抗拒人千里混杂在一起的气息像一个可以触摸得到的物体顶住他们向上向前的身体随着他们走上楼梯进入过道,那过道其实是主室大囚室的一部分,用铁丝网隔了出来像个鸡笼或狗房似的,里面靠着最远的那堵墙是一排有上下铺的床上面躺着五个黑人,他们一动不动,双眼紧闭但没有打鼾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没有,一动不动井然有序平静地躺在那唯一的没有灯罩的落满灰尘的电灯泡的强光下好像他们是经过防腐处理的尸体,看守又站停下来,两手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怒目凝视那些纹丝不动的身躯。“瞧瞧他们,”看守说,他的嗓门太高,太细,差一点就成了歇斯底里,“像绵羊一样安静可他妈的没一个是睡着的。不过有那么一伙白人半夜三更拿着手枪拎着汽油罐在这儿闹腾,他们睡不着,我也不能怪他们。——来吧。”他说着转过身又往前走。前面没多远的铁丝网上有一扇门,没有用挂锁锁起来而是像狗房或玉米仓那样只用个搭扣和U形钉扣起来但看守走了过去。
“你把他放在牢房里,是吗?”舅舅说。
“汉普敦下的命令,”看守回头说,“我不知道下一个认为只有杀了人才能睡得好的白人会怎么想。不过我把床上所有的毯子都拿掉了。”
“因为他在这儿不会待很久不需要睡觉吗?”舅舅说。
“哈哈,”看守用他那种不自然的又尖又高的不带笑意的嗓门说,“哈哈哈哈。”他走在舅舅的后面心里想在人间所有的事业中唯有杀人最最需要隐秘绝对不能受干扰;人会下很大的功夫保持他退隐或谈情说爱的地方的隐秘性可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甚至通过杀人来保持他消灭生命的地方的隐秘性,然而这种行动却又最完全彻底地无可挽回地破坏他所追求的隐秘:这儿是一扇现代化的装有犹如女人手袋大小的锁头的铁门看守用他钥匙圈上另外一把钥匙打开锁然后转身往回走,他在走廊里的脚步声听起来快得像在跑步直到楼梯口的橡木大门隔断了脚步的声音,铁门里当照明用的也是一个暗淡的落满灰尘叮着苍蝇的用铁丝网扣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牢房比放笤帚的小间大不了多少实际上也就是靠墙能放一个有上下铺的床,床上不光是毯子连床垫都给撤光了,他和舅舅走进屋可他看到的依然只是他第一眼就看见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挂在墙上钉子上的帽子和黑外套:他后来回忆起他当时倒吸了一口气,大为宽慰地想:#他们已经把他带走了。他不在了。太晚了。这事儿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只知道他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几张细心地打开的报纸整整齐齐地铺在下铺光秃秃的弹簧上另外一部分报纸同样细心地铺在上铺以便挡住灯光不晃眼睛而路喀斯本人仰天躺在铺好的报纸上,睡着了,脑袋枕着一只他的鞋子两手交叉放在胸口,相当安详或者说至少像老年人那样安详地睡着,张着嘴,呼吸轻微而急促;他站着,几乎难以忍受那涌上心头的不仅仅是愤慨而且还有愤怒的冲击,他低头看着那张第一次,至少在这一刻显得孤立无援并且暴露他年龄的脸盘和那双粗糙松弛就在昨天还把一颗子弹打进另一个人的后背的老年人的手,他穿着老式的没有领子的颈部用一颗弓形的几乎有小蛇脑袋那么大的氧化铜纽扣系紧的浆过的白衬衫平静而安详地躺着,他想:#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黑鬼尽管他鼻子很高脖子很硬戴着金表链即便嘴里叫先生心里从不承认任何人是先生。只有黑鬼才会杀人才会从背后开枪而且一旦找到一块平坦的可以躺下的地方就马上会睡得跟娃娃似的##;他还在看着他的时候路喀斯没有翻动身体只是闭上了嘴张开了眼睛,那眼睛向上看了一下,然后脑袋没有动只是眼珠转动终于路喀斯眼对眼地看着舅舅可身体还是没有动:只是躺在那里看着他们。
