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第七回 刺客行凶(4)
韦小宝心中一寒,觉得这句话实在不易回答,当时这白衣尼行刺康熙,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挡,可全没想到要讨好皇帝,只觉康熙是自己世上最亲近之人,就像是亲哥哥一样,无论如何不能让人杀了他。
白衣尼冷冷的道:“满洲鞑子来抢咱们大明天下,还不算最坏的坏人,最坏的是为虎作伥的汉人,只求自己荣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说着眼光射到韦小宝脸上,缓缓的道:“我把你从这山峰上抛下去,你的护体神功还管不管用?”
韦小宝大声道:“当然不管用。其实也不用将我抛下山去,只须轻轻在我头顶一掌,我的脑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块。”白衣尼道:“那么你讨好鞑子皇帝,还有什么好处?”韦小宝大声道:“我不是讨好他。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他……他又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咱们江湖上的好汉子,义气为重,要爱惜百姓。”其实他对康熙义气倒确是有的,爱惜百姓什么,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眼前性命交关,只好抬出这顶大帽子来抵挡一阵。
白衣尼脸上闪过一阵迟疑之色,问道:“他说过要永不加赋,爱惜百姓?”韦小宝忙道:“不错,不错。也不知说过几百遍了。他说鞑子兵进关之后大杀百姓,大大的不该,什么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简直是禽兽畜生做的事。他心里不安,所以……所以要上五台山来烧香拜佛,还下旨免了扬州、嘉定三年钱粮。”白衣尼点了点头。
韦小宝又道:“鳌拜这个大奸臣害死了许多忠良,小皇帝不许他害,他偏偏不听,小皇帝大怒,就叫我杀他。师太,你若是杀了小皇帝,朝廷里的大事就由太后作主了。这个老婊子坏得不得了,你要杀鞑子,还是去杀了太后这个老婊子的好。”白衣尼瞪了他一眼,道:“在我面前,不可口出粗俗无礼的言语。”韦小宝道:“是,是!在你老人家跟前,以后七八十年之中,我再也不说半句粗俗的言语。”
白衣尼抬头瞧着天上白云,不去理他,过了一会,问道:“太后有什么不好?”韦小宝心想:“太后做的坏事,跟这师太全不相干,我得胡诌些罪名在她头上。”说道:“太后说现在是大清的天下,应当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坟墓都掘了,看看坟里有什么宝贝,又说天下姓朱的汉人都不大要得,应当家家满门抄斩,免得他们来抢回大清的江山……”白衣尼大怒,右手一掌拍在石上,登时石屑纷飞,厉声道:“这女人好恶毒!”
韦小宝道:“可不是吗?我劝小皇帝道,这种事万万做不得。”白衣尼哼了一声道:“你有什么学问,说得出什么道理,劝得小皇帝信你的话?”
韦小宝道:“哈哈,我的道理可大着哪。我说,皇上,一个人总是要死的。阳间你们满洲人掌权,你可知阴世的阎罗王是汉人还是满人?那些判官、小鬼、牛头、马面、无常鬼,是汉人还是满人?他们个个是汉人。你在阳间欺压汉人,总有一天,你要大大的糟糕。小皇帝说,小桂子,亏得你提醒。所以太后那些坏主意,小皇帝一句也不听,反说要颁下银两,大修大明皇帝的坟,从洪武爷爷的修起,一直修到崇祯皇帝,对了,还有什么福王、鲁王、唐王、桂王。我记不清那许多皇帝。”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红,掉下泪来。
但见一滴滴眼泪从她白袍上滚下,滴在草上,过了好一会,她伸衣袖一拭泪水,说道:“倘若真是如此,你不但无过,反而有极大功劳,要是我……要是大明列代皇帝的陵墓都教这……恶女人给掘了……”说到这里,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她站起身来,走到一块悬崖之上。
韦小宝大叫:“师太,你……你千万不可……不可自寻短见。”说着奔将过去,拉住了她衣角。
