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你的灵魂中更伟大的灵魂……在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里有一种静止的生命。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2日
亲爱的玛丽:
在一个乡村里,我和两位好朋友坐在一起聊天。他俩都来自我的祖国,是夫妻,过着简朴、惬意的生活。丈夫的胸中跳动着一颗雄心,而在妻子的容貌和灵魂里闪烁着灿烂的美。夫妻俩都喜爱诗。他俩的家乡芳草萋萋,绿树成片,看见它的人定会以为那是无数花园中的一座大花园。那里的房舍,远远看上去,就像散布在天鹅绒地毯上的珊瑚。
我在画画,不,我是在学画画。有道是业精于勤,天地随苦练而渐宽。这个思想是多么高明、精辟!我有时放下绘画,活像被迫睡觉的孩童。
亲爱的,你还记得吗?我过去认识人和物,都是通过听觉,声音首先进入我的灵魂;如今,亲爱的,我认识人和物则通过视觉,正像显示的那样,我的记忆力正在保存人和物所具有的形状和色彩。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0月10日
亲爱的玛丽:
身体觉微寒,头脑却活跃,精神状态处于巅峰。我衷心问候你。我告诉你,存放在你手里的那些画和肖像都属于你。有道是日月如梭,飞闪而过,不知不觉。我还要谦虚地说,我在巴黎这间画室所拥有的全部绘画和肖像也都属于你。你可以按照你的意愿,自主地支配这些画。
我的这些话颇带有老人的沉静语调,但却是我的愿望与情感的率直表达。我很期望自己活得久些,以便为你准备一些成熟的果实。因你给予我的太多太多了。我也期望那一时刻早些到来,那时我会说:
“承蒙玛丽的恩惠,我成了艺术家。”
“承蒙玛丽的厚爱,我成了画家。”
正是夜半时分,周围一片寂静。对面作坊里的那位柔声妇人,也已默不作声,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动静;她那动人的俄罗斯歌声不再取悦我的耳际。
衷心为你祈祷!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1月8日
亲爱的女子:
在生命的苍白中,当神魂被失望所笼罩时,我便读你的书信……每当雾霭包围“我的自我”时,我便捧着那些信,贪婪地读起来。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实的“自我”……你的信让我注视自己,使我远避丑陋的堕落,远远躲开生命的深渊。亲爱的,每个人都需要一个避风港……我的灵魂的避风港是一片丛林,我带着对你饱含温情心怀深处的透彻了解生活在其中。
现在,我正在与色彩搏斗;争执是苦涩的。毫无疑问,我们当中的一个将取得胜利……我几乎听到你那甜美的声音在说:
“喂,哈利勒,关于绘画,你要说些什么呢?”
我把自己的灵魂深深沉入色彩里……我祈祷着……请看哪,我正在吞食暮色,吮吸彩虹。学院的权威人士说:
“莫在典型美上加美!”
我的灵魂悄说道:
“假若我能绘画,我一定画典型美,并赋予与之相称的美。”
我的眼珠啊,我该怎么办呢?我是讨好长官,还是让我的灵魂满意呢?这些亲爱的行家们见识颇丰,而灵魂却是最近者。
夜深人静,睡觉是最值得向往的。我将上床,但却心思满载,浮想联翩。
亲爱的,恭颂晚安!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8年12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上帝情愿守护着你。亲爱的……那位了不起的无名者赐予耶稣以不朽灵魂,就让你的心尽情欢悦吧!
但愿你在沐浴幸福中度过圣诞!但期年复一年,你总是生活在安详恬静之中。
我想你,不像想常人……我想你时,生命总是光芒四射,生活之果也正在成熟。
好玛丽,我亲吻你的手。你的美德芳香四溢……通过吻你的手,我会为自己的疲倦心灵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我失去了父亲。他就死在六十五余年前他第一次看到人间光明的那座旧房子里。他的最后两封信使我眼泪簌簌下落。
他在病榻上为我祝福,就在弥留之际还在为我祈祷。我知道他已安息于上帝的怀抱;尽管如此,我的心灵仍痛苦不已。我正在悲伤之火上经受灼熬……自感死神的沉重之手正轻拍我的肩膀……我看到昔日景象——那时,他和我的母亲、哥哥和妹妹生活在一起,面向太阳微笑……他们现在何处?在什么地方?
莫非他们在无名之地?难道他们彼此聚集在一起?莫非他们在追忆裹着殓衣走远了的过去?他们究竟在离我们这个世界很近的地方呢,还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呢?亲爱的,我知道他们还活着,正在度过庄严美统领的余生……他们比我们离上帝更近。
七道幕帘再也无法遮挡住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清事物真相……花言巧语、模棱两可已经终结,欺骗灵魂业已消逝,我已感触到了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心灵仍然悲伤难抑。
哈利勒
致玛丽 (巴黎)1909年6月25日
亲爱的:
你呀,你是我的欢乐,你是我的慰藉……你在夏威夷,在太阳岛上……你在这颗星球的对面。你的白天,正是巴黎的夜晚;你属于另一星系,但你仍然离我最近。
我独自一人时,有你伴我散步——我这样看你——你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夜下,你侃侃而谈,我留心聆听……在有些时辰里,我发现你来自另一座山,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也不属于这个星球。
我在本子上写下对现代艺术家们的看法……他们每个人都有话,而每个人又用不同的风格说话。卡里231的画令我心灵震撼……他手下的人物或坐或站,皆被雾霭笼罩,而那些人物说的话只有莱奥纳多·达·芬奇232笔下的人物才能讲出。
卡里深谙面与手之秘密……曾对深、高与宽进行过深刻探讨……他的生命之美并不亚于他的艺术之美,曾饱经磨难,痛苦不堪……然而他诠译了隐藏在内心的痛苦秘密……他晓得泪水里有光闪烁……任何东西都会在泪珠中闪闪发光。
我思念夏威夷的高山和峡谷。
亲吻你的手,我闭上眼睛……便看见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纽约)1910年10月31日
亲爱的:
最亲爱的人,我现在纽约……我很想看到你……我的心中充满对你的想念之情。
我很高兴,无忧无虑。
明日傍晚,我即到波士顿。
请写信给我。我心思你的容貌。我想见到你,甚为想念。
啊……你现在离我近在咫尺。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0年×月×日
从她的日记里,我们了解了她。1910年11月1日,我写了具有相反意思的一句话,与她先前说过的话均相矛盾。
但是他,正如她所说的,他孤独、痛苦、寂寞……同样,他全身心地追求着她。他向耐心求助,他向力量觅寻灵感。他借助她的忠诚探索宇宙奥秘……
她说:“他像个奋力挣扎的人,要从她那里得到满足。”
她在1910年11月1日说:
“哈利勒从巴黎回来后与我一道共进晚餐。他孤独寂寞,多么不幸——他远离人们,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同伴。”
她在1910年12月7日说:
“一别两年零四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他去进行艺术深造……我因见到他而欣喜不已。”
一周之内,我们相见两次,也许会更多。
玛丽日记 1910年×月×日
他掩饰是为了忘记……或佯装忘记,以便产生青春时代的光辉思想……他给她讲了一个故事,那是完全虚构的一个故事——他对与父亲的过去守口如瓶;那是痛苦的过去,充满缺憾。
家庭倍遭贫困之苦……穷得厉害,父亲格外贪杯……他生活在这样一位放荡任性的父亲庇护下。他只能在他母亲那里得到安慰……母亲是一位仁慈的女性,为生存辛勤奔波……纪伯伦无疑想起了父亲的事,想到父亲曾在监牢中度过的一段时光。
但是,他对此加以掩饰,以便忘记那些黑暗的日子。他向我讲了他喜欢虚构的那个故事。
他讲狮子的搏斗,讲丛林和田园,讲天空和大地。
他强烈要求对那段黑暗痛苦日子进行补偿……他选择了光明,弃绝了黑暗……以便“她”不难过悲伤。
致玛丽 1911年1月×日
是的,肯于奉献的玛丽。星期六晚上,我想与交响乐结合,就像水酒交融。我将听赏卓越演奏家伊勒曼的演奏。我自感对音乐有一种特别的贪婪。假若我能在晚会后与你并肩而坐,我的心灵将醉入酩酊。
玛丽……亲爱的玛丽,在静夜之中,你总是孤独一人。你向我吹一口气;那口气发自你的内心,芳香四溢。那时,我会做好自己的工作,精神抖擞。我衷心喜欢工作。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1年1月10日
——当我想画画时,画画是多么困难!
“亲爱的,因为你占据了我的心,你居于我的心中。”
为了使此事对他来说轻而易举——他完全乐意——我的心今夜甘愿为他奉献,以此让他如愿以偿……我在小凳上打盹儿,他开始画画。他在半小时内结束了工作。他给我画了一张头像,他很满意……他非常高兴,喜形于色,满面春风……容貌画得极为精神,内在价值显而易见。我的脸上透露出我的目光。
“他重新侃谈起自己的少年时代……谈他的父亲、母亲……和昂贵的烧柴!”
玛丽日记 1911年3月24日
玛丽:你记事中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纪伯伦:落水得救……那是庭院中的一个喷水池。当时,我玩一个大球,球滚进了水中,我追赶而去,随之落入水池。
人们告诉我:“你落水挨淹时,尚不满两岁半。”
我父亲喜欢我母亲带来的我的哥哥布特勒斯,而且十分喜欢。我并不感到不高兴……父亲爱我的母亲,那纯粹是爱情,而母亲也很尊敬父亲,虽然二人之间几乎谈不上什么互相了解。父亲性情暴躁,庄重威严,而母亲则温柔善良,宽厚仁慈。
父亲常用辛辣词语训斥我,随意认定我的意见是愚蠢、糊涂的。
有一天,父亲在家请客,当时我还是中学生,喜欢作诗,并不时自我欣赏。父亲讨厌我,也讨厌我的诗。
一女士说:“我看过你的诗。”
客人们都像那位女士一样,纷纷说读过我的诗,交口称赞我。
这时,父亲用火辣辣的目光鄙视着我。
当一位先生再三要求我读自己的诗作时,父亲抢口说:“你这么沾沾自喜,我不认为宾客们会欣赏你那些废话。”
在客人们的强烈要求下,我朗读了我的诗。父亲紧接着说:“别空谈饶舌了!”
父亲希望我成为一名律师,母亲则希望我随自己的意愿发展。
纪伯伦沉默片刻,抬眼望着远方。之后,他读了托尔斯泰的一段话,使我的心灵受到震撼;我追求真理,但很少听人读过那样的语句。
我爱他。我俩的心是相通的,没有任何间隔。我决定沿着既定的道路走下去。我想到了结婚,不禁泪水簌簌下落,那本是欢喜与希望之泪……令人苦恼的障碍是我的年龄。想到这里,我感到困惑、为难。他的婚姻应该是他的辉煌事业的开始……哈利勒缺少的是梦想中的爱情。毫无疑问,不久之后,他定会吉星高照。
这种爱情的女主角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女人——这是必然之事——无论我的损失有多大,我都不会背叛那个不知名者,因为我深深怜惜纪伯伦的天赋之才和未来荣光。
玛丽日记 1911年4月15日
他今天刚一到我这里,我开口便说:
“我有话要说。”
我沉默犹豫片刻,然后说:
“我的心背叛了我的口,我的心责备我的头脑。不过,真理最终会获胜。”
他说:“你多俊,我多丑呀!假若我淌出热泪,你可不要在意……昨夜我哭了一场。”
他焦急地提高声调说:“你哭啦……你哭啦……你哭啦……”随之,把我的手贴在他的胸脯上。
我说:“我决不考虑结婚之事,哪怕我如饥似渴的心灵想结婚。”
他目瞪口呆,我亦瞠目结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紧接着说:
“我不属于你……我爱你,但我的纯真之爱不允许我毁坏你的前程。”
是的,我的年龄比他大,他还有很长岁月,天命向他伸出了双臂。
纪伯伦哽咽了,继之痛哭失声。我把手帕递给他,他擦着自己的眼泪,喃喃地说:
“一句话……我爱你!”
他扑到我的怀里。
我一阵微醉之后吻了他的手掌,接着捧起他的手掌亲吻,我的泪水打湿了他的手掌——他的手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他在门上喊道:“玛丽,玛丽,你给了我一颗心!”
我感到平安,光明照亮了我的天际。我立即热情地回答他:
“谢谢你,我的主人!”
我多么幸福……我做出了牺牲,然而这牺牲使我们更亲近了!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8日
我已坐下几分钟。我不住地重述那发自我内心的祈祷词——我虔诚地祈祷上帝支持你,给你源自灿烂艳阳的力量、耐心和信仰及来自上帝的活力。
每一时刻的沉默都会从你那里带给我某种东西……让你接近我,亲近我,就像条条银丝系住我的感官,将我拉向你……于是,看到你正向我身边走来!
玛丽
致纪伯伦 1911年4月29日
一切东西都是那样美……我翻看了你的宝贝,将其中一部分挂在了墙上。
《痛苦的喷泉》,我将它挂在了“玛丽”之地,它像一朵花一样波浪起伏。
《夜下的幽灵》,我将它放在了《公告》旁。
《痛苦的心》,我将之挂在了门口附近,因为它色彩斑斓多变。
请把一切都说出来,千万不要留下一句话。
把你心灵中的一切全部喷吐出来,因为你口里的甜滋唾滴都是香醇美酒。
玛丽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徘徊在大都市的马路上,影子紧跟着我。我用千只眼睛观看,用千只耳朵聆听,从白天一直到黑夜。当我原路折返回到我的房间时,我发现了更多我要注视的东西和更多我要细听的声响。
人在纽约是无休闲可言的。难道我来到大都市是为了寻找休闲!
午后我是在博物馆度过的。那里雄伟壮观,神奇足智,给人阵痛之感。
虽然这座博物馆新近落成,但却是最大的博物馆。
知道你正潜心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233,我非常高兴。我想和你一道通过英文读这本书……尼采是迪奥尼斯的现身。那位巡游于丛林间的超人本是一个万能的实体,他喜欢音乐、舞蹈和享受。
难道我要被迫使用头油吗?有些时候,头发常常碍事,我只得用头油将之拢合!
我将像那些每日清晨往自己头上浇圣油的迦勒底祭司们那样,每天往自己的头发上抹油。
你为何还要寄钱给我?我的钱足够用了,你已给了我许多。
愿上帝为你的慷慨之手祝福!亲爱的,祝你夜晚愉快!
如果你也在这里,我该是多么快乐。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日
我七次诅咒天命,因为它将叙利亚变成了土耳其的一个行省。君王们的权势在七大洋中还在驱赶叙利亚人——这些人鹰及其阴影在这里可以看到。土耳其大使里达帕夏在纽约;在城市,他是一个头脑有病、心灵疲惫的呆板、凝滞之人。但是,他很老道……诱使叙利亚人反对叙利亚人,从中挑拨离间,激起他们相互厌恶与仇视。
今天晚上,我与他在《叙利亚报》总编麦克尔齐勒先生家共进晚餐。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我被邀去与他交谈。
聪慧的女友,我期盼上帝改善我的状况。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日
致亲爱的女友:
亲爱的,我的心中有诗歌与情感;我的头脑里有忧思与悲伤。
我的心为你歌唱;我的脑海把你想念。
我不希望人们忧愁悲痛……虽然我的心灵痛苦不堪,直到大限降临。
一个瞬息即逝的社会,人太拥挤了,毫无益处。
在麦克尔齐勒家举行的晚会很有情趣,气氛和谐,话语温柔,情调高雅。客人中有美国人,也有叙利亚人。那位大使强作笑颜。我们谈到艺术,大使邀请我到华盛顿去他府上做客……这是土耳其人扫除障碍的手段。
应主人再三要求,我讲了话;但那些话却像投入干草枯枝中的火。
叙利亚真可怜,虽则她的儿女是诗人。虽然我们像天使一样对着她的耳朵唱歌,而她却充耳不闻!
可怜的叙利亚!
爱你的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5日
亲爱的:
我今天外出,遇到一位来自叙利亚的作家。下午两点钟,我去弗维勒先生邸宅,为他画了一幅肖像;这是我的画笔画得最好的一幅肖像……帕夏说,那肖像是内心世界的忠实表达。我们颇有兴味地交谈了一会儿,便一同去看画展,他把我介绍给了专家和画商。
几个小时之后,我便急匆匆赶回,以免背弃与雷哈尼234及其朋友们相会的约言。
已是夜半时分,我疲惫不堪……真想把头靠在你的肩上!我真希望你抚摩我这灼热的脸面……亲爱的,你抚摩我的脸吧,即使你在遥远的地方,我也忘不了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7日
我回来不大一会儿。我刚才还在博物馆……我的心对精美艺术品充满炽烈渴望,多么期望与你一道共赏。
我全神贯注地观赏那幅画,只因为你不在我身旁……我感到孤单、寂寞。
纵然在天空,一个人也须有个亲密伙伴,以其存在充实自己的生活,以其近在身旁使自己的心中充满幸福。
上帝以其喜悦庇护你,以其爱为你加冕。你是幸福人,福星永远高照……我亲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0日
亲爱的:
在纽约大街上行走的每两个人中,就有一个犹太人。中午时分,人们争相外出,三三五五,你所看到的都是犹太人。
今天,我在“弗弗斯·艾菲纽”看到两千名犹太人。那场面真是诱发人的想象力,使人沉思深省。那场面又使我想到犹太人戴着手铐行走在巴比伦和西班牙的奴隶时代。那场面给诗人创造了机会,使他们回忆起在埃及的犹太人的过去和在美国的犹太人的未来……也许那样的一天会到来:犹太人走向“弗弗斯·艾菲纽”,就像巴黎人涌向凡尔赛。
犹太人在纽约是国王,弗弗斯·艾菲纽是王府。也许历史在自我重复,围绕着流浪的犹太人,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世界以他们开始,世界本属于他们;他们正在失去它,也正在破坏它。正在失去它,正在破坏它。是的,玛丽,确有一种含糊东西,令人颇费心思。
你那美妙的书芬芳四溢,香气馥郁……对于我这饥饿的灵魂来说,每本书都是一桌丰盛筵席。
美人啊,我将带给你一件好东西,想让你看一幅新画,就像有一次那样,或许你还记得吧?你全神贯注凝视,我顿感心境豁然开朗,目中的愁消散一光……你不记得了吗?
我要上床了,也好借之逃遁,沉睡一番。不过,入睡之前,我要和你一道读《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美人,亲爱的,要你和哈利勒一起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2日
“亚斯,你应让你母亲看看这张画像。”
这是一位女士对亚斯·弗维勒说的话……“她将从这幅画像中看到她儿子的真情实况,她将看到那个创造了辉煌业绩的儿子!”
亲爱的玛丽,这话使我感到自豪!
“她将从这幅画想象中看到她儿子的真情实况。”……这是令我开怀的称赞……我带着豪迈的心情想到你!
我在布鲁克林与我的一位生病的朋友共度了一个小时的时光。我给他读诗,对着他那憔悴黄瘦的面孔读诗。临别时,他拉着我的手,低声说:
“纪伯伦,回叙利亚吧……回你那已达成熟年龄的母亲那里去吧!她爱你!纪伯伦啊,回你的祖国去吧!”
我难过地离开了他,抹着眼泪急匆匆走去。
他的心中有对叙利亚的思念……他的心中有对死亡的恐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6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雷哈尼住的那座旧房子里租了一个小房间。不瞒你说,情况变化之后,我感到处境困难与经济拮据,于是从单元住宅迁入了一个窝穴似的小房间。
不过,情况正在好转,我自感心满意足。我常在雷哈尼的宽敞房间里作画,快乐地享受时光……生活在一个大城市的异乡人应该在各式各样的房间里睡觉,也应该在各不相同的地方吃饭;同样,亦宜于探索自己未曾见过的陌生道路。观察人们匆忙奔波活动的情景,真是惬意快乐……这使我颇感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个乐师旅行家……我是个离群索居者……这也是我所喜欢的。
你笑吧……
明天,我将开会工作……你不来坐坐吗?
来吧……每天午后都行……
来吧……帮我一把……
有你在足矣!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19日
知心人儿:
感谢叙利亚兄弟们的劝告。我劝他们要靠自己,告诫他们不要依赖土耳其制度……
理应让那些生活中的可怜人知道,美丽的谎言的危害性并不亚于丑陋的谎言……君王的宝库都是建在沙滩基础之上的,那么,为什么还要在满是污垢的塑像面前顶礼膜拜呢?
世界宽广,宇宙无垠,希望大有,那么,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目光限制在狭窄范围之中呢?
我要帮助那些值得帮助的人们。上帝将为我指引道路。苍天会亲吻我,大地会为我祝福,定让亲爱的人儿赏心悦目。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25日
亲爱的美人儿:
你多么值得赞美……值得称颂!
假若说我还没有报答你的恩情,无论如何报答,那是因为我还不能给你应有的报答,更不必说我欠你的太多了。
我对你的爱令我精神振作。因为世间丑陋无比,缺少这种刺激,需要这种情感。
我们吃饭,因为我们饿了,于是饱餐一顿。
我们喝水,因为我们渴了,于是饱饮一场。
但我们是在爱中,没有任何东西能解除这种饥饿,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制止这种干渴……存在的全部都是秘密。
我不会隐藏一件事,也不会表露别的事。
我不会喝滚沸中的肉汤。
我要大声说:“我爱你!”
我敬重附着在你身上的那个人。
或更贴切地说,我敬重像水酒一样与你交融在一起的那颗高尚灵魂。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5月30日
亲爱的熬夜人:
声望源于本领,好名来自决断能力,真理产生自头脑清醒……你知道吗?
你喜作预言吗?今天,我为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画了一张肖像,真是惟妙惟肖。
亲爱的,我给查尔斯·拉赛勒画了一幅肖像,自感是一种享受……我花几个小时功夫,仔细观察他的容貌和他额头上的皱纹,细腻、精确、巧妙地将之移到纸上,将此人的内心蕴涵给予它——给之以真实。
我边构图边画,我跟他说话,他也跟我说话。那是一场十分有趣的唱和,这位博学的精明的男子谈及艺术的各个领域。他见地高明,思维敏捷,才智不凡。
亲爱的,你为什么这样没完没了地给我钱呢?上帝为你那慷慨之手祈福。
夜晚快活!请留住它!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6月28日
亲爱的:
我躲藏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招待了流行性感冒一番。夏日受寒像冬季着凉一样叫人难受倒霉……我是非常了解受寒和着凉的,并且与二位达成了谅解,二者对我颇感满意放心……感冒中,我最厌恶的是那种苦涩味,使我觉得仿佛一口吞下了一个土耳其人。
六月,是多么黑暗、寒冷、寂寞!就连空气也是死沉沉的。我自感好像身陷囹圄,口中的苦味令我倍加想念清凉的微风和灿烂的阳光。
玛丽呀,玛丽,现在我要上床入睡了,我应该合上双眼,把脸转向墙壁,以便想呀,想呀,想你!你是攀登高山的健将,你是生活的女猎手。
祝你度过美好夜晚,夜夜如此。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14日
亲爱的玛丽:
我来吧?玛丽,我来欣赏你的俊美容颜?我行动困难迟缓,明天夕阳西下之后再来如何?几周过去了,漫长而缓慢,我一直没能见到你……难道我不是人?一定要到夕阳西下时才来?
夏日里,尽管是夏天,我仍然是活跃的。我要重写《被折断的翅膀》;我要给之在火中洗礼,让之穿上一件新衣。假若出版商照我原希望的那样拿去出版发行,那该是多么糟糕。
我又画画,又写作。让我兴奋激动、急于寻觅突破口的事情多么多!我真想向你展示一下,简直有一千零一件事要做。我也真想让你知道一下那一千零一项计划。
玛丽,生活如旭日东升,黎明曙光已现。你相信吗?我开始热爱生活,因为生活中充满了该做的事情……问题接着问题,梦想连着梦想……我想见到你。你累吗?我心急火燎地期盼着通过电话听到你的声音。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19日
我亲爱的:
我在船上度过了苏菲派235信徒式的一夜。我没订到单人舱,床上散发着酒腥气,我只得与星辰和月亮相伴度夜……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一轮红日发出万道光芒。
这样的一夜将会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被寂静笼罩着的大海哼吟的乐曲……无可范围的被照亮的万物,从容不迫地遨游在宇宙,使我盘旋在宽阔无边的思想太空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9月22日
我亲爱的:
我租赁了一个简陋的小房间,使之变成了相馆;它有一个阳台,那里光线充足,空气流通;其美不亚于我在巴黎住的那个房间。租金二十美元。你想呀……多便宜。
无疑,你希望我租一个宽敞的大房间。不过,我现在已知足,对一切顺利感到满意。一颗宽容的伟大灵魂将引导我走向真理,为我照亮道路,然后慷慨济助我,让我搬入你所喜欢的房间里去。
我两个星期内开始工作。
这是一座大都市。我将与这里工作的人们一道工作。这里的各种因素都在运动着,正像上帝的想象力一样在不停地动着。
我开始重访三个月之前我们一起走过的地方。当我用两只眼睛看那些东西时,仿佛那些东西已与原来不同。你什么时候来这里,让我们用四只眼睛观看吧!
亲爱的,上帝与你同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0日
我亲爱的玛丽:
艺术家认为,严厉、刻薄、粗俗的批评家误入了歧途,凯梓小姐并没有错。坦率地说,凯梓小姐紧紧把握着惯例,克守着原则。她是过去的奴隶,是过去的那种表现形式的奴隶;而奴性本身却是一种灾难。她与我分属两代人,之间隔着鸿沟;我们是从两个相互矛盾的观察面去看待艺术和生活的。
艺术的精美只能通过风格表现。我的风格接近新月,我将不遗余力地关照它,磨练它……我会像慈母照管自己的婴儿那样关照它,使之成为一种工具或者一种语言,通过我用绘画生成的阵阵微风,令之进入人们的心灵、头脑和想象力之中。也许人们会说:“艺术精美何在?”当他们厌恶风格时,他们会这样说的。
不过,称赞和厌恶只是一种倾向或感觉罢了。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4日
玛丽:
我知道自己的缺点,我在毫不留情地改正这些缺点。凯梓小姐以为这无关紧要,仍然认为设计太差……即使我的设计完美无缺,她也不会给我的工作以应有的评价。因为她肉体上软弱无力,而精神上却是机敏无比的;这互相矛盾的二者决不可能融合在一切去观察新的形式与看待新的见解,更谈不上去传达了。
至于她对现代色彩的看法,那更是童子般的愚蠢见解。
她不画画。假若现代色彩像她说的那样拙劣,那么,使用那种色彩的艺术家们又该被放在什么位置上呢?那些想发表反驳见解的人又在何方呢?如若不然,那么,在现代法国、现代意大利、现代英国和现代美国,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家。
这位小姐说我的用光很好,而画中阴影则很差……这是第二个错误说法,不合逻辑,荒谬得很……一个人怎能在画中用光适当,而阴影却不适当呢?好光正是来自好影的一种视觉想象。
也许她想说,这些人头位置不当,画得很不好,形式欠佳。心中的意向只有上帝知晓。
我想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28日
致我的心神:
工作不断,活动不止。我正在看《被折断的翅膀》236的最后校样。我将小画室整理了一番,让其变得美些,适合客人来访,充满欢快气氛。
这期间,我接待了一些叙利亚人,以便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意大利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237既不是宗教之战,也不是十字军战争。
在即将来临的冬天里,我将少写东西,多画画,以便画出足够数量。
夜幕浓重,我看不清自己所写的东西。
我的爱似大洋宽阔无比,波澜起伏。我的心平静不下来。
我心潮起伏,神觉倦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0月30日
玛丽,我亲爱的玛丽,我见到了同胞们,白天是在他们中间度过的。我工作,思考,现在正写作。
时间已晚,一更天过去了,我仍在埋头写作。尽管如此,不向你道过晚安,我是不会上床的。你离我是多么近啊!你今天距我的心思和情感很近。你的最近一封来信是红火炭……是一只生着翅膀的圆球,又是从发出乐声的岛屿涌来的波浪。
这是充满幻想、声音和影像的日子。我的心中有一团火,我的手里有一团火。我在每一处看到的东西,都是那样模糊不清,朦朦胧胧。
你知道用火焚烧的意思吗?你明白你在火中意味着什么吗?你晓得你燃烧之时,就是从桎梏中获得解放的意思吗?
啊!莫非还有超过火的欢乐吗?
让我用发自我灵魂深处的所有声音呼喊:我爱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1年11月10日
阿拉伯歌曲里有句美妙歌词:
“安拉知晓我的心……和我”
今天,我读了你的信之后,高声喊道:
“上帝知晓我的心……及玛丽和我。”
或许我要取出我的心,将之捧在手里,以便让人们晓知。在我的心中,有一种要揭示的愿望。我们都希望我们的心从秘密中解脱出来。当第一位诗人的疯狂语句被洞中人讥笑时,他要遭受痛苦,那是毫不奇怪的。假若他要采摘果子,但必须献出他的弓、箭、狮子皮,献出自己手中的一切,以便使他的同伴感受到阳光在他的灵魂中创造的欢乐时,他也会毫不犹豫。
那种痛苦,难道不是苏菲式的痛苦,不是来自别人不了解你的痛苦,不正是造就艺术和艺术家的痛苦吗?值得开口高尚地说:
“为艺术而艺术!”
但是,更加高尚的不是让盲人睁开眼睛,以便与我们共度浸染着无声欢乐色彩的日日夜夜吗?
真正的艺术应该是实在的,它是通过艺术品的动人之美而表现出来的。我之所以说是“实在的”,因为使我们的视觉和洞察力增加对世界认识的任何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
画室很美,心满意足,自得其乐,我从未感到如此欣喜。
毫无疑问……我在工作。我完成了一幅小画,画的是十字架。
我们是实质的探索者,我们是将自己的孤独化作花园的自甘寂寞者。我们的生活中不是只有饥饿和干渴吗?难道我们的心神不是因为迷恋真理而对现实主义和种种意识感到厌烦吗?我们情愿去观看死亡之物的惨白容面吗?
我们当中谁有两颗灵魂,将其一寄在山上,把另一颗派往谷地?
想念你的
纪伯伦
致玛丽 1911年11月26日
玛丽,玛丽:
真正感谢的日子就要到来了!那是你来的日子,你赶往我这里的日子,我见你的日子,我见你的日子。
莎鲁特说你要来;我没敢问你,恐怕你说“不”。
星期四就要到来,我们衷心喜欢的一切将要到来。星期四不是远离未来的一部分,而是这个“现在”的桂冠。
这将使我忙一阵子:我要整理房间——这房间就是我的头脑……我要整理我的思绪……清除掉旧的灵魂、幻象和阴影。
欲得彻悟,我理应远离红尘。
最伟大的力量便是生命。你为了成为一名艺术家,你应该正视生命,观看真正生命内闪出的光芒;真正的生命是上帝……上帝就是一切。
每一分一秒,我都爱着你。我现在深深感到每礼拜的星期四、五的甜美。我们相互斟满爱情的杯盏,彼此交流思想情感;那思想跳跃着前进。人,只有远离之时才能看到大的东西。
喂,我有千思万想,想向你诉说。不过,星期四在即,星期四的乐趣已开始挑逗我的感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6日
星期二是个生辰纪念日,而不单单是“今天”。那有数时辰的实质是一座门,一座通往对欢乐有新的认识的门,一座通往对痛苦有新的理解的门,一座通向对生活有新的体验的门。我几次提笔想写信给你,而每次我都发现自己沉浸在奇异的寂静之中——那是深海的寂静,无名之地的寂静,漆黑地域的寂静……那是看不到、听不见的神的寂静!
直至此时此刻,当我写信之时,我感觉到生活中的至恶因素便是寂静无声。暴风到来之前的那些时辰和大喜或大悲过后的那些日子,本来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那样寂静,无声,深沉,张开的翅膀不住地拍击,凝固的火焰不停闪动。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7日
我们聚餐一顿,我和雷哈尼都参加了……雷哈尼和莎鲁特被命运摆弄来摆弄去,终于将二人分开,中断了联系。二人观察世界的目光、意义、基点各不相同,各自独立,而且借助的光也各不相同。
雷哈尼说,他将拒绝看她……不过,他将去看她……
莎鲁特说,她的门永远对他敞开着,他什么时候想去都行,什么时候想逗留都可以。她说这话时是认真的!
来自无名处的一种声音说:
这两个人是自我的织物,
二人之间的联系必增强。
我同意这个说法——二人天生一对,地就一双。
我向你致以入睡的问候——我亲吻你,然后说:“闭上眼睛,安心入睡吧!”之后,我开启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但是,我还会回来亲吻你,并且道一声:“晚安!”
我继之打开门,带着一颗满盈的心和一颗饥饿的灵魂上路。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月×日
我的亲爱的手,亲爱的眼,亲爱的思想,亲爱的火焰……
感谢二十九年来你的母亲给予你的神灵般的关怀。正是那种关怀使我们彼此接近、相爱,并为我们放下了平安的帷幕。
一滴泪水带着最高尚的灵魂洒散在无声的墙壁上……我没去摸它,以防它触到手指。哈利勒,我们在泪水中共度过的时光是值得尊崇、赞美和奉为神圣的。
你和你那力量非凡、文如泉涌的才思以及引发它的那种激情,令整个世界一解干渴!想你是多么容易,给你写信是多么困难啊……我是被迫开口说话的。心灵不允许我沉默不语!我要大声说:
“哈利勒,使心平静的人!”
当我留心聆听过去的回音,回顾已经过去的年月时,我发现那恰是表现这种感受的一幅图画,而其中起变化的和被替代的,只有本身的不断深化和升华!
爱你的
玛丽
纪伯伦自画工作像
致玛丽 1912年1月21日
沉静、无声的时刻仍然在占上风。我在这小小画室里,殷勤接待穿行在地狱与天堂之间的阴影和幻象。我现在并不像以前那样生活着。白日充满烈火般的见解,黑夜沉浸在梦海之中。日末与夜初之间的那一时辰,被七层幔帐包裹着!
穿着痛苦外衣的欢乐何其多啊!甜蜜的痛苦何其多呀!
你亲爱的哈利勒无可选择,只能沉入欢乐与痛苦的深渊,以便发掘人生意义,并将之注入自己的绘画和文章里!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月26日
我所爱的玛丽:
《被折断的翅膀》一书终于出版了。送给你一本阿拉伯文版本,你现在读它还是不容易的。谁能知道?有那么一天,你也许会读它,也许会喜欢它,因为它是吉庆的1911年的忠实表达。
玛丽,你问究竟是什么占去了我的时间吗?
我在孤独中工作……工作,工作,还是工作。宁静为我戴上枷锁,沉默包裹着我的工作。
玛丽,你问我心中激荡着什么?
你要问什么使我为之震颤?
也许不是……我要说:
“那是钟爱!”
