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剑・新修版》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2)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然见他盗金杀人,行止甚邪,又是棋仙派的人。他对自己虽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
温青见他沉吟不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诸事不可逆料。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
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青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把手一甩,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
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家才好。”
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拼斗。走进大厅,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八九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岂知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惊,连退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迅捷。
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西。”
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左支右绌,连遇凶险。
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地向外荡开,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一声,显然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
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敌,仗剑就要跃出。
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 唆?”陡然跃向门口。
承志左足一点,跃起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
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
温正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
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温青冷冷地道:“有这么容易?”
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差不多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地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坏人来捉我,你拼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地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
袁承志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却来偷了去。”说着向温青一指。
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力佐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回。何况闯王千里迢迢地送黄金到江南来,定有重大用途。说是军饷,当为供军中粮饷之用,抑或拉拢帮手,或贿赂贪官,均有正途大用,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于水火之中,怎可不伸手相助?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脸上,你把金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
袁承志听说两位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地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者磕下头去。
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
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当下双臂下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错。”
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棋仙派五祖中的两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颇为不愉。
袁承志暗暗有气:“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没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儿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袁承志一说,也颇不安,知道闯王势大,江湖豪杰归附者众,这批黄金要是不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面子,咱们就还了吧。”
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那么我这一半先还了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统统给你。谁又这样小家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
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稀里哗啦,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拾去帮着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