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新修版》第十八回 三道试题(5)
欧阳锋正要跟出,黄药师伸出左手一拦,朗声说道:“且慢,七兄、锋兄,你们两位拆了千余招,兀自不分高下。今日两位都是桃花岛的嘉宾,不如多饮几杯兄弟自酿的美酒。华山论剑之期,转眼即届,那时不但二位要决高下,兄弟与段皇爷也要出手。今日的较量,就到此为止如何?”
欧阳锋笑道:“好啊,再比下去,我是要甘拜下风了。”洪七公转身回来,笑道:“西域老毒物口是心非,天下闻名。你说甘拜下风,那就是必占上风。老叫化倒不大相信。”欧阳锋道:“那我再领教七兄的高招。”洪七公袖子一挥,说道:“再好也没有。”
黄药师笑道:“两位今日驾临桃花岛,原来是显功夫来了。”
洪七公哈哈笑道:“药兄责备得是,咱们是来求亲,可不是来打架。”
黄药师道:“兄弟原说要出三个题目,考较考较两位世兄的才学。中选的,兄弟就认他为女婿;不中的,兄弟也不让他空手而回。”洪七公道:“怎么?你还有一个女儿?”黄药师笑道:“现今还没有,就是赶着娶妻生女,也来不及啦。兄弟九流三教、医卜星相的杂学,都还粗识一些。那一位不中选的世兄,若是不嫌鄙陋,愿意学的,任选一项功夫,兄弟必当尽心传授,不叫他白走桃花岛这一遭。”
洪七公素知黄药师之能,心想郭靖若不能为他之婿,得他传授一门功夫,那也终身受用不尽,只说到出题考较什么的,郭靖必输无疑,又未免太也吃亏。
欧阳锋见洪七公沉吟未答,抢着说道:“好,就是这么着!药兄本已答允了舍侄的亲事,但冲着七兄的大面子,就让两个孩子再考上一考。这是不伤和气的妙法。”转头向欧阳克道:“待会若是你及不上郭世兄,那可是你自己无能,怨不得旁人,咱们欢欢喜喜地喝郭世兄一杯喜酒就是。要是你再有三心两意,旁生枝节,那可太不成话了,不但这两位前辈容你不得,我也不能轻易饶恕。”
洪七公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老毒物,你是十拿九稳的能胜了,这番话是说给我师徒听的,叫我们考不上就乖乖地认输。”欧阳锋笑道:“谁输谁赢,岂能预知?只不过以你我身分,输了自当大大方方地认输,难道还能撒赖胡缠吗?药兄,便请出题。”
黄药师存心要将女儿许给欧阳克,决意出三个他必能取胜的题目,可是如明摆着偏袒,既有失自己的高人身分,又不免得罪了洪七公,正自寻思,洪七公道:“咱们都是打拳踢腿之人,药兄你出的题目,可得须是武功上的事儿。倘若考什么诗词歌赋、念经画符的劳什子,那我们师徒干脆认栽,拍拍屁股走路,也不用丢丑现眼啦。”
黄药师道:“这个自然。第一道题目就是比试武艺。”欧阳锋道:“那不成,舍侄眼下身上有伤。”黄药师笑道:“这个我知道。我也不会让两位世兄在桃花岛上比武,伤了两家和气。”欧阳锋道:“不是他们两人比?”黄药师道:“不错。”欧阳锋笑道:“是啦!那是主考官出手考试,每个人试这么几招。”
黄药师摇头道:“也不是。如此试招,难保没人说我存心偏袒,出手之中,有轻重之别。锋兄,你与七兄的功夫同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刚才拆了千余招不分高低,现下你试郭世兄,七兄试欧阳世兄。”
洪七公心想:“这倒公平得很,黄老邪果真聪明,单是这个法子,老叫化便想不出。”笑道:“这法儿倒不坏,来来来,咱们干干。”说着便向欧阳克招手。