上帝使我得到了所求。
我很少去见人——与他人在一起,我感到烦恼,即使他们都是忠实挚友。当一颗心转向一个小天地时,便要求孤独,仿佛上帝只把孤独赐予了它,而没有给别人。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日
我用炽燃的手,埋头工作了数小时,画得一幅肖像,很美,我很满意,很高兴。
为我当模特儿的姑娘,就像金子一样,但她不会再来。她要求在办公室做一份工作,作为当模特儿的补偿。
我思想活跃,浮想联翩……有许多关于死后生命的见解。我不会谈这些的,但我现在感觉着并将感觉着,“我”是不会消亡的,也不会沉入被我们称为“上帝”的大海里。
玛丽,有那么一天,你会饥饿难耐,急于去找食物,但找不到可食之物吗?这正是“你的哈利勒”现在的处境。我找食物,但找不到……一口东西没吃……蜷曲着熬过了一天!不过,我喜欢坚强的人!难道你不喜欢像农夫辛苦劳作之后那样,饿得挣扎不止,几将瘫倒?
我和你说话,如同与我的心交谈。你和我的命运形影不离,密不可分……二合为一,总分不开。
关于命运,人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与时间和死亡搏斗的人:
莎鲁特从华盛顿寄给我一明信片,告诉我说,你因病卧床。因此,我的心急切地要去看你。你离不开我的心,就像镯子不离我的手腕。我一周后来纽约。
如果希望能实现,我给你带些画框或能够携带的什么东西?
《秋》那幅画有了框子,《三位女子》有框子了吗?
担心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日
哈利勒,你照直说,告诉我你喜欢让我带些什么去。
当我说,你生命脉搏的每一搏动,对我来说都是珍贵的之时,我的心回应道:“傻瓜!
你要说我对你来说是珍贵的,你的话包含着距离和疏远,你应该说:‘脉搏和心跳相伴共生。’”
写罢给你的信,留在我心上的是一片阴影。我悄悄轻步往里走,发现你正像耀眼的火一样燃烧着,因而我伸出双手取暖!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6日
假若我在这个世界上发现了一件什么东西,我不急于找它,不管它,但它不可避免地会到来。就连我给你写信之前给别人写信也一样,其结果是我很少想到你。
为了你,我不会忽视任何一件事,更不会放下,而应该对你特加款待。我为整顿思想花费了多大力气呀!是啊,那是引诱逃脱的思想……亲爱的,玛丽应该迅速行动,把分散的牲畜在晨光初照时分赶到纪伯伦的牧场去。
《被折断的翅膀》中给我的“献词”,我将之作为宝贝珍藏在我的无声世界里。还有,你送的另一件礼物——我以前从未向你提过——即《秋》那幅画上那个含有我的名字字母的小环,也在珍藏之列。
我爱那两件礼品,胜过我珍惜爱情!那两件礼物就像看天的瞳孔。那两件礼物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心底里……那两件礼物就像一句新的话语,没有人知道,虽然如此,但我明白……那两件礼物是两本无言的书,我正在读着;虽然如此,但我说不出我读了什么。那两件礼物是珍贵的,你也是珍贵的。
再见。上帝将心借给了我,让我爱你……当我发现我的微小的心容不下什么时,我百般祈求上帝赐予我心。
我的双眼期待着看到新的画作。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7日
玛丽女士:
今天,在我的心灵深处浮现出一片奇异、宁静、晴朗的阴影……
今天,耶稣出现在我的面前:容光灿烂,乌亮的双目闪现着安详的光,两脚蒙着征尘,粗糙的斗篷,曲柄长手杖,旧灵魂——那个按照自己的品性,把目光投向生活中无名深渊者的灵魂。
玛丽呀,究竟是什么东西阻碍我在每夜梦中看到耶稣呢?为什么我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像他那样善良、友好、慈悲和高贵的人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8日
亲爱的:
米开朗琪罗的诗,其力量取自美酒佳酿……那是遨游在云天的诗歌。
亲爱的,他的诗震撼着我的情感,同时情感又不为之颤动。把一个人同他的作品分开,这是多么困难哪!他身上最伟大的成分是无声的、静止的。
他带着心中的无声力量走入了坟墓,而他本人并不理会这种力量,也许他对此的不解增加了他的剧烈痛苦。
他是痛苦的。他的诗证明了这一点,他的画表露了这一点。
他绘画,作诗,创造。
他用百腿站立,用百足行路。
无可比的天才、艺术与光荣。
画笔及其主人多么娴熟!
假若他描绘你,进行夸张,
假若他赋诗赞美你,语入疯狂,
定会使你永恒,也使他自己垂世,
定会使你变成半个神仙,
因为他就是神仙。
思绪纷繁,如同因困倦而不住地打盹儿,但我睡不着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9日
玛丽:
这个国家里的阿拉伯文报刊正提及《被折断的翅膀》,并对之进行评论。《群众报》用整版篇幅,将其内容与许多大家的作品进行比较;要知道,每当提到那些作家的名字,我的双唇都会感到发烫。
这本书尚未传到阿拉伯世界。假如一个月或更长、更短一些时间传到那里,你则将看到有人对之进行解剖和伤击。他们将用铁舌痛骂我,特别是某些人,将不会对我付出的辛苦说一句赞扬的话。
我所珍视的只是冠于扉页的那三个字母——即你的名字的缩写字母。
我正全神贯注绘制一幅肖像,力求色彩亮丽,色度适当,意味突出。
我要外出……去吃第一顿饭……来呀,玛丽,快来吧!
陪着我共饮一杯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0日
哈利勒·纪伯伦:
这突然袭击来得多么猛烈,可我没有说它多么可怕。
拿着帽子的女人向我报告了消息,只见她蹲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进去时便留心看,走过之后感到惊慌失措,之后四下张望,重新观看,近看复远看……突然发现,原来是你!
凭上帝起誓,这星期一之前由天而降的访问,我是完全没有料到的。
“喜在内心”……外人对我说。
“我父亲精神健旺”……天在至高处,海在至深处……我就在那里。
我衷心支持你!
我收到了自打今年初不曾看见过的照片……美极了!
火人哪,我们见面之前,火是烧不着你的!
假若你一定要燃烧,火烟直上云天,那就让你的烟伴随着大风向我这里飘吧。
崇拜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5日
忐忑不安不是我的习性——既非我的缺点,也不是我的长处。
我不知为何忐忑不安,但今天我却忐忑不安起来——生病的可能性给了我以残酷可怕的打击!
因此,我想说明事实:
1、假若我生病了,你要知道:你就是我的宝库;你的宿身之处,也便是你的心所在之地。
2、假若你的病有什么结果,最好我能知道,给我寄一张明信片来,这里的人谁也看不见,我能直接收到……其余的,也是最重要的,则是我相信守护你的人他对你的爱绝不能与我对你的爱等量齐观!
灾难降临时,你要有理智,忍受灾难。你的朋友很多,他们应该关心你。他们的忠实、可靠和友情是不会消失的。
就让上帝从他们之间或从自己那里给你派去天使吧!
为你祈祷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2月16日
哈利勒:
每当我患病卧床时,就像我母亲到我这里来那样,我盼望我去你那里。也正像你母亲将要做的那样,带着甘甜纯净水似的温情而来。
我母亲对我怜悯备至。每当她到来时,我的心上便鸣起平安钟声,一切疑心退去,一切恐惧消失。
母亲和我一道度过的时间,如同一级阶梯,我坐上它,便可到达痛饮幸福甘露的地方。在母亲的身边,我便可畅饮安心甘醇。
我愿意把这种平安带给你,上帝给你派去了一只手和一颗心,我甚至亲眼看到了上帝给你的温情。
祈祷是危难之时的理想意志,也是发自内心的意愿,坚信上帝不会弃离而去。
愿你经常呼吸新鲜空气!
不要烦恼,不要惊慌!我之所以这样说,因为我总把你放在我的心上!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2月17日
不时到我这里小住的那位女客人,不论伤风,或患流行性感冒,我和她都是共通的。在每件事上,我们都有一致看法……冬天里,我给她温暖,她给我慰藉,活像两位亲密的朋友。分别时,我们咯咯大笑着相互拥抱之后,各自上路。
患病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一种享受……我患病时,自感像个孩子,只想一张柔软的床,躺在上面,眼望着灿烂的光。
假若你在这里,你就是那灿烂的光!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18日
我真感到高兴,因为你意志坚强。你不必恐惧,不要失望;恐惧比患流行性感冒还要痛苦……女友的恐惧会刺痛我的心。
不!不!在我完成我的生命使命之前,我是不会离开这美好世界的;在一个长时间之前,我是完不成我的使命的。
尽管各种因素在干扰我,我昨天还在奋力工作。今天,我已感情况好转。我的力气恢复了,至少是部分恢复了。
我双手和额头上的火熄灭了,高烧退了。假若我今夜安睡一夜,我定以健壮、活跃之人为明天带来惊喜,我会工作、歌唱。
你来纽约之时,也再认不出哈利勒了,他将成为体魄健全之人!你来时,是不会认出我来的,因为相见会令我力气倍增,增进我的健康和我的活力。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0日
真是抱歉!请原谅!我未能回答你最近一封信里的所有问题。
是的,我希望上帝让《三位女性》与我同在。也许有那么一天,灵魂催促我完成那幅画。米希琳的头像与这幅画面不相称,在我意决画出的其他头像中没有她的位置。那些旧作构思均嫌微小,表现手法有缺憾。让我们就像对待过去的影子一样,将它们全丢开吧!当我们考虑办画展时,就不要再去考虑那些画作了。
但期今天就是星期四,但望你今天早到来。当星期四到来时,我们再要求时钟慢点儿走……缓缓地走。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7日
亲爱的玛丽:
我生自己的气,我担心我的这种愤怒变成仇恨。因为我不知如何是好,像是迷了路,找不到正道。我只能借助于你刚刚吹入我体内的新灵魂进行思考。我不知道怎样思考,也不知道想从中得到什么!也许我不适于思考,只好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为我们所有人着想的最伟大的“理智”。
还有,我心神无力,嫌恶他人。
但期我们看不到的那位神灵帮助我们。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2月29日
星期一,我把我的灵魂和自我全给了这幅画。星期一,我消亡在画中。今天是星期四。半天已经过去,还有半天,我很高兴。
住在这里的两位艺术家认为那是我画得最好的一幅画,是我铸造的最成功的人物。不,我不大相信艺术家的看法……玛丽呀,流行性感冒仍然困绕着我的床榻,侵蚀着我的体能,消耗着我的腕力。我拖着自己的病体,跌跌撞撞,要到什么时候呢?
我的心伴着一位女神。我羡慕静享安逸的人。我这漆黑之夜没有一丝白色混杂其中。
我这如泉涌的文思不住淌溢,总有要求提出,常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喧哗……
我被创造出来之时,箭就插在我的心上;假如我将之拔出来,疼痛必定剧烈;将箭留在心里,疼痛也是剧烈的!
一个自私的人总是写自己,我就经常写自己。玛丽呀,请你告诉我,难道你没有厌烦过“我”这“我”那和“我”又这又那吗?
我像蚌一样蜷曲着,我是那种想使自己心中生出珍珠的珠母贝。但是,他们说珍珠是蚌的疾病。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春
你在写什么?你怎样看你所写的?
你在思考什么?你思考的走向是什么?
你想对我预言点儿什么?你想对我说点儿什么?或者沉默无言?
你开口说话是一种表白;你闭口无言也是一种表白。你说话时沉默,沉默时便说话。
你就是话语。
你的健康……你强壮吗?
你为什么不用六个小时时间来波士顿一趟?
你正在创作什么画?
你何时梦中访问我,以便让夜晚都是白天,晚上更加甜美?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3月10日
玛丽:
奉上帝之名,你怎能借上帝之权威问我,我对你的看法给我带来的烦恼多于欢乐呢?天上或地上的什么东西使你有这种想法呢?
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
你能将二者分离开来吗?
推动你和我的那种力量是由二者合成的,你是不能将二者分开的。美带给人的确实是甜蜜的痛苦。
玛丽,你给我的欢乐中确有痛苦,而唯有你给我的痛苦使我加倍爱你。
任何别的话都被视为言过其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4月19日
黎明前,我睡眼朦朦胧胧。空气中夹带着悲剧的气味。泰坦尼克号不幸沉没,多少乘客遇难……这场灾难令我痛苦不堪。这些人都是无辜的。
我泪如雨注。
我六点钟起床,灾难梦魇缠着我,总也不肯离去……我无奈,只有用冷水洗浴,然后喝了一杯咖啡,以期挣脱窒息境界。
七点钟,我与波斯巴哈教派238首领阿布杜·巴哈在一起。
八点钟,我们开始工作。人们陆续到来,大部分是妇女。她们毕恭毕敬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
九点钟,绘画完成,阿布杜·巴哈露出了微微笑容。仅仅一眨眼功夫,人们蜂拥而至。这个向我表示祝贺,那个紧握我的手,仿佛我为每个人都效过力。
这个说:
“奇迹啊,奇迹!启示降给了你!”
那个说:
“你把导师的灵魂显示出来了!”
每个人说一句……阿布杜·巴哈用阿拉伯语说道:
“和圣灵在一起工作的人是不会失败的!你的身上有一种来自安拉的力量!”
他又立即修正道:
“先知、诗人都沐浴着安拉之光!”
他再次微微一笑——他的微笑中包含着一个故事——那是暴风的故事,是叙利亚、阿拉伯和波斯的故事。
他的弟子们都喜欢那张肖像画,因为肖像酷似他本人;我也喜欢那张肖像,因为他表现了比我更优秀的一面。
我的眼皮沉重,简直困得睁不开眼。
三个小时够吗?我睡上三个小时,能够恢复耗去的精力吗?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6日
幸福的玛丽:
邮件带着对《被折断的翅膀》少许赞扬或指责送到了。我读过批评文字,便发现了奇怪的一面,人们毫不例外地用一般方法评说这本小书。这使我感到惊讶。他们多数人一致认为它是一件纯新艺术作品,也许是出版发行的阿拉伯当代文学最佳作品。
但是,他们对该书的精神及哲学持有不同看法。他们从两个相反的角度看待赛勒玛·凯拉麦这个角色:有的站在温柔的同情立场上,有的站在极为严酷的立场上;保守者和严肃者则属于后者。
在第九节,我试图将耶稣与阿施塔特239聚在一起,这一笔使他们感到新奇,他们对此大加赞扬……另一些人则用憎恶的眼光看之,将之视作叛教、伪信和败坏道德。
写信人当中有一位热情洋溢的青年人。他说,歌德和巴尔扎克是两座高峰,《被折断的翅膀》是一个新的开拓,是阿拉伯诗歌新时代的开拓!
吻你的两只手。
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5月6日
亲爱的纪伯伦:
啊,纪伯伦哪!怯生生地低语……我开始选定沉默,留心聆听你谈话,发表意见!实际上,我真为这个原则感到高兴——心灵的爱——完美的爱——沉默便是二者的保证。
六周之后,我将在西部。我像个神魂颠倒的人,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我要离开你。离开我仅看过一次的你那些画,离开我的天地……你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今世;你的画所在之处,就是我的来世。
使我心中感到难过的,那就是我不懂你的语言……我用自己的心凝视着我的无知,它就像一只动物,跟着你走去……悲伤沉入我的胸中之后,我要不失时机地说服自己:即使我学会了阿拉伯语,仍然不了解你的话的内涵,那么,毫无疑问,我仍将是一个受了损失的人。
我喜欢纯粹的思考,因为它是一种安慰,继之而来的是满足。满足是一种快乐,又是心与神的平静安宁!
我的心充满这样一种感觉:自信得到幸福的是自己,而不是他人。
天地以你为我祝福!
让上帝使你的指尖闪光,使你的心中充满力量。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5月7日
你昨天读我的信时,你那标致的小嘴没有咧开吧?你是否说过:
“哈利勒是个受骗的孩子,总是说圣诞老人放在他的皮包里的东西!”
玛丽,你没有说这句话吗?请对我说实话,你的双唇未曾开启吗?
玛丽!你要让我迷失方向?你要让我悲观失望?你要让我陷入愚昧迷惘?
还是要增强我的智慧,让我和你一起在辽阔的西部共度一些日子?
玛丽,让蓝天的翅膀拥抱你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16日
阿布杜·巴哈几天前回到了纽约。妇女和平委员会在艾斯图饭店为他举行了盛大欢迎会,许多演说家在那里发表了讲话,和平是时下人们大谈的题目。
和平……和平……
国际和平……世界和平。
惹人生厌的东西,令人疲惫的重复。
无滋无味。
和平……和平!
反反复复……钟声毫无变化。
和平是世世代代的愿望。对世界来说,这个目标难以实现。
我要说:让那里发生战争吧!让战火燃烧吧!让地球上的人们厮杀吧,直到流尽最后一滴污血!
在一个应该灭亡的制度统治下的人们心灵上的平静已被剥夺,为什么还奢谈和平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18日
玛丽:
返回起点——再谈和平!
和平瘟疫不是正在侵入东方各民族,使他们由高峰坠入低谷吗?
因为我们不懂得生活,所以怕死。怕死使我们对圣战、斗争和厮杀吓得发抖。
那些活着的人,那些工作着的人,是“我们在”的意思……那些懂得生与死的人们,他们既不会因和平而欢欣,也不会劝告人们对和平充满渴望,而是为生命而欢乐,劝告人们渴望生命升华。
玛丽,我的唯一愿望是“我在”,而不是何地、何时……在“生存”艺术中没有和平!
玛丽,我多么渴望亲吻你的双手,亲吻你的双眼……我多么想“我在”和你一起,在你心中,在你周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5月26日
灵魂洋溢着愿望,肉体却濒于倾倒的危险。
亲爱的,我生病了。我的天性正在寻觅着一块生机勃勃的绿色土地,在那里,我能够热爱上帝,热爱生活,热爱完美。
白日里,我虔诚祈祷;
夜色下,我顶礼膜拜。
当春姑娘翩跹起舞在丘山之间时,人们便不再蜷缩在阴暗的巢穴里。
好晴朗的一天,我却四肢酸软,周身无力,心神凝结成块,既无起站之力,更不能迈步外出。
你也很累。不!你永远不会累的!你不会生病!你的身体像你的精神,时刻准备着,准备着……充满希望,充满理想!
你是黎巴嫩雪杉,把你那浓郁芳香的力量送入人们的心房!
我希望我们单独在一起,在林间……我们漫步,交谈,静默,我们吃桑葚。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2年6月5日
他高声喊道:
“希望光辉灿烂,却是无云之雨。希望是懒惰懈怠!我是说希望取得成功……我们与希望或信念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希望是工作的替代物!”
他说:
“中国人的精神是微小的,艺术是原始的。埃及艺术简单拙朴,但却不是原始的,因为它是精神的表达,实质的表达,而中国艺术却是用平易的方式表达事物。将阿拉伯人与中国艺术相比,阿拉伯人像一棵果树,树龄仅有七年,但满挂硕果,而中国艺术却是一棵八年之后才结果的果树!中国人对待文明缓慢,成熟也慢,而阿拉伯人的文明,成熟都很快。假若中国人现在应当被欧洲人一口吃掉,那么,欧洲人将把中国人吃掉……假若欧洲人的希望化为泡影,也绝不会被人一口吃掉,而会停在那个人的喉咙里,将那个人噎死。中国已经没有活的灵魂,不可能成为供吞咽的食物,只能成为在自身里波动的生命。中国人像是城堡,在他们看来,生活只是一根宝物链子!”
玛丽日记 ×年×月×日
哈利勒回来了,头痛得难受。我准备好晚饭,我们正吃时,他突然说他将于6月16日星期日回纽约,以便到叙利亚妇女俱乐部做报告,顶替所请求的援助。
我们读了几页《查拉图什特拉如是说》——“最伟大的思念”。
他自幼非常喜欢尼采,十分赞美尼采的文采和思想,但对他的的哲学不大满意,将之说成是“可怕的”、“错误的”。他喜欢话语美——谐调、柔和之美,富有音乐之美……至于那使人生病、疲惫的毁灭哲学,那则是流亡哲学!但是,随着他坚持读尼采,他的心理渐渐发生了变化,他开始发现尼采是容易被他吸收的,并开始为尼采辩护,然后开始接受尼采的见解。
他最后说:
“不论是哪一件好的作品,都是发现了生命乐曲中的一支甜美曲子……是生命的一部分……一小块……一薄片儿!”
致玛丽 1912年8月14日
我所等待的暴风,现在狂烈地刮起来了。天色漆黑,大海泛白被泡沫覆盖,众神之灵遨游在苍天与大海之间。我边写边凝视着远方——真是令人惊异,就像我们在纽约看到的那样,你还记得吗?
玛丽,暴风中究竟有一种什么东西在把我推向运动呢?暴风像箭一样喧嚣而过时,我为什么有一种青春之感呢?我为什么如此自信?我为什么信心十足?我不知道……尽管我不自然,但我偏爱暴风胜过喜欢别的任何东西。
你呀,你最接近上帝……你的所在之地,自由以清新冰冷之面显露,美用玛瑙宝石装饰着!
暴风狂烈至极……咆哮、喧嚣不息!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8月16日
今天,我离开了加利福尼亚。你来年的令人兴奋的愿望使我整个一夏天都感到有疑虑。加利福尼亚,它的意思是“夏天”。如果时间对你来说合适,我希望9月8日、9日见到你。其次,如若可能,我劝你到宽广的西部地区住上一年时间,以替代在纽约的生活。因为激烈的战斗不利于你的身体和健康,将延误你的事业,挫损你的锐气。毫无疑问,在那里生活一年将会产生良好的影响。
我强烈希望你慨然接受我的意见。
我说过类似的许多话,不想再写了。尽管如此,我讨厌你对此感到意外。
维持现状意味着空耗你的努力和生命。
请快快回信。
请接受我的爱和祈福。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9月16日
玛丽,我亲爱的:
我不在背后说任何人的坏话,我最讨厌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多少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呀!但我用容忍宽恕!
话语将对你掩盖着真相。因为世间充满欺诈和阴谋,所以我要把使我的心忧烦不堪的苦闷告诉你!
玛丽,这就是困惑……
活人们是我的邻居,他们激起了我的困惑。假若没有我从艺术之口吮吸的唾液,我的痛苦是不会平息下来的。世界常常变得黑暗无光……世界常常向我哭诉。假如我能够宽谅,那该多好……倘若我能够憎恶,那该多好……
这在这与那之间狼狈不堪,左右为难!
我最亲爱的人啊,我必须用我对你说的那句话熄灭火焰。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9月22日
请对我说实话,医生做了些什么?进行过医疗,做过康复治疗?使你恢复了健康?医生带来了什么变化?你从太阳光中取得了那线光芒!你得到了吗?还是坚持得到整个太阳,仿佛太阳是个发怒的山谷?
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保佑你!
强壮些……再强壮些!
在你的灵魂深处,生命的本身便产生自永恒。让我接近你那漫游在无边沙漠的灵魂吧!我要仿效你,或者以你为向导,在你的织机上劳作。我痛切地感到,我心灵中的任何东西,只有饱吸从你的想象力和感触中散发出来的甜津,才能成长壮大。
你感觉到秋天的瑟瑟抖动了吗?你喜欢就像我那样被爱情的寒冷蒙盖着的那种蒙盖吗?
玛丽
致纪伯伦 1912年10月1日
我用了几个小时读诗,朗读了《失去的天堂》。当我站在钢琴旁,抬头望我妹妹的肖像时,仿佛我看到了一种新的东西。她在说话,是的,哈利勒!在我看来,好像你的手指给肖像注入了生命。我赞美你的手指。
她的面容俊秀,光呈深色,一个栩栩如生的人——你的形象也出现在画中,那究竟是我妹妹,还是你呢?
你用双翅飞翔;尽管如此,你却行走在地上。
我呢,我的心已被强烈爱情占据。
想起你,那是多么甜美!我多么希望我的爱属于你。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0月6日
灵魂至爱呀,我感到头晕目眩,牙医用尽全部力量,专注地为我挖掘、凿洞、修理、破坏!
我的健康状况很好。蒙你恩惠,有一股新的力量热乎乎地进入我的血管。
玛丽,玛丽,吾心之母呀,我在这里,你给我说的那个人打开了我的眼界,使我看到了我备受煎熬的虚弱乏力,致使我埋怨起自己来!我虚弱乏力得厉害,致使我心力衰竭。我简直不知道如何述说这种虚弱,我只觉得它就像可怕的沉寂,是我多年来独自造成的!你呢,你来之时,压在我心头的苦闷便一扫而光,忧愁一并云消雾散。
我多么烦闷!我胸中有多少令人作呕的事呀!
是你,在我的私欲怂恿我做坏事的时候,正是你为我打开了希望之门……慷慨的贵人,为你干杯!
我本处于茫然困惑之中,当我饱饮了你那麝香的芳馨之时,我的心神平静怡然,处在了你的保护之下……你就是支柱,你就是众元素,你是水,你是火,你是风,你是甘露……你是我围绕盘飞的巢窝。玛丽呀,我们之间有一位无名神灵,双脚稳稳站立,双臂张开,双眼炯炯有神,明察万物。
总有一天,你将听到我的话音。我在另一个世界不住地重复;那个世界比我们这个世界离太阳更近。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10日
你的信给我的生活记下了新的一页。你使我感到意外,在我的内心里点着了火!我感到我们与世界之间的一场战争爆发了,我们最终是胜利者……是的,我们将取得胜利,不会失败……我们将避免受到损伤!
我用我灵魂中的所有声音说出这话;一个月之前,我还没有能力这样说。
我不是梦幻家,那个阶段已经过去。梦幻世界是美丽的。然而梦幻世界的后面有一个无始无终的永恒的地域,它的主人便是永不泯灭巨大辉煌,那就是企望。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15日
亲爱的玛丽:
作家皮埃尔·洛蒂240到我们中间来坐过。星期四,我与他度过了美妙的一小时光阴。其间,我们谈到了他的《诱人的东方》。我们争论不休,他说:
“我看了《被折断的翅膀》。我发现你在变……变得多了野性,而少了东方性。”
我的家乡,我热爱;我的东方,我热爱;我爱得至深。不过,我的热爱方式和途径不同于乡亲……皮埃尔忽略了这一现象。他的情感过于细腻,他的艺术灵魂包容了东方的疾病,其中包括东方的美妙与艳丽。但是,这决无益于救治东方,东方永远得不到解放!
不……不……我是在一位画家面前吗?
“不是的……不是的……没有这个,事情就复杂了!”
“决不……决不……”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除了这一点——像我会杀死我!”
洛蒂如是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0日
亲爱的玛丽:
洛蒂快满六十二岁——我在上封信里没有提及他的年龄。他体态稍瘦,身材匀称,画着双眉,洒着香水,面色红润,初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几岁!
我决心再去看他一次。他的见解能引燃拨动我的火。他是位幻想家,时常漫游在或长或短的幻梦阴影中!
我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拔掉了几颗蛀牙,每天都慢走五英里,胃口很好,饭香且富有营养。我就坐在窗户旁边,减少了工作时间,注重创作水平。
玛丽,你是河渠,让你的水哗啦流淌,解除我的心灵干渴吧!
赞美创造你的主!
赞美让你芳香四溢的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2日
你就是那不老之人。
在你的整个实体里,在你的全部存在中,在你的本质上,你都不会老的!
人间最美的事,即你是我的欢乐……你与我相伴在一个无与伦比的世界上散步,手拉着手,心连着心。我们每个人都伸出自己那自由的手去迎接生活。
皮埃尔·洛蒂已回东方。他离开了纽约,嫌恶嘈杂的美国和幼稚的美国人。他只有扑进过去的怀抱里时,才会感到开心。
看过话剧《天女》之后,我又看到了他。那是一出中国系列故事戏,但并非精品。
他显出激动而带有怀疑的神情。只有一件事能引起他的兴趣,那是什么事?
他答应在法国站在我面前,让我给他画一幅肖像,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纪伯伦啊,现在,我代表叙利亚告诉你,快拯救你的灵魂吧……纯洁、净化、清洗你的灵魂吧!将它从西方的污垢中解放出来吧……快回东方去吧……美国不适于像你这样的人生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5日
土耳其与巴尔干国家之间爆发的战争,是两种不同精神——进步与落后——之间的搏斗!
奢华成性、骄傲自大的人们享受着舒适的生活,然后向巴尔干国家提出抗议,因为他们关心和平。
为什么他们不捣毁带有欺骗性的虚假和平呢?
我祈求上帝终结奥斯曼帝国的生命,解除枷锁,消灭压迫!
近东各民族正遭受着痛苦的折磨,就让他们尝尝生活的味道吧!
母亲叙利亚,睁开你那悲哀的眼睛,看看太阳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0月28日
“妈妈,我很痛苦。”
姑娘说,忧愁使她窒息。
“我是从天降落下来的。”
姑娘说,哀伤使她痛苦难耐。
“我小时候在你的怀抱里;”
“保护我长大的人逝去了;”
姑娘说,说着……
之后,姑娘倒下,睁开眼睛……又合上眼。
姑娘死了……随着姑娘逝去,乐曲也死了。
痛苦的姑娘……她的心伴着忧愁诞生……随着悲伤而死……
我为她感到难过……她的死撕裂了我的心。
我把一只花圈放在她的坟墓上,
在标牌上写下这字样:
“可怜的姑娘。”
我多么难过……我的身体瘦了,他们也一样。人类呀,你们关注天空,却踩着……
你们用脚狠踏。
她是牺牲品!悲哀的姑娘!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1月2日
玛丽:
亲爱的玛丽,我是绝对权力的鼓吹者;你可以将之称为“专制主义”,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是,我的心在为叙利亚而燃烧。时光虐待了叙利亚……她的神灵被摧毁了,她的民众和子孙弃离了他们的神灵,寻找发面饼去了。她的姑娘们口不说话,眼睛蒙着眼罩。尽管如此,叙利亚还活着,这是最黑暗的坏事。
叙利亚活在贫困之中,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坐卧不宁。
我写的东西会把我置于被告席上……我写的东西会引起阿拉伯人的反对,但我不在乎。我已经考虑过各种情况……此外,我已经习惯了十字架,就让他们随意把我的肉体钉在十字架上吧!
我的模特儿来了……光线充足,我的两手已感技痒。
一吻你的手!
一吻你的眼!
一吻你的唇!
对我来说少了呢?
还是对我来说多了呢?
我爱你……但是,除我的主之外,我不崇拜他物!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1月5日
星期五和星期六,我会留在这里。你到纽约时,或许你猜想我会离开这里;如果会这样,那便是不虔诚;如若真那样猜测,那就请将不虔诚除掉!
我与你在画室度过的一个小时,胜过我在黎巴嫩度过的一个星期!我对于安全国度的珍爱,你是知道的。
我心中有多少消息在相互搏斗,并且争相冲上我的口,在我的舌头上舞动。
我殷切地等待着你的到来。当你走近时,我该多么善谈!
再见,亲爱的!
奉上七十吻!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11月14日
我在写日记——写你,想你——却忘记了时间;我不曾留心,时间便飞闪而过。
在我不知不觉之中,晚霞便染红了天际。我毫不尴尬地重复说着:
“我喜欢和你谈话……我喜欢陪伴着你……我喜欢谈你……”
再就……再就……我希望在你的画作前顶礼膜拜,吟唱着你的诗歌,度过这一生。那炽热源于你的画作。你的每一首诗都携带着一种热,从中迸发出一种含义!
但是……我所得到的这种知识对我来说必要吗?我需要梦幻,还是需要知识?或者更需要愚昧?
但我猜想真相会大白,却很少认为它会大白。请你从另一个角落向我说明那是误视吧!我在不断地找它,却找不到它。虽则有时看到的只是些碎片。
我不知道这只是我信口开河,还是一个饱受爱情折磨的女子所说的话?!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1月16日
亲爱的,你的最近一次来访颇像个梦,眨眼功夫飞逝而过,又像来访的惠风,在两颗灵魂相遇之后,径直吹向未名谷地。
我有多少话想说,但却张口结舌,时间不容表白。时间啊……时间没有给我们以救急之恩,既没让我们开口说话,也未让我们默默无言——玛丽呀,默默无言乃是第二情友!
在过去的一周里,我的工作从容而畅快。本周尚未过完,我已完成了两幅画,其一是你看过起草的那幅《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其二便是《寂寞的房舍》!
最近,一位英国姑娘做了我的模特,她是专收英国诗歌的学生。
在这个活的典型身上,有一种神秘奥妙之物,隐隐约约,模糊不清,弄不清其本质与底细;在我看来,她好像属于痛苦悲观一类的人。
留存下来的那一点点东西,是生命中的很少部分!如果没有画和诗歌,我便找不到填补空余时间的东西。但我的画和我的诗总能在我的宝瓶中找到出口……我常能竭尽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能力。
在我的亲戚关系中,我就像等待新朋和异乡客的人,又像燃烧自己灵魂中不可燃烧的那一角落的人!
多么奇怪呀!但我觉得自己就像正在换牙的孩子那样!
然而我们在继续打开锁闩,以便走上正道,尔后为人指路。
我还想多写,但我自感虚弱,寂静在我的心神中占了上风。
如有可能,我定把头靠在你的肩上。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11月22日
你的昏暗处境撕裂着我的心,使我的生活更加无味!
你的昏暗情况变得漆黑如夜!而夜下的黑暗较之有所不及!
你是个失望者……决不是的!那是一片乌云,很快就会散去!你的情况颇似被浓雾笼罩的花园!你高兴吧,因为当紫色阳光穿过之时,浓雾便会消失!
我的心灵深处有一种声音在呐喊:
“舒心享受,无忧无虑地生活吧!哈利勒·纪伯伦,让你的光引导着你,勇敢地前进吧!我不希望你做诗人或画家,假如你借他人之光引路的话!我希望你成为独自编织者。无论你的情况会怎样,我决不会失望灰心,因为我的爱胜过跳跃。我的爱不会跳跃,因此,你会发现它是相互交织着的!”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1月×日
庙堂中有一种可怕的寂静,但它却在说话。
我曾在这个祭坛里打发过数小时光阴。
不曾有人敲门,许多世代以来,人们已将它遗弃,将它留给了一富翁,在原址上建了一座神庙;此人一再忏悔、反叛、失足,终于以此赎罪。
他之所以建庙,因为害怕火,也为了奉承讨好,完全忘记了进天堂要比骆驼从针眼穿过困难得多!
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美丽的影子,乍一看像位天使,于是我凝目注视,心中虔诚无比。仅仅片刻,天使便生出两只角,我不禁周身战栗。但我还是镇静下来,问道:
“幻影啊,你是何人?”
他摇了摇头,说:
“我所管辖的家园无边际,王国无界限,车船数不清,附属国无数,村庄不计其数,城市多不胜数!”
他沉默片刻,然后又说道:
“请看那两个记号!
那是许多世纪刻画出而成。
宇宙是我的心中的向往,
荣耀却在恶德面前败倒。
神圣悄然退隐,
他们弃离了神龛,
然后却留下这一座,
装饰一新的神庙!
我是意志坚定的人,
只有自强才能将我压倒!”
我那阴翳的灵魂问他:
“你是罪恶之师?”
“你是被抛弃、被驱逐的人?”
他垂头片刻,然后低声说,那声音就像蛇的咝咝声,而且夹带着大理石的冰冷。他说:
“说不定……也许……”
玛丽,无论在我生前或死后,你都是值得我想望的!
你是一种象征和标记。你是我的诗歌源泉。我总是为你而画画。
快乐属于你!
哈利勒
纪伯伦日记 1912年11月×日
一大早,我就去了那座奇异的庙宇,仿佛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推向那里。
我发现他等在那里!他料定我会来?