“好啊,老头,”舅舅说,“你终于惹了麻烦。”于是路喀斯动了起来。他艰难地坐了起来又费劲地把腿挪到床边,两手扳起一条腿的膝盖就像打开或关上一扇倾斜下陷的门那样摆动他的腿,嘴里呻吟着,不仅仅是公然地毫无掩饰地哼哼而且还颇为自得其乐,就像老年人为某些由来已久的早已习惯的因关节僵硬而引起的小疼小痛要呻吟会哼哼,他们对这种疼痛非常习惯习惯得甚至不再觉得是疼痛了,如果给治好了他们甚至还会感到失落和不知所措;他倾听着注视着仍然带着刚才的愤怒不过现在又夹杂了惊讶,这个不光处在绞刑架的阴影下而且还受到想把他处以私刑的暴徒们威胁的杀人犯,不但不慌不忙地为了腰背关节不灵活而呻吟而且还哼哼得好像他得到了正常生活里所有的长时间的休息,在那正常的生活里他每活动一下都要感受体会那熟悉的有年头的疼痛。
“好像是那么回事,”路喀斯说,“所以我才找你来。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舅舅说,“什么也不干。我不姓高里。这儿甚至也不是第四巡逻区。”
路喀斯又费劲地活动起来,他弯下腰费力地看看两脚周围,然后伸手到床下拽出一只鞋子又直起腰艰难而费劲地想转过身往身后看这时舅舅伸手从床上拿起那只鞋子放在另一只的边上。可路喀斯并没有把它们穿上脚。相反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两手扶着膝盖,眨巴着眼睛。接着他用一只手做了个动作,把高里一家人、暴徒、报复、残杀等等都彻底抛弃。“等他们走了进来我再担心吧,”他说,“我指的是法律。难道你不是县里的律师?”
“哦,”舅舅说,“是地方检察官将判你绞刑或者送你去帕契门——不是我。”
路喀斯还在眨眼睛,眨得不是很快;只是一下又一下连续不断。他注视着他。突然他意识到路喀斯根本没有在看他的舅舅,显然已经有三四秒钟没在看舅舅了。
“我明白了,”路喀斯说,“那么你可以接受我的案子了。”
“接受你的案子?在法官面前为你辩护?”
“我会给你钱的,”路喀斯说,“你不必担心。”
“我不替从背后开枪打死人的杀人犯辩护。”舅舅说。
路喀斯又一次用他那粗糙的黑手做了一个“别管它”的动作。“咱们别去想审判那回事。还没到时候呢。”现在他看到路喀斯在注视舅舅,他低着头以便从两簇花白眉毛底下往上观察舅舅——那目光精明隐秘而专注。然后路喀斯说:“我想雇个人——”可他不再说下去了。他看着他,想起回忆起一位老太太,已经死了,一个老处女,一个邻居她戴一顶染过的假发在食品储藏室的架子上永远有一大碗给所有在街上玩的孩子吃的自己做的小点心,有一年夏天(那时候他还不到七八岁)她教他们大家玩五百分:在炎热的夏天早上他们坐在她装有纱窗的边廊里的牌桌周围她会用唾沫沾湿她的手指头,从手里抽出一张牌放到桌子上,她的手当然不再放在牌上面而是就在牌边上等到下家以某种表示胜利或兴奋的动作或姿势或者也许仅仅是变得更急促的呼吸流露出暴露出想打王牌或吃掉她的牌的意图,她就会马上说:“等一下。我拿错牌了。”就把牌又拿起来放回到手里然后另外出一张牌。路喀斯做的正是这一手。他原先就坐着不动可现在绝对是纹丝不动。他看上去似乎都不在呼吸。
“雇个人?”舅舅说,“你已经有律师了。我来以前就已经接了你的案子。你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马上就告诉你该怎么办。”
“不,”路喀斯说,“我要雇个人。并不一定是个律师。”
现在轮到舅舅瞪大眼睛看着路喀斯。“雇人干什么?”
