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城诀・新修版》第二回 牢狱(9)
狄云好生奇怪,欲待再问。丁典道:“我叫你黏上胡子,扮作我的模样,我虽在旁保护,总是担心出岔子,现下这可好了。我现下传你内功心法,你好好听着。”
以前丁典要传他功夫,狄云万念俱灰,决意不学,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后果,一股复仇之火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时便出狱去找万圭算账。他亲眼见到丁典赤手空拳,连毙这许多江湖高手,心想自己只须学他两三成功夫,越狱报仇便有指望,霎时间心乱如麻,热血上涌,满脸通红。
丁典只道他仍执意不肯学这内功,正欲设法开导,狄云突然双膝跪下,放声大哭,叫道:“丁大哥,求你教我。我要报仇!”
丁典纵声长笑,声震屋瓦,说道:“要报仇,那还不容易?”
待狄云激情过去,丁典便即传授他入门练功的口诀和行功之法。
狄云一得传授,毫不停留地便即依法修习。丁典见他练得起劲,笑道:“练成神照经,天下无敌手。难道是这般容易练成的么?我各种机缘巧合,内功的底子又好,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练武功要勤,那是很要紧的,可是欲速则不达,须得循序渐进才是,尤须心平气和,没半点杂念。你好好记着我这几句话。”
狄云此时口中称他为“大哥”,心中其实已当他为“师父”,他说什么便听什么。但胸中仇恨汹涌如波涛,又如何能心平气和?
次日狱吏大惊小怪地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骚扰半天,到得傍晚,才将那一十七具尸首抬了出去。丁典和狄云只说是这伙人自相斗殴而死。做公的却也没有多问。
这一日之中,狄云只照着丁典所授的口诀用功。这神照功入门的法子甚为简易,但要心中没丝毫妄念,却艰难之极。狄云一忽儿想到师妹,一忽儿想到万圭,一忽儿又想到了师父,练到晚间,这才心念稍敛,突然之间,前胸后背同时受了重重一击。
这两下便如两个大铁锤前后齐撞一般。狄云眼前一黑,几乎便欲晕去,待得疼痛稍止,睁开眼来,只见身前左右各站着一个和尚,一转头,见身后和两侧还有三个,一共五僧,将他围在中间。
狄云心道:“丁大哥所说的五个劲敌到了,我须得勉强支撑,不能露出破绽。”哈哈一笑,说道:“五位大师父,找我丁某有何贵干?”
左首那僧人道:“快将‘连城诀’交了出来!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间,他背上啪的一声,中了一拳,身子摇了几摇,险些摔倒。跟着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狄云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见他倏然跃近,击出一拳,这一拳无声无影,去势快极,正中第三名僧人胸口,那僧人“啊”的一声大叫,倒退几步,撞在墙上。
另外两名僧人顺着狄云的目光,向蜷缩在黑暗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齐声惊叫:“神照功,无影神拳!”身材极高的那僧两手各拉一名受伤僧人,从早已扳开的铁栅间逃出,越墙而去。另一名僧人拦腰抱住吐血的僧人,回手发掌,向丁典击来。丁典抢上举拳猛击。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又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铁栅。
那僧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又倒退一步,身子摇晃,似乎喝醉了一般,松手将吐血的僧人抛在地下,似欲单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脚下都似拖了一块千斤巨石,脚步沉重之极,挣扎着走出六七步后,呼呼喘气,双腿渐渐弯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来。两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几下,便均不动。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来,那个和尚便逃不了。”狄云见这两个僧人死得凄惨,心下不忍,暗想:“让那三个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杀的人实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狠了,是不是?”狄云道:“我……我……”猛地里喉头塞住,一跤坐倒,说不出话来。
丁典忙给他推宫过血,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气塞方才舒畅。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两个恶僧一上来便向你各击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着乌蚕衣,早就一命呜呼了。哎!这事做哥哥的太过疏忽,哪想到他们一上来便会动手。我猜想他们定要先逼问一番。嗯,是了,他们对我十分忌惮,要将我先打得重伤,这才逼问。”
他抹去狄云腮上的胡子,笑道:“那贼秃吓得心胆俱裂,再也不敢来惹咱们了。”他又正色道:“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个子和尚,叫做宝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个最厉害,叫做胜谛。这五个和尚都是青海黑教‘血刀门’的高手恶僧,我若不是暗中伏击得手,以一敌五,只怕斗他们不过。善勇和胜谛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时不死,也活不了几天。剩下的那宝象心狠手辣,日后你如在江湖上遇上了,务须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听说这五僧的师父尚在人世,武功更加厉害,将来倒要跟他斗斗。”