我寻觅那两只角,但未发现……我只看到了漂亮的头和两只洞穴般的火红的眼睛!
他的唇抹去胜利的微笑,仿佛重新开始说道:
“人类向我的法律投降了,那便是腐败……价值概念对人类来说模糊了,价值的精髓消失了。”
“人类远离了爱情。”
“你懂得爱情吗?既然我知道你懂得爱情,我就对你坦率而言吧!”
我说:
“正如我所知,你是执掌政权的!你的尊号叫‘国王’……你真是国王?”
他回答:
“在高贵阶层的眼里,我的尊号的意思只是一种荣誉罢了。你要知道,当我说我的王国辽阔无边时,我是说我所统治的是男人们无条件服从的那个地方……从这个观点出发,我说我的王国辽阔无边,我错了吗?这个王国有边界吗?”
我说:
“有些事情是金钱买不到的,譬如尊荣和圣洁。”
他凝视着我的面孔,讥讽地说:
“尊荣是有的,圣洁也是有的;毫无疑问这两样东西是既不出售,也是无处可买的。但是,经验告诉我,我是什么都能买到的:只要肯出钱,尊荣便化为受贿,圣洁则变成荒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他说了谎话,遂用洞穴般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他又说:
“但我承认我冲撞了你!”
魔鬼……魔鬼就是他!
他怒气满胸。因为我看重的是你,所以我蔑视世俗的一切虚荣浮华!
致纪伯伦 1912年11月27日
你虽是个默默无言的人,你却说话——不论你留心到那一点,还没有留心——你已经说了很多话。同样,你的书信也说了很多话,你的沉默也说了许许多多话。
我用耳听,或不用耳听,但我日日夜夜都在听你说话!是的,我在听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来信……我喜欢提起你……
不论你写不写信,一切都会照常……你总是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要说就说,因为你是我的逐渐被了解的自由……因为你是生活在我的封闭世界上的唯一存在!
我欢迎你的钟爱!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2月12日
啊,门庭若市,请帖如雪片飞来!仿佛纽约人过去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人,如今确知我的存在了。多么奇怪呀!
世间是个运动场,
男男女女都是演员。
玛丽,你爱我吗?
我爱你……我爱你。
你爱我吗?
我渴望……我渴望爱情。
我正写着,不期困神来临。于是,我睡下,开始在梦的天空遨游。
我梦见了你。两个小时后,我醒来,发现目光正眷恋凝视着我!
我渴望……我渴望爱情。
我亲吻你的手和眼。
仿佛你呵斥我说:
“嘘,别动!忘掉亲吻吧!”
每当你的灵魂出现在我面前时,一切东西变得那样美丽!
欢乐吧……上帝赐你胜利!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2年12月15日
红日西沉,人们匆匆赶回家或奔娱乐场所。
我沉默无言,说不出话来。突然,钟声响了,声音那样深沉。
钟是不眠的,仿佛它在提醒睡觉的人们。
钟的两只眼睛睁着。
钟是不睡觉的。我和钟一样不眠,沉思在你和你的艺术之中。
多么值得赞颂,因为爱情、苍天、大地、理念和愿望都把我和你紧紧联结在一起!
你只管做你想做的人——你就成为傻瓜、瞎子、没有感觉的人吧!但你是我的主人和先生!我从百万人中选定了你……你要知道,我就是我,就在这里;你就是你,睁着双眼,敏感若炽燃之火,你就是我的先生,你就是我的情郎。
玛丽
致玛丽 1912年12日19日
我本心想星期一到波士顿,不期一个佳运迫使我留到星期二。
星期日那天,十二位访客突然而至,令我面容失色……你想啊,十二位客人呐!我只觉得大地都在摇动,很想把墙往后推,以使空间扩大!
对于我的心来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你所在地方更可爱的地方了。你那里的空气神奇无双,沁我心灵。你是我的女王。
玛丽,我深信时光不会否认我的权力。我将走自己的路,直至到达目的地。我决不讨好那些崇拜古老神灵、坚持迂腐见解、抱着陈旧愿望生活的人!世上有从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这些人明白事理,心满意足。他们人数少,但是一种力量。
你想要两幅画。我将给你带去两幅大画;大画往往比小画好。
朋友啊,艺术品的色彩来自心源,而我的艺术色彩则来自于你,因为你就是我的心源。
哈利勒
致玛丽 1912年12月25日
倘若我每年都能轻易地在一个人的心中开辟一个新角落,那么,我既不必呐喊,也不会无目的或没目标地生活了。目的其本身是实质,并不是幸福或不幸。憎与爱是相互平行的,敌人就像朋友!请你为自己生活,供养你的生命吧!你要成为人类的最好朋友。
我每天每日都不是来日或昨天的我。即使我八十岁来临,你也会看到我奋力走向自己的工作,不住地创新,更换着我和你不喜欢的东西。你是我的灵魂的一部分。
我心神快乐。
我爱你……奉上诚挚问候!
我是你的亲密朋友。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月18日
我的女友:
尽管我很忙,我还是在不停回忆……
数年前的一天,我读到一本书,使我惊异不已,使我不知所措。当初我自以为没弄明白书中内容,或者没搞清作者所写的真实用意。
当我再次翻读过其中几页时,立即将之抛开,心中有说不出的憎恨、厌恶之感。那是一本戴着王冠的下流荒淫之作……通篇是淫乱放荡!对每个处于青少年时代的男女来说,都是魔鬼的教唆,引导他们堕落下滑犯罪。
你们当中有一位读过此书的受骗姑娘,对之颇感兴趣,在欲望面前闭上了眼睛,想入非非,遨游在舞台是罪恶之见的幻想天空。
难道就没有一个能遏制中伤者的人?
你亲爱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2月14日
出于偏爱进步与发展的动机,我想在同一座楼里租一个宽大的房子,有我现住的两间房子的三倍大。里面可采到北面、南面和天上来的光。我沉浸在欢乐、愉快之中!那才是我的理想房间。
租金四十五美元。
我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是好。两种意向在向相反方向拉扯我:我是拿下它呢?还是保住这两间房子,也好省些钱呢?
租下大房子不得不付出装修费用,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我拿下它吗?
请给我写几句话作为劝告……有几句劝言,我也便心满意足了……
你的馨香充满我的心间
顺致
敬佩之意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2月15日
你不要失去机会,拿下大房间,不要犹豫!
假若财力允许,我定把你的画买下来。你可将你的画分成数等,由你自己挑选。
我有个想法:我们为什么不把你的画全控制在我们手中呢?你能把部分画卖给我,将之作为抵押贷款吗?
如果你这样办了,所有权你我共有;我是权利拥有人,你也是权利拥有人;那样,所有权便不至于从我们手中脱逃。
困难在于为画作价。不过,你要试试为画作价。请你挑选十幅画作抵债,我另外加付一千美元。画将与日增值。这便是画的价值规律。
用这个办法,我们详细研究第一次机会。请保证我买画的权利,要让人欣赏它,不至于让它最终放在走廊里,或挂在门破窗缺的厅堂墙壁上。
玛丽
玛丽日记 1913年2月17日
他是多么高尚!我一定要说这个话……他是多么高尚!
我不希望他成为有名的富翁,也不愿他成为醉于权势的人!我是个没有贪图的知足者,但期上帝让我们在一起。当大限来临之时,我的结局简易纯朴……我不喜欢富人。富人,令人厌恶。因为富人会失去理智、朋友和人格,会失去一切。人格消失了,只有他的钱在,才有人提及他。
我的良知是坦然自在的,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将我拉走,迫使我向错误和可恶的东西投降……我的生命是一本打开的书,上面只写着纪伯伦……只要一翻开它,纪伯伦便出现在我的面前,一步步向我走来。
我祈求我的造物主不要让我的年龄增长,因为我害怕自己变成一个无用的女人,痛哭青春年华一去不再复返!
我将爱我的所爱。
爱神常在梦中访问我。
我为自己担心害怕。
致玛丽 1913年2月18日
我挑选了十幅画,有的你还没看见过;就像你说的那样,将之作为我们藏画的一部分……按照法律规定,这些画属于你!
为画定价是最困难的事情之一。但是,如果我们说这幅画值十美金,十年之后,它将升值到五十美金。
梦是多么甜美——我希望能看到七十幅装饰某个大城市的一座大厅墙壁,亲眼目睹人们三五成群到那里去欣赏绘画,并交口称赞。
艺术家将死去。艺术家辞世后,他们画作的价位将提高……人们都这样说,这也是事实。
宽大房间能实现一个愿望——人们会疏远曾生活在困境中的艺术家,也不会敬重一个占据着墓穴的什么人,哪怕原来他是画神。
那些“敬重者”们感到自己也在被敬重之列……以便那个人成为“敬重”的牺牲品;在艺术领域内,这也是人所向往的一件乐事……不过,玛丽,这决不是我的习性。
我是个偏执人——正像你看到的那样——天性偏执。我常常憎恶社会,我的心总感到惊慌不定。
我真想把头埋在你的怀里,用力让你贴近我的跳动的心脏,并且轻声说:“我将按照你的意愿行事!”
我为自己感到烦闷,手中的笔在抖动,自感肩负重担,正走向一种空濛、遥远、神秘的新生活。
亲吻你的双手!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3月16日
我像蜜蜂一样忙碌,所得结果是产出纯净蜂蜜。每年像这样的时候,我的灵魂便屈从我的火山爆发——“我”与“我”之间燃起战火!旧我被战胜,继而溃退……接着,便是遭到删节和清除。之后,我便发现了我那更好的自我,远离了陈旧的思想和见解……与此同时,我看到它转化成了新奇的看法!
为什么艺术遇到像我遇到的那种炽燃烈火呢?既然我们同属普遍存在,那么,艺术也不应该落后!
构成哈斯凯勒画集的画如下:
《让我们一道起来》
《种子》
《遥望的人》
《花萼》
《美杜萨》241
《沙漠的心》
《头生儿》
最后的三幅画将是你最喜欢的。
在过去的两周里,你常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们仍在进行详尽研究,你总是那样兴高采烈,春风满面。
两夜以来,你总是像大海一样笑。我喜欢你的笑。
两吻你的双手,双吻你的双眼!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4月20日
你明白你拥有七个头和一双手的意思吗?无疑你是明白的……现在,我也拥有七个头和一双手。这一双手中正燃烧着熊熊烈火……我的两只手正在燃烧,我正在失去说话能力。
正像你看到的那样,我是个哑巴。但是我正用我心上所有的口吟唱你的最近一封来信。是的,玛丽,我的心有一百张口,都能亲吻你的双手,吟唱你的书信。
春天剥夺了我的舒适生活……春天的日子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饥饿……我真想到田野里去,和农夫一道耕作、唱歌,聆听夜莺歌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4月30日
应该对营销的心理学方面进行简化。假若所有的买主都是绘画爱好者,那么,这一点是能够实现的。但是,困难在于买画的人既不是爱好者,也不懂画,而那些顺从上帝意愿转化成了爱好者的人,却没有能力买画。
今天,我收到了电讯公司分配的红利清单。在我的生平中,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成了股东。事情是蹊跷的,只有独自占据我们心的上帝才晓得我在诸如此类事情中的立场。
我将放弃明天,我要去占据……我要换一个房间……我希望孤独宁静……在原来的房间里度过了一段充满回忆、洋溢芳香的日子。我将感到失去了它,我会思念它。旧物里总是有温馨生活的痕迹!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6日
从5月1日起,往返的人多了起来——有木匠、铁匠,还有清道夫。这个地方也变得清洁可观了,但却看不出美来。我只是现在不知道自己肩负着期望。我要求允许我工作,我认为这是合法的,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我的好朋友,好像我付出了。假若我把这个工作交给别人,他定会花费二十美元!
玛丽呀,玛丽,我当今不在笼子里……你给我的恩惠是巨大的,你为我做的好事太多了。我谨向你表示感谢和爱意……
我在房间里活动,我的翅膀触不到墙壁!我是个绝对自由人……这真是复活……我拥有空气、太阳和天空!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16日
我亲爱的:
你善待了我,如同上帝施恩于你。你真有福气!
国际现代艺术展览,是一次真正的革命,也是一个自由宪章。那些画,假如一张一张而论,实在没有什么分量和惊人之处。其实,你会发现其中只有几幅值得注意。但是,就展览整个精神而言,那确乎是了不起的,是精美壮观而宏伟的。学派很是丰富——遵循政治原则和人道主义的都有!影响是不会消失的,美展的爱的精神将永存!那是一条真理,就像人类渴望自由是真理一样!一百个自由灵魂,其唯一愿望是要成为什么,而不是追求什么,也不是要污染!自由人要的是自由艺术……我们不用伟大尺度衡量自由……一个人也许成为缺少伟大的自由人,但不可成为缺少自由的伟人。
像他们的习惯一样,波士顿人表现出一种敌意。昨日的人不会聆听今日的歌,更不会听明天的歌。按照他们的惯例,过去的法律就是未来的法律……他们生活在过去之中,与过去同吃、同喝、共眠……他们做着死人的梦!
我可怜他们!
我请求享受你的一份快乐。我为你承担我向上帝承担的一份义务。
我将毫不撒谎地向你讲述我的感受和奇闻!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17日
一群显贵迎接一位仙女——伟大的萨莱·布朗哈德。她从剧场出来后,我饱尝了她的容颜。她是多么靓丽——靓丽——这个词用来包装她,她是当之无愧的。
她颇有兴致地谈到她对叙利亚和埃及的访问。她说她母亲通晓阿拉伯语;阿拉伯语的音乐感过去和现在都活在她的心灵里。
但是,当我用眼神示意她站在我的面前,以便让我为她画像时,她微微一笑,说:
“我这么疲劳,怎好站立呢?你责怪我吗?”
仅过片刻,她立即不好意思地说:
“可以的……我将尽力而为。你就下周来吧!”
照这样,希望是有的……也需要我要对她进行筛选,将她那至美真实表现出来。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22日
我的心肝:
亲爱的,每个人都有两颗灵魂:人服从其一,违抗其二;珍惜其一,忽略其二!
玛丽呀,你就是我当作宝贝珍藏的那颗灵魂!
你就像我乘凉的绿荫!
你就像一颗无瑕的珍珠,属于想望你的人!
是的,每当我悲伤叹息,遭受欺侮之时,你总是属于我。有多少次,当我险些被撕裂时,你赶来救了我!
你常信步在我的血液里……常为我指路……你总是这样……我就这样爱上了你。
玛丽呀,每个人都两颗灵魂!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5月27日
我终于赢得了萨莱·布朗哈德!
虽然我昨天为她画的那幅肖像歪曲了事实,在她的年龄上做了假,但那幅肖像是成功的,至少可以让我说,那是我的一次胜利!
我使她获得了昔日的青春秀丽……是的,昔日的青春秀丽。但我胜利了,肯定了我是一个真正有能力的艺术家。
不过,假若我和别人合作要有与她共事的那种遭遇,那么,我最好弃离艺术而走上外交之路。
她希望让我离她远一点,以便看不见皱纹!但我还是看见了皱纹!
之后,她再三要求我宽容宽容,我便抹去了折叠在她脸上的那道皱纹……我果然宽容了!
之后,她又苦苦哀求我把她的嘴改一下,于是我把她的嘴画小了;其实,我原来就把她的嘴画小了!
萨莱啊,要让她满意是困难的,理解她是困难的,选择她作为朋友更困难!她性情尖刻,神经过敏,心喜奉承……想让人们像侍奉女王那样侍奉她,不服从者自然该死。
昨天,我摸了摸她的底。但是,我借助耐心的保护,与她进行了合作……也许她喜欢我了,因为我向她展示了一个梦。当我与她告别时,她向我伸出了手,我吻了吻她的手。
叙利亚的自治问题,缠绕着我们当中每一个叙利亚人的头脑。我们将最终获得自治,除非土耳其在玩弄它的故伎……那时候,我们将无从选择,将被迫与它为敌。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6月3日
玛丽:
人总有个崇拜的对象,而我却有两个——你和上帝!
我就像大海那样说话。我的生活不像许多人的生活那样是一片沼泽地!
我引颈遥望,以期待到与子孙后代比试才能之时。我的灵魂紧握着天绳。
我的崇拜无须乎毕恭毕敬、离群索居和孤身独处。
我的祈祷是发自心中的歌,轻飏直升飞至上帝的宝座,纵使浸透着悲泣、号丧与失声痛哭……上帝使我的肉体成为我的灵魂的神殿,必定会使这个肉体清纯洁净,以让其与居于其中的女神相匹配。
我虽离人们很近,却又是那么远哪!我虽离人们很远,却又是那么近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6月10日
你要知道呀,玛丽,我几乎去了巴黎。
叙利亚人将在那里举行会议,有三十多位代表参加,讨论政权事宜以及我们期望从独立自治中得到什么。
要求我和迪亚卜代表海外侨胞。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但我相信与叙利亚委员会讨论之后,在任何事情上都达不成协议,而且我与他们所设想、规划的相距甚远。
费用全由他们支付,我只管替他们说话,表达他们的想法,暂时地闭上自己的嘴,关上自己的思想之门!
既然我的思路与他们不合,那么,我也只有拒绝,以免良心承受谄媚重担。
迪亚卜责斥我发疯,别人也说我是痴呆,那么,我的疯癫就是无可争议的了。还是让我独立于他们之外吧!
玛丽,我们何不一道度过几日呢?我渴望着!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6月28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每年都在“西意拉”采月桂树叶。我真想给你捎去些桑葚,那一串串的果子漂亮极了……
这种月桂树叶粉碎之后,芬芳四溢,就像酒散发出的馨香。
这种树垂下的叶子就像一颗颗心。
我之所以给你寄这种月桂树叶,因为可以把它做成花环,戴在你的头上;这心一样的叶,我把它寄给你,因为它可以使你的心平静!
亲爱的哈利勒,我已经摆脱了桎梏,获得了解放,而且也已远离。但是,你不要躲避我,也不要提防、戒备我。我不能与你一道工作在你的沙漠里,也不能伴你旅行,更不能与你一道翱翔在你的天空中。
你那不可抗拒的痛苦,原本是神光的闪烁,那光神的额发借助于生命而抖动。
我遭受过困苦,我喜欢困苦。我的道路是一条光荣之路。因为你是我的视线正向,又是我的目标和愿望所归。
亲爱的人儿,望多保重,你拥有全部权利,星星比虫子可贵。我有一个希望……希望你了解我……我盼望自己拥有的东西,也盼望你拥有它……我希望你了解我。
我多么想你,然而必不可少的接近是理解的接近。
我希望用意志和愿望接近你,其原因是很多的,但我仅仅说出一个原因就够了……那就是我爱你。
我对自己和你以及上帝都是这样说。这是一种将我们与上帝系在一起的情感……我就是一种像锅炉一样沸腾的情感!
现在,你要听我的声音,不要说话,就像我每天夜里对你说过的那样做。
你就像孪生兄弟那样做。
上帝令你日夜美好,使你幸福!
来自玛丽的挚爱。
玛丽
致玛丽 1913年7月10日
亲爱的玛丽,假若你心情抑郁,假若有一事使我忧愁悲伤,这是因为恶人的口舌无所不伤。那恶人背着你像猛狮一样攻击你,而与你在一起时,却显得像是及时雨。
灵魂里有模糊的东西……就像一杯白色的混酒……不过,你要知道,死神就是一杯混酒,我们大家都得品尝。
我们在恐惧中被创造出来,我们藏在洞穴里躲避暴风。
因此,在飞鸟那里有我们在人类中找不到的诚实与光荣。我们生活在我们制作的法律束缚之中,而鸟儿则与大自然的法规生活在一起;那法规是使地球自转又绕着太阳运动的造物主倾泻出来的。
模模糊糊……每一种东西都是模糊不清、奥妙难言的……就连你我的关系也蒙上一层模糊之物,尽管你的心神与灵魂全都开放,但我看着我,常常觉得模模糊糊。
不过,你忠实而不欺骗,亲近而不疏远,诚爱而不反叛!这也就足够足够了!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7月20日
她再三要求我去看她,我说她想了解我的个性及我在想什么。
我曾做梦……
当她来到时,我难过地瞧了她一眼,悲伤地喊道:“我的好朋友啊,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她说:“啊,你怎么这样问我?怎么啦?我生来就是个坏女人。天生如此,我将生存下去,我将死亡!”
我还做过一个梦……
她说:“你高兴欢快吧……我知道你与他的关系,你佯装你爱他,想用这个办法使你俩之间的友谊关系不中断!”
我一阵哈哈大笑,笑声冷酷可怕,我的周身因之战栗颤抖。
在我的眼前,天地一片漆黑、狭窄,自觉简直容不下我。
我在做梦……
当我醒来之时,我连声赞颂上帝,因为我是做梦!
那个恶魂访问我了吗?
我战胜它了吗?
我该为自己的胜利而自豪吗?
玛丽
我母亲的面孔和我民族的面孔
致玛丽 1913年7月25日
亲爱的人儿:
你的梦使我感到高兴……上帝在你的心中放置了一团借知识和美燃烧的圣火,你不要熄灭它……不要将它埋在灰烬下。
你像从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流淌在蜿蜒曲折的谷地——流淌在我的心的谷地里——然后停下来,在我的心灵深处形成水塘或湖泊,平静闪光的水面可以映出星辰日月之光!
不爱你的人是背叛者……背叛者是不会为你画像的。
我将为你画一幅传世肖像!
我将画出你的心灵和你的情感;每当我静静沉思时,我便会看到你的心灵与情感!
力量是多么美呀!我很健壮,令人嫉妒。我吃得多,睡得少,工作勤奋。
贵人哪,我的口舌为你高歌。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3年8月1日
他说:“你的皮肤是棕色的!你丰满起来了!你变得水灵了!我看你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近来一段时间,他写了多少东西啊!狂人的话在增多;当他七十岁时,将把那些东西寄给我,让我读之。
他用阿拉伯语和英语向我朗读了《自尽者的内心独白》和《掘墓人日记》……有一祭司夜里起来去献祭,受伤的魔鬼谦恭、柔顺地呼唤他;祭司拒不答声,魔鬼这才说自己是魔鬼,是祭司错误的基础!
紧接着,他微笑着说:
“你知道他们在叙利亚把我称作掘墓人吗?”
中午时分,工人们一大群一大群地涌向餐厅。他说:
“奴性游行……富人之所以是富人,因其用钱掌握着工人的命脉……还控制着生育权,因为女工不生孩子……资方应该慷慨,工人不是奴隶……人是性欲的奴隶……性欲占了上风,孩子便被创造出来!”
在另一场合,他高声说:
“我希望杀死一大部分人,免得生出来类似品种、素质的后代。”
我说:
“你去杀死他们行吗?”
“我非常高兴而为!”
“你曾经杀过什么吗?”
“是的,我打过猎……杀过鸡,宰过羊。”
但他都见不得血,又如何去杀什么呢?
玛丽日记 1913年9月1日
我承认——承认是一种美德,即使他责斥我能减轻负担——金钱和时间是最沉重的负担。
我给他钱时,我说我买了他……买下了他!
我还说,钱是没有什么分量,是瞬间即逝的东西,我把它当作丢弃在角落里的废物……超过我所需要的钱财,我觉得它不属于我!
我把我的馈赠视为不要补偿的礼品。
证明便是我不管金额,忽视数量,直接从我账中划出。
毫无疑问,我想让那些钱作为助学金。人们应该对青年尽这个义务,不能让助学金成为鞍鞯或笼头。假若有可能,而且哈利勒也乐意,我会收藏起他的全部画作,因为对于我的心来说,那些画比金钱更加可爱。
我真的乐意了,我也真的拿到了那些画,以便将之保存、保护起来,也将那些贪心者赶得远远的!
哈利勒爱得慷慨大方,但他却谨慎小心,宁愿防守而不去进攻,拧要怒气冲冲的自由,也不要丰腴绵软的奴性。
一段疏远之后,我们又诚心相待了,我对他讲了金钱的故事,我看到他高大雄伟……我看到了他那不肯苟且的心灵和他那了不起的思想……我还看到了他那搏动着的充满高尚与挚爱情感的心。我吻了吻他的面颊,说:
“嗨,哈利勒呀,你多令人敬佩!你是关注人类尊严的一座强有力的大山。如果没有你,我会身遭火烧。如果没有你,我也找不到保护我心神的盾牌,也找不到保卫我的手臂,更找不到为我慷慨奉献的心!”
他满怀怜悯与感激之情,亲吻我——我仿佛在梦中——就像上帝亲吻抱在怀里的孩子!
致玛丽 1913年9月12日
玛丽:
我思考还是没思考呢?
一位老友造访了我。一位女访客,你不要生气!这种流行性感冒与我之间已建立起密切关系。相互间已达成完全谅解。我们不能严肃、庄重,因为严肃、庄重为高昂的代价所拒绝!
不要告诉我妹妹,以免她担忧害怕。
我已禁止自己工作。假如我用头脑工作——闭目沉思——我也是思考我的《疯子》。那是我喜欢并敬重的《疯子》;虽然它有请愿书的印记,但却是我获得安慰的根源;每当我生病时,我必去那里避难。在这个用奇特武器武装起来的世界上缺少武器之时,那还是我的唯一一件武器!
感冒无论到哪里,都是令人责备的。但对我来说,那倒不算什么让我担心自己面子受损的事!
玛丽,善于忍耐之人乃人中之俊杰。忍耐是一把值得称赞的六弦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9月18日
我亲爱的玛丽:
“女访客”在体验了爱和怜悯之后走了。我的病和疾消退了。我正在复元期中,虽然我还很虚弱……毫无疑问,轻松消灭了酸软,复元战胜了死亡……我的身体将得到休息,但我的头脑却根本不可能得到休息。
我总是像鼹鼠一样不停挖掘,不是常在好地里,因为鼹鼠是盲鼠,有时泥多,有时污水多,我感到厌倦乃至恶心,埋怨自己手忙脚乱,无休无止。虽然如此,我的口却难以描述我对上帝的感激之情。因为上帝使我的心变成了那只小鼹鼠的家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9月21日
亲爱的:
你不能对我的脆弱视而不见吗?你不能宽谅我的弱智吗?
或许你不愿意让自己大发雷霆?
请不要对我表现出的才智低下而生气。人有时才智少,有时才智多,而我也是人。
玛丽,我厌烦了这个家。我难得离开它,我好像笼中鸟。今天阳光灿烂,我也许到公园去,坐在那里注视人们的活动,观察人们那被疲惫折磨得憔悴不堪、被丑陋征服的面孔。
丑陋世界对于常在的美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因为无瑕之美会消除美的意义。
我需要丑,致使美在我的眼里有其特定涵义。
我看到了丑陋——我看到愁眉不展、没有灵魂的狰狞面目,既没有漂亮可言,更不见秀丽存在。
欢乐又是多么需要忧愁啊!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8日
我亲爱的玛丽:
在过去的三个星期里,我整整活了一生。我渡过了大洋,现已到达一块新的土地。
热爱生活的人,为什么如此贪恋尘世呢?
我将带着颜料箱和墨水瓶,到一个地方当隐士。真正的隐士索居荒野以便发现自己,而不是为了失去自己。一个人可以在任何一个地方找到自己,然而他在大城市里不得不用利剑劈路,才能看到自身的影子。
我每天工作不宜超过几小时。工作之后,需要休息、宽舒和宁静。因有许多事缠心,我厌烦了工作,许多时间飞闪而过。有一种思维方式,或者更贴切地说,为了证实存在,不向人提供任何体力劳动的机会。
《诗集》最近就要出版。我今天修改了校样。修改校样的确是最令人厌恶的工作,可是世上还有比仔细研究考证你那死去的灵魂所留下的作品所造成的烦恼更令人厌恶的工作吗?发掘坟墓倒没什么难的,而考证古物却是失魂落魄的难为之事。
我的新书正在装订。他们劝我推迟上市时间,以便为前一本书让出销售空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26日
昨晚,我害怕得要死。我在两封电报中度过的三个小时,是我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光,令我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我收到你的第一封电报时,立即带上轻便行李,开始来回走动。当时时针指着十一点。火车是一点钟或一点前几分钟开出的。我想向你谈谈我内心里的忧虑和恐惧。
那电报,我读了一遍又一遍。电文里的“正在好转中”给了我一种预示……于是我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些许平静的思想将我的焦急情绪转化成了怀疑。我是星期五收到的你那封电报,给了我另外一种预示,我的感觉稍有不同,即使我的恐惧心理并未减轻!稍后,我给你发了一封电报。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我担心的是你病了,却又把实情隐瞒起来……
你微恙不适之时,我正在314疗养院。我在那里,打开了人们的眼界,引起了纷纷议论……进314疗养院必走门口,而从那里出来,人也不能从窗户飞出。
在收到你的第二封电报之前,这些想法一直在我的头脑里相互搏斗。第二封电报减轻了我的思想负担,将我从满是疑团的坑里救了出来……我立即上床,和衣而睡了。
现在,我感赞上帝使你近于痊愈了。我将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将不允许自己在那字里行间阅读,虽然那是十分必要的。
我在阅读中度过了多少年啊!这是我习惯中的一种动脑习惯——当人们和我说话时,我听到的是他们没说的话语……当我读书时,我看到的是他们未曾看到的东西……
但我答应你,在困难时刻,我不再读你字里行间所包含的那些东西……我只读你写的那些,相信你不会隐瞒事实真相,不管是怎样过去的!
你如不来,我就去波士顿。但我期望上帝让你来,亲爱的!
请莫怠慢!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0月30日
头脑在学习新东西,而心还在顽固地实行过了时的旧法规。我的生活是先人们过的那种生活的一种新模式。
你开始解释对我说的那些事情,这是为什么?我理会话中精神,难道你不相信我的理解?
还有一件事,我想说明一下。我希望……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很敏感,我很快就会感到悲伤的。匕首要把我刺伤,而用拳头制成的刀子是伤不着我的……粗暴的话语和锐利的目光会使我保持警惕,但铁手是无害的。
不反映我的真实情况的东西,会自动被抹去。你只管平心静气。因为你的好朋友不是浮在牛奶面上的奶油皮!
你说你将于11月8日来这里,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将享受美好时光,享受长长的一段美好时光。
变为生活所爱的人儿,再见!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1月2日
我亲爱的:
富裕安乐因土地利用及其产品分配而来得轻易。但是,分配制度的混乱是个巨大的灾难!
我不认为他们会公平行事,相反他们会背道而驰、背弃真理。凡事公正处理,才会赢得人心,如同遇事以怜悯为怀,方得上帝欢欣。
因此,同情以若干耗尽生命者,尽力帮助他,使他从跌倒中站立起来,这样的人心存怜悯之情,身近造物主。
我之所以说这种怪话,因为我近两天看到的事情使我心中充满怒气……我看到了贫困,我看到了受凌辱者,我看到了遭贬损的赤贫……我看到一个被杀的人,躺在人行道上,鲜血从他的心脏流淌出来,我看到他的衣衫破破烂烂。我说:
“这就是被贬抑的贫困!”
我的思想常常来自我的视觉,而我所看到的正是希望路上的绊脚石。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15日
亲爱的哈利勒:
眼睛只能看到部分,因为它是身体高部位的哨兵……你不要抬高目光,也不要压低它,不要仔细打量人类,也不要留心观察……如若不然,你必遭灾难。
你的使命夹带着欢乐而来……之后,令我心烦意乱……你那模模糊糊的形象出现在你的话中……你的话在呼唤着你!
我的一半在这里,我的另一半在那里;我想乘上火车,以便使两个一半合一。
当我到达之时,你不要说话。我在听你说话,你有什么必要开口呢?你不要微笑,因为我已看到你的微微笑容……
我希望的是成为近人!
财富都集中在你那里,然后化为光芒从你的两眼里放射出来。眼睛透露出你心底里的秘密……你的眼睛能言善辩,并讲着一千只伶俐口舌讲不出的话语!
纪伯伦,为了一件你所深深谙熟的事,上帝已经举荐了你。你要好好珍重自己,不要忽视自己……你要珍惜自己的时间,不要白白浪费它!
上帝已把你荐举给光辉大业,你要当仁不让,受之无愧!
我为你祈祷祝福!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16日
上帝赐予你吉祥如意,将你奉为神圣,使他给予你的荣光久在长存。我已收到了你的信,其中有关于病的苦诉,我没把此事告诉玛尔雅娜,只有我自己暗暗悲伤难过,担心我所散布的恐惧情绪就像你的病引起我的那种惊慌。我自己感受到了所面临的痛苦,仿佛我就是病人。
每当我历数你的负担时——你那令人精疲力竭的工作,你的两种艺术,你的两种语言,躲在黑暗处的不义者的攻击,你的孤独,家中没有贴心人——我的钟爱之情便加倍增长,禁不住泪水潸然而下。
念上帝将我从梦魇中拯救出来,我的心神方才得以轻松安静!
当我念及上帝,并且看到他的伟大存在时,我便如释重负。
当我提及上帝,看到那无可挑剔的巨大动力存在时,那美妙的场面呈现在我的面前,我感到欣慰万分。
纪伯伦呀,你是属于上帝的,你是上帝的先驱者之一——你是在过去为未来而创生的。
今天你所写的是一些零星的见解,将来可结为论集,因为未来的人将学习如何看、如何听和如何读。你的工作不仅仅是诗,也不单单是绘画,你的作品就是你……你就是你的作品!那样一天即将到来:你的沉默与你的著作一道读,你的黑暗成为你的光明的一部分。
我爱那个我已开始看到的未来。那是浸透着上帝意识的荣光。那是与上帝永存的乐曲,那深沉的乐曲的回声回荡在万物之间。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27日
哈利勒·纪伯伦,
一个亲切的名字,
这是致谢的日子。
真的,哈利勒,真是致谢之日。
真的,哈利勒,我明白。
我打内心里明白你的最大愿望……你愿意独处幽居,你愿意单独与你的灵魂在一起。
就是两个人在一起,必然发生的事情难道不会发生吗?心不为相见和离别而激烈跳动吗?
再说,相见和离别,都会引起周身颤抖的!
那是必然要发生的事!离别常常持续很久。但是,对于我和你来说,不论离别的时间多长,新哈利勒与新玛丽之间的相见总会一再发生……两个两个地,三个三个地,四个四个地。
像这样反反复复!
今夜,夜已过去,东方尚未透出黎明曙光,我还在床上躺着,头脑里忽闪出一个念头:
“亲爱的哈利勒为什么不去古巴修养一段时间?”
“花上八十美元,在百慕大242小住两或三周。哈利勒,你去吧!上帝要你去的!你行动吧!”
“你好好想一想,动身吧!这次旅行对你,对你的心和头脑都是有益的!”
“你不要多为我想,不要生我的气!我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情人着想的钟情者!”
玛丽
致纪伯伦 1913年11月29日
我亲爱的哈利勒:
我是多么忐忑不安!我的心被忧愁缠绕。我为你担惊受怕,心似火烧,肝胆俱裂。
你去百慕大休息一下吧……我希望你去那里静心生活一段时间。你必将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回返。
你去吧,把你的忧虑和惆怅全丢在你的房间里。上帝想让你那样做,你就照上帝的意愿行事吧!