他看着他们。现在不再是童年时代不下赌注的五百分纸牌游戏。现在更像他不太注意的扑克牌游戏。“你接还是不接这个活儿?”路喀斯说。
“原来你是要在我同意接这个案子以后才告诉我你要我干什么,”舅舅说,“好吧,”舅舅说,“现在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昨天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你是不想要这份工作,”路喀斯说,“你还没说你是接还是不接。”
“不接!”舅舅厉声说,嗓门太高了一点,他意识到这一点但还没有把声音降回到愤怒明确而平静的程度就已经又说了起来:“因为你并没有活儿要雇人干。你是在监狱里,要靠上帝的恩惠来阻拦那些该死的高里一家人不把你从这里拖出去吊死在他们经过的第一根路灯灯柱上。我始终闹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居然让你到城里来——”
“别管这一点,”路喀斯说,“我要的是——”
“别管这一点!”舅舅说,“今天夜里高里家的人冲进来的时候你去告诉他们别管这一点。告诉第四巡逻区把这事给忘了——”他停了下来;又一次作了番努力你几乎可以看得见他是怎么把嗓门又压低到那愤怒而耐心的状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好了。告诉我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一分钟,路喀斯没有回答,他坐在床铺上,手放在膝盖上,倔强而沉着,不再注视舅舅,微微地蠕动着嘴巴仿佛在品尝什么东西。他说:“有两个人,是锯木厂里的合伙人。至少他们在锯木厂里买刚锯下来的木料——”
“他们是谁?”舅舅说。
“其中一个是文森·高里。”
舅舅看着路喀斯,看了很长一会儿。但他的声音现在很平静了。“路喀斯,”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你对白人称呼先生而且说得好像是真心实意的话,你现在也许就不会坐在这里了?”
“那我就从现在开始吧,”路喀斯说,“我走的第一步就是对那些要把我从这儿拉出去在我身子下面点把火的人称先生。”
“你不会出什么事的——在你面对法官以前,”舅舅说,“你难道不知道连第四巡逻区的人都不敢对汉普敦先生随便行事——至少在这儿镇上不敢随便胡来?”
“汉普敦治安官现在在家里睡觉呢。”
“但威尔·里盖特先生现在拿着猎枪在楼下坐着。”
“我不认识什么威尔·里盖特。”
“不认识那个打鹿的猎手?那个能用点三〇/三〇毫米步枪打中飞跑的兔子的人?”
“哈,”路喀斯说,“高里那家人可不是鹿。他们也许可以说是美洲狮是黑豹可他们不是鹿。”
“好吧,”舅舅说,“那我就待在这儿要是你觉得这样更好的话。说下去。文森·高里和另外一个人在合伙买木料。另外那个人是谁?”
“出头露面的就文森·高里一个人。”
“他出头露面的结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给人从背后打了一枪,”舅舅说,“是啊,这么做也是一种办法。——好吧,”舅舅说,“另外那个人是谁?”
路喀斯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他也许并没有听见,他安详地心不在焉地坐着,甚至并不在等待:只是坐在那里让舅舅看着他。后来舅舅说:
“好吧。他们买木料要干什么?”
“他们把锯木厂锯好的木头堆放在场院里,打算在都锯好以后一起卖掉。只是另外那个人在夜里偷偷地把木头运走,天黑以后深更半夜里开了卡车来,装满一车就运到格拉斯哥或浩莱芒特,卖掉以后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里。”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看见的。一直在看着。”他对此毫不怀疑,因为他想起巴拉丽的父亲,去世前的艾富拉姆,一个老头,一个鳏夫,他白天大部分的时间是在摇椅上醒醒睡睡,夏天在巴拉丽的门廊里冬天在炉火前,可一到晚上就出门去,不到什么地方,就是在大路上走,有时候走出镇外五六英里又在天亮的时候回来又坐在椅子上醒了睡睡了醒。
“好吧,”舅舅说,“后来呢?”
“就这么些,”路喀斯说,“他差不多每天夜里都要偷一车木料。”
舅舅盯着路喀斯看了大约有十秒钟。他说话时很平静,几乎是因为惊讶而压低了嗓门:“你就为此拿了枪去处理这件事。你,一个黑鬼,拿把枪去纠正两个白人之间的不道德的行为。你指望什么?你还想指望什么?”