黄药师道:“且慢,咱们可得约法三章。第一,欧阳世兄身上有伤,不能运气用劲,因此大家只试武艺招术,不考功力深浅。第二,你们四位在这两棵松树上试招,哪一个小辈先落地,就是输了。”说着向竹亭旁两棵高大粗壮的松树一指,又道:“第三,锋兄、七兄哪一位如果出手太重,不慎误伤了小辈,也就算输。”
洪七公奇道:“伤了小辈算输?”黄药师道:“那当然。你们两位这么高的功夫,假如不定下这一条,只要一出手,两位世兄还有命么?七兄,你只要碰伤欧阳世兄一块油皮,你就算输,锋兄也是这般。两个小辈之中,总有一个是我女婿,岂能一招之间,就伤在你两位手下。”洪七公搔头笑道:“黄老邪刁钻古怪,果然名不虚传,打伤了对方反而算输,这规矩可算得是千古奇闻。好吧,就这么着。只要公平,老叫化便干。”
黄药师一摆手,四人都跃上了松树,分成两对。洪七公与欧阳克在右,欧阳锋与郭靖在左。洪七公仍嬉皮笑脸,余下三人却都神色肃然。
黄蓉知道欧阳克武功原比郭靖为高,幸而他身上受了伤,但现下这般比试,他轻功了得,显然仍比郭靖占了便宜,不禁担忧,只听得父亲朗声道:“我叫一二三,大家便即动手。欧阳世兄、郭世兄,你们两人谁先掉下地来就是输了!”黄蓉暗自筹思相助郭靖之法,但想欧阳锋功夫如此厉害,自己如何插得下手去?
黄药师叫道:“一、二、三!”松树上人影飞舞,四人动上了手。
黄蓉关心郭靖,单瞧他与欧阳锋对招,但见两人转瞬之间已拆了十余招。她和黄药师都不禁暗暗惊奇:“怎么他的武功忽然之间突飞猛进,拆了这许多招还不露败象?”欧阳锋更觉焦躁,掌力渐放,着着进逼,可是又怕打伤了他,灵机忽动,双足犹如车轮般交互横扫,要将他踢下松树。郭靖使出降龙十八掌中“飞龙在天”的功夫,不住高跃,双掌如刀似剪,掌掌往对方腿上削去。
黄蓉心中怦怦乱跳,斜眼往洪七公望去,只见两人打法又自不同。欧阳克使出轻功,在松枝上东奔西逃,始终不与洪七公交拆一招半式。洪七公逼上前去,欧阳克不待他近身,早已逃开。洪七公心想:“这厮鸟一味逃闪,拖延时刻。郭靖那傻小子却和老毒物货真价实地动手,当然是先落地。哼,凭你这点儿小小奸计,老叫化就能输在你手下?”忽地跃在空中,十指犹如钢爪,往欧阳克头顶扑击下来。
欧阳克见他来势凌厉,显非比武,而是要取自己性命,心下大惊,急忙向右蹿去。哪知洪七公这一扑却是虚招,料定他必会向右闪避,当即在半空中扭动腰身,已先落上了右边树梢,双手往前疾探,喝道:“输就算我输,今日先毙了你!瞧你死鬼能不能娶妻?”欧阳克见他竟能空中转身,已吓得目瞪口呆,听他这么呼喝,哪敢接他招数,脚下踏空,身子便即下落,正想第一道考试输啦,忽听风声响动,郭靖也正自他身旁落下。
原来欧阳锋久战不下,心想:“若让这小子拆到五十招以上,西毒的威名何在?”忽地欺进,左手快如闪电,来扭郭靖领口,口中喝道:“下去吧!”郭靖低头让过,也伸左手,反手上格。欧阳锋突然发劲,郭靖叫道:“你……你……”正想说他不守黄药师所定的规约,同时急忙运劲抵御。哪知欧阳锋笑道:“我怎样?”劲力忽收。
郭靖这一格用足了平生之力,生怕他以蛤蟆功伤害自己内脏,岂料在这全力发劲之际,对方的劲力忽然无影无踪。他毕竟功力尚浅,哪能如欧阳锋般在倏忽之间收发自如,幸好他跟周伯通练过七十二路空明拳,于出劲留力的“悔”字诀较前体会深了,否则又必如在归云庄上与黄药师过招时那样,这一下胳臂的臼也会脱开了。饶是如此,却也立足不稳,一个倒栽葱,头下脚上地撞下地来。