你已做过,或想做的,或认定的每一件事——证明你对我的爱——均使我内心充满欢乐……就让我在爱的激励下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也成为你快乐的源泉吧!
我不要他人替代你。我很满意,你充满了我的心。你迷恋上了我的心。岁月啊,你不要过去,不要让我觉得你好像是梦,我宁可啃石头,也不愿意让你走!
玛丽
致玛丽 1913年11月30日
我的灵魂伴侣:
上帝啊,亲爱的,你多么美!玛丽,你的心多细,想得多么周到!那正是你的文雅、聪慧、精明所在。
你为我尽心尽力,支付一切,可是你还是认为自己什么也没有做……
你把我藏在你的心里,同样我也把你装在我的灵魂里。你反映了我的思想,正像我反映了你的思想!
你是我的灵魂的一半。上帝呀,你是多么美!……
我找不到去百慕大或古巴的理由。我的健康状况良好。如果有必要以空气换空气,那么,休息疗养所还是很多的。
我不需要换空气,也不能把我头脑里的思想换掉……亲爱的,我迫切需要的是你,需要你那浓荫和你那卫士般的灵魂。
玛丽,请相信我,我真怕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怕你使我对你的痛苦一无所知……这种想法使我痛苦不堪,尤其是在漫漫长夜。
玛丽,你会怪我犹豫不决,说:“我看他在克制自己,想的是要那么多钱……”不,不,不!你那双天赐之手给予和赐予我的太多太多……慷慨地给予了我以真正的生活!我知道,我所犹豫的是开销造成浪费奢华之时。
亲爱的玛丽,现在我将重读你的来信。反复读之,便会多次为我心中增添力量。
你要知道,你要知道,假如我说话时用另一种称呼呼唤你,那么,我就把你称为:
“喂,喜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2月7日
我所爱的你:
你的心里有怒气在翻滚吗?是不是因为我没去百慕大使你失望?是否因失望而感到不快?我为你祈祷,但期你做个好梦。在冬季,雨云浓重,我周身充满活力,而在夏天却不活跃……再说,我在一个自己不熟悉的地方,我的天性便失常态,一旦远行,仿佛觉得将真实的自我丢在了身后!
我试图了解你正做什么,但徒劳无益。我现在还是不了解。我多么想用安稳和平静心态战胜自己的情感!
你不想说吗?跟我谈一谈,祛除我心中的忧虑与烦恼,给我的心灵注入没有恐惧的全新感觉吧!
或许我要去波士顿,和我的妹妹一起度过十天光景。在你起身去南方之前,有希望在那里见到你吗?
亲爱的,不要抱怨我的疾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3年12月19日
我所恋的你:
星期日一早,我将到波士顿。你若愿意,我与你共度午后时光……我在星期日中午一定和你联系,我的心的另一半,请等我和你通话……和你共度的时辰多么甜美呀……我喜欢与你对坐说话……我深爱两颗灵魂亲切交谈!
玛丽,我俩之间有一种灵魂的私语……我早就知道这一点;如若不然,怎么会有那样奇妙的相互理解呢?我又怎能知道你的内心所思,你又怎样了解我的内心所想呢?如果没有这种灵魂上的无声相通,这一切又作何解释呢?
你不是说过,你能在遥远的地方和我说话吗?
我不是也说过,我能打遥远的地方和你说话吗?
这不是灵魂与灵魂交谈吗?
是的,我坚信我俩之间的联系是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你我两颗灵魂之间日夜都在相互唱和,亲爱的人儿!
星期日相见。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1月17日
喂,谢赫243!喂,我的朋友!蒙天祝福的哈利勒!我度过的这一周的日子里,我的目光总也不离开你的巨大照片……洋溢在我内心里的欢乐,用我的语言是无法描述的。
我把表丢在桌子上了吧!你若发现了,就把它放回我寄给你的金表的盒子里。这是我常想的一件事——假如我把我的表送给你,那么,那只表就不会和我的衣服一道倾倒出来。因此,十五个月以来,我一直没有带着它。此外,我喜欢大而价格便宜的表。
我自己感到好笑,因为我将建议你去洗土耳其浴,它可以祛除体内的有害污物,促进血液循环。
哈利勒先生,我的心笑得多美……我的灵魂吻你多美……我爱你多么美啊!
把你关于创作的想法一一写给我吧!
不要让你的时间空过或耽搁,因为生命是短暂的,不要浪费分秒!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2月4日
爱的爱者:
我所听到的使我感到高兴……你写的词语会说话。你不妨举行个画展,因为你旅行需用钱……你应该走动走动,那是你和你的思想所渴望的自由。
我希望你在给予和索取上都是自由人。
你说我常常给予,可怎么不晓得你所给予的比我所给予的要多得多呢?
我从你那里得到了一千次脉搏跳动和一千个思想……我从你那里拿到了常人拿不到的东西……你又得到了什么?且慢,你拿到了什么呢?
我舍不得我的地位和我的地方,我不同任何人交换上帝给予我的东西,即使是她拿赤金来换取。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天上的秘密!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哲人们的金石。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光明与黑暗的真理。
我与你之间存在着信仰。
我信仰上帝,你所受的折磨不会给我的真诚信仰带来任何影响!
你的困难使我靠近你,你的痛苦将我和你联系在一起。请相信我,每当我想起你,我周身颤抖,就像发情期的女性。
我的爱在成长,成长着,不断成长着。
我的心希望什么又怕什么呢?我希望,我害怕……我希望你为你而存在,我害怕我失去你……假若我的心灵服从你,我定丢下工作,离开家乡,抛开……丢掉一切……跟随你而去。
顺致诚爱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2月8日
我的高尚爱人:
我想叙说一下你的信中所关注的事情。你的心在我的灵魂中创造了一个灵魂。我读你的信,只觉它就像源自生命核心的书信——就像生命之书——在大多时候,在黑暗的时候,当我被忧愁困扰而感到失望时,它便应时来到我的手里。你的信中总是夹带着那种为我们装点生活的日日夜夜的因素……每当我的心痛苦不堪时,我便感到需要有人对我说:
“快乐点吧……高兴点吧……对于所有的心说,都是明天,不论是颤抖的心,还是被剥夺的心!”
你确实做着这些事!
顺致至爱!
哈利勒
致玛丽 ×年×月×日
玛丽,我几夜未曾入眠。
我工作很认真……心气很高……如愿以偿!毫无疑问,成熟的果子是甜美的……亲爱的,追求是甜美的,成功是甜美的。这就是替我说情者。你是喜欢工作、热爱永恒的。
“瞎说……”你将会说,“纪伯伦在说梦话!他究竟在说什么?怎么这样不留心把词语散落开来?怎好不先选定意思,然后将之置于词句之中呢?”
这是你将要说的话。
我再回头谈生活需要。我不想要比现有的火炉更大的火炉。现用的火炉足够了,过暖会使胸部感到沉重,说不定还会发生呼吸困难。
我给你写最近一封信时,纽约人还被冻得上牙磕打下牙。这使我怨恨起老天来。
我希望……我希望……你往芝加哥写信,对火炉的主人说我们不需要了,并致谢意!
玛丽,你以你的灵魂高尚达到了众星斗以上的一个地方。你像智慧一样久居那里吧!不要下降……我如此爱着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3月1日
玛丽:
暴风雪席卷了整个世界,仿佛要将之连根拔起。风暴能把海洋和陆地连根拔起吗?多么奇怪呀!狂风肆虐,而画室却稳居避风处,平安无事!这里温暖洋溢,神魂平静,我甚是快乐。
亲爱的,暴风解救了我的心;
把心从琐碎事中解救,使之痊愈;
使心从那沉疴痼疾中痊愈,并保护之;
保护心免受鬣狗夜袭,使之足饮,
令心足饮透明杯中的美酒。
任何令人生厌之物,均不配与暴风交往。
暴风还在刮着,这正是我所喜欢的。
风暴令一切隐藏的东西兴奋。某种情感沉沦,暴风会将之唤醒。我的感官苏醒了,我的心在激烈跳动。我将投入自己的工作……她——暴风,紧握着我的手!
我发现自己已站在高山顶上,暴风在我的四周呼啸……我不知道,那里有像这样的地方吗?有朝一日,我能躲到那里去,以便把我的心变成画与诗吗?
现在,你和我都在工作。暴风唱着狂放的歌,跳着粗野的舞!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3月8日
玛丽……玛丽:
星期日,生命停滞,一片寂静!星期五是在福特·奥斯妮女士家进的午餐,菜肴丰盛,饭饱酒足,一顿享受……当我心境明澈、自由奔放之时,我感到十分幸福。当我说出我的思想中孕育的东西,而且所说的既无妨害、也没有罪过时,我亦感到十分幸福。
在我的心底爆发了一场强烈革命,我被它的烈焰带到了埋头工作之中。我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地绘画、写作和顶礼膜拜上帝。
玛丽,我如何描述令我着迷的东西呢?我常常乘着风翅高飞,以便见到天主……那时,我忘掉了痛苦,我像你一样,在我的心中变得高大,在我的感觉中变成了自由人。
我最近的一篇文章收到了所期望的效果。但东方的朋友们说,我发表了它,就是在死亡证书上签了字。
我不在乎!我的责任像阿拉伯人一样在于告诫,而结果握在上帝手中。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4月5日
玛丽:
每当我沉湎在绘画之中时,我总觉得我的灵魂徘徊在丛林与巨木之间。
亲爱的玛丽,我沉默不言,鸦雀无声。我努力工作,因吝惜自己的精力而入睡。我有时一连睡上十个小时。我觉得工作和睡觉剥夺了我的说话权利……一天天过去,我杜门不出……我不离开房间,只吃些方便食品,安心、自足地睡觉。
随着日子的推移,我心底那个修道士的决心更加强烈了。
生命是一部饱含各种可能性和无边无沿美好成就的长篇小说。然而人们是透明的薄板,他们的灵魂是瘦弱的,他们的话语是苍白无力的。
生命是一种力量,人总是鲁莽从事……然而生命与人之间隔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除非人把自己的灵魂捻得像螺丝一样。那么,人值得变成演杂技者吗?
我自己能够在矛盾的两端之间保持平衡。我能够在锁链的两端之间,在原始人与登至文明顶点的人之间保持平衡。原始人是本质的人,而文明人则是敏感人。但是,我在这里,在纽约,我总和普通的、有文化的、有教养的、有道德的人谈话——他们是空虚、脆弱的人!
这种人悬在天地之间——居于空中!简直是居于天堂与地狱之间的白痴!但是,这种人在他的摇摆荡漾的位子上,尽享清闲安乐;他觉得这种安乐舒适自在……对之爱不释手!因此,他不时微笑着。
两夜以来,你一再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我看见你与一个身材修长的男子跳舞;我看见你像鸟一样凫水。
你在咯咯笑着!你何不寄一张你个人的照片给我呢?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4月16日
哈利勒:
哈利勒·纪伯伦,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我和你一起参加今冬每星期三的传统舞会?这是最后一次晚会,也是最后一个星期三了!
难哉!蹦呀,跳呀,跑呀,跃呀!曲身……鞠躬……温度在升高,多么欢乐,多么高兴!完全忘记了两个小时的漫长,又伴另外四个人跳了一遍。
也许他们忘了我是你的朋友、你的伙伴和你的陪同。
我的所有日子都要陪同你度过……每当我感到远离你的时候,每当你那两只从高空往下看的眼睛远离开我时,我的心情总是闷闷不乐。
当我用两只肉眼观看,当我独感受微风吹拂,当我听到这颗自转星球上的喧哗时,我是多么的不幸啊!
奇怪呀,多么奇怪!你专横地占有吧!我是一个女俘,我的主人!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4月18日
我亲爱的玛丽:
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亲爱的,我是多么欢快!星期日我们将一起度过。许多天过去,我一直没见到你……我一定要见到你,以便观察或了解生活中的许多事情。
你来访之后的日子,总是那样清新,明媚,充满顺利,充满温柔、快乐和兴奋……那是纯洁、体面的日子……那是向灵魂表示好感的日子,那是值得赞美的日子……我知道:在那些日子里,我做了些什么,我没有做什么;我是什么,我不是什么;什么是那个,什么不是那个!
这都是你走后的事。
啊,我是多么欢乐……你就要来!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5月3日
称心如意的人儿:
星期日从你那里得到的祝福,已令我心满意足。我在短时间里生活了若干次。啊,我多么喜欢你!啊,你的灵魂多么高尚!你的自由和财源多么可贵呀!
你在任何事上都不拖延,仿佛你深知拖延等同吝啬……啊,你是多么值得称赞!
我独处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的那些话,仿佛那是诗,好像你是那位不让私欲诱使自己做坏事,以防自己的尊严遭贬损的女性,似乎你从上天的乳汁中吮吸到了高尚精华。
我们在畅谈中度过的如胶似漆之夜里,你我对坐把盏,同饮共欢。
你常常打开我的眼界,让我饱览一种新事物或多种东西,我又常常张口侃侃而谈……
我看到了真实的自我……我看到了是赤裸裸的自我,没有任何掩饰和遮盖……正是你使我的双手指向我的灵魂的闪光处。
我这就外出给你发信,吃午饭。我回来后即投入工作……和你一道!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5月24日
玛丽,你的温柔锁住了我的视线,你的话语将我俘虏……今天,在这天气晴朗、暖中微寒的日子里,我想着你。我很想到一个森林中去,那里没有人,也没有妖,仅仅有无数游魂,那里的惠风中夹带着来自你的吉祥!
还有书……和纸……
我只要轻快地一动,便深入进拥挤的树木之间,仿佛我决心实践我的心灵许下的诺言。
玛丽,我想着,当暴风突然刮起之时,你正在森林的中心,远离繁华地区,在一个荒凉的地方,你只能听见狼嗥,足以替代数十次震动你听觉的污言秽语。
人们及他们的话语多么丑陋!远离他们又是何等好啊!
我想起了暴风,还有比从运动中创造生命的元素更美妙的东西吗?
让我们一起到丛林中去,让我在那里和你交谈吧!我常和你在没有人烟的荒凉之地和你谈话。我所明白的任何事情,都会讲给你听。
我多次重复这句话。这话中没有任何夸张,而是确凿事实。
当时光肆虐时,我向谁诉苦?我向何人诉说灾难?当我的箭射偏时,我又向谁诉说我的苦闷?
向你……
是的……向你诉说……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8日
亲爱的玛丽:
我的心神将你赎回了,亲爱的玛丽。得到你的理解是无比幸福的。你是生命的施主。你像跟从人的伟大灵魂,不仅仅与之共同生活,而且为其生活增添新的内容。
我得到了来自你的幸福。这个世界不曾发现过像你那样慷慨施予我的先例。你——我对你说实话——就像从宇宙自然法则之外的天上降下来的奇迹!
我在《疯子》里说过,我现在还要说那些了解我们的人,他们会奴役我们的一点什么,或者奴役我们的某一部分。而你呢,却恰恰相反,你对我的了解,则是一种令人放心的可靠大自由。在你我相处的最近两个小时里,你把我的心抓在你的手里,用力挤出其中的水,发现那里有一黑斑。但是,你刚一发现黑斑,便将之永远抹去了,我变成了一个自由人……一个完全摆脱桎梏的自由人!
你在我的胸中点燃起了钟情之火。我洞察到你是一位修女,修行在某座山上的禅房里。我打心底里不喜欢那种居于充满玄妙之美地方的修士。
我恳求你不要鲁莽行事。一次修行,既不能使你的灵魂得到满足,也不可能解除你的干渴。你应该始终坚强,心态平稳,以便再一次成为修士。
月桂树叶和接骨木树叶散发着芳香,泌人心魂!造物主使你远离所有灾难。承蒙祝福,我的健康正在恢复之中。
你要想得到更多的爱,那么,你定会从我这里发现它。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3日
灵魂的爱人:
你是一座葡萄园。我的神魂为你而高兴,我的心田因你而感到宽舒。每当我想起你,我便看到生活是多么甜美,我感到生活是多么令人快慰。
今天,我正是如此——无忧无虑,充满希望,轻盈信步,看到大自然在微笑。
你就像我的双眼和双手。我到你那里寻找水草,我十分关心你,我也发现你十分关心我!
你像我的双眼和双手——你像我真实的存在,你像树木、岩石、苍天、溪水和高山,我们就站那山脚下。我们是实际的存在……我们是真实的存在。我们不是松鼠、田鼠、家鼠和猫头鹰!
我有时认为声音由下方传来,因为我在谷底,看山显得很高,又到很少人来的地方……但他们不看我,我也不看他们……山里常常传出人的声音,而那里却没有人。
我生活在巨石堆的夹缝之中——那巨石就像五指和手掌……我们本在岩石中,我们将之认作盗贼的避难处。
我每天只有当太阳西沉时才离开那里一次……我走到河边,下到水中,把我的桶灌满水,然后上岸。没有一个人接近我,因此我身不裹衣!
来的东西是何其多啊……都是我说过的那些东西,仿佛还活着的东西!
我醒来时,月亮挂在天上——但正值白天。丛林中挤满了骑士,他们三五成群地行走着,漂浮着,彼此叠罗着……有一队骑士,他们的国王便是哈利勒!
你是我们的手,你是我们的口。你能说出和画出我不能说或画出的东西。
上帝祝福你,上帝为你祝福。
顺致我的爱。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7日
亲爱的哈利勒:
星期日,我也进入了暴风之中——早晨,我坐在一架奔马拉的车上,那匹马十分强壮!在呼啸的风中,在濛濛细雨下,我沉思着……我想到了你,且看到了你!你常在暴风中与我在一起,多好的伴侣!
星期一,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我把那封信封存起来,因为那时我被悲伤所征服。现在心情舒畅了,我再次给你写信。不过,你是知道书信与说话之间的区别。
至少你与我同在最黑暗的时刻!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即使你没对我提及,也不曾想我。因为思想是我们的很小一部分。
我们都比我们所了解的多,尽管我们的相互了解还在增长。
如今,每当我想到你,面前的云雾便消散而去。我感觉到了美,也感觉到了温暖。
有时候,思绪万千……请不要认为我是思想的姐妹!
我想写,但我写不出什么。
高尚的灵魂,最可爱的人儿,我要多多给你写信,更多些!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7月19日
亲爱的哈利勒:
谷地山后的东方天空布满乌云。我真想到那里去,和你一道迎接暴风、雷鸣和闪电……帷幕垂落之前,有一件大东西将降下,我不会下去的。
属于我的日子所剩不多——那些日子属于我,也属于你。那是内心深处的时间,我看到许多人从你那里接受生活,因为你是痛苦的。我从火焰中看到了黄金——我看到无穷黄金,但不能用话语迎接而只能用心……那是一个遭受生产之苦的女人,你怀着无数的孩子,你,亲爱的,正滋养着这个“颠倒的世界”。
总有一天,你将得到永久的快乐。
你播撒了你的心,由你的种子生长出来的无数心将朝拜你。
几世纪后,你将遇见那些心……他们爱你,紧紧跟着你,呼唤着你的大名。
顺致爱……爱属于你。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7月21日
亲爱的玛丽:
我至死不离开此地,因它是永恒避难所,是记忆的故乡,又是你来访时的灵魂寄宿之地。
我不会离开……我将留下……因为即使你身不在,我也能看见你!不管我愿意与否,每当你来到这里,我还是允许你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你走时,我的灵魂总要哭泣!
我不离开……我将留下……因为你留在这里,不会离去!
有一天,我想到了虐待,好像你受了虐待。不过,你要知道,你是虐待了人的受虐待者,我是个横行霸道的人。
让我开开心吧!安慰一下因痛苦不知所措的钟情者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22日
亲爱的玛丽,邮差一早送来你的信,好像一早给我送来了光荣和功绩。我相信亲爱的不来访了。我感到我的心在用两条健壮的腿行走,欢乐上添欢乐,看不到我有另外的生活之路……你就是生活。
从所有不实在的东西中解放出来,是多么好啊!没有麻烦、难题的生活多么甜美啊!正是你把生活给我描绘得清清楚楚,即使我在梦中也看不到如此清晰的生活之路。正是你激起了我对生活的饥饿感。因此,有那么一天,我将登上一座山,你那引路的灵魂便是我的伴侣。
我天性喜欢沉默、静思。我心里有对我来说也是新奇的东西。我很想把这些东西倾注在各种形状的模子里。不过,我的这双手现在还并不急于行动——我忙于一切事……只有森林除外!
昨天我早晨出发,回来时已是初夜。
玛丽,当我们能把今世抛在身后时,那来世是多么精彩呀!我们要的是真正的世界——永恒生命的世界。
我们满怀青春豪情奔向那幽冥、日夜之后的异城。
就像我了解你那样的了解我,该是多么美妙!
你为我的生命增添了独立性。
你给我的生命注入了动能。
夜夜安好……上帝为你祝福!
顺致爱……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7月23日
玛丽,我做了一次漫长的梦中旅行。我看到了风信子和延命菊。我和你一起站在一个濒临大海的山丘上……
你用奇怪的声音说:
“不把它投入大海,我们是不会走的!”
我知道你指的是那尊巨大的雪花石雕像,即我们从地下挖出来的那尊阿佛洛狄忒244雕像。
但我回答道:
“我们怎能做这种事呢?那是上帝的至美造物,紫荆的痕迹仍然浸染着她的双唇,双眼呈天蓝色!”
你说:
“哈利勒,她是石与土的抵押物,多该被沉入大海,你不认为她是最幸福的吗?”
我悲伤地说:
“是的……是的!”
我们抬着阿佛洛狄忒……抬着巨大女神,仿佛她很轻,我们从巨石上将之抛入大海。我们兴高采烈,因为我们给它穿上了水做的殓衣!
那时,一群鸟儿飞在我们的前方。当鸟群飞近时,鸟群中突然起火,变成了飞的火焰。
你说:
“你不认为我是正确的吗?”
我说:
“是的,你是正确的,不会弄错!”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现在离开了大山,但我不是过去几天里的那个样子了。
在山里,我和你一起,经历了在灵魂小道上行走的实践。
我总想给你写信,述说我的所见所悟,但很可惜,我不能够如愿,因为我失去了表达能力,笔僵固了,墨水也干涸了。
我是多么需要你,以便向你谈谈我和你摘去面具之后的情景。
面具……就是我们在人群之中借以遮脸的面罩!它就是没有我的男友和你的女友的那个世界的面具。
在我的内心里,陈旧的东西已经死亡,全面地死亡了。我不认为腹中胎儿生命比那三年的黑暗更黑暗;我把那三年视为现在的阴影、鬼影下的生活。
三年前,我看到了海面……看到了海水泡沫……在过去的几天里,我理会、学会、精通了!
知觉与分辨之间的距离是多么大啊!
我的灵魂紧紧抱住你和你那有关阿佛洛狄忒的美梦。你的灵魂带着使我们两颗心产生疑虑的因素奔腾。
我打心底里知道——你也知道——我们很快乐!
我们不吝啬生命,但有求于生命,热爱生命。
我感觉不到时间,却感觉到死与生。在山里有很多东西,我只学到了一点点!
山与我们在一起……山与我们在一起……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8月7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周多时间。这里潮得厉害,挫伤人的锐气,消弱人的意志。无论意志自身如何奋发,但总是厌倦工作,懒于思考……就连精神也不听使唤了。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大多数都是生面孔。我喜欢和妹妹在一起,手足亲情完善无缺。
但是,人们总是不肯向我们施舍自由和安静。他们一批批来,说个不停,久久不肯离去。
寒冷也趁火打劫,跑来折磨我,令我痛苦不堪。因为天太冷,我难以逃走。
现在,我就把我的情况告诉你。有件事情使我心神不安,我简直变成了疯子。我看见许多人,知道他们满怀友谊,但我与他们坐在一起,与他们交谈,我感到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很想给他们以思想上的伤害。
每当他们奢谈时,我的头脑便感到惊讶,于是展翅飞去,不久又飞回来,仿佛我是一只鸟,腿被线牢牢拴着似的。我对叙利亚人是没有戒心的,因为他们胸怀坦荡,罕有诡计,他们不懂得花言巧语。在我看来,那种试图用自己的名声和小聪明把你拉向他的人,才是最丑恶的人!
我们应该一起多度过些日子。我下周去纽约,妹妹将与她的男女朋友们去农村游玩。
我将读你的最近一封来信,其中定有低声细语,还生着翅膀。
为生命微笑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2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真想躺在温暖的阳光下,在追求知识中做梦吟诗。
我真想做一餐美味,叫回那辆车,遇上众芳邻,睡上八小时,缝补衣服,采摘花果。所有这些,我都想做;若能做了,那该多好啊!
然而我那忐忑不安的心回忆起那比这种生活更宽裕的舒适生活。那是最惬意的生活,富足有余,充满欢乐,我在天上飞翔,飞上双子星,不再回来!
这里的生活是真实的。然而对于我和我的感觉以及我的意识来说,它是曲调混杂的音乐,或者也许它的份量被遮藏起来了……那里有天,或者近似于飘着云朵的天!
难道我是在说梦话?
沉思多么好啊!它使我感到欢乐!
它能保护我免受攻击!
思想……思想时而使我站起,时而又令我坐下,但它既不离开我的眼睛,也不离开我的头脑,因为你是力量的象征。哈利勒,你要知道,我的心是鸟的翅膀,它来去你我之间两次只用一个小时。
宇宙的创造者呀,为哈利勒指出一条正道。就让他以言行成为完人的典范吧!请把一切东西给予他,以便让他通晓一切!
哈利勒,每当我这样向主祈祷之时,我便接着说:
“主啊,求你保佑我们免遭灾难和失望之苦,让哈利勒成为主人吧!”
……
玛丽
致纪伯伦 1914年8月16日
哈利勒先生:
你的名字含有高雅、伟大的意思,有天赐之意,你就是上帝的忠实朋友。245
我感到自信我有两个固定的翅膀,你有两个可以展开的翅膀。我觉得你张开了自己的双翅,我们飞向我不能独自降落的地方,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你翅膀上的羽毛,和你的心一起飞向上帝!
在日落与黑夜之间,傍晚到来了。我行走在将生命馈赠给谷物的水渠之上。我的下面是绿草如茵的田园,那里点缀着座座房舍,还有像蛇一样弯曲流淌的大河,以及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色大路。
我的上方是高山峻峰和历史留下来的灰尘。
这就是你我在晚霞之美中最喜欢的——沙漠正与苍天挑战!
许许多多事情展示在我的眼前,你知道,太阳不仅仅是个火球,还是光焰和温暖。
你和你的天地就是这样之阔……你们相互作用,相互影响,你们把芳香播撒到我的心底。
同样把芳香播撒到大地上。我们均在太阳下。
现在,我在一切地方都和你在一起,真正在一起,而不是想象中……
你和我在一起。上帝为你祝福,上帝为你祝福。
顺致我对你的爱。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8月20日
供我借荫避难的女子:
盛夏酷热,令人窒息。夜间比白天还要热。我每天跑到树下,手里拿着本子,靠在树干上。我几乎满足于以干果充饥。
待在自己的房间不舒服,也不能工作。我的脑子在动,而肌体却瘫痪了。欧洲的那场可怕的战争令人目瞪口呆。可怕的战争剥夺了灵魂的清澈、平安和音韵。风中充满了痛苦的呻吟声,人只能呼吸着夹带血腥味的空气。
几年前,我曾对你说过,世界面临着一场万劫不存的残酷战争,你还记得吗?
我不是说过,欧洲已处在无底深渊边上,历史将因恐惧而发出惊叫声吗?
那时,我们正在研究近东事物及其与欧洲、欧洲宗主国、欧洲集团国之间的关系。
玛丽,可怕的战争正像磨一样转着。它将决定历时一百年内的人类和种族的命运。
但是,我相信这场战争将使世界能够探索自己的正确道路,为生活开辟一条新路,供世人行走。
某人对我说……某人对我说……某人对我说……他们无不对我谈起那里熊熊燃烧的战火。个个口齿伶俐,人人侃侃而谈,愤怒仿佛每一个人都被夺去了理智……你知道吗?他们对我说的话都很可怕。
人类是多么可怜!我们所有人都为我们的生命、财产担忧。
你要知道——即使战火炽燃——尽管战争带来摧毁性灾难,我也要信守自己的诺言,决不掩掩盖盖。因为我讨厌那种害怕眼睛和心控告自己的掩掩盖盖的求爱者。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9月11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只有到了你那里,才能摆脱疲劳纠缠。我的心酷似病入膏肓的人,一旦与你交谈,痛苦便一扫而光……对于我来说,谈话的辛苦远比死一般沉默容易承受。
虽然如此,沉默终究是隐藏的痛苦;只要我不提醒我的心神注意在我心底深处跳动的那种美好东西,这种沉默是会永存的。因为在我心底深处跳动的那种东西,能把沉默变成夹带着某种东西的沉默,变成与某种沉默和某种东西为邻的子虚乌有。
每当我知道要见你时,我总觉得你以大队人马占领我的精神世界开始。
我感觉你在,你就像蜂巢里的蜜蜂,我的心灵深处充满了一千个哈利勒,你在我的心底里唱个不停,点亮了我心上的无数盏灯。
只有你在时,我才能忘掉烦恼;只有想到你,我心中的忧烦才会消退。当我的双眼看见你时,我的生活才得焕然一新,换上它的艳丽服装。
你像光芒万丈的朝阳。我像一条河,河水正流近大海……也许你正是那大海!
凭上帝起誓,你已吸引住了我的心。我谨向你的朋友表示问候。我正飞向你的心中。
你坚持你的生活原则吧,不必过分悲观。你想要什么,只管说“来”,那东西就会应声而至!你说“来我这里”,无论发生什么情况,我定会立即出现在你面前……虽然好事鲜有,但这其中定有好事到来。
我是手颤动着与你告别的。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10月14日
玛丽:
你和我,我们都伴着这次世界大战生活。所有过着集体世间生活的人们,都像我和你以及欧洲各族一样,相互争斗着。死亡毁灭生灵,但它是一场并非不义的高尚斗争,其结果是奴隶主义锁链被斩断,由此他们停止吃自己的肉而变成人!
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界的各种成分每年都要宣战,相斗交战厮杀,有死有生。
每个冬天转化为春天的斗争,比人类的任何战争都更猛烈、残酷、痛苦。冬季一天中被摧毁的生命,远远超过人类所有战争中被毁灭的生命……
人类是由多种成分构成的,它应该厮杀,应该为所领悟的东西而死……那就是斗争和死亡,即大地里的一粒种子。
那些寻找永久和平的人们,无异于那些渴望永久春天的小诗人们。
人类正为一种思想或一个梦想而厮杀战斗。谁说思想和梦想只不过是一下积聚在一起,用自身制造这个星球的元素的一部分呢?
玛丽,欧洲的这场战争,就像冬天刮起的任何一场暴风一样,是自然现象,而不是摧毁生命的一场游戏。
古代民族曾为阿多尼斯246的死而哭泣,又曾为其死而复生而欢呼。
如你所知,阿多尼斯是大自然和田地之神。
今天,冬天到来之时,我们不哭泣;当冬天结束之时,我们也不跳舞。
我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他们喜欢冬天胜过喜欢春夏。假若我对任何一个在暴风骤雨的日子里感到幸福的人说:“你呀,没有心,你看到美丽的夏天奄奄一息却不在乎。”你觉得这话怎样呢?
假若说上帝是力量,上帝是智慧,上帝属于生命的潜在意识,他存在于这个星球上发生的每一次争执之中,那么,毫无疑问,他也存在于各个民族和各国的战争之中!他就是这场战争,他就是所有战争……他就是一位巨人,在为更加强大、更纯洁、更加高尚的自我而战。
世界的头脑是一切秘密贮库。世界的头脑不能独立于自己的躯体之外。躯体总是为延长生命而斗争,头脑也一直为延长生命和增加智慧而斗争。这就是被称为为死亡而战的一部分。
在这个星球上,任何东西的存在都必须为生存而斗争。每一躯体或头脑的运动,每一个海浪,每一个思想或梦想,所有这些及其以外的活动,都是为延长生命而进行的搏斗。
人们的神灵保佑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11月22日
亲爱的玛丽:
今天,我很好,但我却厌恶自己;我不知道,这种厌恶感何时才能消失?
我自感自己到了一个空无一物的地方。像往常一样,我心里有什么事,都是不会瞒你的。我已经立誓在长期奋斗之后减轻自己的负担,以便摆脱工作桎梏,为我画新模特儿作准备。
蒙特鲁斯先生有意主办画展,但他的这种愿望使事情难办了,令我处于不感兴趣的境地。他到来后,庄重地问过安好,待了一会儿才说:
“我们在哪儿?我们到了吗?”
他又等片刻,说:
“不要推迟了,我希望坚决办成这件事。你的成功是毫无疑问的,你就等着瞧好吧!”
玛丽,如果没有你,那担子重得定会压碎我的骨头……玛丽,你忠实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是慷慨的典范……你寄来了这么多可口美味……你寄来了这么多用品……你寄来了……寄来了……
但是,你确乎用这样的鼓励方式激发了我的能量!你提供了方便,令我的忧伤得以愈合,我便以罕见的活力投入了工作。
我沉浸在你的祝福之中,我定能按照你理想的面貌出现你的面前。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12月6日
指路人:
我走在黑色思考之中——七十五幅准备展出的画已经作完。
因为太累,我简直变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倘若没有信念支撑着我,我必倒下无疑。我是你的恩施所在。我已对你发过誓,你千万不要说:“他对我立过誓。”我祈求上帝让你食生活的美味,饮悟性的甘泉。我要说:“假若你已细看过,触摸过,并且已经爱上的话,那么,就让我这个人和你在一起吧!玛丽,日后的事情由你做主了!”
我已在我的心中为你雕了一尊偶像,我对之顶礼膜拜,并从那里获取灵感,侧耳聆听从那里发出的乐曲,于是你的奇迹便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不是幻想者……你每日都在更新恩惠。
你不问我想做什么吗?
你不问我为什么爱吗?
你不问我是否迷失了方向?
或者你没找到话题?
或者没有找到方式?
你是一位才能卓著的女性。我为我的佳运感到幸福,但仍不知足。
玛丽,人分两类,一类是建设型的,另一类则是破坏型的。你属于建设型一类;正是你使得我也成了建设型一类,我也在建设着。那永恒大厦永远伴随着你这样建设型的!
我爱你!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12月8日
我亲爱的哈利勒·纪伯伦:
如果没有你,我会终生烦闷,坐卧不安。纪伯伦,因为漫长的人生是令人厌烦苦闷的。你居于我的心中,我也就不厌恶人生了;你那柔嫩的枝条不会凋谢,我也便不会厌恶人生。你那可爱的人品,每当你远离我时,我看它成了一百个人;每当你走近我时,我看它变成了十万个人。
上帝和你在一起,上帝不会离开你。每当工作使你精疲力竭之时,上帝便用自己的爱呵护你。
你与你的工作,是同胞兄弟,你俩一道行走,一道播撒欢乐。我不否认你是串珠,每颗珍珠都放射着光芒,每丝光芒都传播着高尚思想。
凭我的信仰起誓,七十五幅画作同时展出在一个厅堂,壮丽非常。那将是永恒的日子,空前且绝后。你不要听一些蠢人的胡说八道,他们会动摇你的决心。日子临近,我正以激动得颤抖的心和战栗的身,翘首以待那天的到来。是的,我觉得有些担心;但那种心跳,我把它看作对你的推崇和称赞。我相信你在自己的画中加入了新的东西。我相信你的灵魂赋予画以耀眼光环,足以俘虏众人的心。
我要上床睡觉了。在我入睡之前,当我沉思时,我便看见你走近我的床,用你那细长的手指合上我的眼睛,并且说:
“亲爱的,合上眼睡吧!你只管放心就是了,我将实现我们向往的一切!”
