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第五回 有恃无恐(2)
行痴睁开眼来,微微一笑,道:“辛苦你啦。回去跟你主子说,不用上五台来扰我清修。就算来了,我也一定不见。你跟他说,要天下太平,‘永不加赋’四字,务须牢牢紧记。他能做到这四字,便是对我好,我便心中欢喜。”韦小宝应道:“是!”
行痴探手入怀,取了一个小小包裹出来,道:“这一部经书,去交给你主子。跟他说:天下事当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能给中原苍生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我们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说着在小包上轻轻拍了一拍。
韦小宝记起陶红英的话来,心道:“莫非这又是一部《四十二章经》?陶姑姑说,满州入关打天下,时时想到自己人少,汉人多出百倍,未必能久占汉人江山,若是被赶出关外,八部经书中,藏有宝库的地图,找到财物,便可在关外安身过活。”见行痴递来,便伸出双手接过。
行痴隔了半晌,道:“你去吧!”韦小宝道:“是。”爬下磕头。行痴道:“不敢当,施主请起。”韦小宝站起身来,走向房门,突然间童心忽起,转头向玉林道:“老和尚,你坐了这么久,不小便么?”玉林恍若不闻。
韦小宝嘻的一笑,一步跨出门槛,行痴道:“跟你主子说,他母亲再有不是,总是母亲,不可失礼,也不可有怨恨之心。”韦小宝答应了,心说:“这句话我才不给你传到呢。”
韦小宝回到灵境寺,关上一层门,打开包裹,果然是一部《四十二章经》,只不过书函是用黄布所制。他琢磨行痴的言语,和陶红英所说若合符节。行痴说:“倘若天下百姓都要我们走,那么我们从那里来,就回那里去。”满洲人从关外到中原,要回去的话,自是回关外了,他在这小包上拍了一拍,当是说满州人回关外,可以靠了这小包而过日子,又想:“老皇爷命我将这小包交给小玄子,我交是不交?我手中有六部经书,再加上这一部共有七部。八部中只差一部了。倘若交给了小玄子,只怕六部经书,也是无用。反正他说就是小玄子上五台山来,他也是不见,死无对证,这是送上门来的好东西,若不吞没,对不起韦家祖宗。”
但想小皇帝对自己十分信任,吞没他的东西,未免愧对朋友,心下总有些不安,可是随即安慰自己:“今天我若不命双儿搭救,老皇爷已给西藏喇嘛捉了去,这部经书也早给喇嘛夺去。我不过是从喇嘛手中抢回来,又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老皇爷谢我救命之恩,送我一部经书,那也是理所当然。性命要紧,还是经书要紧?性命自然比经书贵重百倍了。他送给我这部经书,只不过是一百份中还了一份债,还有九十九份没还。日后再设法索债便了。”想到此处,登时心安理得。
次晨带同双儿,于八等一干人下山。韦小宝这番来五台山,见到了老皇爷,不负康熙所托,既得了一部经书,途中还得了双儿这样一个既美貌又是武功高强的小丫头,心中甚是高兴。
走出十余里,山道上迎面有一个头陀走来,这头陀身材奇高,与那莽和尚行癫难分上下,只是瘦得出奇。澄光方丈已经极瘦,这头陀少说也比他还瘦了一半,脸上皮包骨头,双目深陷,当真便如僵尸一般,这头陀只怕要四个拼成一个,才跟行癫差不多。身上穿一件布袍,宽宽荡荡,便如是挂在衣架上一般。
韦小宝见了他这等模样,心下有些害怕,不敢多看,转过了头,闪身道旁,让他过去。那头陀走到他身前,却停了步,问道:“你是从清凉寺来的么?”
韦小宝道:“不是。我们从灵境寺来。”那头陀左手一伸,已搭住他左肩,将他身子拗转,跟他正面相对,问道:“你是皇宫里的太监小桂子?”
