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爱哗众取宠说“艺术无行”。你看看吧,这世上的艺术家们,争先恐后地穿上爵士乐手短打,一副很无行的样子。这至少是要把他们自己与中产阶级区分开来。258
中产阶级据说是道德的神圣守护者。而我个人则发现艺术家们过于道德了。
说到底,一块皱皱巴巴的桌布上摆一只水罐子和六只摇摇欲坠的苹果,这与中产阶级的道德有何干系?但我注意到了,大多数不谙艺术之道的人面对这类塞尚259的静物写生确会生出道德上的反感。他们认为他画得不对。
对他们来说,这不是画。
可凭什么就要说这画有点不道德呢?
同样的设计,如果把它弄成人的模样,把垂落的桌布变成裸体人像,把水罐子也设计成一个哭泣着的裸体人,那就十分道德了。为什么?
可能绘画比其他艺术形式更能让我们意识到什么让人感到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这种感觉的区别是很微妙的。这是普通人的道德本能。
但是,本能主要是一种习惯。普通人的道德主要是对一种旧习惯的情绪化护卫。
可是,塞尚的静物写生中哪一点激怒了普通人的道德本能?那六只苹果和水罐子怎么妨碍人们的古旧习惯了?
那画上的水罐子不怎么像水罐子,苹果也不像苹果,桌布更不像桌布。我可以画得比塞尚像!
可能!可你为什么不拿塞尚的画当成一个败笔看?哪儿来的这股怒气和敌视?哪儿来的这种可笑的反感情绪?
六只苹果,一只罐子和一张桌布是无法让人联想到不合时宜的行为的,甚至无法让一个弗洛伊德主义者产生这种联想。反之,如果它们有这等启发力,倒会使普通俗众们更心安理得地对待它们。
是否是在这节骨眼儿上闹出“不道德”来了?没错,是这样。
文明人在整个文明过程中形成了一种十分奇特的习惯,他已经让这习惯禁锢住了,这渐渐形成的习惯就是看什么都要像照相机一样准确无误。
你尽可以说,反射在视网膜上的东西总是像照片一样的呀。可能是吧。但我表示怀疑。不管视网膜上反射的是什么,它极难说就准是人所看到的那个东西。因为他并没有亲眼看见它,他看见的是“柯达”产品叫他看的东西。而人,无论怎样努力,也不会成为一件“柯达”产品。260
当一个孩子看见一个人,这个人给他的是什么印象?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包着牙的嘴巴,两条腿和两只胳膊,像一幅象形文字画儿一般。小孩子们惯于用这形象来表示什么是人,至少我小时候是这么做的。
难道这就是孩子确实看到的吗?
如果你把看当作是意识的记录,可以说,这是孩子的所见。照相式的印象可能准确地反射在视网膜上了,可孩子却置视网膜于不顾。
多少年代以来,人类努力要记录下视网膜上的准确印象,不要什么雕刻文字和象形文字,以为这样就能得到客观的真实了。
我们成功了。一经成功,就有“柯达”的诞生来证明我们的成功。谎言能从一只暗盒中出来吗?只需让光线进去就行吗?不可能!讲个谎言是需要付出生命的。
原始人看不见色彩,而我们现在看见了,还能把它们弄进光谱中去呢。
尤里卡!我们亲眼看到了。
见到一头红色的母牛,那就是红色。我们确信这一点,因为无懈可击的“柯达”看到的正是这种颜色。
可是,假如我们生来都是瞎子呢?我们不得不通过触摸、嗅觉、听觉和感觉来获得一头红牛的印象,那我们怎样认识这头牛呢?在我们那黑暗的头脑中它是什么样子?截然不同,的的确确不同!