纪伯伦呀,因为你向我的耳里注入了幸福之巅……你的画不就是乐曲吗?你的话不就是乐曲吗?我不就是那个被那些乐声将她与她的心分开的人吗?
你不就是那位将他人不曾想到的佳句和思想提供给我的那个人吗?
玛丽
致玛丽 1914年12月12日
亲爱的玛丽:
我心里有好多事情,但我已全部抛出,未加阻拦。
明天早晨,我将去参加挂画,午后会有许多人来看。
人们的看法将各不相同……一个说:“这很美!”一位女士说:“画家所显示出的落后和无能,那是不能原谅的!”
他们竞相打听我,我将不得不去,以便让他们看见我……让他们检验我!也许他们喜欢我这个人胜于喜欢我的画。
我今天去,明天就不去了。那些画,我已画完,我摆脱了它们,它们也离开了我……它们都已属于过去,由过去占有它们。至于我的存在,则全部属于现今和未来——我将从新开始。
这次画展是一个季度的终结。
那是一个高尚目标。
我决意睡觉了……好像我在说:
“我是自由人,自由人!我想睡觉……睡觉!”
我多么需要睡一觉呀!我将要睡觉了。你再来之时,看见我,将不会发现我的脸上有困意……你将看到一个已经卸下肩上的昔日重负,正准备承接未来重担的男子汉。
我们不一起共度礼拜天吗?
我急切等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4年12月16日
我亲爱的:
玛丽,请听我说。我为《至大孤独》一幅画定价为两千五百美金。我猜想此间没有一个人肯出这么大价钱购买一个无名艺术家的一幅作品。但是,我今日获悉,威尔逊先生愿意出钱买下这幅画。
我从各个方面考虑过这个问题。我和你都很看重这幅画,想把它保存下来。因此,我求蒙特鲁斯先生宽限我一段时间,让我在答复威尔逊先生之前,好好考虑一下。
为了实现我们将来的目标,你不认为我们应该投些资吗?再者,你不认为我该用画换来的钱建一个馆舍什么的,以便将我的作品适宜、体面地陈列在那里吗?
这些画与我的生命分开了。我从画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我将学到很多,我还将学到更多的东西,假若允许它们流传,并且要求世界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以便建造馆舍。我希望自己归天之前能看见这座陈列馆。
请把你的意见告诉我。收到信后,立即拍封电报来。
我相信你的决断的正确性。你将会深思熟虑这个问题,也必将开诚相示。
如果没有这种信任,我也就无望活下去!
苍天保佑你免遭一切灾祸!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4年12月18日
亲爱的:
自打晨阳东升时收到了你的信后,我一直在沉思。我读过你的信,意见与你完全一致!你不要回头,照你的选择行事吧!上帝助你成功。
那种沉痛的阵痛也正困绕着我。关于《至大孤独》一幅的殷切愿望,使我更加渴望了解成长在你心底,并且逐渐以艳丽色彩显示着的秘密事情——那成长在你胸间的秘密事情毁灭了我对针孔之见的坚持,我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坚信你就是正确意见的宝库之一。
你那自由的心灵正在变化着,我认为它已骄傲起来了。
就让你的心灵变化吧!我必将与你同行。
就让时代留在一种品性中吧!我们有何可忧虑的?!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1月2日
亲爱的玛丽:
这双软底靴很漂亮,我很喜欢。我简直不敢设想这样好的东西是专门为我制作的。但不巧的是,这双靴有些夹脚。我的脚的尺码是7号,而不是5号!
我想花二十五美金将俱乐部画廊的色调更换一下。毕格先生说,无论我投不投资,他们都要更换颜色。也许他并不乐意让我来捐钱。你能确定这一点吗?
他们待我们很好。我想同样善待他们,决不伤害他们的感情。因为像这样的捐款也许会触怒他们,致使他们抱怨我。
是的,玛丽,我们将在波士顿有个漂亮展厅。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1月18日
我是多么遗憾!我回了你的信后,竟然没抄下那首诗——我很喜欢那首诗,想把它保存下来。如果你乐意,就请把那两页寄给我,无论修改过,还是没修改。
那首诗就像纯美的清风一样吹到了我这里,我嗅到了那扑鼻的香气……它来到我这里,也使我想到我自身的最大的到最小的——最粗的和最细的。对一种东西的爱,来自东西的自身。因此,我想求它探索令我神魂颠倒的爱情和恩情使我欢愉、美德令我赞叹的女性。
我相信你将把诗寄给我。
现在……我希望了解一切,知道一切,以期心神安宁。
我爱你!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1月28日
可爱的玛丽:
我在睡梦中度过了过去的三周时间。我心里思考着我想做成的千百件事;我真担心被迫放弃之……我怕事未完成分别便会降临……我真担忧无奈放弃。你不问问我的情况如何吗?玛丽,我关心着我的那些梦想,忧虑那些梦想不能化为现实!你何不问问我的情况呢?玛丽,我常能捕捉到那件东西的影子……你不想问一问吗?
任何东西都解不了我的干渴。我过去听到那些赞美言辞,心神不免陶醉。但现在,每当我听到赞扬声时,总有一种奇异的悲伤感,因为赞扬使我想起许多我尚未完成,或者还没开始的事情。我喜欢——最喜欢——称赞我还没有做的事情……我知道我的这个话有些刺激性……我知道这是孩童的话语,但这正是我所想的!
夜对我的心神窃窃私语道:
“冬天里的草木不会转向过去,而会转向来年春天。草木的记忆不会回到已逝岁月,而是期盼将来岁月。假若说草木深信的是自己的明天和春天,那么,人类草木为什么不能确信自己的春天和未来岁月,确信能够实现的东西呢?”
也许我们的春天不在此生,而在另一生中。谁知道呢,也许这一生是冬天!也许春天在未生之中?!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2月2日
我亲爱的哈利勒:
我该说什么呢?
我久久地想你……思路不断——风停下来,周围一片寂静,我完全不在意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世间要发生重大事情了——我等待,等待着……不厌其烦,等待奇迹出现。
哈利勒,我继续和你那回归的灵魂在一起。鉴于你说出的那些话和你想实现而尚未实现的理想,我全身心地说:
“是啊……是的……”
一切事情的未来都像建筑蓝图,一切建成竣工的均属于过去,而目前的只是土坯。我们说我们喜欢建筑物时,我们喜欢土坯吗?
生活是一座未完工的建筑物!
我们所喜欢的是人类的基本难题。假如我们只接受这种解决办法——仅仅喜欢容易解决的问题——我们将发现现实确乎喜欢这种方式,那么,另一种爱也便不会存在,更不会长久和被人理解!
我所喜欢的未来在由你组成的事物之中。
哈利勒,你完全晓知,那未来——那种没有界限的东西——那是任意一件东西的图画,随时可以往上加色添美,而不是一件一成不变、人不能再进行处理、创造的东西。
那些画,现在在你的心目中已失去了意义。然而岁月会把它的意义再还给你。
那就像画,也像你,每个人都如此。
我想到大葱:那大葱是何等痛苦可怜!它那白白的茎被埋在土里,终日处于黑暗之中!这就是它的命运,这就是它的结局。
同样,我发现我的心灵和实体里的大部分东西,都在生命的神殿和庙堂中。我相信梦也如此,是神殿、庙堂的一部分。
你的梦多么美妙!你将会把梦想化为现实。
不过,那些梦比你画的任何一幅画都深刻——画和你的作品全在内——它们都属于你,而你不属于它们!
在高山上,夏日的疯狂达到极点,在有限几周内,奇怪的分娩就要发生。
你拥有高山的夏天,你带着冬天来到你的两个夏天之间。间隔时期最为宝贵,就像在工作和活动中度过的时间,我不认为时期一词预示僵止不动,而真正得到的是把活力转移到更深广的领域中去,更伟大的哈利勒将被更多的东西包容起来……那么,时期不是你的悲伤时期……更非整个你的悲伤时期。
你本来渴望赞扬,因为那等于对你那尚未达到目标、还没实现理想心灵的一种肯定。在那些岁月里,我没弄明白,真正的价值是赞扬那位本该用除了自己的两只眼睛以外,还应借用一千只眼睛看自己的人!关于面对我们的反应所发出的光,我多少都不了解。
我迫切需要你来限制思想,以免走到尽头。也许我依靠你,会壮大你而使我萎缩。但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拿你的天赋当作赚钱手段。你在一切利益之上。我只希望我的灵魂仿效你的灵魂,以便提高我的品位。我知道自己不是个聪明人,因为我是个崇拜者!
爱你的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2月9日
我所爱的玛丽:
你不仅明白我沉默和失去的时光的意义,而且把灵魂化成了其中的一部分。我的沉默之日也正是你的沉默之时。你远离我时,我工作起来是多么困难!我多么需要你呀!分离降临之时,我是多么惆怅!
在已过去的寒冷的那天,我去拜访了莱德尔。他的住所位于一条贫穷鄙陋的街上。他在贫苦穷困中过着第欧根尼247式的生活……他的生活是贫苦、污秽的生活……但那是他选择的,并自感满足。他有不少钱,但他全不在意,因为他不是地球人。他超越了自己的梦想。
我读了一首诗,不禁眼泪汪汪。他说:
“好诗……使我激动万分……难以形容……我配不上它……绝对配不上!”
久久沉默之后,他又说:
“我还不知道,你不仅仅是画家,还是位诗人。我去参观你的画展时,他们没有说你还写诗、创作。那位女士写信给我,信中谈到了你和你的作品。我想回封信给她。我写了数封信,但我都烧掉了。一个人在写东西之前,应该等待灵魂活动起来!”
他答应让我给他画像。他的头部很像罗丹的头,只是多了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难得的是十分上画。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2月23日
亲爱的哈利勒·纪伯伦:
我一夜未曾合眼,泪流不断。一夜之中,我都在仰望繁星,与你一起过着完美的生活;那生活,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之转化为言词话语和完美意识。
笔在我的手里抖动,每当我想写字时,一种无能感朝我袭来。我给你的信并非轻而易举就能写成,在我生活的某一特殊阶段,我必须征服我的心灵。这也并不是由于个人的原因,而是有许多不明因素,令我束手无策;我想弄个清楚明白,但往往失败,致使我自感卑贱、渺小,在生活中是个微不足道的人……
在写信时,我并不是一个有自主权的人……而是一个随行者。你收到的每一个词,都有一千种动力将之推向你那里。
现在,你不能给我画张画吗?也好让我把它放在写字台上。我非常需要一幅画。通过邮局寄来保险吗?你若应我要求而画,会给你增加许多负担和麻烦吗?
假若我把我心底所熟悉的每一种声音都描绘给你——关于《存在》这幅画在我心目中的价值,包括我要求的那幅画,各种形式展现在我的眼前,我便发现,我的头脑游在汪洋大海之中。但是,当一件真东西出现在我身边时,我便觉得温暖、自由——和我在一起的是我的伙伴……我的情人!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3月14日
我亲爱的:
好雨画出田园一片,随后又将之抹去。春天降临,明媚春光照亮了天空,大地遍洒春晖,满目鲜嫩葱绿。灵魂不能再守着如同四壁围绕的小房间似的肉体。
我蹒跚外出,去往花木繁茂的花园。
我每天都独自到那座花园中去,信步在它的丛林之间。
我每天都要到荒凉的地方进行探索——到既没有人踪,也没有兽迹的地方去。我在那里度过几个小时,直到白日的脸绽现出苍茫色,夜幕垂空之时,我才迈着沉重的步子,拖着我的双脚归返。我真想留在那里。旋即,我又拐向野草丛生的岩石地,在那里度过另外几小时,直至太阳光从光秃秃的树枝间消失,我心满意足地原路转回。
走路是我的一种享乐。我漫无目的地走去,或者手里拿着树叶,脑子里想着事情,口里嘟嘟囔囔着,周身打颤抖动。我朝你走去,与你交谈……不论你在何处,在什么时刻,我都要和你说话。这是我已获得的权利。
生活,既不是痴人讲的故事,也不是那种大喊大叫、发泄怒气的、不包含任何意思的故事。生活是一种思想,漫长而连绵不断。但是,我不希望与别人一起思考生活,因为他们把他们的头脑拉向一面,而把我的头脑拉于相反的一面。不过,人不能用很大的力气拉,以免自己的头脑被撕裂!
玛丽,这种相互吸引使我看到一个事实:我们正朝着同一目标前进。正是这一点,使我们彼此相互接近,故而对命运的孤独,我们从不急躁,从不恐惧。
我为莱德尔画了两幅肖像,其中一幅尚未完成,因此我不得不去访问他……可是,我给他增加了多少生活开销啊!我见到他时,他对我说他正在自己的想象力中作画,因为他的手疲倦乏力了。
现在谈谈在全美诗歌协会的会见情形……
那里挤满了人。我给他们朗读了我的《疯子》里的两首长诗……之后便开始研讨,讨论气氛非常热烈。有的人赞美诗作和诗人,有的人则对诗进行批评,还有人说那是一首不完整的残缺诗。
鲁滨逊夫人(罗斯福总统之胞妹)这样评论《我与我的灵魂走向大海》一诗:
“这是毁灭性的语言,系魔鬼所措之词,我们不该鼓励这种文风。因为它扭曲价值,颠倒道德标准,把人类降到了最低等!”
你是我的世界里的花朵。你是我的世界里的欢乐。你是我的世界里的祥和与美丽。我想与我那永不采摘的花朵一道升腾。因此,我现在就要外出走一走,对我的所爱道一声欢迎,以便观赏延命菊;那延命菊正是你在玫瑰科里的同胞兄弟。
是的,我将与你一道同行,好让我沐浴明媚春光。
我将手拿本子,用许多修饰得最美的话语与你谈心……上帝保佑你。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3月16日
亲爱的玛丽:
你寄来的这些钱,是为了按你喜欢的那样以我的名义存起来呢?还是你愿意在债上添债呢?
我的眼睛淌出了泪水——泪是泉水,倾自悲或欢!我已觉心中忐忑不安!
你既然知道我有足够数年花用的钱,为什么还要寄钱给我呢?
你已把我从活命的必需条件和为养家而奔波操劳中解放出来,为什么还要寄钱呢?
上帝慷慨造就了你,我感到放心、安稳。
我感到安稳、放心,正因为上帝慷慨造就了你。
我感到未来——我的未来——将也是自由的,摆脱了种种桎梏……我不会再遭遇贫困;饥馑不再会成为不断向我的躯体注入颤抖战栗的魔影;贫困已远离我,我再也不怕它了。
承蒙你的恩施,钱已富足有余。因此,我将把这笔款子用我的名义存入银行,以备你遇事时使用——仅作建议——也许事出意料,谁能知道呢?
我去模特儿那里了,我将埋头工作。
我想画一幅大画,它是七幅画中的一幅。说不定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完成这个系列——若能完成——它将是我的最佳作品。我可能将之命名为《神灵路上》。
顺致爱与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4月18日
我亲爱的:
是的,玛丽,星期六和星期日两天里,上帝的吉祥降临到了我们的头上。
我们关于过去的谈话,除去了蒙着当今和未来的面罩。
在过去的一段相当长时间里,我十分急于揭示过去的隐秘。这种焦急的根源在于既不愿意说明事情真相,更不乐意在隐瞒之后将事情暴露出来。
我多么应该勇敢地谈谈痛苦的感觉啊!
我已痛遭沉默之苦——沉默往往源于深深的受折磨之根——因为沉默本身就是深沉的。所有的人,或者他们当中的大部分,当应该开口说话时,他们却乐于沉默无言。像是一条一般规律,当他们用声音思考时,便把事情歪曲了。但是,对于我们来说,情况则完全不同,当我们从存在中洁净蒙尘的四肢时,话语使我们彼此相互接近了。
我和你都喜欢的那唯一一种沉默,从中诞生了我们的相互理解。它是不会长存的,因为沉默终究是残酷无情的。
亲爱的玛丽,上帝使你长寿永生。
哈利勒
《先知》英文手稿
致纪伯伦 1915年4月18日
亲爱的哈利勒:
在这一周里,过去的门闩在我的面前打开了。我回忆起过去所做和所说的——那是心灵的风暴,那是暴烈行动,粗俗作为。
我奇异地感觉到,我不相信你对我说过的那些美而少的东西和你不曾对我说过的那些美而多的东西!我满怀忧愁,但我知道我舍不得将忧愁转嫁到你的身上。我怎能把忧愁转给你呢?你又用什么排除忧愁,阻止它接近你呢?
因为我无知和悟性欠缺,只觉光明世界突然变得一片黑暗。
我所担心的是我玷污了友好关系,消弱了这种高尚友谊的价值……这种导致迷误产生的令人痛苦的感觉,才是最严厉的惩罚。
我问过我俩的心灵……起初,我没听见任何动静,甚至没听到最微弱的声音!稍后,我看到躯体从雾中显现出来,于是我知道自己的罪过并非源于心,晓得自己的罪过有了形状和化身,因为我尚未进入心中。
我们的生命——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是两颗最巨大之心的生命。我常管不住它,我也影响不了它,但它在渐渐地发生着影响。
但是,我为自己给你带来的挫折和使我精疲力竭感到痛心疾首。我感到痛苦,然而这痛苦对于我所做过的错事却无任何补救价值。
亲爱的哈利勒,我不认为我在为你写什么,而是和你一道在写什么!日子飞快闪过,因为这日子与你分不开,而是与你紧紧联系在一起,与你的存在合二为一。
上帝赐予你吉祥如意。
执掌爱情的人啊,我的爱属于你。
玛丽
致纪伯伦 1915年5月21日
哈利勒,我亲爱的:
只要我在畅想,你总是在我身旁。星期日的夜里,天近黎明之时,夜即将消失,东方将要绽现出一线曙光,你毫无可能地出现了,我感到了你的存在,似乎我要与你畅谈,向你求爱。
如果你因忙于什么事而不便到我这里来,我就去你那里,以便看看你的容颜。我将乘纽约的火车。火车于星期一午后三点钟驶离纽约。
这些天是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的日子。听到人们说心痛,我就感到心痛……我闭上双眼,为了不看那些丑陋的面孔、斜视的眼睛和不安的灵魂。
赞美上帝……上帝为你的名字祝福……上帝保佑你。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5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你信中关于我的作品的那些话,多么能代表我的灵魂啊!我所领悟到的东西使我感到高兴。如果没有你,我将成为一个多么不幸的折断翅膀的人呀!我有多少次想拿起笔和纸,写一写我对你的工作的看法,我想说你的工作是生命的形式,正在创造着生命!但是,我被自我遏制住了,而被遏制的底细与根源,我却一无所知。
你是领头人,你曾向我提出建议。我坚信着手做是伟大的,而完成者则是更伟大的。我们会见时,要详细研究这个问题……我们要对之进行提炼,我们将对之进行反复深思熟虑,找出它的内涵……我们不是要寻找那新的东西,而是要找被证实了的旧东西。
在每一种场合,在每时每地,我总是认为启示仅仅是发现了我们巨大心灵中的某一要素;那巨大心灵能看见我们不能看见的东西,能知道我们不能知道的事情,能感触到我们感触不到的事物……所谓成长不过是发现、洞悉那颗巨大心灵!
多爱的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5月30日
我的灵魂的兄弟:
你首先是我的灵魂的兄弟!
我称赞你,颂扬你,敬佩你。你是无人可比的,因为你的爱是天使用天丝织机织就的。
什么是爱情?这是个问题,我常常自问,也常常问你……我很少去问人们。但是,我求书为我说明,并且摘录了一些东西……难道那些解说者错了吗?
——这样的人是幸福的:他的爱情建立在美德的基础上,四壁用充裕的心装饰,涂着灵魂的华彩,用尊严和高贵盖顶。
——你所赞美的爱情,有可能令你心灵痛苦。每一颗灵魂所得到的悲伤,与那颗灵魂的完美相等。
——爱情是感激之情的开始。
——爱者,必遇事帮忙,甘尽义务,响应召唤,救助人心。
——话语是一阵风……其中既没有确定,也没有支持,而爱情则不是一种可以听到的语言。
——人类为爱情而创生,爱情是存在的精华,存在的唯一结局。
——在爱情中,确信(她不会很爱我)比害怕要好(我永不爱她)!
——了解乃爱情之母……明智就是爱情自身。
——爱情是一种多方面、多头绪的牺牲。爱情的含义是不注意别人……爱情的含义是重视他人胜过重视自己……爱情的含义就是一切及一切的反面……爱情是冲动和不足为奇,但纯粹的爱情却是受智慧支配的冲动。
——你的爱是虚弱的;为了解救心而逃脱爱也是虚弱的。
——真正无误的爱情是生命的果实。
——只有女人把她所爱的男人替换成爱情时,她才蔑视她所爱的男人。
我要说:“我爱你……我的生命就是你的爱情……假若没有你,生活该是多么无滋味!”
玛丽
致纪伯伦 1915年7月7日
亲爱、忠诚、幸福的哈利勒:
晨光初显在天空。我抬眼望去,但见你的身影出现在大风暴中。于是我说:
“这是哈利勒的日子!”
你的日子也显现在漆黑的夜里——黑暗与月亮之间有一张面孔;虽然如此,我并未将之当作面孔。因为那张面孔说出了上帝的话语:
“我正是如此……我正是如此。”
在几天里,在几个小时里,在几分钟里,在每一个时候,我都能看到天边有数座雪山,延首远望着天空,像河一样在流淌,或者像宇宙的灵魂……我们登上高原,但见苍天与大地就像闪电一样赛跑……我与云彩一起飞跑,像羽箭,或像瓦蓝色夜空里的星斗。当苍天和大地转回时,成了两个闪闪放光的深渊,酷似造物主的眼睛——那苍天是上帝的眼球,那大地就是上帝的瞳孔!
间或,我们可以看到旷野,旁边有云彩,雄鹰在那里盘旋翱翔。有一次,我看见一片高地在天空漂游,广阔无比,清晰透明,如同云雾,上卧着一座紫色的小山丘,活像梦中之花。
空虚和寂静有时就像坟墓——那是被淹没了的过去的坟墓,结局令人生畏——你知道,正是上帝腾空了这些地方,又是上帝让这些地方住满居民。
太阳播撒光芒,光芒就像种子,大地将光芒当作雨水饮下……植物的茎、种子、花和玫瑰,就像光之船上的海市蜃楼。球体的表面再次凸起的地方显露出来,土地变得平整光滑。
风与你邂逅相遇,就像清新的宇宙。
凭上帝起誓,在今天早晨,我才确切地了解了他,在苍天和大地脱去自己的衣服之后,我看见了他。哈利勒,衣服是一种装饰品,它会把真实遮掩扭曲!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7月17日
亲爱的玛丽:
我和所有生来渴望生活的人,都不想触摸包着其他世界的外表,无论是通过沉思,还是通过洞穿帷幕的感觉。我们的最大愿望是揭示这个世界的秘密,渴望水与酒的那种融合……这个世界的精神,尽管在不停地变化、更替、成长和发展,但只是一种普遍存在。
以往时代的圣徒,那些时代的大贤哲,很少有人能够站在世界之主的面前,原因在于他们没有把自己献给生活,而是仅仅满足于观察和凝视。
他们没有去寻找其中的一点……他们无意晓知其中秘密……他们仅仅满足于已经得到的和将要继承的。他们允许自己的灵魂屈从,允许自己的灵魂按照一种他们根本不了解的意志运动、呼吸。
智者和好人常常奔向一个目标——信仰——他们也能够找到。但是,信仰只是一个目的,而生活才是无极限的。
过去是目标的失却……那位智者希望成为一把笛子,或成为一支羽箭,或成为一只酒杯……当他的希望化为现实时,他便会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了上帝面前……变成了一个探索世界的人。他探索世界不单单为了自己,还为了那些想侧耳聆听的人。
玛丽,在你的最近一封信中,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艺术。那是寻觅到了这个世界并与之拥抱的神圣愿望的一种表达。这个世界,天然赤裸,没有丝毫雕饰。这是诗的灵魂,生活的灵魂。诗人们不单单是诗人,他们的心还浸透了生活的灵魂。
这些天很暖和,几乎要热起来了。我每天都要到花木繁茂的花园或树林里去,以便在林荫下乘凉。不过,我的工作减少了,不知原因何在。夏日的梦会削弱人的活力;尽管如此,梦和思想会以惊人的速度生长成参天大树。
愿你安好、幸福。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7月×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第一次听到和领悟到你五年之中反复说的东西。哈利勒,我伤害了你;我的这种伤害是不可饶恕的……你把我放在你的心的中心,而我却在那里用箭射你,摧毁你。
我没让你保持灵魂和心神上的孤独……我还为自己的行为开脱,说我为了让你在与我的交往中成为完全自由人;但是,每当你获得那种自由时,我便用匕首刺你一下。
我与你一起,就像一个人待在黑洞洞的房间,在那里胡乱挣扎,动则碰撞东西……然而这个房间本是你,而你碰撞的那些东西则是灵魂中最细微的感觉。
你本可用关门的办法拯救自己,但你没有自救,一个跌跌撞撞的盲人终于跌撞在门上,将门关上了。
我使你受苦了。我给你的健康和工作以及与人们的关系造成了不良影响,而你正处于生命的春天与巅峰时期。
我曾对你说过,在你的身边是多么甜美。但是,当我到你身边时,我却忘记了那种甜与美。当我远离你时,我思恋你如同乳婴恋母;当我走近你身边时,那种思恋感便消失了,仿佛压根儿就不是我的理想和希望。
深层次的秘密隐藏在看不见的勾心夺魂的嘈杂声中。每当我努力寻求认识真理时,我总是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你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再现重生,但我却舍不得让你重现再生。
不容置疑,我这颗愚钝灵魂同你交往是在同一颗崇高伟大灵魂交往。即使把话说满,我这颗灵魂也没有资格站着向你问安,将你赞扬。
哈利勒,无可争辩,正是因为我,使你吃了苦头。过错在我身上,我太冷酷,对你欠缺温情、怜悯。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8月2日
亲爱的玛丽:
万事在其中……安心之荫是浓密的……虽然很难将我们的心神从过去中解脱出来,但我们却不宜总是沉湎在过去之中……你和我,我们都能回头看看蒙尘的昨天,就像一个人看母亲的痛苦面容那样,眼见母亲吃力地抱着自己,又精疲力竭地将自己放下。
我们饱受痛苦折磨……我们在持续的煎熬中度过了五年时间。但是,毫无疑问,那是富有创造性的岁月。在那期间,我们得救了,带着伤痕走出了那个年代,但我们是带着两颗更坚强、更忠实的灵魂走出来的……是的,带着两颗以忠实为特点的灵魂。在我看来,这是一件大事。因为种种悲剧在人生中相互作用反应,正是这种反应作用能够淳朴、净化人类的灵魂。
我感到上帝是能够证实自己淳朴、圣洁的典型力量。
玛丽,你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划分为思想时期、感情时期和行动时期……过去的五年,那是我们的友谊时期。
我们现在处于一个新时期的开始,一个少含糊、多清晰的时期,也许是作品高产、创造佳美的时期,或者也许是更深刻领悟淳朴、更加热情追求鲜明突出的时期。
谁能说“这是个好时期,那是个歹时期”呢?
所有时期都是生活实质及其内核的一部分……死本身便是生的一部分。尽管我在五年里已经死过若干次,但死神的符号没有画在我的身上,而我的心也未尝到苦涩味道。
这就是我的看法,你明白吗?我想你是心领神会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8月6日
玛丽,我亲爱的:
我所选择的人啊,你长在永存吧!
我下周要去波士顿,将在那里逗留到你来。
我的日子被寂静笼罩,处于凝滞状态。自打你离去之后,我一个英文字也没写,那几个阿拉伯文词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挖空心思之后写出来的。
莱德尔先生病入膏肓,住了院。体力弃他而去,健康和工作也将与他无缘。仿佛他的生命火炬与思想烈焰都已熄灭。我喜欢陪着他,与他形影不离。我与他交谈,自感轻松。
多谢你了。
我收到了画册,十分高兴。
我和你有许多话要说。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8月6日
哈利勒,亲爱的:
你7月17日的来信包含着一种完美的生活。那是我日夜必经之门。
这一年,我一直在我们的谷地里——我现在重新开始堆积我的石头,我石头周围的枯叶里的生物活跃起来了。第三天,当我走到我的床前时,一条咝咝叫的蛇穿过石头堆爬近我,但又很快扭头转弯而去。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蛇的天堂,于是立即逃离。
我来迎接黑夜的苍天,到了一座大山丘上,那里酷热难言。这里是我的用杉木做的新床。我躺在我的新床上,自感身处在我们的崇山一边,那山巅光秃秃的,满披着金色的阳光。在远处,谷地的上空,星云中的无数天体闪闪放光;下面,留下一片浓荫。
那浓荫很快被染成蓝色,继之十分缓慢地上升,只有树林、高山和天边游荡在淡淡的天蓝色中。黄昏过后,便是漫漫长夜,繁星挂满夜空,触摸我的后脑勺……这种情景持续数小时之久。
数小时,数天,数夜,每时每刻里都有你的身影。你一直把我领到我独自去不到或进不去的地方。
亲爱的、幸福的哈利勒,导师啊,让上帝永远和你在一起。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8月9日
亲爱的:
亲爱的,我翘首凝目,多么期待闯入你的内心世界。我想击打你的火石,探索你的心底秘密。我希望与你的灵魂联合在一起。因此,你会看到我独自待在高山上,独自待在每一个地方。
生命是你的灵魂中更伟大的灵魂……在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里有一种静止的生命。一个生命面临着多条门路……通过你引导我的生命本身就像一樘门。你一中断联系,对我来说便是中断与生命的联系;与你结为一体,便是与生命结为一体。
清晨,我与你一起坐在一棵松树和一棵杉树下,那松树和杉树生长在林地上和我的床下,那里空气流动,轻柔和熙如同惠风。
午后,当河附近的世界复苏,散落的树木与其树阴相交合时,我在奔腾涌流的生命附近,一直与你相伴。
有时,飞鱼一跃,试图远离洪水,但它转瞬之间又回来,像壁虎、蜥蜴一样离去。或者站立观望、询问。所有事情都是这样。
早上,我在床上时,看见一只雄鹰飞来飞去……在天空飞了一段距离,那是在两山的上空,于是我的心与你一道感到痛苦。
我还看到三对鸟儿,就是我和你在夏季里看到的那几种鸟儿——樫鸟、啄木鸟和鹞鹰……老鼠、松鼠比较凶猛,我们仍然憎恶它们的习性。
我要下去吃口饭去了。
也许我会看到你的来信,除非你因为我而患了病。
钟爱的人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8月20日
亲爱的玛丽:
向你致意问安,向你诉说我的思念。
这是我珍视、喜欢的一个地方,真是好极了。它处于树林深处与大海深处之间。
我在绿荫下走了很长一段路,空气清新湿润、洁净,且散发着芳馨。寂静无声令我精神振奋,给我的灵魂里注入生机。
我在波士顿待上几天后将来这里。
你是心的天堂和心瓣。
永恒的嘈杂声为你祝福。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5年8月25日
有一段时间,他不谈自己的少年时代,现在话题又回到了他的少年时期。他父亲为他考虑了许多计划,而他所敬重的母亲却相反。他说:“母亲给我以充分自由,让我计划自己的未来。”
他母亲认为,假若让父母二人指导任何一个人,那么首先希望其成为一名教师。“我们的关系不单单是母与子,更多的则是两颗相互拥抱的灵魂。我父亲却嘲笑我的文学,认为我的画画得太差。他愿意把我送到巴黎的艺术学院去。”
他父亲下世后,亲戚们便开始处理遗产。结果,所有东西都散失了,只留下一座旧房子;他们说哈利勒应该将其保存下来,作为过去的纪念,因为那本是一件抵押物。
哈利勒不能生活在家里,因为他不想增加父亲的负担,再说父亲也不喜欢他。
“在巴黎,领事馆告诉我说,苏尔丹娜死了,于是我来到了波士顿。布特鲁斯也死在那里,之后便是我的母亲过世。我和我的妹妹玛尔雅娜花掉了最后一角钱。我们没有向我们的父亲要任何东西。”
纪伯伦家族本是古老的名门贵族世家,族人以皮肤白皙,身材修长而出众。六百年前,纪伯伦家族中有两位头领被钉在十字架上。在十三或十四世纪,其中的一位头领曾征战法兰西和意大利。
哈利勒崇敬阿拉伯人,因为阿拉伯半岛原是三大种族的故乡,即迦勒底人、亚述人和犹太人。之后,伊斯兰教出现了;伊斯兰正教至今仍保持着大地与星辰之间的神圣联系。
哈利勒笃信由天命产生的轮回再生。
他对我说:
“闭起你的双眼,用想象的目光凝视最初就像词语形成一样形成的大云雾。那云雾膨胀再膨胀,然后凝固、干燥,从中发出热量。继之,发生大爆炸,众天体辗转移动在无机、有机、生命和神性阶段之间。”
他这样说。我闭上眼睛,为我的想象力留下空间……我不时地睁开眼看看,但见哈利勒坐在那里沉思着。
第二天,我仿佛觉得耶稣基督与哈利勒肩并肩坐在那个地方,就像是两位朋友。
“我向你谈谈我的内心世界,我知道你听不到我说的话,而听得到我没说出的话。”
片刻后,我们坐着时,他这样说。
我一直用想象的眼睛打量着无名世界,我钦佩他那漫无边沿的、发自一个敏感、未卜先知、彻悟灵魂的话语!
玛丽日记 1915年8月27日
我又给哈利勒造成了一次伤害……那是在我与我的弟弟和妹妹谈话之后。那时,我谈话中提到了他的外表和相貌。
我对他说,他矮小的身材里涌出某种美国人的气质。
我的话给他的心造成了创伤。
我还在餐桌上批评过他的举止,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说过什么。不过,我知道他的举止和教养都是很高雅的。
我究竟说了些什么话?我怎么忘了呢?