白衣尼回头道:“胡闹!我为什么要寻短见?”韦小宝道:“我见你很是伤心,怕你一时想不开。”白衣尼道:“我若是自寻短见,你回到皇帝身边,从此大富大贵,岂不是好?”韦小宝道:“不,不!我做小太监,是迫不得已,鞑子兵杀了我爸爸,我怎能认贼作……作那个爹?”白衣尼点点头,道:“你倒也还有良心。”从身边取出十几两银子,交给他道:“给你作盘缠,你回扬州本乡去吧。”韦小宝心想:“我赏人银子,不是一千两,也有五百两,怎希罕你这点儿钱?这师太心肠软,我索性讨讨她的好。”不接她银子,突然伏在地下,抱住她腿,放声大哭。
白衣尼皱眉道:“干什么?起来,起来。”韦小宝道:“我……我不要银子。”白衣尼道:“那你哭什么?”韦小宝道:“我没爹没娘,从来没人疼我,师太,你……你就像是我娘一样。我自个儿常常想,有……有个好好疼我的妈妈就好了。”白衣尼脸上一红,轻声啐道:“胡说八道!我从小出家……”韦小宝道:“是,是!”站起身来,果然是泪痕满脸,要知说哭便哭,原是他的绝技之一。
白衣尼沉吟道:“我本要去北京,那么带你一起上路好了。不过你是个小和尚……”韦小宝心想:“同去北京,掇她杀了老婊子,倒也不错。”
太后虽然因他是神龙教白龙使,神态恭顺,但他一想到太后,总是心中不寒而栗,他又曾答应康熙杀她,如何下手,却是一件大大的难事,这白衣尼武功出神入化,要杀太后可说不费吹灰之力,便道:“我这小和尚是假的,下山后换过衣衫,便不打紧了。”白衣尼点点头,更不说话,同下峰来。遇到险峻难行之处,白衣尼提住他衣领,轻轻巧巧的一跃而过。韦小宝大赞不已,将少林派武功贬得一钱不值。白衣尼不喜不怒,便似听而不闻,待韦小宝说到第十二三遍时,白衣尼道:“少林派武功自有独到之处,小孩儿家井底之蛙,不可信口雌黄。单以你这刀枪不入的护体神功而言,我就不会。”
韦小宝一阵冲动,说道:“我这护体神功是假的。”解开外衣,露出那件黑色内衣,道:“这件衣衫才刀枪不入。”白衣尼伸手一扯,指上用劲,以她这一扯之力,连纲丝也扯断了,可是那内衣竟然纹丝不动。她微微一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来奇怪,就算少林派内功当真了得,以你小小年纪,也决计练不到这火候。”心中解开了一个疑团,甚是高兴,笑道:“你这孩子,说话倒是老实。”
韦小宝暗暗好笑,一生之中,居然有人赞他老实,也当真是希罕之至,说道:“我对别人不大老实,对师太却句句说的是实话,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多半是我把你当作是我……我妈妈……”白衣尼道:“以后别再说这话,难听得很。”
韦小宝应道:“是,是。”心道:“你在我胸口戳了这一下,到现在还没痛完。我已叫了好几声妈妈,就算扯直了。”原来他叫人妈妈,就是骂人为婊子。得意之下,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见她容貌秀雅,气象高华,不自禁的登生尊敬之心。他向来惫懒,对佛祖菩萨都没什么敬意,对师父陈近南也只是有些害怕,不敢暗中自称“老子”而已,至于对洪教主、洪夫人等等,更是嘴头恭顺,心底鄙视,但此刻在白衣尼面前,竟然连心中也不敢放肆,适才叫了她几声妈妈,已然暗暗后悔。
白衣尼和他自北边下山,折而向东。到得一座市镇,韦小宝便去购买衣衫,打扮成个少年公子模样。他假扮喇嘛,护着顺治离清凉寺时,几十万两银票便已放在怀中。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应精美素斋,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这位白衣尼对菜肴美恶分辨甚精,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一般,与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她虽不有意挑剔,但如菜肴精致,便多吃几筷。韦小宝有的是银子,只要市上买得到,什么人参、茯苓、银耳、金钱菇,有多贵就买多贵。他掌管御厨多时,太后、皇帝每逢佛祖诞、观昔诞或是祈年大斋都要吃素,他点起素菜来自也十分在行,有时厨子不知如何烹饪,倒要他去厨房指点一番,煮出来倒也与御膳有七八分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