视觉在向“柯达”发展,人对自己的认识也向快照发展了。原始人简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因为他总是一半在黑暗之中的。但我们学会了看自己,对自己有了一个全面的“柯达”式概念。
在花草丛中你给你的甜妞儿拍一张快照,照下她温柔地微笑着给红母牛和小牛犊递上一片白菜叶子。
这十分漂亮,而且绝对“真实”。照片上,你的情人很完整,正欣赏着一种绝对客观的真实。完整完美的环境让她看上去更为完美,她真的变成了“一幅画”。
这就是我们养成的习惯:让任何事物都变成可视的图像。每个人对自己来说都是一帧照片,这就是说他是一个小小的完整的客观真实,那个真实完全自立存在着,就存在于那帧照片中,其余的只是背景。对每个男人和女人来说,宇宙不过是他/她自己那帧小照的背景。
这是几千年来人之理性自我发展的结果。是希腊人最早冲破“黑暗”之魔力的,从那以后,人就学会了如此看自己。现在嘛,他就是他看到的自己那个样子,他是在他自己的图像中造就着自己。
以前,甚至在古埃及,人们也没学会如此直观地看。他们在黑暗中摸索,仍搞不清他们身处何方,他们是谁。正像人在黑暗的屋子里那样,他们只能在别人的黑暗存在中随之涌动,从而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可我们现在学会了看自己的模样,正像太阳看我们那样。“柯达”是一个见证。我们像万能之眼一样看自己,用的是全世界通用的眼光,从而我们是我们看到的自己。每个人在自己眼中都是一个与自己相同的人,一个孤独的整体,与一个孤独整体们的世界相呼应。一张照片!一张“柯达”快照,用的是通用的快照相纸。
我们终于获得了通用的眼光,甚至上帝的眼光都与我们的无所区别,我们的只能更广远,像望远镜,或更专注,像显微镜。但这目光是一样的,是图像的目光,是有限的。
我们似乎探到了口袋的底部,亲眼看到了柏拉图式的理想被照片完美地表达出来,躺在宇宙这条大麻袋的最下面,这就是我们的自我!
把我们自己与我们的照片相等同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这种习惯已变得十分古老而成为本能。我的照片,被自己看到的我就是我。
就在我们对此十分满意的时候,偏偏有个人出来招人嫌,这就是塞尚。他画的什么水罐子和苹果,岂止是不像?简直就是活脱脱的谎言。“柯达”可以证明这一点。
“柯达”能拍各种快照,雾状的,气状的,强光的,跳跃状的,样样俱全。但是,照片毕竟只是照片而已,上面只是或强或弱的光,或轻或重的雾,或深或浅的影子。
所谓全能的眼能看出各种强度来,能看出各种情绪来。乔托261,提香262,埃尔·格里科263和透纳264,虽然各有千秋,但在“全能眼”看来都是真实的。
但塞尚的静物写生则与“全能眼”相反。在全知全能的上帝眼中,苹果不是塞尚画的那个模样,桌布和水罐子亦非如此,所以说塞尚画得不对。
因为,人是由人化的上帝创造出来的,他继承了人化上帝的头脑,所谓“永恒的眼睛”与“全能眼”是一回事。
因此,如果在任何光线和情境中,或在任何情绪下看它们都不像苹果,那就不该那么画。
哦——哦——哦!塞尚发话了,他喊着说在我眼中苹果就是那个模样儿!那就是苹果,管它看着像什么!