“别管什么指望不指望的,”路喀斯说,“我要——”
“你去那家商店,”舅舅说,“只不过你碰巧先遇到了文森·高里。就跟着他进了树林,告诉他他的合伙人在抢他的东西,很自然他就骂你,说你撒谎,不管那件事是真是假,他自然非这么做不可;也许他把你打倒在地就继续往前走,而你就朝他的后背开枪——”
“没有人把我打倒在地。”路喀斯说。
“那就更加糟糕,”舅舅说,“那就对你更为不利。那就连正当自卫都不是。你就是从他背后开枪打死他的。然后你就站在他身边,用过的手枪放在口袋里,让白人们过来把你抓住。要不是那个小个子有关节炎的干瘪警官有勇气的话,他首先没必要在那个地方,其次,没有必要为了每送一张传票或逮捕令给犯人才得一块钱的代价勇敢地把该死的第四巡逻区的人挡十八个小时一直到霍普·汉普敦觉得应该或者想起来或者终于能够把你送进监狱——挡住了那边乡下所有的人使你或你在一百年里所能找到的一切朋友——”
“我没有朋友。”路喀斯带着坚定的不可动摇的骄傲说,他还说了句话可舅舅已经又说了起来:
“你他妈的说对了你没有朋友。你要是有的话你那发子弹早就把他们也都炸得上了天国——什么?”舅舅说,“你说什么?”
“我说我总是用自己的办法付钱走我的路的。”路喀斯说。
“明白了,”舅舅说。“你不利用朋友;你总是付现金的。是,我明白了。现在你听我说。你明天会被带去见大陪审团。他们会对你提出起诉。然后,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汉普敦先生把你挪到莫茨镇或者更远的地方一直待到下个月法院开庭。那时候你就表示服罪;我会劝说地方检察官让你这么做因为你年纪大了而且以前从来没有出过问题;我的意思是根据法官和地方检察官所知道的情形,因为他们并不住在约克纳帕塔法县五十英里的范围之内。这样的话,他们不会绞死你,他们会把你送到州监狱;你也许活不到可以被假释的时候,但至少高里他们不可能上那儿去抓你。你要我今天夜里守在你这里吗?”
“我想不用了,”路喀斯说,“他们昨天整整一宿没让我合眼,我得睡点觉。你要是在这儿的话,你会说话说到天亮的。”
“对,”舅舅厉声说,然后对他说,“来吧。”说着话已经朝门口走去。接着舅舅停下脚步。“你想要什么东西吗?”
“也许你可以给我送点烟叶来,”路喀斯说,“要是那些姓高里的人还给我时间抽的话。”
“明天吧,”舅舅说,“我不想让你今天晚上睡不着觉。”说完又往前走,他跟在后面,舅舅让他先走出房门,于是他往边上跨了一步站在那里回头望着那牢房等舅舅走出门口把门带上,那笨重的铁棒插进铁槽孔时像那涂了防腐润滑剂的世界末日那样发出一种表示无可辩驳的终结定局的沉重而油滑的响声,这时候舅舅说人的机器终于把他从地球上消除得无影无踪,没有东西可以毁灭了,这些机器对它们自身来说现在是毫无意义了,它们已经关闭了最后一扇带有金刚砂槽的大门,把它们自己没有祖先的尊神关在一把没有钟表只对永恒的最后声响作出反应的锁头的后面,舅舅朝前走着,走廊里回响起他咚咚的脚步声,然后是他的指关节敲击那橡木大门时发出的又尖又急的响声,而他跟路喀斯仍然隔着铁栅彼此相望,路喀斯现在也站到地板中央灯泡下面,望着他脸上说不清楚的神情使他一时觉得路喀斯在大声说话。但他没有说话,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带着那充满耐心的默默无声的迫切神情一直到看守的脚步声在楼梯上越来越近门上槽孔里的门闩吱喇喇地给拉了出来。
