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箫》九
他虽是宁折毋弯的性格,然而却是至性至情之人,此刻放眼四顾,觉烛焰如豆,昏黄的光线,映在满殿的尸身上,使得这本已凄清无比的神殿,又平添了几许哀伤。
一时之间,他只觉心中悲哀伤痛之情,有如泉涌,好像是堵塞着一块难以移动的大石一样。
一阵微风从殿外吹来,吹在他身上,他微微觉得有些寒意,转身望去,只见神殿前晓色迷蒙的东方,竟已现出鱼白之色。他知道又是新的一天将要来临,往常,这充满活力的少年,总有着十分充沛的活力,来迎接清晨,但是此刻,他面对着熹微的晨光,却只有沉重的叹息。
于是晨光在他的叹息声中,逐渐光明起来。远处的山峰,开始有了青葱的颜色。他呆呆地望着,呆呆地发着愣。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终于从东方的云层中笔直地射了出来,射在神殿前青灰色的石阶上,使得这灰黯的石阶,都蒙上一层黄金般的颜色。
但是他的心却丝毫未因这清晨的阳光,而有丝毫改变。因为他面对着的,虽然是如此灿烂辉煌的生命,但是在他背后,却是无比森冷凄清的死亡。
他不知自己此刻究竟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他想,该先将这些尸体埋葬起来吧!于是他转回身,目光方自接触到那些尸身,忽然间,一阵激昂的箫声,遥遥传来,紧随着大殿上飘起了浓郁的桂花香味。
那箫声十分奇异,似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不大,但却音质清晰,听得人油然生出视死如归之感。
上官琦似是被那箫声激起了豪侠之气,正待奔出殿外,探查那箫声来处,箫声却适时地倏然而断。
强烈的桂子香味,也随着消失。
上官琦心中早已存下了身中剧毒之念,自思在一两个时辰内必死,突然想到自己如果把这横陈在大殿上的尸体,运出埋葬后死去,这些人的埋骨之处,可能要成为一件千古疑案,倒不如把它留在大殿之上,易为他人发现。
念头一转,不再存埋葬尸体之心,缓步向大殿外面走去。
原来他心中又生奇想,如若自己能够死在道路之旁,不但易为过路之人发现,且可在仅存的一两时辰的生命之中,遇上游山之人,把这大殿上尸体横陈之事,告诉于他──让他走告江湖,甚至官府中人也好,只要这凶讯能够传扬出来,即算达到了目的──
大殿外一片荒凉,萧萧秋风,满地落叶,只有几株杂生乱草中的秋菊,仍然盛放着鲜丽的花朵。
他已没有心情仔细地欣赏殿外的景色,而急于碰到个人,想把这大殿仆横陈着一群尸体之事告诉他,让他在江湖之上传扬开去。
他突然感觉出脚步十分沉重,似是在双足之上,被人系上了千斤的重铅。
出了大殿之后,放眼一片绵连的浅山。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含露的草地上,一片银光闪闪。他信步往前走去,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心中唯一思念之事,就是想早一些遇上个活人,让他将那大殿横陈尸体之事,当神话一般传扬开去。
他自知自己已无能力把此说出,亲口传扬在江湖上了。
这等深山之中,一大早怎会有人来?是以上官琦奔行了近两三里路,仍然未见到过一个人影。
他忽然觉出心中跳动加速了很多,暗自想道:“完了,我身中剧毒恐怕发作了!”