欧阳克是顺势落下,郭靖却是倒着下来,两人在空中一顺一倒地跌落,眼见要同时着地。欧阳克见郭靖正在他的身边,大有便宜可捡,当即伸出双手,顺手在郭靖双脚脚底心一按,自己便即借势上跃。郭靖受了这一按,下堕之势更加快了。
黄蓉眼见郭靖输了,叫了一声:“啊哟!”陡然间只见郭靖身子跃在空中,砰的一声,欧阳克横跌在地,郭靖却已站在一根松枝之上,借着松枝的弹力,在半空上下起伏。黄蓉这一下喜出望外,却没看清楚郭靖如何在这离地只有数尺的紧急当口,竟然能反败为胜,情不自禁地又叫了一声:“啊哟!”两声同是“啊哟”,心情却是大异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这时都已跃下地来。洪七公哈哈大笑,连呼:“妙极!”欧阳锋铁青了脸,阴森森地道:“七兄,你这位高徒武功好杂,连蒙古人的摔跤玩意儿也用上了。”洪七公笑道:“这个连我也不会,可不是我教的。你别寻老叫化晦气。”
原来郭靖脚底给欧阳克一按,直向下堕,只见欧阳克双腿正在自己面前,危急中想也不想,当即双手合抱,已扭住了他的小腿,用力往下摔去,自身借势上纵,这一下使的正是蒙古人盘打扭跌的法门。蒙古人摔交之技,世代相传,天下无对。郭靖自小长于大漠,于得江南六怪传授武功之前,即已与拖雷等小友每日里扭打相扑,后来更得哲别、博尔忽等高手教导,这摔跤的法门于他便如吃饭走路一般,早已熟习如流。否则以他脑筋之钝,当此自空堕地的一瞬之间,纵然身有此技,也万万来不及想到使用,只怕要等“腾”的一声摔在地下,过得良久,这才想到:“啊哟,我怎地不扭他小腿?”这次无意中演了一场空中摔跤,以此取胜,胜了之后,一时兀自还不大明白如何竟会胜了。
黄药师微微摇头,心想:“郭靖这小子笨头笨脑,这场获胜,显是侥幸碰上。”说道:“这一场是郭贤侄胜了。锋兄也别烦恼,但叫令侄胸有真才实学,安知第二三场不能取胜。”欧阳锋道:“那么就请药兄出第二道题目。”黄药师道:“咱们第二三场是文考……”黄蓉撅嘴道:“爹,你明明是偏心。刚才说好是只考武艺,怎么又文考了?靖哥哥,你干脆别比了。”黄药师道:“你知道什么?武功练到了上乘境界,难道还是一味蛮打么?凭咱们这些人,岂能如世俗武人一般,还玩什么打擂台招亲这等大煞风景之事……”黄蓉听到这句话,向郭靖望了一眼,郭靖的眼光也正向她瞧来,两人心中,同时想到了穆念慈与杨康在中都的“比武招亲”,只听黄药师续道:“……我这第二道题目,是要请两位贤侄品评品评老朽吹奏的一首乐曲。”
欧阳克大喜,心想这傻小子懂什么管弦丝竹,那自是我得胜无疑。欧阳锋却猜想黄药师要以箫声考较二人内力,适才松树过招,他已知郭靖内力浑厚,侄儿未必胜得过他,又怕侄儿受伤之余,再为黄药师的箫声所伤,说道:“小辈们定力甚浅,只怕不能聆听药兄的雅奏。是否可请药兄……”黄药师不待他说完,便接口道:“我奏的曲子平常得紧,不是考较内力,锋兄放心。”向欧阳克和郭靖道:“两位贤侄各折一根竹枝,敲击我箫声的节拍,瞧谁打得好,谁就胜这第二场。”
郭靖上前一揖,说道:“黄岛主,弟子愚蠢得紧,对音律是一窍不通,这一场弟子认输就是。”洪七公道:“别忙,别忙,反正是输,试一试又怎地?还怕人家笑话吗?”郭靖听师父如此说,见欧阳克已折了一根竹枝在手,只得也折了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