看守又一次插上门闩锁了起来他们走过依然拿着有连载滑稽漫画的报纸坐在猎枪边上面对敞开的大门的向后斜靠的椅子上的里盖特的身边,走出大楼,顺着人行小道到了大门又上了街,他跟在后面走出大门,舅舅已经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他停了下来,心里想#一个黑鬼一个杀人犯他朝白人的背后开枪还一点都不后悔。##
他说:“我觉得我找得到在广场上溜达的斯基慈·麦高温。他有商店的钥匙。我今天晚上就给路喀斯送点烟叶。”舅舅站停下来。
“这可以等到明天早晨。”舅舅说。
“是的。”他说,感到舅舅在注视他,甚至没有想过要是舅舅说不行他该怎么办,甚至并没有在等待,只是站在那里。
“好吧,”舅舅说,“别待太久了。”因此他可以走了。但他还是站着不动。
“我以为你说了今天晚上不会出事的。”
“我还是认为不会出事的,”舅舅说,“可也难说。高里家那样的人对死亡或死亡的过程并不看得很重要。但他们对死者和他是怎么死的确实非常在乎——尤其是他们自己家里的人。你买了烟叶以后让塔布斯给他送上去,你就直接回家。”
于是这一下他连行啊都不用说了,舅舅先转身然后他转过身朝广场走去,一直走到舅舅的脚步声消失了,于是他站着等舅舅的黑色身影变成他亚麻布西服的白色幽光终于连这点光亮也消失在最后一盏弧光灯的光晕之外,要是他今天早晨一看到县治安官的汽车就骑上棒小伙子走的话到现在也有八个小时差不多走了四十英里了,于是他转过身朝着监狱大门往回走,里盖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他还没走到大门口他已经从有连载滑稽连环漫画的报纸上方认出他来了,要是他继续往前走他可以沿着树篱后面的小路进到场院给棒小伙子装上马鞍从牧场的大门走出去把杰弗生镇和黑鬼杀人犯等等抛在身后让棒小伙子爱跑多快就跑多快随他爱跑多远就跑多远甚至跑到他终于筋疲力尽只好走了起来,只要他的尾巴还是对着杰弗生镇和黑鬼杀人犯;他走进大门走上人行小道又走过门廊,看守又一次急匆匆地从右边的门走出来,脸上的表情已经变得困扰和愤慨。
“又来了,”看守说,“你难道永远没有个够吗?”
“我忘了样东西。”他说。
“等早晨再说。”看守说。
“让他现在去取吧,”里盖特慢腾腾地用平和的声调说,“要是等到早晨的话东西可能会给踩坏的。”于是看守转过身;他们又一次走上楼梯,看守又一次打开橡木门上门闩的铁锁。
“别开那扇门了,”他说,“我可以从铁栅里拿的。”看守没有等候,把大门关上了,他听见门闩又插进了槽孔即使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要敲敲门,倾听着看守的脚步走下楼梯即便如此他也只要大声呼喊使劲蹬地板里盖特反正会听见的,心想#也许他会提醒我让我想起那盘该死的甘蓝和咸猪肉也许他甚至会对我说他所有的,他所剩下的只有我了那也就足够了##——于是快步走着,来到铁门,路喀斯并没有挪动地方,还是站在牢房中央灯光下面望着门口他走上前停了下来用舅舅用过的那种严厉的嗓音说:
“好吧。你要我干什么?”