致纪伯伦 1915年9月11日
我心爱的:
你想与我共度一夜,而另一夜又要摆脱掉我。
我猜测你很想在库哈西特停留一周。你信中谈到莱德尔的不幸消息令我大惊。得知叙利亚人邀请你,我的忧虑顿消;但我很难过,因为你不愿意回去。
昨天,在这令人窒息的炎热气温里,因为你在丛林与树木之间,我感到非常高兴。
哈利勒,我们克制自己吗?如果你乐意,我将欢欢喜喜地于星期六赶往纽约,以便共度星期六的剩余时间和整个星期日的白天和夜晚……你说“行吧!”,打遥远的地方暗示一下,我看到暗示就来。
玛丽
又及:
夜里,在公园中,我看见一个孩子在平地上跑来跑去,又围着一个圈转来跳去,同时口中振振有词……他的嘴、双臂和双掌张开着,就像一朵花。我听到他的声音由远处传来,我边后退边听到他不住地重复着那些话。我也听到了你的声音。你将会喜欢他——假若你看到了他,你将喜欢那个孩子和他的福气——那是一位天上儿童。
致玛丽 1915年10月6日
我的可爱的:
是啊……用无线电远距离通话是一件伟大的事情,是人的灵魂的扩展。
无线电真是一种绝妙的东西,人们常用它通话,将灵魂和心神低声细语的所有信件从地球的一面传向另一面……人的内心下意识常常与这种电波谈论、交谈。灵魂所知道的东西,而灵魂的主人——人——却不知道。我们比我们猜想的要多。
拉斯金、卡利勒和拜拉汶,都是精神王国里的孩童。他们多嘴多舌过了头。布莱克248是神人。他的画迄今为止仍然是英文作品中最深刻的作品。他那独有的显灵方式最接近于上帝的显灵。
给你寄去一幅画;如有可能,将之保存在玻璃框中。这幅画的纸不是强力纸。
我试图竭尽全力画那个得到你称赞的头部,但徒劳无益。因此,我放弃了努力。你是我的心所珍视的,你简直就是我的心。你已发出殷切期望,我应该响应。
玛丽,上帝在显灵。上帝向我显示的东西是何其多啊!因此,任何东西都吓不倒我……我总是高高兴兴。我将向你致意、问安。只要我胸中的心还在跳动,我总是爱着你。
爱你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10月31日
我亲爱的玛丽:
对我来说,许多工作尚未就绪。在我心中起作用,并与我的思想发生争执的东西,远比给予我的空余时间要多。因为它绑住了双手,而且使之瘫痪,不能动弹。
生活内涵丰富,底深无限。我专心痛饮生命之泉,舍弃了其他泉源……但是,当我饱饮之时,时间飞快闪过,日子变得寒冷,使我难以进行。当我的活动受到制约时,我便投入工作,在工作中竭尽我的全力!
顺致我的钟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11月4日
哈利勒:
上帝把一件事情托付给我,叮嘱我要忠诚、友好和有良心。哈利勒,你是个好人,我为什么不响应?难道我发现了比你更强的人,致使我把誓约隐藏起来,背弃诺言?
你善待他人,而他人却亏待你……因为你有超越存在之处……你的存在是有理由的,如同水与云……你超越了你的朋伴,你领先于他们,战胜了他们……你慷慨赠予,恩施他人。我十分钦佩你所说所为,我多么愿意成为你的邻居!
我爱你。
忠诚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5年11月6日
哈利勒:
赞美造物主!
我看到了她;假如你看到了她,是会赞不绝口!
时在八点钟,或许稍过一点。她在一个绝美的模子里铸就。我从未看见过更漂亮的童女。
她生着一对杏核眼,一副鹰钩鼻,一头金发。
她正是生命开出的一朵鲜花。
赞美造物主!
造物主用模子进行铸就,依他的相貌铸造人。
我和童女说过话,她回答的声调轻柔,饱含沉思,聪慧机敏。
我问她:“你是谁的女儿?”
她回答:“我是天的女儿。”
童女自知来自苍天,就让苍天保佑她吧!用天赋之才开启我的心扉和智慧之门的人啊,也让苍天保佑你吧!
玛丽
致玛丽 1915年11月21日
亲爱的玛丽:
就像人提取保护自己生命的东西一样,我从你那里提取了许多东西。
你创造和建树了许多。你的言谈话语包含着种种格言、智慧。你从无中创造了有。
我们之间的关系难以形容,那是生命中最完美的,不断变化,不断更新,不断成长。
玛丽,你我彼此相知互解。我在探索着你那伟大心灵的深奥;在我看来,这是我的生活秘密。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5年12月9日
亲爱的玛丽:
千谢万谢归于你!你寄来的信正是我所期盼的,令我高兴、欣慰,占据了我的思想。
我从未像现在倾心于天文学那样专心于一个题目。天文学是与人有关的无所不包的一门学问。
人,作为存在是有限的。人的有限想象力迫切需要天文知识,以便提高自己,使自己高于其他生灵……当人类的集体智慧领悟到周围的存在、世界和天际时,那么,他的目光便不再短浅,种种困难也便化为乌有。
今年冬天,我的头脑里出现许多东西,我真想按照我的希望打开我的心扉。
我们的心比我们描绘的事实要好,我们与我们的手之间隔着一千道幔帐。如果从里到外都在工作。那么,他将像儿童一样不老……那是对心灵的日常修复,就像你说的那样,昨天远似千年。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5年12月12日
亲爱的哈利勒:
先生,我的这封信是要告诉你,我给你寄去的那条围巾和我为自己买的那条围巾一模一样。不过,长度稍有欠缺,因为我没找到类似的一种围巾,那是我喜欢的唯一一种。它将保护你的脖子,使之免于受寒。
我边写信,边久久注视着围巾。我吸收你的营养赶走了饥饿。我全神贯注聆听你的声音。
天快亮了,学校就要开门了。
祝你夜里安好,更贴切地说,祝你夜里剩余的时间安好。
请你做我今世和来世的储藏吧!
顺致纯洁的爱!
玛丽
玛丽日记 1915年12月14日
我在周刊杂志上读到一则令我肝碎心裂的消息。
我不认识遭遇灾难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个受到伤害的人。他是个好人,心中有信仰,一意做好事,无论如何也不应该遭虐待。
是的,人们施虐于他,伤害他,残酷地杀死了他的灵魂和他的人道主义。
究竟是什么使仇恨像锅炉一样在人的心底里沸腾翻滚?
仇恨!难道仇恨就是立体化了的嫉妒?莫非仇恨就是具体化了的猜忌?或者是一种卑鄙的心灵,怨恨使之丧失了美好的人性?
人啊,有时是很卑劣下贱的!
我读到了什么呢?
那是一个年值青春的勤奋男子,自许必有美好前程,还积累下了大批钱财。他的合法钱财成倍增加,大大超过了他的需要。他决定救助他人,于是兴建企业,雇用工人,从而使许许多多家庭受益。
突然之间,一帮人乘他不备之时,将他毒打一顿!
他们是什么人?
他被暴力包围。那些人秘密合谋,见时机到来,立即狠狠打他。
大厦坍塌了。
王国陷落了。
工人散去了。
家庭饿起来。
他成了穷人……他的目光偏斜了。
他所损失的并不像贫困给他带来的痛苦。
他看了看自己的妻子。
他们何罪之有?
他们有何错过,致使他们尝别人酿成的苦酒?
他被他的心点燃起的烈火烤着。
灾难的几天过后,他的鬓角中了一颗子弹,他的脑袋崩裂,化为碎片。
他们发现他的脑袋碎片挂在了墙上和天花板上。
我听到那些碎片发现声响。
我听到火热的肝发出的呻吟声。
我听到烦恼的低声细语。
我万分害怕。
我睁开了眼,确信自己是在梦中。
但是……哎……那低声细语呢!
那低声细语……那低声细语呢!
“喂,玛丽·哈斯凯勒!我不认识你,但我了解你的灵魂!我是旧病复发的人,我的痛苦完全是因为自己。”
我痛苦不堪,热泪潸然。
致玛丽 1916年1月6日
我亲爱的玛丽:
在这里,披风和围巾是两位御寒之友。你为什么要给我披风呢?我的衣服很多,而你的衣服是很少的。
在写作时,我想在占据我内心的唯一思想上加入一些图形——上帝、大地和人的精神。我等待词语时,一种声音正在我的心底形成。我的唯一愿望就是选择完美无缺的样式——与耳朵相连的无疵衣服。
世界是饥饿的。如果这就是面包,那么,它将在世界的心脏找到自己的位置。如果这不是面包,那么,它至少能够使世界的饥饿加倍,使之变得更深,含义更丰富。
关于上帝和人的话是美的。我们不完全明白上帝的天质,因为我们不是上帝……但是,我们能够训练我们的悟性,以便使之不断地理会和成长。
玛丽,现在我为了和你说句话而来……你不想写封信吗?写一封信,描述一下你对这种感觉的真正感悟——这是控制我的猛烈燃烧的一种东西。
顺致我的钟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6年1月10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试图清楚、简明地回答,而我却失败了,心中感到不胜忧伤。
每当我与你谈起上帝时,我总相信你说的话,即使你的话蒙上神秘的色彩。因为你是上帝所喜欢的,我也没有为你那新的知觉排顺序。我想把这种知觉埋藏在我的胸中,我想永远伴之生活。但是,当你要求我忠实、明白地表明我对此的看法、立场时,我自问道:
“我相信吗?”
我相信。对于我来说,除了相信,无可替代。它是深入我心底里的更高层次的意识。
是你揭示了上升的真理——通过创造性的意识,由星云直升至上帝。
达尔文探索了有机生命的发展和进化……进化论中有进化一说。这一学说如今完善了如你所理会的真理,即物质转化。
地球及地面上的一切都是物质。
每一种物质要寻找一种形态。
灵魂不过是物质的一种高层次的形态。
我们知道,意识是存在于每一种知觉中的物质。今天的真理未必是过去的真理,也许今天它也正是上帝的真理。
但是,你的这种知觉却是能量转化的真理,它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正处于星云抚养阶段,纵然我们有力量升至上帝。
玛丽
致玛丽 1916年1月30日
亲爱的玛丽:
亲爱的玛丽,这种意识是对上帝的新的认识;这种认识与我昼夜不分离,我的思想与之寸步不离,随之而动。当我睡觉时,一种东西留在我的身边,提醒我跟着这种认识走,以便得到更多认识。
我的双眼明显保留着上帝诞生的温和、从容发展形象……我看见上帝如同雾霭自大海、高山和江河升起……在半生意识中上升。
他自身并非完全了解、认识自己。
在尚未按自己的意志行动,并以自己的力量、权力和愿望向自己提出更多要求之前,几百万年飞闪而过。
人出现了。就像人和人的灵魂寻求他那样,他也寻求人。人起初是下意识地投奔上帝……那时,人对上帝既无认识,也不了解……之后便是有意识地投奔上帝,但对上帝仍不了解,没有认识。
如今,人是既有意识,又对上帝有了解和认识地奔向上帝了。
哈利勒
致玛丽 1916年2月10日
我亲爱的玛丽:
上帝所选择的人儿,你可知道,我在银行里的存款已足够我过上一年的宽裕生活了!你慷慨给予,从不计算!
我生活在陶醉与欢欣之中。我的日子充满着巨大欢乐。我心中所向往的唯一一件事,那便是你现在就与我在一起。
我热爱生活,热爱生活中的一切;你知道,玛丽,我以前曾厌恶过生活。二十年来,我所感觉到的只有对未知事物的强烈饥渴。
现在的情况变了……我无论走到哪里,也无论做什么,都能看到能力的自身,都能看到法规的本身,即那个使各种元素向着灵魂运动,使所有灵魂都朝上帝运行的法规本身。
灵魂是大自然元素中的一种新元素,它包含以下特性:意识,领悟,自身求得增多的愿望,对超过自身能力的渴求……这些和其他的灵魂的特性,正是物质的最高形式。
灵魂追求上帝,有如热气渴求上升,或像水向往大海!力量和愿望是灵魂诸属性中两个形影不分的特性。
灵魂不会迷路,如同水不会向高处流。
所有灵魂都会出现在上帝那里。
所有灵魂一旦与上帝联系在一起,便不会失去自己的特性。
盐不会在海里失去自己的咸味,它的特性与它永不分离。
灵魂保存着自己的意识。
灵魂保持着自己的特性,就像大自然界的其他元素一样,保留着自己的本质。
本质总是在寻求着至完美和至纯洁。
忠诚的钟爱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6年3月1日
亲爱的玛丽:
有关充满我内心与灵魂的东西,我不能说得太多。我的心神酷似仲冬时节播下了种子的土地,我知道春天是一定会到来的,我的河渠将要流淌,沉睡的生命必将破土而出。
沉默是令人痛苦的,但是,万物可在沉默中选取自己的形态。等待和期盼是不可避免的。
在我们心灵那隐秘的深处,能够看见和听到我们看不见和听不到的知识元素,等于我们的所有感官,等于我们所做的一切,等于我们今天的全部……所有那一切,总有一天会稳稳地居于那深深的沉默之中,即存在于灵魂中的那座万宝屋。我们超过我们对自己的想象和猜测……那超出我们猜测的部分在不断地寻求知识,给自己增加新的东西;与此同时,我们什么也不干,或者我们自认为无所作为。
我们所感悟到的,并使我们的内心深处因之胎动的东西,等于向我们的内心为那种胎动提供了帮助……当下意识变成有意识时,埋在我们避寒的心灵里的种子就会变成花朵,我们心中那无声的生命之歌也便飞扬而出。
这生命正在揭示着许多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而死而复生最宜于揭去罩在每一件事情上的幔帐。
约·曼斯菲尔德将来访问我,以便为他画像。他是一位用高级泥土制成的人。
玛丽,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1916年4月9日
亲爱的玛丽:
当人的灵魂静止在活动的思想区域时,人也便失去了说话能力……然而我却不断地与你说话。我知道你晓得我们在边走边交谈。一个人总希望有那么一位,能与他在寂静的夜色下和漫步在花园中时交谈的朋友;亲爱的玛丽,你正是那样的一位朋友。
我埋头于工作,我与人们之间的那个大海湾一扩大再扩大。有时候,我自言自语说:
“海湾由某种错误造成的;当错误得到纠正时,我便会接近他们,感到想念他们,重新爱起他们。”
错误是虚妄的,根本不正当,不论怎样描绘;而正确是切实的,原本正当无虚,经得起评说。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6年4月21日
今晚,哈利勒和他的妹妹玛尔雅娜一起来过复活节。他对我说:
“我有些时候没见到莱德尔了。他正处于一个女人的魔爪之中,那女人担心每一个来访者将他从她的手中夺走。听说她拿他的画去卖……他已管不了自己的家,已由那个女人照管他的家和他。我悄悄看过他一趟。”
一枚宝石戒指,那是诗人的戒指。
他让我看了看他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那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东西……我仔细观看那枚戒指时,他说:
“有许多人送给我这种东西,在纽约和别的地方。两个月以来,我收到了七枚。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写,或者要求写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一旦事情传开……”
他默不作声了,犹豫了……没有再说下去……我也没有催他说下去。
他写了大量作品,除了《巨人》和《疯子》,他还为《掘墓人》诗集写了两首诗。他谈到第一首诗,说掘墓人并不埋葬生活。他在第二首诗《焚香人呐》中说,他走向大海,遇到三个伟人:第一位颇具智慧;另一位唱着歌。他们用一种声调唱道:
“你知道吗?我是掘墓人!他们认为我心怀仇恨,只善破坏……可是,你若不破坏,如何建设呢?我们就像核桃,应被砸碎,因为宁静的大海是不能将人们从沉睡中唤醒的。”
致玛丽 1916年5月10日
亲爱的玛丽:
昨天,我写了两则寓言故事。我将之寄给你,供你研究、修改……同时也请你谈谈看法……这些天里,我一直把写作局限在阿拉伯语中。
我应该尽力在《疯人》里增加一些内容,但期能在今夏将之交给出版商。
录上两则故事:
(一)
家父的花园里有两只笼子:一只笼子里原来有头雄狮,是父亲的家仆从尼尼微沙漠带回来的;另一只笼子里有一只默不作声的家雀。
每天早晨,家雀总是与雄狮打招呼说:
“被囚的兄弟,早晨好!”
(二)
在圣殿的阴影下,我和我的朋友看见一个盲人独自坐在那里。
我的朋友对我说:“请看那位世间哲人。”
我离开我的朋友,走近那位哲人,问过安好,然后我们交谈起来。
片刻后,我说:
“恕我冒昧一问:你何时失明的呢?”
他说:
“我天生盲目。”
他双手交叉胸前,接着说:
“我是星相家……善观日月星辰!”
你看这两则故事中有毛病吗?或许这两则训诫微不足道,不值一谈?
玛丽,请你对我说实话。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6年5月14日
亲爱的纪伯伦:
两则寓言故事极妙……
家雀是一颗活种子,而瞎星相家补全了那颗活种子……二者我都喜欢。
我仅为每段作简单修改:
“家父的花园里……其一关着一头雄狮,是父亲的家仆从尼尼微沙漠带回来的。”
原文中的“原来”和“笼子”两词多余了。
第二个故事中:“我的朋友对我说”,我建议删去“对我”二字。
还是在第二个故事里:“然后我们交谈起来”,我建议删去“然后”一词。
仅此而已,选择权始终在你手里。你征求我的意见,我发表了意见。也许我的意见是错误的。
近一段时间里,我读了《致寻死者之父的信》。
那本是一次打击。他自己死亡之前,他就是自己。死神没能改变他;如果确实是那样,那么,死神确乎为我们创造了奇迹。
“我自己”永远是“我自己”。这就是我读了那本书之后的感想。
如今,任何人都可以将自己看作是造就自己的小造物主……我们只能造就自己;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呢?
我们的内心表达能向我们揭示我们心灵中的某些时刻的情形,那些全是真实而生动的,都有可以感觉、触摸到的形式,也全都是记忆的具体体现。
记忆不就是我们理会作为和时间的源泉吗?
存在,运动,时间……这都是一般的联系……我要问:假若生命的全部不用世故的尺子来丈量,假若对于我们来说生命的周期和对地球来说的周期,只不过是我们的周期罢了,那么,生命也就只是细胞对于细胞的周期而已。
记忆力随着感性而增长,只要感性是我们成长形式的一种形式。
正像你说过的,我们生活的所有阶段将像一本书那样在我们面前展开。
体躯受囚禁的兄弟,愿你日子幸福!
玛丽
致玛丽 1916年5月16日
亲爱的玛丽:
你喜欢那两则故事,使我感到高兴。谢谢你的那两项建议。说老实话,那几个词是应该删去的。
我的脑海里确实有训诫和寓言,但不知道如何编撰。英文不是训诫语言,或许我这样认为。因人在做事发现自己弱而无力时,会找到种种理由,会发现种种借口。
我感到能力不足,我将学习,以便写作。
自打天上思想降临,自打上帝进入我的心和头脑,我几乎失却了仅仅掌握的那点英语。我现在正在猎取语汇,即使我曾经会用那些词语。
我需要与莎士比亚一起作智力休息。
不是的,玛丽,死神不能改变我们。死神解放真正的人和真理,能解放我们的感觉。
坐在飞机上的人所看到的大地景象各种各样,但用的是自己的眼睛看,而不是用各种眼睛看的。
人的意识是无限过去的果实,而无限的未来则催人走向成熟,既改变不了人的品性,也改变不了人的特征。
上帝为你延年。
上帝为你祝福。
哈利勒
致玛丽 1916年6月11日
亲爱的玛丽:
他们在这里成立了叙利亚振兴委员会,我作为该委员会的秘书长,在新的夏天里的个人生活被剥夺了。
这是一个很大的责任,我应该全力担当起来,做到既让自己满意,也让他人满意。
悲剧使人们的心胸变得宽广……在过去,我没有机会做这方面的工作为国民效力;如今,我能够尽自己的义务了,故成了幸福的人,感到上帝将扶持我,助我一臂之力。
我必将把自己的事情托付给上帝,把自己交给生活……我自己从此便自由了。
基钦纳249死了。他活够了,这也是报应。但是,英国人是一个不能很快理会事情的精神和本质的民族。我担心他们不会把基钦纳的死视为其成就的结局。
英国人的自负、说大话的习惯,在他们以其独特作用赢得这场战争之前,就应该灭亡了。
他们当中真正明白事理的少数人是诗人,然而他们没有机会像其他国家的诗人一样为自己的国家效力。
英吉利在其生活在外壳之前就该死去。
顺致诚真的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6年6月12日
哈利勒,亲爱的:
自打收到你的信,一种想法总是不离开我的头脑:我能为你提供帮助吗?你能从我的效力中获益吗?
如你能从我的效力中获益,我将从速赶来,而且兴高采烈,欣喜不已……和你一道工作是一种享受,因为远离你令我感到难受。
我对我的姑妈说过,我只能陪她一起度过八月。因此,我乐意去纽约。
我是一个美国女性,办事更方便,能按你的要求把事办成;你如有事愿让美国女性办,千万不要担心。
你若有意,我就能办。
不过,你不要忘记,我可不通阿拉伯语。
向亲爱者致以纯香问候。
玛丽
致玛丽 1916年6月14日
亲爱的玛丽:
多谢了,千谢万谢全归你。不过,工作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我不能让你精疲力竭。
叙利亚振兴委员会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我们这里人手很多,有男有女,相互帮助,互相协作,不遗余力地克服种种困难。
当前第一项任务是说服全体叙利亚人与黎巴嫩山居民合作,然后说服土耳其政府,以准许进口粮食和营养品。我们能够通过美国政府安排此事。
我真希望我能多做些事。毫无疑问,你知道我把生命献给了谁,我把自己的生活献给了:
我的祖国!
哈利勒
致玛丽 1916年6月29日
我亲爱的:
说服工作需要耐心和坚韧——说服侨居在北美的叙利亚人共同合作,以便达到目的。
当前的最大难题是把食品寄发到黎巴嫩山上。
毫无疑问,奥斯曼政府想让我们的国民忍饥受饿。因为部分领袖在见解和精神上支持协约国。
我们除了美国别无他友,只有美国能向我们伸出援助之手。
华盛顿的国务院向我强调说,美国政府努力改善叙利亚的恶劣形势。但是,你是知道华盛顿的事情会怎样进行——政治难题,战争难题——要解决这些问题都是难以实现的。
我已以你的名义向振兴委员会捐赠了一百五十美元;这是美国人的最大一笔赠款。
阿拉伯革命是一件大好事。在西方,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这场革命的成果份额有几何,也不晓得它会走多远。但是,只要是真正的革命,也就够了。十年来,我一直致力于这场革命,努力为之工作。假若协约国能助阿拉伯人一臂之力,那么,阿拉伯人不仅能建立一个王国,而且还将为世界作出巨大贡献。
我知道阿拉伯人灵魂中的隐秘……我也知道阿拉伯人的弱点。假如欧洲不帮助他们,他们则难以将他们自己组织起来。
亲爱的,你知道,阿拉伯人的人生观是另外一个民族所不了解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6年8月22日
亲爱的玛丽:
我们正在盛夏,天热得厉害。我不能说服自己离去;虽然如此,但必须离去,而且要快。因为我迫切需要变一变环境。
当你与一救助解忧委员会一起工作时,你有一种甜蜜感,令你高兴,让你开心。你为他人效力时,你会有一强烈的满足感和快乐感。
每一美元都带着受伤者的生命气息。你所集起来的每块美金都使你感到欣喜、欢乐。慈悲情感深入你的内心和灵魂以及你的信念……毫无疑问,你是知道的。
是的,玛丽,土耳其拒绝救助工作,不让任何人向叙利亚伸出援助之手。但是,我们能够寄钱去,将之分发给饥馑者。由于上帝赐恩,今年的收成尚好,但急需要钱。那里有数以百计的美国公民,他们可以分发我们寄去的钱财。如果美国政府愿意做点什么事,它是能做许多事情的。然而选择艰险之路(艰险之路往往是正确之路)则要求人在本地利益、本地愿意、本地道德动机盛行的时代成为超人——超越这一切的人。
这是一种占上风的倾向。
这是一个标准变更了的时代。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6年9月20日
亲爱的哈利勒:
每一个白天都是那么美,每一个夜晚都是那么美,每一件东西都是那么美,为我欢乐上添欢乐,欣兴上添欣兴。因为你现在库哈西特。我为你的幸福感到幸福,我为你的欢乐感到欢乐。我求我的造物主使你的欢悦长存,不断增强你的信心和意志。天与地在心中相互对话。在巨大的空间里,我们常隔着遥远的距离。生活不会阐释自己,也没有一个人向我们阐释生活。善于掩盖者既不阐明任何东西,也不向我们揭示任何东西……但是,我们注定要接受这种生活。
我把一次绝妙圆梦讲给你听吗?它可以引导人多思多想……虽然如此,我过去和现在都认为心理分析家就像在地道里创大业的强有力的鼓动者和教唆犯。
我就是这样看待心理分析家的。
也许有人认为宇宙就在地道里,整个世界自然在地道里。
这是心理分析家的界限。
亲爱的哈利勒,吻你的手。上帝为你祝福,每时每刻都为你祝福。
顺致我的爱。
玛丽
致纪伯伦 1916年11月2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是多么想念你!
我的思想多么强烈!
我很想见到你,和你交谈。我喜欢谈话胜过书信……我求玫瑰选择我做姊妹,我求我的心带来令孩童和父母俱欢欣的消息。
但期这所小学校开花,结出成熟的果实,摘果人及时到来。
我不解地问:
“莫非他是国家总统,我应该向他求援,以便实现我和这所学校的渴望?”
战争啊,战争!
多么丑恶、残酷的战争!
战争深深刺痛了我的心灵!
难道他的心不感到痛苦!
战争……我看战争就像生活在我内心里的一种特殊生命,仿佛是一种独立的存在!
在生活的空白处?
人在空白处?
我们都在空白处。
玛丽
致玛丽 1916年11月5日
亲爱的玛丽:
我求上帝欢悦,上帝满足了我的要求,并且有加无减。成功使我感到高兴,事情好办了。政府救助我们,舰队拨给叙利亚振兴委员会一条船,你相信吗?我们和美国红十字协会合作,用它装运粮食,货载的总价值将不少于七十五万美元。
所有这些,都将使心灵承担我们无力承担的工作。工作使人精疲力竭在所难免,工作持续不断,令人疲惫不堪,但却使人感到欣慰、快乐。这是我最喜欢的工作,而且是我从来未从事过的,我必将竭尽全力。
我是个急性人,常常自我催促……我感到分分秒秒都有极大价值,现在尤其如此。我从未像现在这样珍惜时间,恐怕时间空过。
在救助工作中失去的每一分钟,都是一次丧失的机会。在饥民呼喊声充满天空、一个瘦弱无力的女人走向我们时,我们万万不可丧失救助机会。
我们应当履行我们的诺言和誓约……
我们理应忠实践约,不让这些受折磨者的太阳隐没。
顺致!
强烈的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6年12月17日
亲爱的哈利勒:
一支感人的乐曲响在我的耳际,我烂醉如泥。
我非常喜欢今天这个日子。因为西扎尔号轮起航了,因为我能给你写信了。
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着这个日子。你那可爱的幻影一时也不离开我的想象力,你总是站在我的面前,须臾不曾离去。
几周时间,多么漫长……我说这几周时间显得多么漫长,说不定你会开口仰天长笑。因为我得到了一块比小拇指还要小的真陨石,我已决计把它寄给你。
我将向你讲述发生的一切。
在艾里祖那有一个类似火山口的大坑……印第安人说有颗星星自天而降,落在了那里。许多人断定正是天上落下来的陨石砸成了那个大坑,而且那些人还参加过挖掘工作。
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谷地,名为“魔鬼谷”。那谷中落了许多小陨石,当时就像是天下大雨。陨石的天质明显表现在它含有的金属元素上。
我不住地借你的目光看上帝,我找到了上帝。尽管如此,我还是虔诚向上帝祈祷,顶礼膜拜,恳求央告……求上帝保佑你,支持你,让你痛饮天堂甘泉。
我为你的灵魂、肉体、智慧、力量和忠诚而祈祷。
之后,我终止历数我的愿望,仅仅满足于你的名字。我呼唤着你的名字,唱着你的名字乐曲。我认为上帝在对着我的耳朵歌唱你的存在,对我诵读着你的存在,让我观看你的存在。
我多么想把我为你向上帝说的话对你讲一讲啊!
我说的话很多,我希望多说。
我怀着希望向往生活着。
我自感我活在你的心中。
我对我的心灵私语。我这样私语道:
“假若你早晨起来,不想让哈利勒听到你说的话,那么,他也将听到!”
我对我的心灵私语:
“心灵啊,心灵啊!”
我默不作声。
哈利勒呀,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还知道,每当我更加留心听你说话,每当我更加感觉到你的存在时,我便更加领悟到你的存在、你的声音、你的意识和你的每一个细胞。
你就是存在的全部。
钟爱者
玛丽
致玛丽 1916年12月19日
亲爱的:
祝你长命百岁!上帝为你祝福!
上帝为你的惠书祝福。
上帝为你祝福,为你的手书祝福,为信中的每个字祝福,为字里行间奔腾的天启精神祝福。
上帝啊,让我配得到那一切吧!
生活之手沉重之时……夜下的乐曲沉默之时,爱的时辰到来了,弄明事理的时候来到了。当一个人深爱和坚信的时候,你们的重负会减轻,你们的生活便会生辉,夜色便会为你们奏起乐曲,唱起欢歌。
我像你一样,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该品尝的都品尝了。
我像你一样,经历过孩童诞生的诸阶段——痛苦,创造,询问。
曾几何时,生活之手像大山一样重压在我的胸脯上。然而现在我明白了,每一种东西都有翅膀,而饥饿却能使翅膀瘫痪,活动不起来。
我正全力准备画展——一再更新,坚持不懈,备画,重绘。我重新绘制了部分画,结束了工作,完成了多项工作,力求完美无缺憾。
我们把开幕式推迟到来年1月29日。毫无疑问,这一调整有其好处。
“29”这个日子避开了节日的战场。如俗语所云,正是“吉日良辰”。假若我能在本月十日前结束工作,我可望去波士顿做短暂访问,其时我正在复元期当中。
假若我愿意工作,精神饱满,我将留在原地,以便弥补空度的日子,即我与我的艺术中断联系的数日,原因不言自明。因为我不曾中断过活动。
我见到了泰戈尔。能一睹他的神采,那是多么美妙的事啊!不过,他的声音很单薄,劫取了他的诗的精髓。
泰戈尔……大名鼎鼎,全球皆知。
那颗陨石,玛丽,我翘首以待,企望必一得,我希望那陨石给予我……
我想要陨石……它已经到了我的手中,我紧紧将之握在手里。要知道,我握住了距离我们几百万英里的一件东西;是的,距离我们几百万英里。
谢谢你,玛丽!
哈利勒
致玛丽 1917年1月3日
亲爱的玛丽:
价值极高的罕见陨石,是我这里的至宝藏品,它是想象力的食粮,带着我的思想遨游无边太空,使无限接近我的灵魂,从而减少无限空间的稀罕、神秘之感。
我每天都握着它……每当我握起它,便用热衷于赞美的口舌和充满爱的心为你祝福。
泰戈尔谈话中表示反对民族主义,而在同一次谈话中却丝毫未谈世界主义。
泰戈尔是印度人,印度将自己的神奇秀丽慷慨地给予了他。虽然他意识到生活给予他的大量恩惠,但他却看不到生活在发育成长着。
真主在泰戈尔的头脑中是完美的存在。所有苏菲主义者都诚信真主完美无缺。
在我看来,完美是一道分界线。我不能理会完美,如同不能领略瞬间。
完美是让人远离丑事。
完美是残疵的反义词。
瞬间是漫长的时光。
瞬间也许将成为最普遍。
我的心灵处在愚昧之中……无论光芒怎样闪烁,世间只有愚昧久在。
忠诚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7年1月12日
亲爱的玛丽:
寄给你一则寓言故事。若有时间,请就语言审阅、修改、润色一下。
你看到了吧!我成了你的学校的一名小学生,没有你的鼓励,我用英文是写不出一个字来的。
有关上帝的诗歌,乃是开启我的情感和思想大门的钥匙;如有必要,我会改写之,使之简明易懂。但是,我要暂缓动笔,听到你的意见,再作决定。
这则故事——训诫——的完成与去年我所遇到的事情关系密切。但是,这瞬息即逝的闪光是不够的,因为伟大思想应该表现在伟大文风中,而我的英文水平是有限的,不过我有能力使之不断提高。
我的工作很多。蒙你佐助和上帝支持,我必将实现目标,点亮火炬。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7年1月15日
亲爱的哈利勒:
谢谢你,谢谢你……我非常喜欢《三角艺术》。你从它那泪水中露出甜蜜的笑容。妙啊,妙极了,我很喜欢。你这个月里不要发表它。我将把它留一段时间,以便修改其中某些字句。
你的语言颇富有创造性。你在读英国天才作家的著作中磨练了你自己的语言。
我想触摸一些我从未称量过的事情。我要求有新的耳朵和读关于上帝的诗歌的新口舌。
亲爱的,写这种诗对我说来并非易事。
我那不要口舌的心灵在谈你那不要耳朵的心灵。我们之间那种富有建设性和创造性的话语,正是那些有时在沉默中说出的话。
上帝为你祝福,使你延年。
玛丽
致纪伯伦 1917年1月29日
亲爱的哈利勒:
今天,你那美丽的手触摸到了我,一次在早晨,第二次是现在,正值夜间。一只绝美的手,整个手都在抖动,半热半冷。
就是这种感觉,感觉到了手的存在。
感觉到了那四十幅画,气韵生动,栩栩如生;你看它也看,你听它也听;人们与它们共同生活在一起,仿佛它是每个人的一部分。
无疑,你已精疲力竭,但求上帝保佑你,护卫你!
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一直希望你在波士顿展出这些画……凭真理起誓,这便是心神的愿望和灵魂希翼……一种纯洁、诚实的爱情的企盼。
假若星期三我还收不到你的来信,我将于星期五去你那里——星期五和星期六。因为我很想在连续两天中看看那两批画。一天是不够用的,我应该伴着画度过两天时间。
我需要你来完成一项任务,而且非你不能胜任。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祝你夜晚幸福,得到奖赏。
你应该得到祝福!
还有什么祈求呢?
你应该得到一切善言佳话!
还有什么呢?
我赞美你,赞美你的宏图大志。
上帝为你的名字和画祝福,我最亲的人。
我的爱是永恒的
玛丽
致玛丽 1917年1月31日
亲爱的玛丽:
我希望你来看看我的画。如果没有你,没有我从你那里得到的启示和灵感,没有你的祝福和你的思想,没有你远近都和我在一起,我是不可能完成这些画作的。
星期五我将应邀出席晚宴。因此,你与我能在星期六相聚,像往常那样一起共度星期日。
画展的要求多种多样,填满了我的日常生活。我在积极工作,锐气不减,炭火不熄。
工作一旦结束,那是多么美好!
果子又是何其甘甜!
真的……工作多么美好!甚至连我没有工作,精神疲惫不堪之时,工作都是那么美好!
生活丰富多彩!