一念及此,突然觉着双腿也有些发软起来,似乎那剧烈之毒,已随着畅行经脉之中的血液,缓缓地攻入内腑。
这等心理上的感受,使支持他身躯的精神崩溃。他缓缓地在这崎岖的山径旁边坐了下来,闭上双目,心中忖道:“完了,完了,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人世间许多亲友、事物,都将和我永诀,此后永难再见──”只觉一股气血,由胸中直冲上来,不自觉地把身子向后躺去,倚在一块大岩石上,沉沉睡熟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少时间,突闻一阵悦耳箫声传来。他举手擦拭一下眼睛,凝神听去,只觉那箫音之中,充满欢乐、愉快,叫人听来,精神随着一振。
他被欢乐愉悦的箫声,激起了强烈的求生意志,站起身子,舒展一下腿臂,大步向那传来箫声的方向寻去。
欢乐愉快的箫声,使他暂时忘去自己身受剧毒之事,循声寻去,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片刻之后,健步如飞,疾如离弦流矢一般,原来他不自觉中施展出了轻身功夫。
但闻箫声愈来愈嘹亮,似是已相距不远,音波荡漾,听来心神大感舒畅。
上官琦不自觉间又加快了脚步,一口气奔到了一处峭立的山壁之下。
这是一座百丈高低的山峰,壁间光滑如削,袅袅箫音,都从那山壁之间透了出来。
上官琦运足了目力,仔细地在山壁上,搜望了半晌,但见崖壁平滑,找不出一个可资透出音波的山洞,或是一条裂开的山缝,不禁心中大感奇怪,暗道:“这崖壁光滑如镜,如何能传出箫音,但这箫声却又明明从山壁中透了出来。”
他虽是极为聪明之人,但遇上难以测度的情事,也是束手无策。
凝神听去,音韵细细,从那石壁间悠扬而出。
不知何时,箫声已变,高昂欢畅之声变成柔婉低沉的音韵。
但这柔柔细韵,并无半点悲伤气氛,有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情侣,喁喁细语,诉不完相思情意──
音乐的本身,原具有无比感人的力量。这箫声却吹奏得更是杰出,听去它没有一定的音符,但却幻化出千百种的声音,忽男忽女,忽高忽低,穷尽变化之能。
上官琦被那箫声吸引了全部心神,不知不觉间受到感应,反而把寻找箫声之事忘去,依壁而立,默默静听。
蓦然间箫音高拔,直冲而起,上官琦不自觉地抬头向上望去。
感觉之中,那箫声似是顺着光滑的崖壁,急急而上,到达峰顶之后,倏然而住,余音袅袅,转入空中。
上官琦如梦初醒一般,抬头望望无际苍穹,轻轻在头顶之上,击了一掌,暗自骂道:“该死,你本是寻找箫声而来,怎的竟被那箫声所惑──”
他乃意志异常坚强之人,箫声虽止,但他寻找那箫声来处之心,仍然十分坚定,施展轻功,向那峭壁之上爬去,一面不停用手在山壁之上敲打。
他想那箫声发自石壁之上,吹箫之人必是也在石壁之内安居。哪知敲打了半天,仍然找不出一点头绪,但觉手敲之处,一片坚石,找不出一点可疑的空壁回声。
大约有一盅热茶工夫,上官琦头上汗水如水浇一般,滚滚而下。
要知这石壁之上,光滑异常,全凭提聚在丹田的一口真气,施展壁虎功,把身体贴在石壁之上,猱升、游走,不但极耗真气,而且不易持久。上官琦虽是内外兼修的高手,但在石壁上停留了一阵之后,亦觉着难再停留,累得满头大汗滚滚而下,只好落下石壁。
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已中了剧毒,不知何故,现在竟然还未死去。
忽然那消失的箫音,重又响起,不过这次的曲调,却和上次不大相同,音韵慷慨激昂,有如壮士别家出征一般,悲壮之中,充满了豪侠之气。
上官琦听了一阵,不自觉又被箫音感染,不禁低声吟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缩身而起,仰天一声长啸。
仔细听去,箫声来处,似又转变,竟若从左侧透出。
他已为这忽隐忽现、难以测度的箫声,引起了强烈的好奇之心,对那吹出这千变万化的箫声之人,更有了渴于一见之心,不自觉间,缓步向左侧走去。
待他走近山角之下一瞧,不禁呆在当场。原来这座耸立的山峰和适才自己寻找的山峰一般,有一面如同刀削的光滑石壁,婉转中满含悲壮的箫声,竟似从那石壁中悠扬而出──
抬头看去,两座山峰并未接在一起,除非两山之间,有一条相通的地下甬道,沟通了两座山峰的空壁。而那吹箫之人,用极迅快身法,转入左面山峰的空壁之中吹起箫来。除此之外,决无他法,能使刚刚消失在右面峰顶的箫声,突然间转到了左面石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