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新修版》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梦(5)
其余三位老者逐一站起,分别说道:“在下领教一掌,不可错过了领教天下第一掌的良机!”乔峰和三老者一一对掌,心下暗惊,这四位老者的掌力个个不同,却皆是少林派的高明掌法,单只一掌,便显得是当世一流好手,原来他们都是少林派高手。乔峰对了这四掌,没一掌稍占便宜,也没一掌亏了半点。他额不见汗,骨不出声,轻描淡写的与四人对了掌,掌法中没见到丝毫猛力霸气,显得举重若轻,行有余力。他要留下内力,用以对付五人中显然功力最高的姓迟老者。
五位老者齐声道:“人称北乔峰当世武功第一,今日领教,果然名不虚传,拜服之至!”乔峰一躬到地,说道:“五位长者言重了。今蒙指教,厚意高谊,终身不忘。”
那姓迟老者道:“乔大爷,请你指教!”双掌分别画圈,同时推出。乔峰的降龙二十八掌是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所传,但乔峰生俱异禀,于武功上得天独厚,他这降龙二十八掌摧枯拉朽,无坚不破,较之汪帮主尤有胜过。乔峰见对方双掌齐推,自己如以单掌相抵,倘若拼成平手,自己似乎稍占上风,不免有失恭敬,于是也双掌齐出。他左右双掌中所使掌力,也仍都是外三内七,将大部分掌力留劲不发。
四掌相交,乔峰突觉对方掌力忽尔消失,刹那间不知去向,不禁大吃一惊。他双掌推出之力虽只三成,却也是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对方竟不以掌力相挡,自己掌力雷霆万钧地击去,势不免将对方打得肋骨齐断,心肺碎裂。惊惶中忙回收掌力,心知此举危险万分,对手这一下如是诱招,自己回收掌力时,若趁机加强掌力击来,两股掌力合并齐发,自己虽留有余力,势不免重伤,霎时间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这一死,阿朱就此无人照顾了!”不禁惨然变色。岂知自力甫回,那姓迟老者急速撤掌,退后一步,一躬到地,说道:“多谢乔帮主大仁大义,助我悟成这‘般若掌’的‘一空到底’。”
其余四位老者齐向姓迟老者说道:“恭喜悟成神功!”
乔峰额头汗水涔涔而下,适才可说死里逃生,这时与阿朱实是再世相逢,激动之下,忍不住过去握住了阿朱的手。
那姓迟老者向阿朱道:“阿朱姑娘,刚才我跟乔大爷对掌,使的是‘般若掌’,这路掌法是佛门掌法中的最高功夫。般若佛法讲究空无,使到最后一招‘一空到底’之时,既不是空,也不是非空,掌力化于无形,没有了色,没有了受想行识,色是空,声香味触法也都是空,掌力是空,空即是掌力。我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出掌之时心中总是有滞,可以空了自己掌力,却空不了对方的力道。这次跟乔大爷对掌,如此高手,世所罕见,我不肯错过这难逢机缘,便又使‘一空到底’。万想不到乔大爷大仁大义,一觉到我掌上无力,也于刹那间回收自己掌力,拼着我诱招发力,反击自身。我突然之间明白了,我自己空了,连对手也空了,这才是真正的‘一空到底’。如不是有这样一位不顾自己性命、不肯轻易伤人的仁义英雄,这一招如何能够悟成?”