生活无限甜蜜。
即使生活让你感到痛苦之时,也是甜蜜的。
星期五或星期六,你想和我联系时,就请拨我的电话。公司已经给我装好电话。以后你再找我时,我就再也用不着被迫上上下下了。
我的电话号码是SHI/XI 9549。
顺致诚爱。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7年7月20日
发电站后侧,浓荫下,水上,我们坐在一个巨大的水泥槽里,畅饮着思想美酒,亲切友好地交谈着意见。
我们坐在那里,眷恋地凝视着一切,但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坐着,忘记了一切,觉得世间除了我们一无所有……我们……
我在那寂静中说:
“我总觉得,当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对异性的存在感到失望,或认识了异性时,想法都是表面性的。”
他打断我的话,说道:
“在我已通过并且不会撕毁的协定中,我不大容易与女子讲和。女子比男子好。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女子比男子温柔、敏感、稳重,她们懂得生活,了解生活的内涵。但是,我发现她们用自己的经验和话语固定自己的心灵。”
我说:
“因为你的温文尔雅、随和大方和你的声音、艺术,都不能显示你是个制造混乱的人,因为你的那些外在表现都脱离不了你的个性……你不关心你的个性,你用单纯的目光看待事情,对事情仅作一般性处理,不会抓住某种东西,也不会放弃某种东西。”
他说:
“你说得完全正确,一点不差……我和一个人坐在晚餐桌旁,有一种孤独、拘束感,感到十分需要把心灵中的感觉吐露出来。女人是有问必答,很快就会把面纱揭开,将心底里的话说出来,仿佛自言自语,说:‘我终于找到了知音……’”
他沉默片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
“假若她满足于命运安排,她高兴,也让别人高兴。然而她寻觅醉意、享受和轻松,于是请我去赴晚宴。我拒绝了。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请我,我再次拒绝。她一请再请,我一再拒绝……当她再三再四请我时,我值得赴约,以免表现得太粗俗无礼。她想把我纳入她的生活中去,让我和她一起度日。她想见我,对我谈谈她的心事、生活以及所遇到的麻烦和难题……当她结了婚的时候,我便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痛苦的表情,是她丈夫给她带来的痛苦;她的面纹道出了这一切。”
他的唇间绽出惊愕的微微一笑,其中蕴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轻蔑。他迟疑片刻,然后又说:
“她对我说:‘我的丈夫人好性格好,但就是不理解我。我糊里糊涂地与一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而且已经过了许多年!’无论她的处境如何,她只谈她自己。当她被迫说到另一个人时,她便显出厌恶情感,随即把话题引开,好像逃避恶魔似的。”
“我思考着人,留意着人的生活,但我更想从正面看人。”
“人们喜欢我,但我希望他们把我当作一般东西喜欢,而不是从个性上喜欢,也不把我当作杰出人物。我希望人们喜欢我,而不要占据我。”
“我听到了关于我的各种言论……他们说我在提高你,让你看你从未想到的、用你想象力眼睛看不到的、你没猜想到的和你从未思考过的东西……很快,他们把你说得一无所知、一无是处。”
“你我之间交往的本质,他们是领略不到的。那是真理的精髓!其次,还有一种语言,你我之间有真理的语言,一种无话之语,一种不动舌之语言。”
“有时你不说话,我却明白你要说的全部,这并不能解释为久久的伴陪,而是一种奇妙的默契,起自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从第一天起,我便了解了你,听到了别人听不到的你那声音。”
“你明白一切。”
“你通晓一切。”
玛丽日记 1917年7月28日
我的心里奔涌着和平之水,我静听着由互访之弦发出的无声甜蜜乐曲。
没有任何东西就像哈利勒的心灵对他的灵魂中不断产生高尚爱情的回应一样说出哈利勒的温和、善良与心灵的高尚。
我谈及了我们一直避而不接近的性关系问题,说道:
“我完全无能力估计精神对性关系的依赖程度!”
我又说:
“哈利勒,你是最接近我的人。我不认为你更接近别的女人。”
他一声大喊,仿佛他的话像闪电:
“我不曾接近过任何一个男人。我接近的女人也仅仅相当于你所接近的百分之一。”
我们吃罢晚饭,他抬起双脚,头深深低向胸前,说:
“现在……我们打个盹儿……让我们考虑一下故事,小说,谈话,考虑点儿有意义、有意思、有创见的东西吧!”
他低头沉思。不大一会儿,他说:“吉祥之城!”
我们开始工作。哈利勒递给一份稿子,口授给我许多话。
那是一个成功的作品,优秀作品……我们放下纸和笔之后,我说:
“想想热爱你的作品的人们吧!假若他们能进入一个地方,难道你看不到他们会羡慕我吗?请你想想我所占有的这个世界的财富,想想我这充满意义和价值的生活,想想上帝赋予我的一切……你的思想,你的光芒,一切一切——那些会说话的画!《玫瑰花萼》!或许你会猜想,在这个世界上会有钱财引诱我,让我抛掉《玫瑰花萼》?”
“是的,我富裕到了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地步!”
我把《玫瑰花萼》放在我的桌子上;放在这个地方,它显得多么美!
我把《慰藉》放在书柜上;放在那里,它显得多么绝妙!
致纪伯伦 1917年10月12日
亲爱的哈利勒:
学校已于9月26日开学。
复过这封信之后,我将转入:
神经系统
古希腊史
诗歌中的金库
威廉·华兹华斯250的诗
大地的亚特拉斯251
马萨苏斯教堂群
……
这些题目和课堂的教程都由我来拟定。
任务重叠、头绪繁杂、神经紧张的第一阶段已经过去,生活已恢复正常。
不过,巨大的压力不是没有好处的,它恰是协力创造美好东西诸元素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今年,我触摸到了这种压力,并且第一次相信它是一种透明的苗条实体,颇似一位由光组成的青年,在学校的上空翱翔盘旋。
我看得见他!他的存在便是我们的成功。
学校被一片欢乐气氛笼罩。姑娘兴高采烈地高声呼喊着:
“好宽敞,好宽敞!”
虽然学校里什么东西也没换,只是将外表粉刷、修葺了一下。
它颇似一个囚徒,一旦被释放做了主人,在它眼里,一切都是美好的。
使我高兴的是抓到了能给你写信机会,即使在一个阶段。不过,我要对你说实话,我正坐在一巨车上,飞向天空,飞向星辰。
当我回头再说话时,实质将消失……根本将磨灭……意义将化为乌有。
钟爱者
玛丽
致玛丽 1917年10月14日
亲爱的玛丽:
上帝嘉纳你,你的信使我感到幸福——你那里来的一切和你的一切,都使我沉浸在幸福之中。
你说的关于学校的那些话美妙极了!精神,那神秘的存在,部分可以看见,包涵在无声的话语之中,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也不论在一个民族还是在整个世界上,都是一个伟大的事实……在那种超级存在水平上的生活,恰恰是适合于那些居家者的生活。闪闪放光的学校,是你的伟大精神及女教师们、姑娘们的伟大精神的真正辉煌。
上帝将自己的爱和慈悲赐赠予青年时代,从而使之艳丽、鲜嫩。
寄给你两则寓故事,是我临时写成的。你何不把你不满意的地方修改一下呢?何不把不得体的语言校正一下呢?
顺致我的爱!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7年10月20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把两则寓言故事稍稍自由化地修改了一下。我对两则故事的完美性尚不放心,包括英文语言在内。我说出了一句惯用俗语,只当我什么也没说。我相信,对你的词句做些许修改,总要胜过我对后果不放心的大修改。毫无疑问,在我见到你之前,在我们就最后形式达成共识之前,你是不会发表这两则寓言故事的。
我更喜欢《梦游者》。第二篇的思想也很吸引我。但是,使年迈者表达我所表达过的意思,我有些犹豫。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里,不论受过教育的,还是没受过教育的,都不例外在相信上帝,而叛教尚且不是普遍思想现实。
但我仍然怀疑自己对这种寓意理解的正确性。
钟爱者
玛丽
致玛丽 1917年10月31日
亲爱的玛丽:
是的,玛丽,我们从不知到知,终于得知。
我们不知不觉地跟随着一种东西生活着;那种东西在我们的内心里模模糊糊,而我们的外表也对之完全不理解。
其精华是我们掌握的真实东西,真相总是表露在外,直到我们怀疑我们不再怀疑,直到我们对生活说“不”,我们的某种东西大声喊“是”;那声“不”,只有人能听到,而那声“是”,则上帝能听到。
我给予那两则寓言故事的唯一的二者需要的东西是朴实无华。但期我能够解释我在《两位哲人》中的旨意。这之后,我们就便于为之加上另一种形式了。
格言和寓言纷纷涌来,任何东西都不能阻止我们将之铸入适当的模子里。
为钟情者祝福平安吧!
哈利勒
致玛丽 1917年11月15日
亲爱的玛丽:
我谢谢你,我感激你……我收到了糖和书……我将贪婪地吃糖,我将迷恋地读书。
奇怪得很,我从未从读关于性的任何一本书中获得充分享受。也许我缺少那种多余精力的冲动,或者因为我智力萎靡,也可能处于心被移位的的屈辱之中。
不过,我现在想探索日月星辰下的一切存在之物,因为美是每一种东西的自在品性,每当人去探其底时,那美便成倍增加。
知识是生着双翼的生命!
顺致诚挚的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17年11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你何不慷慨行事?
为何不读上一读,把你不满意的地方说出来呢?
这是写给罗丹的一首诗,请你仔细深入一读。
如有可能,我想最近——星期二早上——就要它,以便将之与这位伟大人物的肖像一起发表。
这首诗是我今天写的,以免大事闪过,我却没有说出一句令人称道的话语。
为钟情者祝福平安吧!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8年1月6日
哈利勒中午来了。他很乐观,容光焕发,颇似晴空朗日。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朋友。朋友离开之前,向他讲了关于两个飞行员的故事。两个飞行员在天空飞行盘旋,不断爬高上升,最终坠机身亡。在二人绝命之前,指着上方,喃喃地说:
“妖怪……妖怪……”
数天之后,二飞行员的一位朋友也高高飞上天空,不仅飞到同样高度,还超过了那个高度……他真的看到了妖怪。
那是一群巨大的黑色造物。那男子架机在其中一个妖怪的眼前飞过。
哈利勒说:
“我不知道故事的真实如何,但我认为就像大地上一样,天空中有某种存在不是不可能的。”
我听后想了想,试图做出一个结论,但没得出结论。哈利勒打断我的思路,接着说道:
“圣母玛利亚知道关于儿子耶稣的什么呢?也许她知道儿子是痛苦的根源,是一个使人愉快的人,也许那是在耶稣死后,因为耶稣死了,他的门生和追随者的忠诚方才显示出来,对圣母玛利亚表现出更多的人道主义。”
“耶稣在世时,耶稣的事迹和众人的言论就对玛利亚的心灵发生了巨大影响。耶稣出生的那个国家是众民族杂居之地,那里居住着迦勒底人、希腊人,还有别的民族。毫无疑问,这众多民族会对耶稣的生活环境产生巨大影响,但却影响不到他的内心世界。”
“耶稣之死,就像他的生一样,对他的追随者和门生有着重大影响。那样的一天将会到来:我们的思想只满足于火焰,只满足于火焰盛燃的完美生活。”
“耶稣的门徒和追随者对耶稣的感受远远胜过对耶稣的任何一种思想的感受。请你看他为他们做过什么,又用他们做什么。”
“比如约翰252——即那位明天的诗人。”
伟大的宣传家保罗253,他原本竭力反对耶稣,后来成为耶稣的忠实使徒。那是一颗赫然而诞生的高尚灵魂。他认为显示在他面前的一切与显示在别人面前的东西没有什么两样。数年之后,他才得知自己殊出众人。这些灵魂中的另一颗卓越灵魂在孤独中而成为高尚灵魂。他的内心变得勇敢无畏。他学习其他民族的语言,用他们的语言说话……但是,只有少数人能从他的言行中获得他的精髓。不过,也许有百分之五的人厌恶他们所生活的环境。
“耶稣改变了人的思维,为人类找到了一条新路。”
“米开朗琪罗独辟蹊径,走的不是前辈画家们所走的路。”
“米开朗琪罗所走的路是设定好的。”
致玛丽 1918年1月21日
亲爱的玛丽:
我从未经历过像那样负荷的一周……充满人间难事,却又美不胜收。
我回来时,发现信件成堆,如同一座小山,还有另外一座小山,那便是要尽的义务。
诗歌晚会是至美盛会之一,气氛严肃而活泼,那是才智的挑战,那是活力的竞赛。思想的交流在轻快中进行,活跃了我们的思维和身心,将我们推向更高处,点燃了烈火。
战争影响、改变了人们的精神,使之翻天覆地,发展进步。
战争使人们的疏忽变成了饥饿。
战争使人们要求不曾要求过的东西。
有多少人要我在某学会或某俱乐部朗诵诗啊!我已收到请贴,邀请我去芝加哥,向诗歌学会朗诵我的诗。
他们说:
“我们向你提供五十美元……我们向你提供所有费用!”
我在鲁滨逊夫人家吃的晚饭,还向在座宾客朗读了我的诗。
鲁滨逊夫人是罗斯福254的胞妹;正是她表示愿意让她哥哥与我在她家见面。她喜欢那样,希望得以实现。她是一位庄重的夫人。
玛丽,天冷得很,我真怕我们遭受冰霜时期磨难。不过,我已做好准备,采取了足以保证安全和室内保温措施,能够保护我的身体。
上帝是慈悲的,我不配得到天赐厚爱。
我给你寄去两幅水彩画。你那里的墙壁缺少色彩。
这两幅水彩画都不是那种有伤波士顿观者眼神的裸体画。
这两幅画也不在墙壁的裸体处。
我想念你。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8年1月24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收到了你那令我想望的信。收到信之后,又收到了那两幅画。谢谢你!
你多么出色!
我写过信……而且寄了出去……那两幅水彩画令我心神快乐。我现在用富有想象力的眼睛望着挂在墙上的两幅画,虽然我还没有将之放在画框里。
我望着,留心凝视着。只觉得幸福之感盖过了我的一切感情。
我将把两幅画放在我周围日益增多的绘画当中。
多少稀奇古怪的因素,令世界在不断扩大;这正是我生活的世界,由画构成的世界。
这也是你所成就的世界,亲爱的。
玛丽
致纪伯伦 1918年1月25日
亲爱的:
布莱克是位强人。
你会发现上帝的声音和手指在创造,而上帝离自己所创造的东西又是多么遥远啊!
看他写的东西,仿佛他在用另一种语言写作;在我看来,好像他觉得另一种语言,完全出于被迫。他就像那样一个戴着手套画画或玩耍的人,或者像被严寒冻僵了手指的人。
其实他对于你较对别人更接近。他自感远远脱离了众生,活动在广阔的意识领域之中。
莱特先生为那两幅水彩画制作了两个镜框,将在明天寄出去。
你问我对那两幅画的看法,问我是否喜欢别的画。这个问题使我转向了阳光明媚的大海之滨。海岸上有石子,石子散落在那里,海岸——石子,太阳——石子,正是你的画;还有容纳其它东西的地方吗?
我将精细欣赏你倾心绘出的那幅《上帝与人》;它在你的画作中,处于两幅水彩画之间的光魂地位。
这幅画隔着远离上帝的约三层帷幕,降到我的知觉感官中——即我的心,我的精神和我的灵魂。它很像充满吉祥如意的框子;每当我想到它,便明白了那五分钟之前还不明白的东西。
与我的生命一起生活的光魂,使我的生命变成了两个生命还要多。那光魂具有重大意义:白日里,它带着我高飞一千次;夜下,当我与世界坐在这里时,它同样带着我高飞一千次。
我常常觅寻大地,走向旷野……我打心底里希望远远避开人。
现在,我用两只崭新的眼睛看人,发现人是奇迹中之奇迹。我成了一个新生儿。
来自你的一切东西,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寄来的东西。
我喜欢你没寄来的东西。
你寄来的一切东西都是可爱的。
这,你是知道的。
如果那东西只有邮票大,我就把它挂在项链上;如果那东西比邮票稍大,我就将之放在显眼的地方。
一切东西都会找到自己的位置。
因为那东西将使我想起你,让我接近你!
我向你表示爱!
玛丽
致玛丽 1918年2月5日
亲爱的玛丽:
我真高兴!你喜欢那两幅水彩画,实在令我欣悦。
随信再寄去两幅画。那张大画的题目是《上帝与人》;等我完成它,它将属于你。
赢得你的中意与喜爱的画,除了你,任何人不得占有它。
寄给你一则尚未写毕的新寓言故事,仍是草稿,需要润色,也许需要修剪。
你何不重新将之创造一番呢?
你不能把它铸造在英文模子里吗?
请于本周末将之寄还给我。
也许我能从你的语言构想中获益,也许我会部分采纳。
无论我采纳你的说法和建议与否,我都会对你感激不尽,赞美你的功德。
现在,我正在收集近一段时间里写的故事,寓言和散文。也许我能与某出版商达成出版协议。
诗歌协会为我举行了热烈的欢迎会。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盛情和款待。雨季过去之前,我将再次朗诵诗歌。他们将专为我举行一次晚会。
我星期日曾朗诵过诗歌,那是在鲁滨逊夫人家中,在座的都是精英。
鲁滨逊夫人想让我在茶话会上与西奥多·罗斯福见面,而且她已为此作好准备。但是意外的病恙使她痛苦不堪,躺在了床上……我呢?严寒令我惊惧,我只有躲在自己的角落里,以避免寒冷带来的恶果。
对于我来说,谈论和朗诵诗歌是极大享乐。在过去的不多几年里,人已变得渴望美,渴望真,渴望跟在美与真之后的伟大事物。
我的爱属于你。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8年2月10日
亲爱的:
寓言故事有一种神奇的韵律,像新天际吹来的晨风,清凉醒神,美妙难言;它的语言迸发出一种活力,将其从桎梏中解放出来,为之加入了精美。
哈利勒,关于那两幅水彩画,我能够说什么呢?我立即拿到莱特先生那里,让他做画框。我取回了已做好画框的两幅画。
我浮想联翩,不明白心中发生了什么事,想得很多很多。我常常自言自语。
在令人痛苦的黑夜和白天,你总是我思与想的中心。
各种旋律、和声彼拥此挤,竞相传入我的耳际……当你同人们说话和向人们朗诵诗歌时,我总感觉到有一种几年来不曾有过的震动,就像回声一样轮番着响在我的心中。
玛丽
致玛丽 1918年2月26日
玛丽:
这是令人疲倦不堪的日子。静怡和安乐的日子到来之时,我们从遭难中学到的东西将具有巨大价值。
玛丽呀,生活是仁慈的。毫无疑问,岁月喜欢我。我要顶礼膜拜祈祷……祈求岁月善待他人,怜悯他人,关怀所有人。
我有时感到悲伤,因为岁月的慈悲使我感到为难。这并不是因为我背信弃义,而是因为千千万万的人在受苦受难。
星期四,我将赴诗歌协会诗厅发表谈话。
我将要谈论诗歌。谈诗之前,我该说些什么呢?
朗诵诗歌之前,我该说些什么,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
在类似场合里,我总是这样:去时,心里心慌意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恐惧不安;当面对众人时,恐惧心理立刻消退,心中的疙瘩顿时开结。
玛丽,你要知道,计划是没用的。每当我作好准备,却总是失败;想好了要说什么,到时不免张口结舌。
每当我把事情托付给精神时,我便能成功。因为精神是无洋溢的大海,从不吝啬。
是的……精神是大海。
忠实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18年3月10日
亲爱的:
我念着主的美名,所以我成功了。
我在诗歌协会,轻松、出色、满怀信心地朗诵了诗歌。那里聚集了许多人。人们蜂拥而至,却为了一睹我的风貌,为了赞美、批评我。但是,过分的评价会使人看到自己的弱点;我已感觉到了自己的弱点。
人们颇喜欢《上帝》一诗;他们说我用之劈开了黑暗……他们说,那首诗最好,最成功。
我已买了冬天穿的上衣,也是咖啡色的。我还买了副手套。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8年5月6日
今晚,哈利勒从伽兰德夫人的庄园而来。他活泼、健壮,皮肤被太阳晒得红红的。他双目闪烁着光芒,气质清高,谈吐文雅,虽然语调强烈。他说:
“我度过了一个光辉的时刻,令我的心神大为活跃,我贪恋地投入了工作,大量生产起来。伽尔兰德夫人天性温柔,话语甜润,活力旺盛,目光里洋溢着聪颖与智慧。她什么都会,从家务到农耕,还善写作,已著有两本书。我见到了她的孩子们,并与他们进行了交谈。三个男孩子由学校回家探望母亲。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聪慧盖过他们所透露出来的鲁莽,虽然他们的年龄正处于莽撞时期。我喜欢他们,钦佩他们的能力。”
“她的女儿胡朴才十四岁,是个有天赋的姑娘,喜欢画画。”
“母亲精明干练。她给儿女们以充分自由,从不限制他们。她向儿女们学习,而不是教育他们。她就是那个环境里的一切。有两千人把她视为一切。她使他们懂得钱来之不易,不应该挥霍浪费。不管事情多么微小,都应该全身心投入去做。”
“我们每天早晨八点钟以前会面。她写作,我也写作。一或两个小时之后,我上楼回自己的房间,而她什么也不对我说,让我自由选择。”
“是的,我打算用英文写的那本大书,已经开笔,且已完成了其中的十六章。”
开始写作前,哈利勒对我谈过那本书。
在平原与大海之间的一座城市里,在轮船停泊,羊群吃草的地方,有一个男子在众人之间游移徘徊。
那是一位诗人,一个预言家。他热爱人们,人们也热爱他。但是,孤独成了他的至大品性,仿佛上帝对他特加关照,从未把他托付给别人。
人们全神贯注侧耳聆听他的谈话。他们感到他的心中有精美、甘甜话语。不过,他们对他的热爱并未能接近他的个人,因为那里还有一种神秘的屏障。就连女性们在内,她们惊叹他的温柔与清高,而感觉不到她们对他的爱会导致低级风流事情发生。
人们把他看作本城的个别人。他在田园里同他们和他们的孩子谈话,但他们的内心感觉昭示他们,他不会长期待下去,不久便要离开。
有一天,忽见一条船从远方天际驶向本城。他们得知那条船是来接隐居诗人回去的,无不感到惊惧,认为那是一场灾难……他们将失去他,他要走了……他们相信他就是他们生活中的一切,于是纷纷跑向海岸,聚集在那里。
他站在那里开始讲话。
他们当中一个人说:“请给我们谈谈友谊吧!”
另一个人说……
又有一个人说……
他谈到了每一件事……就每一件事发表了意见。
话毕,他登上了船,离去了。船渐渐隐没在雾霭中。
他们当中一个人说:
“请给我们谈谈上帝吧!”
他回答道:
“关于上帝……我在每一件事中都谈到了。”
致纪伯伦 1918年5月8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希望你来学校作一次讲演。安排在星期五。
我全心希望你做这件事,为了我,也为了女教师们。
你不要匆忙决定,慢慢下决心。事前通知我一声。若有什么不便,我们可以另安排我们的事。我们可在各种工作中度过特定的时刻,如唱歌,朗读,写作。我将知道上帝想让你做别的事情。
无论怎样,你会和我在一起,和我的心神在一起,不管来与不来。
当我们相聚在学校时,你与我在一起……我常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觉到你的存在。
奉上我的爱、敬佩和心愿。
玛丽
玛丽日记 1918年5月11日
哈利勒穿着一身崭新的夏装,是他穿过的最漂亮的衣服之一。当我表示喜欢那套衣服时,他说:
“正因为这,我才穿上了它。”
他错过了一个罕见的机会。他说:
“我未能出席在罗斯福先生和他妹妹家举行的午宴。”
当他发现我为鲁滨逊夫人给他的信感到忧伤时,他接着说:
“我当然见过罗斯福,不过不是单独见面,也不能自由畅谈。鲁滨逊夫人是位很出众的女士,关心每一件事情,活力充沛。她邀二十位宾客赴宴,也是从容不迫,面面俱到,从不失礼。所有的人都认为她同时在照顾每一个人。鲁滨逊先生就像一头大象。他可是个大忙人。”
我们在妙趣横生的谈话中度过了一个时辰。我们无所不谈,边谈边研究。
之后,我们就他的作品发表意见,谈得十分详细,话语滔滔不绝。
我们谈到了一切,仿佛我们有说不完的话。
致玛丽 1918年5月29日
亲爱的玛丽:
我在道格拉斯·鲁滨逊夫人家与政治家兼作家亨利·卡普特·鲁德、美国陆军总参谋长罗纳德·伍德和外科医生兰伯特博士共进晚餐。
我们谈到战争,还谈及厮杀诸事。
伍德将军的话语中有一种打动我内心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是一种自立的力量,但却又是谁也不能得利、国家也不能从中获益的无用力量。我谈到一份材料,文中说他在法国是个不受欢迎的人。我所谈到的消息使我内心不安,我几乎要发一封私人信给他。
兰伯特博士在法国看到一些令人心慌意乱的事情……他所看到的事几乎使人不敢相信……他所叙说的亲眼见闻多么精彩!毫无疑问,他的经验很有价值。
亨利·卡普特正专心致志地写关于莎士比亚的研究论文。我发现他把困难小看了,认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实现目标,达到目的。
出版商追着要求我发表自己写的书、零星文章、小说和我用散文或诗歌写成的寓言故事。
我们还未商谈细节。假若出版商是认真的,我定把情况和就此事的协议告诉你。
愿你属于我的心。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8年5月31日
亲爱的哈利勒:
你对众人是有恩惠的。你曾阻止多少人放弃不可能办到的事情!你曾使多少人远离丑行和邪门歪道!
你对众人是有恩惠的。
我向你的心致敬。
你把《旺井》一文寄给了我。
是的,我收到了。我很喜欢这篇东西,它深深吸引了我。
我有几点意见。我将让你把目光转向你曾忽视的几件事。
计划精细严密,而灵活性肯定是有的。轨迹所指正是生命的轨迹,其每一步、每一趋,都有着惊骇与美妙。
那里面都是提神剂。
仅从你的作品里汲取你的思想和见解,我是不能感到满足的。我也决不满足于你的泉水。
在我看来,你的旗帜高高飘扬在云间。
我不满足,不会满足!
玛丽
致玛丽 1918年6月1日
亲爱的玛丽:
你耕耘了我的心田,让你的知识之种在那里生根发芽。你何不看看我寄给你的东西呢?有空儿的时候,请你看一看吧!
我之所以给你寄去那些东西,因为我深信你能言善辩,智慧超群。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请不要禁绝善事。
思恋的钟情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8年6月4日
亲爱的玛丽:
毫无疑问,稿子上的那些内容赢得了你的好感。我所写的只言片语,不论我自己对之满意与否,你总是表现了极大的兴趣。
在我看来,词语堆砌了,句子也嫌繁杂。也许我写的东西难以理解,不易体会……说不定还有些神秘与隐微。
我完全相信你将潜心读之,且能化难为易。你没做吗?
你的意见是花木的即时雨。我为你感到自豪,敬佩你的美德。
你是举世无双的。
你殊出众人。
那些都将成为过去,隐没在无名之地。
有的将消亡,有的将长存。
我给你的评价,你当之无愧。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8年6月8日
亲爱的:
照你的要求,我把那件东西退还给你!我喜欢保存每一件东西。我希望你把能赠予我的东西全赠给我,因为那是我容易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我把那首《爱之诗》作为例外,你没有要,也许你想要。我却很喜欢,于是将之保存起来——我保存了你的话语和你的手书。
哈利勒,上帝为你的名字祝福。
从你的口中倾吐出来的,你的心深爱的那些字义是多么美妙!
我衷心希望晓知你写出的每一个字……
我吸收你的言谈话语就像是呼吸空气——另一个世界的空气——一个广阔无边的世界,一个我们的世界不能与之媲美的世界——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天际!
一个每天都在更新的天地,每时每刻都在更新的天地!
一个日日夜夜都在更新的天地。
我的爱是巨大的。
玛丽
致玛丽 1918年6月11日
心爱的人儿:
我为你那能从我的书中看到灵魂和肉体的一双慧眼祝福。我为你那一双慷慨施予之手祝福。
寄去你要的那本书;我指的是《妖妍丛林》,删去了引起你疑虑的那些地方;因此,它既非“骗人的享乐”,也不是“快乐的骗局”。我想到的是充满心神快乐的丛林。
你喜欢《爱之诗》,令我感到高兴。我的诗人朋友们说,我用英文写诗是最适合的。
诗歌协会要我讲“瓦·惠特曼255及其影响”,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表示感谢,报告要在冬季举行。
我喜欢对谈话进行筛选。我喜欢在搅奶提油之后,再用舌尖对之进行搅动……不过,你要知道,我要避免谈我的能力;每当我厌恶谈话时,我也就不再回答问题了。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8年6月13日
哈利勒把他的思想火花寄给了我
他要求我对之进行润色修改
我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动议
我答应竭尽我的全力
我深知他心中所想
我熟悉他的至诚谦虚
他有意在鼓动我
他渴望以此使我提高自己
我当着众人高声宣布
他的语言精道
他写作起来没有错误
我能够把正确的再来修改:
他与我在一起从不求导师
他与我在一起总是夸奖表彰
他意使我把自己的头高高抬起
他希望我的灵魂放出光芒
哈利勒是个高尚的人
致玛丽 1918年6月21日
亲爱的:
《疯子》一书使我与外界断了联系。
出版商来访,我们讨论了细节,然后达成了协议,确定了具体操作方案。
该书很可能在10月份出版问世。书中将有三幅插图。
我埋头于很多工作,致使疾病缠身。
在过去的数日里,我一直努力工作,不曾须臾中止。
不过,明天要让我的疲惫心神休息一下了……我将休息几天,去拉伊一趟,在那里停留两天,然后再去长岛。
也许我在那里致力一种新工作。
我可能写些什么,日后会给你看的。
思念的钟情者
哈利勒
致玛丽 1918年7月11日
亲爱的玛丽:
随信寄上《疯子》一书的插图复制品,共计六张。看上去不如原作清晰。另外两张画,在我还未完成时,你已经看见过了;那是我为用阿拉伯文写的长诗所作的十幅插图中的两幅。第一幅是《上帝》一诗的插图。第二幅是为《疯子》作的,其中有这样的诗句:“当太阳第一次亲吻我那裸露着的面孔时……”。
我将再给你寄去两张复制品。
我在乡下期间一个字也没写出来,因为大海让我忽视了自己,抽走了我的话语。
不过,我画了些水彩画,我认为那是我的手画出的组画当中的最佳作品。
上帝保佑你。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8年7月24日
亲爱的哈利勒:
玛尔雅娜得到了骨科大夫的关照。相信她已解除了痛苦,病情的好转使她的精神好多了。这也增加她的生气,消除她的烦恼。
恐惧使我们不幸,希望能保护我们。
每当我们避开恶,便会得到善的启示。
当我们的心神避开了死的想法,即使我们已死去,我们也不会死的。
病情好转使玛尔雅娜相信医学及医生的力量,她将自己满怀信心地交给了医生。医生说她的心脏有力,两肺也健全。
我现在能够开车。我更喜欢自己驾车。
哈利勒呀,十五幅画已告完成,真使我难以相信。那些画都像我一周前看过的那幅《高卢利亚》那样大小吗?
玛丽
致玛丽 1918年8月26日
亲爱的玛丽:
我明天去纽约。我今天与你联系,以便告诉你,我将在星期五和星期六两日里到你那里。
我在这里的日子,充满欢快、光荣。我的果子成熟了……我写了诗,但诗应该配上插图,我一直画个不停。
就像这样,你会发现,心神内外的东西使我不得休闲。
上帝待我宽厚,一直伴随着我。玛丽呀,这是对我的巨大安慰。
如有可能,请与我联系,直拨“SHI/XI 9549”。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8年9月1日
晚饭后,我们走在一条空旷的马路上。夜悄悄逝过,我们却不知不觉。
我们发现门附近有一只猫在沉睡之中,两只前爪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
“一只死猫……”
一个过路人说。他还用手杖轻轻地拨弄了一下。
那确实是只死猫。
哈利勒说:
“它的美未能给予它以生命!”
我们谈到死亡情景及死者面目。他谈到他的母亲及死时的面容。他说:
“母亲死于可恶的癌症。癌症侵蚀了她的胃,使其萎缩,失去功能。但她的思路一直是健全畅通的,到死不糊涂。她的灵魂用智慧控制着她的肉体。她的真正生命一直活到最后。她长眠之前还谈到了苏马斯·艾库威努斯的苏菲主义倾向。她的谈话引人入胜,充满激情。”
“在巴黎,有一位参加过1886年运动的法国军官,与家父有很深交情,竟住过我们家。他来吊唁家母时说:‘你母亲是无人能比的,在女性中间找不到第二人……’是的,在贝什里,人们都以卡米莱·纪伯伦的墓起誓,他们对我说:‘凭你的母亲起誓!’”
“母亲在我幼年时就让我懂得了,我们之间的亲情就是根深蒂固的爱,正是生活的荣与辱将我们聚集在一起。今天,我们能看见她的面容,她的面容还像原来一样,相貌没有任何变化,还是她那张随着日月推移显得更加俊美的消瘦的面孔。虽然病魔使她骨瘦如柴,但她的双目依旧炯炯有神。她辞世时,面相饱满,面色红润。”
“我不曾看见任何天降之物能与母亲脸上闪烁着光芒的丽质相媲美。”
一位年近六旬的德国老人抱着德文杂志走来,哈利勒买了两本。我看了他一眼,他明白我的意思……他说:
“我总是买他的杂志。他处于极度饥馑状态。”
是的,他买下了两本德文杂志!
他写了一段关于爱情的话。我读过之后,不胜惊喜。那其中的意思多么美妙,结构又是何其严谨。他的笔不像普通的笔。
随后,他掏出一个笔记本,朗诵了关于爱情的第三首诗,与第一首紧密结合,恰相呼应。
我继续读源自于哈利勒心和脑中的诗句、散文,那是我在一般书中很少见到的。
他写道:
十二年前,我在一座花园里,看见麻雀为麻雀喂食。我常到那座花园去玩,不时撒些麦粒,供鸟雀啄食。
有一天,群鸟正食麦粒,一只衔着麦粒飞走的麻雀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的目光一直好奇地跟着那只麻雀。那只麻雀在约三十英尺远的地方落了下来,穿过草丛,直到接近缩在那里的一只家雀,只见那只家雀昂起头来,闭着眼睛。飞去的麻雀将口中的麦粒喂到那只麻雀的嘴里,然后飞了回来。
我轻手轻脚地走近那只瞎麻雀,发现它又大又肥。我一直站在那里,直至群鸟飞走,但那只喂食的麻雀没有飞走,而是接近那只瞎麻雀,推了推它,仿佛在催促它起飞。过了一会儿,两只麻雀一起飞走了,那只明眼麻雀一直没有离开那只瞎麻雀,双双高飞天空。那明眼麻雀有意与瞎麻雀形影不离,保护着后者。那情景深深打动了我的心,禁不住泪水滚滚下落。
瞎麻雀和明眼麻雀……那之后,哈利勒曾多少次想到和提到它俩呀!
致玛丽 1918年10月2日
亲爱的玛丽:
我决计今晚与你联系。我尝试过,但未成功,因你不在家。我想告诉你,我打算明天午后离开这里。我很想你,想在我返回纽约之前,与你共度一个夜晚。
你希望我明天来吗?如果我到了那里,你会真高高兴兴地迎接我吗?我去行吗?
到了车站,我将马上与你联系。
我在这个地方度过的一个月时间,对我的健康好转和焕发精神作用重大。我实话对你说,现在我成了一个新人。
上帝用爱的目光呵护着你。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18年10月27日
亲爱的哈利勒:
疯人——谢谢,谢谢!你不可须臾忘记我!你要想到我,接近我——谢谢,谢谢!