这只大手在肩上一按,韦小宝登时全身皆软,丝毫动弹不得,忙道:“胡说八道,你瞧我像太监么?我是扬州韦公子。”双儿见他被头陀制住,喝道:“快放手!怎地对我家公子无礼。”那头陀右手一伸,已按到双儿肩头,道:“听你声音,也是个小太监。”双儿右肩一沉,这一按便按了个空,一指伸出,疾点他“天豁穴”,噗的一声,点个正着。可是手指触到之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险折断,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跟着肩头一痛,已被那头陀蒲扇般的大手抓住。
那头陀嘿嘿嘿的笑了三声,道:“你这小太监武功很好,厉害,真正厉害。”双儿飞起左腿,砰的一声,踢在他的胯上,这一下便如踢中了一块大岩石,大叫一声:“哎哟!”眼泪直流。那头陀道:“小太监武功了得,当真厉害。”双儿叫道:“我不是小太监!你才是小太监,哎哟!”
那头陀笑道:“你瞧我像不像小太监?”双儿叫道:“快放手!你再不放,我可要骂人啦。”那头陀道:“你点我穴道,踢我大腿,我都不怕,还怕你骂人?你武功这样高强,定是皇宫里派出来的,我得搜搜。”双儿道:“你武功比我更高,那么你便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了。”那头陀道:“你这小太监缠夹不清。”左手提了韦小宝,右手提了双儿,向山上飞步便奔。那两个少年大叫大嚷,那头陀毫不理会,提着二人直如无物,脚下迅速之极。于八等人只瞧得目瞪口呆,那敢作声?
那头陀沿山道走了数丈,突然向山坡上无路之处奔去,当真是上山如履平地。韦小宝只觉耳畔呼呼风响,心道:“这头陀如此厉害,莫非是山神鬼怪?”奔了一会,那头陀将二人往地下一放,向上一指,道:“若是不说实话,我提你们到这山峰上,掷将下来。”所指之处,是个极高的山峰,峰尖已没入云雾之中。韦小宝道:“好,我说实话。大师父,她……她是我的……我的……”那头陀道:“是你的什么人?”韦小宝道:“是我的……老婆!”
“老婆”二字一出口,那头陀和双儿都是大吃一惊。双儿满脸通红,那头陀奇道:“什么?什么老婆?”韦小宝道:“不瞒大师父说,我是北京城里的富家公子,看中了隔壁邻居的这位小姐,于是……我们私订终身于后花园,她爹爹不答应,我就带了她逃出来。你瞧,她是个姑娘,怎么会是小太监,真是冤哉枉也了。你若是不信,除下她帽子瞧瞧。”
那头陀摘下双儿的帽子,露出一头秀发,其时天下除了僧道头陀,都须剃去半边头发。双儿长发披将下来,直垂至肩,自是个女子无疑。韦小宝道:“大师父,求求你,若是将我们送交官府,那我可没命了,我给你一千两银子,你放了我们吧!”
那头陀道:“如此说来,你果然不是太监了,太监那有拐带人家闺女私逃的?哼哼,你小小年纪,胆子倒是不小。”
一面说,一面放开了他,又问:“你们上五台山来干什么?”韦小宝道:“我们是到灵境寺去拜菩萨,求菩萨保佑,让我落难公子中个状元,将来她……我这个老婆,就好做一品夫人了。”什么“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都是他在扬州时听说书先生说的。
那头陀想了片刻,道:“那么是我认错人了,你们去吧!”韦小宝大喜,道:“多谢大师。”携了双儿的手,向山下走去。只走得几步,那头陀道:“不对,回来!小姑娘,你武功很是了得,点我一指,踢我一脚,我这时还在疼痛。”说着摸了摸腰间“天豁穴”,问道:“你这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
双儿可不会说谎,胀红了脸,摇了摇头。韦小宝道:“她这是家传的武功,是她妈妈教的。”那头陀道:“小姑娘姓什么?”韦小宝道:“这个,嘻嘻,说起来有些不大方便。”那头陀道:“什么方便不方便,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