“上那儿去看看他。”路喀斯说。
“上哪儿去?去看谁?”他说。但他完全明白了。在他看来他似乎一直知道那将是怎么一回事;他有点宽慰地想#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即使他的嗓门不由自主地带着愤懑与不信在尖声说:“我?我?”仿佛有一样事情你多年来一直害怕恐惧躲避的事情结果这事情就成了你的整个生活,尽管你想尽办法那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这事情有的只是痛苦,它所做的只是带来疼痛于是一切都过去了,都结束了,都不成问题了。
“我会付你钱的。”路喀斯说。
他并没有在听,甚至没听见他自己的带着惊讶的怀疑的愤怒的嗓音:“我上那儿去把那座坟挖开?”他甚至不再想#原来这就是我为那盘肉和青菜要付出的代价##。因为他已经早就超越了这一点当那样东西——不管那是什么东西——使他五分钟以前停留在这里回顾他跟这个年老的黑人杀人犯之间巨大的几乎不可逾越的鸿沟,看见,听见路喀斯对他说话不是因为他就是他,小查尔斯·莫里逊,也不是因为他吃了那盘菜在他家烤过火取过暖,而是因为在所有的白人中唯有他是路喀斯从现在到他被用绳子绑着拉出牢房拉下楼梯之前可能有机会说上话的人唯有他可能会听见对方眼睛里没有声音没有希望的迫切恳求。他说:
“到这儿来。”路喀斯照他的话做,走过来,像站在栅栏里面的孩子那样扶住两根铁栅他并不记得自己这么做了但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双手也抓着两根铁栅,两双手,一双黑的一双白的,紧紧抓着铁栅,他们的脸彼此相望。“好吧,”他说,“为什么?”
“去看他一眼,”路喀斯说,“要是你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我现在就签字说我欠你钱随便你说该是多少钱。”
可他还是没有在听:他知道那一切:只是对自己说:“我在黑夜里走十七英里到那儿去——”
“九英里,”路喀斯说,“高里那一家把死人埋在卡里多尼亚教堂的坟地里。你一过九里溪桥就往右朝山里去。你开你舅舅的汽车只要半个小时就能到那里。”
“——我去冒高里家的人逮住我挖那座坟的风险。我得知道为什么。我根本不知道我要去找什么。为什么?”
“我的手枪是点四一口径的柯尔特左轮手枪。”路喀斯说。应该是这么回事;他还没有确切知道的唯一的事情是枪的口径——那个精心保养可以使用的效果不错而又跟那金牙签似的古老特别独一无二的武器,也许(毫无疑问)是半个世纪以前老卡洛瑟斯·麦卡斯林的骄傲。
“好吧,”他说,“那又怎么样?”
“他不是给点四一口径柯尔特左轮手枪打死的。”
“那他是给什么打死的?”
可路喀斯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铁门的那一边,两手轻轻地一动不动地扶着两根铁栅,除了轻微的呼吸外没有任何动静。他也不指望路喀斯回答他知道路喀斯永远不会回答,不会对任何白人再说什么,再进一步说些什么,他还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如他知道路喀斯为什么等待着告诉他,一个小孩,有关手枪的事情可不告诉舅舅也不告诉县治安官尽管县治安官才是挖开坟检查死者的人;他有点吃惊因为路喀斯差一点就讲给舅舅听了,他又一次认识到,体会到舅舅身上有一种气质能使人告诉他他们不打算讲给任何人听的东西,甚至能引诱黑人告诉他他们生来就知道绝对不能告诉白人的事情;想起了老艾富拉姆和五年前那个夏天跟他母亲的戒指有关的那件事——那戒指不值钱,是个人造宝石;实际上有两个戒指,完全一模一样,是母亲和她在弗吉尼亚多花蔷薇学院里的同屋省下零用钱买的而且像年轻姑娘那样互相交换答应要戴到死为止,那同屋长大了住在加利福尼亚有了女儿现在也在多花蔷薇学院上学她跟他母亲已经多年没见过面很可能永远不会再见面可母亲还是保留着那只戒指;终于有一天戒指不见了;他记得他常常在半夜三更醒过来看见楼下亮着灯他就知道她还在找戒指;整个这段时间里老艾富拉姆一直坐在巴拉丽前门门廊里家制的摇椅上直到有一天艾富拉姆对他说要是他给他半块钱他能找到那个戒指他就给了艾富拉姆半块钱当天下午他去参加童子军野营走了一个星期他回到家发现母亲在厨房里她把报纸铺在桌子上把她和巴拉丽存放玉米粉的石头坛子里的东西都倒在报纸上她跟巴拉丽用叉子仔细地在玉米面中梳理寻找于是在这个星期里他第一次想起了那只戒指便转身去巴拉丽家果然艾富拉姆坐在门廊的摇椅里艾富拉姆说:“戒指在你爸爸农场的猪槽底下。”