乔峰隐隐间忽有所悟:“他若不是甘心让我打死,而我若不是甘心冒险受他掌击,他这一招终究悟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识,为什么肯甘冒如此大险?只因他确信我并非卑鄙小人,我也深知他是高尚君子!”武学高明之士,从武功之中,便能深切了解旁人,有如文学之士能从文字中识得对方人品。乔峰与四位老者逐一对掌之后,已知对方不但武功高强,抑且人品高洁,所谓“倾盖如故”,一见之下,便觉值得将自己性命交在对方手里。
那姓杜老者说道:“乔大爷,你与我等对掌之后,已成生死之交。我只跟你说一句:智光禅师当年参与杀害令尊令堂,乃是受了妄人误导,决非出于本心,他也已十分懊悔,望你手下留情。”乔峰道:“乔峰百死余生,有缘得能和五位高人结交,实是平生大幸。在下决不以一指加于智光大师之身。多承指教了!”当下和阿朱两人都抹去脸上化装,以本来面目相见。
朴者和尚见两人相貌改变,阿朱更变作了女人,大是惊诧。
五名老者站起身来,抱拳道:“这就别过,后会有期!”阿朱道:“五位爷爷,多多保重身子。”那姓杜老者道:“你也保重。”五人走出凉亭,向来路而去。五人走一段路,便回头瞧瞧乔峰与阿朱。阿朱不断向他们挥手,直至五人转过山坳,不再见到背影。
阿朱轻声问道:“乔大爷,刚才你抓着我手,为什么微微发颤?”乔峰略觉尴尬,说道:“刚才我险些儿让那姓迟的老先生打死。我想到你孤零零的留在世上,没人照顾,心里难过……”阿朱脸上如花初绽,侧过头来,仰眼问道:“你……你是不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乔峰只感难以回答,笑着摇头不语。阿朱也觉这话颇有撒娇的意味,又见朴者和尚在旁,红着脸不敢再问。
朴者和尚在前领路,三人顺着山道前行,又走了十来里路,来到了止观寺外。
天台山诸寺院中,国清寺名闻天下,隋时高僧智者大师曾驻锡于此,大兴‘天台宗’,数百年来为佛门重地。但在武林之中,却以止观禅寺的名头响得多。乔峰一见之下,原来只是一座颇为寻常的小庙,庙外灰泥油漆已大半剥落,若不是朴者和尚引来,如由乔峰和阿朱自行寻到,还真不信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止观禅寺了。
朴者和尚推开庙门,大声说道:“师父,乔大爷到了。”
只听得智光的声音说道:“贵客远来,老衲失迎。”说着走到门口,合什为礼。
乔峰在见到智光之前,一直担心莫要给大恶人又赶在头里,将他杀了,直到亲见他面,这才放心,深深一揖,说道:“打扰大师清修,乔峰深为不安。”
智光道:“善哉,善哉!乔施主,你本是姓萧,自己可知道么?”
乔峰身子一颤,他虽已知自己是契丹人,但父亲姓什么却一直未知,这时才听智光说他姓“萧”,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阵冷汗,知道自己的身世真相正在逐步显露,躬身说道:“小可不孝,正是来求大师指点。”
智光点了点头,说道:“两位请坐。”
三人在椅上坐定,朴者送上茶来。
智光续道:“令尊在雁门关外石壁之上,留下字迹,自称姓萧,名叫远山。他在遗文中称你为‘峰儿’。我们保留了你原来的名字,只因托给乔家夫妇养育,须得跟他们的姓。”
乔峰眼眶含泪,站起身来,说道:“在下直至今日,始知父亲姓名,尽出大师恩德,受在下一拜。”说着便拜了下去。阿朱也离座站起。
智光合什还礼,道:“恩德二字,如何克当?”
辽国的国姓是耶律,皇后历代均是姓萧。萧家世代后族,将相满朝,在辽国极有权势。有时辽主年幼,萧太后执政,萧家威势更重。乔峰忽然获知自己乃是契丹大姓,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出神半晌,转头对阿朱喟然道:“从今而后,我是萧峰,不再是乔峰了。”阿朱道:“是,萧大爷。”
智光道:“萧大侠,雁门关外石壁上所留的字迹,你想必已经见到了?”萧峰摇头道:“没有。我到得关外,石壁上的字迹已给人铲得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智光轻叹一声,道:“事情已经做下,石壁上的字能铲去,这几十条性命,又如何能救活?”从袖中取出一块极大的旧布,说道:“萧施主,这便是石壁遗文的拓片。”
萧峰心中一凛,接过旧布,展了开来。只见那块大布是许多衣袍碎布胡乱缝缀而成的,布上一个个都是空心白字,笔划奇特,模样与汉字也甚相似,却一字不识,知是契丹文字,但见字迹笔划雄伟,有如刀斫斧劈。听智光说,这是自己父亲临死前以短刀所刻,不由得伤感,说道:“还求大师译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