你是亲爱的活宝贝儿……
你是白日里溪流、源水徜徉、夜下星斗照耀的山谷……
你是时而说话、时而静默的高山……
引领万物的是精神。你是离不开精神的,你以全力和信念紧紧依附着精神。
我们的饥饿向往着我们的精神,在疯人那里,在他的坑穴里,我与我的精神之间的多道帷幕顷刻化为乌有。因此,我爱他,我喜欢封面的画。我衷心为你祝福。
顺致我的爱。
玛丽
致玛丽 1918年11月3日
玛丽:
一个崭新的世界自漆黑云雾中诞生。那是神圣的一天,是自打救星出现以来最神圣的日子。
空气中响彻潺潺流水声和翅膀的有力拍击声。
上帝之声响彻空中。
光荣归于上帝之声。
哈利勒
致玛丽 1918年11月17日
亲爱的玛丽:
人的情感充满知觉——自感同时过着不止一种生活,无论是在夜里,还是在白天。你会发现,不论在哪里,这些日子里,人们的心都处在活跃之中。
我们的两颗干渴的灵魂正站在一条大河边上。我们贪婪地喝着水,欢乐从我们的心灵中迸发出来。
虽然如此,甜蜜的生活仍然是干渴的。
甜蜜的生活吮吸着我,我们也吮吸着甜蜜的生活。
不久前,我呼唤我的心灵,说道:
“上帝占着一千道光的幕帘。”
现在,我要说:
“世界已通过这一千道光的幕帘,接近了上帝。”
每件事,每种东西,均不相同。
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汽车上,在车厢里……所有面孔,互不相同。
人们的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人们的话音里有新的钟声。
这并不意味着一部分人战胜了实现这种天然变更的另一部分人,而是精神战胜了较精神低级的东西,人的高尚情操战胜了低级趣味。
沉在海底的一滴圣油浮上了水面。那是人类中最强者必获得的胜利;因为最强者有其特有福分。
我为什么要给你写这些呢?
你是全明白的。
你用我现在对你说的这些坚定了我的信念,增长了我的知识。在这方面,你比所有人做的事都多。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9年1月7日
哈利勒看过他的妹妹玛尔雅娜之后,面色顿变,憔悴不堪。他满面愁容地走了出来,但是,温暖和休闲消除了他心中的痛苦和惆怅。
他在学校里朗诵了《疯子》一书中的部分段落。
我与他单独会面时,他说:
“我没有像接触你的那些成熟、文雅的友人一样,诚挚、友好地接触众人。她们本是捕捉字眼的耳朵,而且是留心细听的耳朵和机灵警觉的神魂。她们相互问答,知道什么时候该沉默寡言,什么时候开怀大笑。”
他的言谈话语中散发着诱人的神奇意味。他带着那神奇意味盘旋在天空。即使那些话不被人明白,它也是一清二楚的。
我们进入大厅之前,有四位姑娘急速向我们走来,将玫瑰花献给了哈利勒。他笑意盈容地和她们握手,满面春风地说:
“你们好!……”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亲切地挥着手。
他即刻开始朗诵诗文。朗诵完毕,明显的存在消失,再也不会出现,而到了另一个地方,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也许他也不知道。
说话有什么用呢?我没与他说话。
他在他的世界里遨游,
也许他飞了起来,飞得很高。
赞美你,我的主!
他属于另一种性格。
他的气质高贵。
他来自清风,
他来自永恒赠礼。
赞美你,我的上帝!
致纪伯伦 1919年×月×日
亲爱的哈利勒:
我有一个希望……
姑娘们想要枚图章,一枚漂亮图章,不需要标志。她们仅仅想要一枚图章。她们这个月底就要……要的是你的,我是说你设计的。你给我们设计一枚图章行吗?如有可能,就请动手吧!
关于材质,她们还未选定,未定下用银还是用金。只是确定为图章,而且她们许诺永久保存。这个想法令我敬佩。不过,你以外的任何人设计,我都不接受。
几天以来,我什么都没考虑。有三条领带,我却很喜欢,每条六角五分。
我把那三条领带买了下来,虽然我知道你保存有许多领带。你说你有很多条领带,可是能够与你所认识的男子们所拥有的领带数量相比吗?
玛丽
致玛丽 1919年3月25日
亲爱的玛丽:
玛丽,请你告诉我,你是想让我设计一枚学校的图章,还是你构思好了一样什么东西,让我给你画出来呢?
直到现在,我还不曾设计过图章,但我十分乐意做这件事。
你要的很可能是一枚公章,可是你怎么会要那东西呢?适于女子学校用的印章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如果事情不紧急,最好一个月后在学校里制作。如果你想要,我不会拒绝在那之前动手。
在此情况下,你最好把自己的想法画在纸上,我必毫不迟疑或毫不怠慢地实施之。
哈利勒
致玛丽 1919年5月1日
亲爱的玛丽:
我来了!寄上学校印章设计图样。一只张开的手,托着一朵玫瑰花,或更贴切地说,一朵玫瑰花正在手掌中成长着。
我很欣赏这一想法。如果这一设计能够精确、成功实施,忠实地将之进行移植,你就能得到一枚精美的印章。但期这设计方案能使你和可爱的姑娘称心如意。
玛丽,我认为这一设计方案可作校徽用在项链上,如果你乐意的话。我没有见过类似的图案,你见过吗?
张开的手是美的标志。将玫瑰花植于张开的手掌上,意味着你为美添上美。
为你那长出玫瑰花的手祝福。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19年11月8日
开过会之后,尽管十分疲倦,还是与哈利勒一起共度了一夜。他虽消瘦,但容光焕发,神采奕奕。
他让我看了许多画。
我每天都能看到精美的新作。
最使我钦佩的还是他坚持不懈地砥砺自己的艺术。任何事情都不能挫折他的锐气。我常常发现他身上有一种炽燃的烈火。我常看到他热情奔涌,天才横溢。他的创作为了让作品存留。他的作品必将存在传世,即使他死之后。
他用信心十足的声音对我说:
“在来年,我将发表两部作品:一部诗集,一部寓言集。之后,我将专心写《先知》,我已有用阿拉伯文写的草稿,写作时我不过十六岁……在这部书里,记录下了我内心的内在神圣……它深居我的心底,但我却不急于将之唤出……就让它存在那里吧!”
哈利勒真是个好人。
玛丽日记 1920年4月15日
哈利勒的话令我一惊,使我感到高兴、幸福。他和那些住在那里的艺术家们买下了房子。
他说:
“我带给你一则令人高兴的消息,你将会感到欣喜。来了一群买房子的人,我担心他们的行动会引起房租上涨,致使我们负担不起,我们经过商量,很快把房子买下,从而救了我们自己。”
“我们同意本德社(由吉米·皮尔顿·本德创建的一个讲演公司)的报价。参与该社事务的有马克·吐温、亚西·库南·杜威等人。”
“我接受了报价。我将同意作巡回讲演,条件是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及适于我的健康情况下。”
晚饭安排在八点钟。我们去了雅典饭庄。
他谈到他的新画作,那组画题目为《先行者》。他谈到他的计划。
我十天内应该完成《先行者》这组画和另外五幅画。
一、先行者。
二、奴隶与女王。
三、死人与要吃他的兀鹰——上帝是另一种抽取灵魂的兀鹰。兀鹰乃上帝之鸟,灵魂中的饥饿促使它展翅飞去,用喙觅食。
四、大地乃天之母。天乃是上帝的微微笑容,就像是由光环和太阳怀抱的孩童组成的星系。
五、在上帝心中祈祷的胎儿,就像是明日星辰的童子,正是居于你心中的生命;当你看见他时,在你怀中生活的就只有他了。那是世界的新生儿。
玛丽日记 1920年4月20日
当我突然进入房间时,我看到画架上托着罗丹的头。哈利勒看见我,说道:
今天,我完成了《天母》这幅画,只缺一只胳膊了。我连续工作了数小时之久……你看哪,仔细瞧一瞧……我画得细微上加细微,精美上加精美。不过,举起的那只手,还不能使我感到满意,我将重画。
“我写到罪与罚、善与恶,还写到自由和国家。”
我说:
“你意志坚定,从不动摇……根基深固,枝繁参天……根深深扎入沃土,狂烈风暴摇不动摧不毁!”
他说:
“不是的,玛丽!我的肩膀令我困顿、虚弱不堪。我没对你说过吗?许多年之前,当时我年龄还小,有一天从高处跌下来,从斜土坡上往下滚了二百余米。另外一个孩子的腿摔断了,我的肩膀则被重重地撞了一下。过了不久,我倒是痊愈了,摔断的骨头也接上了,但断骨是自己愈合的,没能恢复原位。其后,他们又给我重新接骨,进行了校正,将我固定起来,一连五十天不能动。我的堂兄是一位很高明的大夫。”
“折磨产生自美好生活。用支柱将我固定,是我对人们的最初感觉。我看到了人们的实质;他们关怀我,同情我,爱护我,只期望我好起来。他们用爱和忠诚鼓励我。我得到的是来自大家的爱。”
玛丽日记 1920年4月21日
哈利勒说:
“我有时睡八小时,有时睡十小时。不过,我曾度过许多不眠之夜,眼都不曾一合……那时,我躺在床上读书。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我便泡咖啡。之后,我开始投入工作,一直工作到夜幕垂降,事情从新开始……就这样周而复始。”
他说:
“国家缺少数百名精神大夫,但他们应该坚持民族主义或国家主义。他们应该成为另一水平的大夫,具有世界意识,让人们随着他们的目光转入一个新的方向。使我苦恼,或者说限制我们、折磨我们的思想,正在像磁力一样吸引着我们,那便是我们现在思想和情感里的固定方法。那么,我们一定需要一种东西,以便转移到事实的另一边去。当我们发现这种东西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方面时,那就好办了。不过,有时候,另一些东西也有多个方面,是我们不易触摸,不易看到的。”
他说:
“在我看来,真理就是运动。但是,最大的幸福,却是静止不动的。”
他说:
“爱是有意识的。爱是人类的现实。爱的唯一目的是实现自我,证实自己的存在。”
他说:
“我在黎巴嫩骑着马度过快乐旅行之后,迅速地感觉到季节变化,感觉到日夜更替。在丘陵地的草原上过夜,那里芳香泌人肺腑。我们在泉边安营扎寨,在星斗下进入梦乡。那里的夜空,高不可测,繁星闪烁。次日清晨,我们早早起床,站在旷野,只听小溪、百花、鸟儿、巨石和小石子都在欢歌吟唱。”
他说:
“我的母亲未曾从事过烹调、洗涤、清扫家务,但对我爱怜甚深。我清楚记得她时刻关怀着我,不时地问我在想什么,关心我的内心世界。”
他说:
“人类是地球的最佳设计,比任何动植物和结晶都精美。”
他说:
“运动速度慢下来之时,也便是运动者在某一方面慢下来之日。那不是因为缺少什么,也不是因为需要生命,而是因为运动者专注生命,运动者所向往的正是他所急切需要的,而且是应该实现的——也许那种东西是隐蔽着的,他感觉不到,也对之毫不了解。其实,我们感觉不到的许多事情,正代表了我们生活的实质与精髓。”
这真是漫天的想象力!
致纪伯伦 1920年4月25日
亲爱的哈利勒:
那张大幅水彩画已挂在我办公室的墙上。这张画使我顶礼膜拜。为之跪拜者,那便是我的心。那是一个伟大的真理,我听到它的话声响遍楼房厅堂、走廊和柱廊。
我们是星期五夜里将画挂在墙上的,姑娘们还没有看到。
《玫瑰花萼》一幅挂在大厅。《十字架上》一幅到来之时,我的愿望便满足了。
不过,我会将《十字架上》长期保存在纽约;它的效用就在那里。
玛丽
致纪伯伦 1920年4月29日
亲爱的哈利勒:
《十字架上》一画已在这里。我不希望细看之。画中有一种奇异的东西,从形式、情感到色彩都是我不曾见过的。
我没有发现它的高明之处的原因,在于我的内心世界有缺欠。
他的痛苦是可怕的。谈他近似于谈一颗被碾碎的、痛苦不堪的灵魂。我找不到什么东西能够安慰他。用美来形容时,“美”一词又显得多么无力,但却也找不到更有力、更深刻的词来替代。
那是一颗被揭去了外罩的心。
我想把那幅画对我说的话说给你听。那时,话中将有寻找到的丢在言谈话语中的意思。
你是一清二楚的——你了解我胜过我了解自己。
玛丽
玛丽日记 1920年5月20日
哈利勒面纹舒展,喜形于色,说道:
“我在艺术与科学协会度过了一个快乐之夜。我见到了朗读自己著作的威廉·比特斯。我和他谈了很久。他的夫人与他形影不离。那位太太聪颖干练,活力充沛,无所不知,无所不通。她所问的问题充满沉思与见地,而威廉·比特斯则话语不多……甚至说不出什么话来,仿佛他一直在找东西,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想要糖,而他没感觉到自己想要糖。”
“夫人对他说:‘你要糖?不是找糖吗?拿着!这就是。’他这才摆脱了不安处境,终于平静下来。”
关于民主,哈利勒说:
“爱是民主的实质与核心。女人有自己追求的目标。女人的目标利用女人,目标又通过女人利用男人。生活开始在女人的心底里形成。女人爱男人,积极努力,一心一意……爱男人的梦想或幻想,或艺术,或文化,或知识——通过所有这些,男人成女人达到目的的桥梁。”
他走每一条路,都用智慧;他说的每句话,都合乎情理……他把每件东西,都放在适当位置……他在觅寻、探究事情的真相。
仿佛时代把尊贵高位卖给了他。
玛丽日记 1920年5月22日
哈利勒趣谈录:
“我们看东西,最初看到的是幻象,之后看到的是想象力眼睛里的记忆形象,接着才能认识它,继之转为我们意识中的真实东西;再往后,就把它忘掉了……不过,当我们忘掉它之后,它却在我们的下意识里生活着,并且一点一点地变化,最后变成我们的一部分。”
哈利勒还谈道:
“人类是这个星球上存在物的最高结晶。我画时,总是努力让其穿上存在之衣,复原其实体。”
“人类用某种方式集中了某些种族,有时以群体出现,每一种族都跃跃欲试,讲自己所知道的最重要的事情。”
“上帝和宇宙是占据一个天空的两种存在——即一种存在里的两个实体。”
“我不能去思考任何东西的结局,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去思考某种东西的起始呢?”
致玛丽 1920年7月19日
亲爱的玛丽:
在乡下,疲劳消失之后,我的精神恢复了。今天,当我下决心回返时,我发现你的亲切来信在欢迎我,我欣幸不已。
当一个人醉于某种想法时,也许他认为语言表达就是美酒佳酿。
你我脸上聚集着四只眼睛。有时候,眼前的事情模模糊糊,难以分辨,不知道两只眼睛看到的东西是否就是另外两只眼睛所见。
我们失败了!我和妹妹没能在库哈西特租到两间房子;我们本想在那里度过夏天的。我不在乎,我将来波士顿。我的创作在城市多于乡村。
学校的消息使我感到开心。任何别的东西都不能与建设相比——建设比破坏好,建设有着美妙含义,会使你感到那是成功奋斗的结果。
外部建设也是内部建设,即在我们的心里。外部是内部的抄本。
玛丽,恭候你的好消息。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20年8月20日
人们的言论和意见激怒了哈利勒。人们谈论他的画,一个个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他们说的许多话纯系妄语,毫无意义!他们的许多许多评说全是胡言,均不可信。
哈利勒说:“那些人夸夸其谈,说的全是不该说的话……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了,所说全非事实,与理智格格不入。不过,他们有时还能说对几句格言。”
“一个英国评论家对我的画发表了意见。他在近处仔细看过我的画,然后沉思。他所分析的画作立意是我作画时从未想到的。他预言说我想到过实际上我并未想过的事情。我作画时,总是漫不经心,只有数小时之后,我才能说明我所画的意思,与我写作时的情况完全不同。画画和说话之间的情况很不相同。我要写什么,在我动手写作之前就知道。”
“正确可靠的工作方法是出于诚心的忠诚尽职,信念坚定、热泪盈眶地忘我劳作。我知道诗人们是从不会强挤诗句的,而是向外倾泻文采。诗人们害怕寂寞,怜惜自我,逃避痛苦。”
“我……我则喜欢孤寂,喜欢单独,喜欢离群。我爱与自己的心灵对话。我在孤独中去热爱人们。对于我来说,征服我能力中的那些不驯服的因素,却是一种巨大压力,这使我痛苦不堪,仿佛遭了大难。”
哈利勒的话使我感到难过……当他心中充满忧虑时,我又是多么难过啊!
玛丽日记 1920年8月21日
起风了。霎那间,狂风大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哈利勒兴高采烈,他喜欢暴风骤雨。每当大自然变脸时,他总是显得那样兴奋。他说:
“暴风如此厚待我是其余任何别的事物做不到的。在暴风中,我方可骑着灰色骏马,涉渡汪洋大海。骏马载着我风速一般飞驰。正是风暴激励了骏马,我的心神也因之快活欣喜。”
“我记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暴风。暴风撕裂了我的衣服,以便让我冲出舍门,与暴风紧紧结合在一起。人们奋力追赶我,将我拉回去,但他们的呵斥并没有能够阻止我……每当狂风怒吼、大雨倾盆,那便是大自然令我欣欢鼓舞、心荡神驰之时。”
“暴风……暴风啊……我最近出的一本书,书名便是《暴风集》。”
他远离我之时,我总觉得大地病了,整个世界也病了。
他不在之时,我觉得生活失去了意味,楼垮房塌了。
暴风狂啸,摧枯拉朽,而哈利勒就是暴风。但是,他只是将我席卷而去,却不会摧毁、粉碎我。
他近在我的身边,这就是我的生活。
他远离我之时,那就是我的生活。
真是霄壤之别,大相径庭啊!
玛丽日记 1920年9月3日
哈利勒说:
“画家用美来形容这葡萄果盘,尽全力为葡萄造像,画其成熟的形象,画其鲜嫩、彩色、光润和圆美。但是,每当我看到一串串葡萄时,我便想到葡萄藤,沉思葡萄怎样放花、成长,然后成熟、采摘,想到卖葡萄酒的店铺和饮吮葡萄酒的众口,想到在中国产的酒器。我想到中国人及你所知道的中国人的生活。我还想到你用这种沉思的方式观察事物的目光;这种目光必给予你以全新的想象力。”
他说:
“我们应该给小孩子指出正确的思想方法:书桌……放置角落……其木料……供此木料的树木……如何在森林中被砍伐……砍伐树木的工人……工人们的生活状况……工人们在各自家中的生活情况等等。像这样扩展他们的知识,开发他们的智力。”
多么美呀!儿童不厌详细,需要听取用现实线条编织的故事。
这个意见很正确。我赞美哈利勒。他曾给过我多少引导啊!
玛丽日记 1921年1月8日
人们常说生活和现实中存在着尖锐的矛盾与斗争。
这是不符合事实的。事情的中心有一种巨大的运动。信任和爱是至关重要的,最要紧的是你要爱一切事务。
巨大的运动产生在每一事物中,产生在每一件东西内里,永不平息,永不静止。
致玛丽 1921年1月12日
玛丽:
你一定要休息一下。你应该靠休息来重新焕发你的体能与精力。
菲维尔小姐建议你远离喧哗,到农村去度过一周时间。这个意见使我感到高兴。我猜想你渴望到空旷的大地去宁心怡神。
玛丽,我深知你的神魂偏爱所在,我也知道你的所恋。不过,躯体自有意志,也有其需要。我深信你在乡间度过一个星期时间,足以保证使你的躯体要求得到满足。
你不用写什么了。我将与菲维尔小姐联系。我衷心希望听到令人安心的好消息。
顺致忠诚与至爱。
哈利勒
致玛丽 1921年1月21日
我亲爱的:
得知你已康复,我心中的恐惧方才消散,心情终于平静下来。我想去你那里,一睹你的健康风姿,可能星期日到。我能在星期一或星期二去,同样可以在你选定的任何一个晚上。
等我星期日早上与你联系吧!你要关心自己的健康,好好维护自己的健康。当我到达之时,我就想看到你身着充满青春活力的艳丽衣衫,高视阔步,迎面走来。
忠诚的
哈利勒
致玛丽 1921年3月23日
亲爱的玛丽:
你快来纽约的消息使我的心中充满欣悦。那是我神与魂中的由衷快乐。我将急切地等待着你的到来。
如果能够的话,请在星期三或星期四与我见面,因为正像你所知道的那样,我心中没有见其他任何人或做别的任何事的愿望。
我想念你,十分想念你。我喜欢听你说出的任何一句话,喜欢看你的每一束目光。
我们必将争先恐后地说个不停,相互恳求对方聆听。我们的谈话将会绵长而充满趣味。
我与你缔约结盟。
哈利勒
致玛丽 1921年12月8日
亲爱的玛丽:
为了获得知识,我真希望踏入并穿行一座路上没有一丝灯光的一座现代化城市。
假若人们将纽约主街区的灯光全部撤掉,那么,这个街区将以其昏暗和模糊显得美丽诱人;当人借着星光和月华看这个街区时,将发现它借来了金字塔的壮美、庄严和肃穆。
从上面撒下来的光与从底下散发开的光之间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啊!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22年1月12日
在婚姻中……
在婚姻中,奉献是基础——奉献,奉献,再奉献。
千万不要忘记,人们总是相互分离的。
结婚前的那一段时间是幸福的一段时间,在其间要完成相互亲切约会,相互了解、相互影响等过程,因而谈话多,相互商量多,相互接近多。
当相互之间的关系达到了紧密阶段时,陌生、新奇与突如其来之感便消失了。
至于摧毁婚姻大厦的因素,则是长在久存的一种环节,从早上到中午,至傍晚和夜间,相互接近,千篇一律,单调不变,无处逃脱。
双方都需要远离的时刻,自我解脱的时刻,相互看不见的时刻。
致玛丽 1922年2月7日
亲爱的:
上帝给予你以荣光。用最高贵的话语悦我听觉的人哪,上帝照亮你的面容。
你可知道,每当你用自己的谈话吸引住我之时,你总使我的心中感觉到一种甜滋滋的痛苦?
你每讲一句话,总是指着一座山巅说:“你何时能攀到那里?”
每当你谈到现在的“我”时,我似乎听到你的声中之声说道:
“这正是我希望你明天所成就的!”
你使我看到高峰,这真是美妙;其美不亚于知道你的期望我将成就什么。
生活在你的心中歌唱……生活在你心中的大多数角落发出神圣的笑声。
哈利勒
致玛丽 1922年6月17日
亲爱的:
我的主赏赐我……上帝慷慨大方!
上帝通过你赏赐给我许多许多!
正是在你快乐的时日,上帝选择你做了他的一只手。
我认识了这只手,触摸到了这只手,我从那里获取了许多。
祝你快乐!
美哉,你成为大河岸边的一只枕头。
亲爱的,上帝为你祝福!
让天使在海洋中和大地上与你形影不离。
顺致想念之意思。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22年10月7日
先知与诗人有差别
先知依教诲而生活
诗人却不能靠诗生存
诗人赋情诗却不去爱
如果有人来找他
他不会为自己设置障碍
假设那个人确实是被抛弃的
他就应该得到爱
我为哈利勒感到高兴
他将变成众人喜欢的人
那些人喜问“我是什么”
假若我不成其为“我”
便没有一个人会喜欢我
致玛丽 1922年10月7日
玛丽:
你若想于星期五来纽约,那时我们便能一起共度时光,一起进晚餐,星期日相跟厮守,沉浸于欢乐之中,彼此互不分离,在相见的欣兴海洋里畅叙心声,直至你启程去南方的时刻来临。
我已答应与几位相处甚好的朋伴们一起过圣诞节。这是已经决定下来的约会,我不能违约。假若我早知道你要来,我便不会答应这个约会。
我爱书如同珍爱生命。我的生活就是一部环环相扣、章章相接的系列丛书,我感谢你为我提供了这样一大套精美图书。
我喜欢每一本书。我没发现书中有什么恶语;如果发现,我会毫不费力地令之住口。
除了用书,还有什么能够救助不快活的灵魂呢?
你的书就是最好的节日馈赠。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必将因为有了这些书而过得津津有味、快乐惬意。
我不否认,我所度过的日子都是节日。因为来自你心田的馈赠已让我心满意足,使我自感别无所求。
你每时每刻都使我的盘满杯溢。
上帝给你满手光明。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22年12月27日
他说的每句话,都牢记在我的心中,铭刻在我的头脑里。
我的灵魂向每一种思想和每一条明鉴开放着。哈利勒对我说:
“在我的整个生平中,我结识了一位女性,她给我以充分的思想自由和精神自由,为我提供了让我成为‘我’的机会。这位女性就是你。”
“在你的身上,我发现了我的所求,我发现了一颗高尚灵魂。我的灵魂与之一起飞翔;我发现我的最佳自我;我发现了新光、新门和靠枕。你是世上最可珍贵的造物。上帝就是一切,上帝无处不在。”
我久久地望着那张可爱的面孔,望着那暗示忍耐的、随着语气和眼神不住变化着的口形。
落在桌面上的灯光很暗。我的神志有些不安,心中激荡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令我不禁一惊。
此时此刻,人类生活的一切潮流,从传达给那张面孔的智慧中奔涌出来:在这个宽广的世界上,他处于某种孤独之中,从而成就了使他独立于一切潮流之外的一颗心。
玛丽日记 1923年5月29日
我们兴高采烈地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我爱他,他也爱我。
我双手捧住他的头,亲吻他的头顶,并且说:
“你使我想起了神杉鸟。”
接着,我向他描述了神杉鸟的外形、特征等。
他听后,说:
“莫非因为我的头上有个羽环?难道因为我有一个小小的圆头颅?因为我脸上有黄色条纹?我该信赖所有的人?我当唱纯美歌曲?要我培植神杉树?我有许多名字?人们把我称作‘个性油脂’?”
我惊愕地笑了。当我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时,我说:
“我在天堂里见到你时,你会笑话我吗?我希望你笑话我!”
在每时每刻,就连痛苦和忧愁占上风的时刻,他也会笑话我,借助他的聪慧头脑笑话我。
致玛丽 1923年8月7日
亲爱的:
每当我得知你心满意足、欢快欣喜时,我的心中是多么高兴。毫无疑问,你从地母和天父那里得到了别的女性没有得到的纯美。
今日的波士顿与往昔大不相同。它还缺少一样东西,那是什么呢?是啊,我只是感觉到了变化,却不知其奥秘。
我要到旷野去,到寂静的乡间去度过一些时辰,或者待上一天,沉思某些在城市不曾想过的事情,即在梦中出现而在城市中未曾出现过的事情。
我喜欢孤独。当我独处幽居于一角落时,我便能在这孤独中感触到那种互爱与共处。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23年4月18日
亲爱的:
我想让你看看我这灿烂辉煌的世界;它正在成长着,将成长为一个奇怪的独立天地,内有深渊,深不见底。
我很想你,想听你说话,看看你的容颜。
在寂静的夜里,当我睁开沉重的双眼时,只觉得宇宙的能媒正在将我包裹起来,就像包上了一层白皮,然后与诸多事情,众多因素及众人等混合在一起。
上帝为你祝福!上帝钟爱你,伴陪着你,与你形影不离。
上帝为你和我添福!
玛丽
致玛丽 1924年4月22日
亲爱的:
我衷心祈求你健康、快活和成功。
我一切都好,心中充满快乐、感激之情。我工作少,只是画画和用阿拉文写作。但是,我常在工作室或公园里走来走去……边走边想,梦想着遥远的地方。
我梦想着无形的形状,梦想着雾霭式的形状……我常常找不到自己的形状。
我的意识颇像转化成雨或雪之前的云。
亲爱的玛丽,我开始生活在大地上。
过去,我本是树根;如今,我该依靠这空气、阳光和天空做什么呢?
我听被囚禁多年之后获释的人们说,他们见到东西便感到心慌意乱,惊惧不堪,一个个如丧魂魄,焦灼不安,不知所措。
于是他们原路返回监狱,要求监禁。
我呢,我不会返回我的监牢,我将在大地开辟自己的路。
我将昂首而生活下去。
哈利勒
玛丽日记 1924年6月8日
关于再生——或转世——或投胎,哈利勒说:
“不——我相信耶稣不会像人一样回到这里。即使他回来,我们也不会知道他回来了。我相信我们以前曾活过一生或更多。我总在深思一件事,心里有好多话要说,认为我几千年前就已认识了你。”
关于人际关系,哈利勒说: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可能让一个人占有另一个人,因为灵魂不同于灵魂。在友谊中,在爱情里,两个人一抬手便会发现其中一个人所没有能力发现的东西。”
关于婚姻,哈利勒说:
“女人对男人说:‘我把自己全献给了你。’——这是毫无益处的谎言。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献给另一个人呢?女人说:‘这是提醒他记住自己的责任!’男人说:‘我把你包在我的心里。’——他为了让她记住他的义务。真的……一个人怎么能够轻易包容另一个人呢?”
我在他身上找不到,而在他人身上找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
他的言谈、思想和用意是多么新奇不凡啊!
致玛丽 1925年7月8日
亲爱的:
我为你的高兴而高兴,以你的乐观而乐观,以你的欣喜而欣喜。正如你所说的你的日与夜充满了欢乐;但是,像我想象你那样,我却像一个从生活那里借贷的远远多于生活所给予的人,因为你给予的太多了。
我们这些在纽约的人正与酷热作斗争。乡村里的热是绿色的,而城市中的热却是灰色的。
玛丽,我恳求上帝让你不断发现令你心胸快乐、宽慰之事,常常生活在幸福乐园之中。
我与你必相待以诚,推心置腹。
爱慕者
哈利勒
致玛丽 1926年1月14日
亲爱的玛丽:
我手持玫瑰花和香草向你致以问候。你的信在我的心中播撒了欢乐。我每时每刻都想听你说话,每时每刻都希望对你的状况放心。
我现在波士顿,工作不多,但在牙医那里尝了不少苦头。
我的齿龈遭病菌侵袭,但我很勇敢,能够忍耐,并不讨厌折磨我的人。
哈利勒
致纪伯伦 1927年4月14日
哈利勒:
也许我写给你的信让你勉强承担了某种忧虑!每一封信里都有那么多问题,我不住地问这问那。毫无疑问,这些均出于强烈的愿望——即使这种愿望是贪婪的——这种贪婪与满足相反。我渴望你的画和诗,以便足饮灵魂的回声。
我的第一问:
什么使你烦恼?你到何时才不写作?我求你保护。我求你一有机会便把一切事情告诉我。
玛丽
致纪伯伦 1927年4月24日
哈利勒:
我希望你来这里看看春天。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冬。世界像绿色海洋,翻滚着万道波浪;咆哮的大海上,漂浮着花和玫瑰。这里阳光灿烂,煞是耀眼。
阵雨停了下来。鸟儿一反冬日迁徙习惯,没有飞离。两周以来,我们一直在到处游玩,过些天才回家安安稳稳休息。
在这里,在我们排队停留驻足之地,虫蚁聚集在温暖的地方;若是没有这些虫蚁,人们会从四面八方赶来,尽情赏心怡神。
这里是虫子繁殖之地,偶尔看见毒蛇令我们大惊,毒蛇则急忙遁入自己的安全躲避处。这里的人很少,但今天我却来了,遭遇了大失败。
从阿拉巴马州来了一位陌生女士,我以前没见过她。她吃喝毕,四下望了望,看见我的画,惊异地说:
“这幅画使我想起一位画家……哦,他叫哈利勒·纪伯伦,你认识他吗?”
我心神不禁陶醉!种种回忆纷纷涌上心头——我看到了你的面容,我看到了你的庄严,我看到了你的完美,我看到了你的灵魂。于是,我陪着她进了我的房间;在那里,她看到了奇迹。
请转告我对你妹妹玛尔雅娜的爱与思念之情,如果你与她在一起的话。
顺致我的忠诚。
玛丽
致玛丽 1928年11月7日
我亲爱的:
两个星期以前,《人子耶稣》256一书出版了,受到了许多读者的欢迎。
我给你寄去了一本,也许书到之前你已出发了。我衷心希望你读到它时能使你喜欢。
出版商很高兴。
朋友们欣喜不已,交口称赞。
我感到多么难为情啊!世间多温厚,人们多可爱!
夏天并不像我预想或期望的那样。病痛没有减轻,但我未管那些,还是写了诗和歌。
此外,我对黎巴嫩同胞说,我不会回去从政。因我厌恶政治,不相信政治,不喜欢政治。
他们要求我回去,我也很思念故乡。正如你所知,我很想念他们,而且我的思念之火不会熄灭,除非身在那里。是的,除非身在那里。
我思念着故乡的丘山和峡谷。虽然如此,我却已决定作出牺牲,选择了留在这里,在我的画室工作,在我的画室里,能生产出在别的地方生产不出的作品。
是的……这是冬天……我需要温暖。
哈利勒
致玛丽 1929年5月16日
我亲爱的:
我现在波士顿,想在妹妹的简陋家中得到安闲宁静。
我病了,只觉周身不适,自感可能因神经疲惫所致。不过,我的精神尚好,因此不能让时间空空流逝。
秋天是残酷的,冬天亦如此。我们看到的只有严寒,看不到太阳。
那本书257名播美国内外;人们看后,都很喜欢。
他们说那是绝美的诗。
我内心觉得,过一些时候,他们会将之作为比诗更高明的一种东西而喜欢它。
我的关于莎士比亚的一本书——即我们一起商讨过的那本书——仍在酝酿之中。我自感有可能在一个月之中将之完成。但是,我现在很疲劳,不知从何下手,或怎样开始,也不知道我能否动笔。
请接受我对你的特别问候。我妹妹向你遥致问候,要我转达给你。
我近日将离开妹妹家去纽约。那里有许多事情等待我做。
我完成这些工作后,我希望我们一起去度假,以期修身养神。
哈利勒
致玛丽 1929年11月8日
我亲爱的:
是的……我今冬在波士顿病倒了。我患的是综合症,终以腿痛而告终。不过,我用意志和力量度过了危险阶段。
牙齿为我带来不少痛苦……令我生活艰难……愿上帝宽恕为我治病的牙医。
我在东方的义务完结了。我完成了委托给我的工作。
今后我不会再去接受这种任务,除非我对自己的明天放心。
我想提供帮助,因为我曾得到帮助……但是……
哈
致玛丽 1930年11月21日
我亲爱的:
我将在纽约待到圣诞节之后,然后再去妹妹那里,与她一起待上几天。
玛丽,请你提个什么要求吧……要什么……有什么要办……我希望你尽管说,我必将全心全力并带着感激的心情去办!
上帝为你祝福,为你添寿。
哈
致玛丽 1931年3月16日
我亲爱的:
我现在纽约。我几周内不会离开这里。
两天前,《大地之神》258出版了。
我给你寄去一册。
但愿你喜欢书中的插图。
风从东方吹来,
燃烧着的肉体,气味熏人。
神依靠牺牲而生活,
神在灰烬上建造宝座。
心神呀,心神!
我如何使你享受荣光?
我正在写另一本书,出版商决定在10月出版发行。我现在正埋头写作,同时为之插图。
上帝爱你
哈利勒
火焰熄灭 1931年4月12日
哈利勒命终,沿着自己的路走了。星期一,我们将他的遗体移往波士顿。
玛尔雅娜·纪伯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