艾富拉姆当时不需要告诉他他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已经想起来了:一定是唐斯太太:一个白人老太太,单身一人住在镇边黑人居住区里一个鞋盒似的臭得像狐狸窝的又小又脏的屋子里,整个白天而且毫无疑问还有多半个晚上黑人们川流不息地在这小屋里出出进进;她(这不是从巴拉丽那里听说的她似乎永远什么都不知道至少当时总没有时间说话而是艾勒克·山德告诉他的)不光会算命施魔法治病还会找东西;那半块钱一定是给了她了他立即相信并且确认不言而喻那戒指已经找到了,他马上也永远不再考虑这一点而是对由这件事引起的推理发生了兴趣,对艾富拉姆说:“你知道戒指在哪里足足有一个星期了,可你居然一直都不告诉她们?”艾富拉姆看了他一阵子,一面不断地安闲地前后摇着椅子每摇晃一下就抽一口只有冰凉的烟灰的烟袋跟得了气喘病的小汽缸似的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我可以告诉你妈。不过她得有人帮忙。所以我等你回来。年轻孩子和女人,他们的脑袋不是装得满满的。他们听得进别人的话。可像你爸和你舅那样的中年男人,他们不会听的。他们没有时间。他们忙着找事实。说实话,你也许应该记住这一点,也许有朝一日你会用得上。要是万一你有件事想找个不是一般的普通人来做,千万别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找女人和小孩子去做。”他记得父亲并不是怒火万丈只是气得不行,他那几乎是狂乱的批驳,他把整个这件事归结成道德原则受到攻击被迫进入战斗的论证,甚至连本来跟他一样往往正是因为事情的不合理性才毫不犹疑地相信其他成年人怀疑的事情的舅舅现在也不相信了,只有母亲平静而倔强地准备去她一年多来没有去过的农场连父亲也在她丢戒指以前好几个月去过那里以后就再也没去过连舅舅都拒绝开车于是父亲只好从汽车修配厂雇了个人他跟母亲去了农场在工头的帮助下在喂猪的食槽下找到了那只戒指。不过,这一次不是什么两个年轻姑娘在二十年前交换的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小戒指而是一个人将被可耻的暴力所杀死他的死不是因为他是个杀人犯而是因为他的肤色是黑的。不过路喀斯要告诉他的就是这么一点他知道这就是所有的内容;他气呼呼地愤怒地想:#相信?相信什么?##因为路喀斯并没有要求他相信什么;他甚至并没有求他帮忙,没有做最后挣扎苦苦哀求他发点善心表示怜悯而是答应付他钱只是要价别太高,请他独自一人在黑夜里走十七英里(不,九英里:他记得他至少听到这句话的)在黑夜里冒着被人抓获他在亵渎死者坟墓的危险而死者的家人已经箭在弦上一心要发泄那绝对的疯狂而血腥的愤懑,可是居然连为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又试了一下,他知道路喀斯不仅知道他会这么做的而且知道他知道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的:
“路喀斯,他是用什么枪打的?”得到的回答甚至跟路喀斯知道他所期待的完全一样:
“我会付给你钱的,”路喀斯说,“你开个价,只要合理我会付的。”
他吸了长长的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们隔着铁栅四目相望,那老人昏花的眼睛注视着他,神秘莫测,不露声色。那眼神现在甚至都不显得很急切了,他宁静地想#他不仅打败了我,他还连一刹那的怀疑都从来没有过。##他说:“好吧。就算我懂得子弹的大小,光让我看他一眼不起什么作用。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得把他挖出来,在高里一家人逮住我以前把他从那个坑里搬出来,运到镇上这样汉普敦先生可以把他送到孟菲斯找个懂得子弹的专家。”他看看路喀斯,看看在牢房里面轻轻地握着铁栅现在不再看着他的那个老人。他又抽了一口长气。“不过要紧的是把他从地下挖出来有人可以检查他而且这是要赶在……”他看着路喀斯,“我得赶到那里把他挖出来再赶回来得在十二点或者一点钟以前也许连十二点都太晚了。我看不出来我有什么办法做到这一点。我干不了。”
“我会等着的。”路喀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