苹果就是苹果!大众的声音这样说。大众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265
有时苹果是一种罪孽,有时是冲脑袋上的一击,有时是肚子痛,有时像一只饼的一角,有时是鹅食的调料——
可你看不见肚子痛,看不见罪孽,看不见往头上的一击。如果你把苹果照这个路子画,你可能——大约就会画出塞尚的静物写生来。
在刺猬眼中苹果是什么样?在画眉鸟眼里呢?在吃草的牛眼里?在牛顿先生眼里?在毛毛虫、大黄蜂和鲭鱼眼中呢?你们自己猜吧。但是,那种“全能眼”则应该既有人的眼光也有鲭鱼的眼光才行。
塞尚的不道德即在于此——他比人的“全能眼”看到的还多,比“柯达”还聪明。若是你能在苹果身上看出肚子痛和脑袋受到的一击并把这些画得惟妙惟肖,那等于宣布了“柯达”和电影的死亡。因此你必属“无行”类无疑。
你尽可以大谈什么装饰、图解、意蕴形式、深厚质感、可塑性、动感、空间构成及杂色关系等术语,你甚至还可以在吃完一顿饭后迫使你的客人吃下菜单呢。
但艺术要做的并且要继续做的,是在不同的关系中揭示事物。这就是说,你应该在苹果中看出腹痛来,看出牛顿敲脑壳的感觉来,看到昆虫产卵时要冲破的巨大而湿润的屏障,看出夏娃未曾尝过的禁果的味道。如果再加上鲭鱼浮出水面时看到的灰蓝色,那么,方汀·拉多266笔下的苹果相形之下可就跟炸肉卷儿差不多了。
真正的艺术家是不会用不道德取代道德的。相反,他们总是用更美好的取代粗糙的。一旦你看到更美好的道德,那原先粗糙一些的就相对成为不道德的了。
宇宙就如大海,百川终归大海。我们在动,岁月之石也在动。既然我们永不停息地在运动,向着某个并不明确的方向运动着,那也就没有什么运动中心这一说了。对我们来说,每动一下,中心就变动一次。甚至北极星也不再在北极之上了。走吧!前面无路了。
没别的办法,只有同那些我们与之同行、身置于斯与之作对的东西保持一种真切的关系。那苹果正如同月亮一样,有其未被识破的一面。大海的运动会教它转向我们或把我们甩到它的那一面去。
人没别的办法,只有与他周遭的世界保持真切的联系。一个古埃及的国王完全可坐着对一切视而不见,只在内心深处感受一切。米开朗基罗的亚当267能够首次睁开眼,客观地审视天上的这位老人。透纳可以跌跌撞撞冲出光的客观世界之口,我们只能看到他的脚后跟儿。川流裹挟着每个关系各不相同的人,教人走过生命。
任何事物,有生命的还是没生命的,都随奇特混杂的川流而动,没有哪个人(甚至人的上帝)或哪个人自以为懂得的或有感触的事物是一成不变的。一切都在动。没什么是真、是善、是正确的,它们只是与周围世界及同流者活生生相连时才真、才善、才正确。
艺术上所谓设计,指的是对不同事物、创造性交流中不同成分之间关系的确认。你无法发明一种设计,你只能在第四维空间中确认它,这就是说用你的血肉去认知,而非你的眼睛。
埃及就与一种广大的活生生宇宙神奇地连在了一起,其真实则是朦胧的。非洲黑人的视觉模糊,可血的感知却强烈。甚至在今天,这种感知和眼光给予我们的都是奇异的形象,而我们的目光却看不出这些奇景,我们深知那是我们无法企及的。古埃及国王那沉默的巨大塑像就像穿越世纪的一滴水珠,从来不是静止的。那些非洲拜物神像并不会动,可这静止的小木头雕像却比巴台农神庙的中楣更令人浮想联翩。它静处一方,任何柯达产品都无法用照片来表现它。
至于我们,我们有着柯达式的眼光,星星点点地聚合或闪动着,就如同电影,它颤动但并非在真动268。独立的图像在没完没了地变动晃悠,但其本身并不能运动和变化,这纯属惰性图像的万花筒,在机械地晃动。
这就是我们自以为是的“思想”,像摄影机那样是由惰性的图像组成的。
让塞尚的苹果滚下桌去吧。它们依照自身的规律而生存,生存在自己的氛围中,而不是按柯达——或人的规则生存着。它们与人若即若离,而人对它们来说远非一成不变。
我们与宇宙间崭新的关系意味着一种崭新的道德。去尝尝塞尚那远非稳定的苹果吧。方汀·拉多的稳定的苹果则是所多玛之果269。如果现状是个天堂,那么食禁果就是罪过了。可是,现状比监狱还坏,那我们只好去食塞尚之果了。
(此文写于1925年,与《道德与小说》算是姊妹篇,分别探讨绘画与小说写作中的“道德”问题。劳伦斯作为颇有画家功底的作家,思考问题常一箭双雕,绽放并蒂之花,如同其晚期同时出版《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和自己的绘画集,并举行画展。纵观劳伦斯的一生,他的文学创作与绘画之间都有互文,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