狄云虽有宝衣护身,但前胸后背同受夹击,受伤也颇不轻,在丁典指点下运了十几天功,又得丁典每日以内力相助,这才慢慢痊可。
***
此后两年多的日子过得甚是平静,狄云勤练神照功,颇有进展。偶尔有一两个江湖人物到狱中来 唣,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转眼间便送了他们性命。
近几个月来狄云修习神照功,进步似是停滞了,练来练去,和几个月前仍是一样。好在他悟性虽然不高,生性却极坚毅,知道这等高深内功决非轻易得能练成,在丁典指点下日夕耐心修习,以期突破难关。
这一日早晨醒来,他侧身而卧,脸向墙壁,依法吐纳,忽听得丁典“咦”的一声,声音中颇有焦虑之意,过得半晌,又听他自言自语:“今天是不会谢的,明天再换也不迟。”狄云有些诧异,转过身来,只见他抬起了头,正凝望着远处窗槛上的那只花盆。
狄云自练神照功后,耳目比之往日已远为灵敏,放眼瞧去,见盆中三朵黄蔷薇中,有一朵缺了一片花瓣。他日常总见丁典凝望这盆中的鲜花,呆呆出神,数年如一日,心想狱中无可遣兴,唯有这一盆花长保鲜艳,丁典喜爱欣赏,那也不足为奇。只是这花盆中的鲜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开,不等有一瓣残谢,便即换过。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窗槛上总有一盆鲜花。狄云记得这盆黄蔷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时早就换过了,但这次却一直没换。
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绪烦躁不宁。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黄蔷薇仍然没换,有五六片花瓣已为风吹去。狄云心下隐隐感到不祥之意,见丁典神色十分难看,便道:“这人这一次忘了换花,想必下午会记得。”
丁典大声道:“怎么会忘记?决不会的!难道……难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会叫人来换花啊!”不停步地走来走去,神色不安已极。
狄云不敢多问,便即盘膝坐下,入静练功。
到得傍晚,阴云四合,不久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一阵寒风过去,三朵黄蔷薇上的花瓣又飘了数片下来。丁典这几个时辰之中,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盆花,每飘落一片花瓣,他总是脸上肌肉扭动,神色凄楚,便如是在他身上剜去一块肉那么难受。
狄云再也忍耐不住,问道:“丁大哥,你为什么这样不安?”丁典转过头来,满脸怒容,喝道:“关你什么事? 唆什么?”自从他传授狄云武功以来,从未如此凶狠无礼。狄云甚感歉疚,待要说几句什么话分解,却见他脸上渐渐现出凄凉之意,诚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没坐下。狄云听着他走来走去,镣铐上不住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也无法人睡。
次日清晨,斜风细雨,兀自未息。曙色朦胧中看那盆花时,只见三朵蔷薇的花瓣已然落尽,盆中唯余几根花枝,在风雨中不住颤动。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两目流泪,双手抓住铁栅,不住摇晃。
狄云道:“大哥,你若记挂着谁,咱们便去瞧瞧。”丁典一声虎吼,喝道:“瞧!能去瞧么?我若能去,早就去了,用得着在这臭牢房中苦耗?”狄云不明所以,睁大了眼,只好默不作声。这一日中,丁典双手抱住了头,坐在地下不言不动,不吃不喝。
耳听得打更声“的笃,的笃,当”的打过一更。寂静中时光流过,于是“的笃,的笃,当当”的打过二更。丁典缓缓站起身来,道:“兄弟,咱们去瞧瞧吧。”话声甚是平静。狄云道:“是。”丁典伸出手去,抓住两根铁栅,轻轻往两旁一分,两根铁栅登时便弯了。丁典道:“提住铁链,别发出响声。”狄云依言抓起铁链。
丁典走到墙边,提气一纵,便即窜上了墙头,低声道:“跳上来!”狄云学着他向上一蹿,不料给穿通琵琶骨后,全身劲力半点也使不出来,他这一跃,只不过蹿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将他带上了墙头,两人同时跃下。
过了这堵墙,牢狱外另有一堵极高的高墙,丁典或能上得,狄云却无论如何无法逾越。丁典“哼”了一声,将背脊靠在墙上。但听瑟瑟瑟一阵泥沙散落的轻响过去,砖石纷纷跌落。狄云双眼一花,只见墙上现出了一个大洞,丁典已然不见。原来他竟以神照功的绝顶内功,破墙而出。狄云又惊又喜,忙从墙洞中钻了出去。
外面是条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从小巷的尽头走去。出小巷后便是街道。丁典对荆州城中的街巷似乎极为熟悉,过了一条街,穿过两条巷子,来到一家铁店门首。
丁典举手推出,啪的一声,闩住大门的门闩便已崩断。店里的铁匠吃了一惊,跳起身来,叫道:“有贼!”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咙,低声道:“生火!”
那铁匠不敢违拗,点亮了灯,见二人长发垂肩,满脸胡子,摸样凶恶怕人,自然吓得呆了。丁典道:“把铐镣凿开!”那铁匠料得二人是衙门中的越狱重犯,若凿断铐镣,官府追究起来,定要严办,不禁迟疑。丁典随手抓起一根径寸粗的铁条,来回拗得几下,啪的一声,折为两截,喝道:“你这头颈,有这般硬么?”
那铁匠要弄断这铁条,使到钢凿大锤,也得搅上好一会儿,见丁典举手间便将铁条拗断,倘若来拗自己头颈,那可万万不妥,当下连声:“是,是!”取出钢凿、铁锤,先给丁典凿开了铐镣,又给狄云凿开。
丁典先将自己琵琶骨中的铁链拉出。当他将铁链从狄云肩头的琵琶骨中拉出来时,鲜血满身,狄云痛得险些晕去。
终于狄云双手捧着那条沾满鲜血的铁链,站在铁砧之前,想到在这根铁链的束缚之下,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中苦度五年多时光,直至今日,铁链方始离身,不由得又欢喜,又伤心,想起师妹已嫁了万圭,自己的死活她自丝毫不放在心上,不禁怔怔地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