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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旧版]》第四七回 一门孤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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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会,只听得步声轻缓,板壁后走出一个全身缟素的少妇来,说道:“桂相公一路辛苦。”说着深深万福,礼数极是恭谨。韦小宝急忙还礼,道:“不敢当。”那少妇道:“桂相公请上座。”韦小宝见这少妇约摸二十四五岁年纪,不施脂粉,脸色颇为苍白,双眼红红地,显是刚哭泣过来,灯下见她赫然有影,虽然阴气森森,却多半不是鬼魅,心中忐忑不安,道:“是,是!”侧身在椅上坐下,道:“三少奶,多谢你的湖州粽子,真正好吃得很。”

  那少妇道:“亡夫姓庄,三少奶的称呼可不敢当。桂相公在宫里多年了?”韦小宝心想:“刚才黑暗之中,有个女人来问杀鳖拜之事,我承认是我杀的,他们就派了个小丫头送粽子给我吃,看来这一宝是押对了。”说道:“也不过两年。”庄夫人道:“桂相公手刃奸相鳌拜的经过,可跟小女子一说吗?”韦小宝听她把鳌拜叫作“奸相”更是放心,当下便将康熙下令出手擒拿,鳌拜反抗,众小监如何一拥而上,却给他杀死数人,自己如何用香炉灰迷住了他的眼睛这才擒住等情说了,只是康熙先行拔刀伤他,却说作是自己冷不防在鳌拜背上狠狠刺了一刀。

  庄夫人不发一言,默默倾听,听到韦小宝说如何撤香炉灰迷住鳌拜的眼睛,这才合众小监之力而将他擒住,不由轻轻吁了口气。要知韦小宝听惯了说书先生说书,何处当顿,何处当扬,关窍拿捏得恰到好处,何况这事他亲身经历,种种细微曲折之处,都说得甚是详尽,再加些油盐酱醋,听他说这故事,只怕比他当时擒拿鳌拜,还更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庄夫人道:“原来是这样。外边传闻,那也不尽不实得很,说什么桂相公武功了得,跟鳌拜大战三百回合,使了绝招将他制伏。想那鳌拜号称‘满洲第一勇士’,桂相公武功再高,终究年纪还小。”韦小宝笑道:“当真打架,就有一百个小桂子,也不是这奸贼的对手。”

  庄夫人道:“后来鳌拜却又是怎样死的?”韦小宝心想:“这女人看来不是女鬼,那么必是武林中人。我提一提咱们天地会的名头,多半可以借些光。”于是据实将如何康熙派他去察看鳌拜,如何碰到天地会前来攻打康亲王府,自己如何错认来人是鳌拜部属,如何奋身钻入囚室,杀了鳌拜等情一一说了,最后道:“这些人原来是鳌拜的对头,是天地会青木堂的英雄好汉。他们见我杀了鳌拜,居然对我十分客气,说替他们报了大仇。”

  庄夫人点头道:“桂相公所以得蒙陈总舵主收为弟子,又当了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原来都由于此。”韦小宝心想:“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说道:“我是胡里胡涂,什么也不懂。做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那也是有名无实得紧。”他不知庄夫人到底与天地会是友是敌,先来一个模棱两可再说。

  庄夫人沉思半晌,道:“桂相公当时杀鳌拜,所用的是什么招数,可以使给我看看吗?”韦小宝向她望了一眼,见她眼神炯炯有光,心道:“这女子有些邪门,我若是胡说八道,多半要拆穿西洋镜,还是老老实实的为高。”当下站起身来,说道:“我又有什么屁招数了。”双手比划,道:“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乱七八糟,就是这么几下。”庄夫人点点头,道:“桂相公请宽坐。”说着站起身来,又道:“双儿,咱们的桂花糖,怎么不去拿些来请桂相公尝尝?”说着向韦小宝万福为礼,走进内堂。

  韦小宝心想:“她请我吃糖,自然没有歹意了。”忽然想起一事:“啊哟不对!女鬼请人吃面吃糖,其实吃的都是泥裹的蚯蚓百足。”双儿捧了一只青花高脚瓷盘,盘中装了许多桂花糖,松子糖,微笑道:“桂相公,吃糖。”韦小宝道:“是,是!”却不敢吃,闻到桂花和松子的甜香,心道:“可不要馋嘴,若是吃了一肚子蚯蚓,蟑螂,那才叫冤呢。”

  他坐在花厅之中只盼快些天亮,过了良久,听得衣衫簌簌之声,门后、窗边、屏风畔多了好多双眼睛,偷偷向他窥看,那似乎都是女子的眼睛,黑暗之中,也难以确切分辨,只看得他心中发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在窗外说道:“桂相公,你杀了奸贼鳌拜,为我们众家报了血海深仇,大恩大德,不知何以报答。”长窗开处,数十白衣女子罗拜于地。

  韦小宝吃了一惊,急忙答礼。只听得众女子在地下冬冬的磕头,他也磕下头去,长窗忽地关了,那老妇说道:“恩公不必多礼,未亡人可不敢当。”但听得窗外的众女子呜咽哭泣之声大作。

  韦小宝毛骨悚然,过了一会,哭泣之声渐渐远去,这些女子便都散了。他如梦如幻,寻思:“到底是人还是鬼?”过了一会,庄夫人和双儿又一齐出来,说道:“桂相公,请勿惊疑,这里所聚居的,都是被鳌拜所害忠臣义士的遗属,大家得知桂相公手刃鳌拜,为我们得报大仇,无不感恩。”

  韦小宝道:“那么庄三爷也…也是为鳌拜所害了?”庄夫人低头道:“正是。这里人人泣血痛心,日夜俟机复仇,想不到这奸贼恶贯满盈,如此之快,竟然死在桂相公的手下。”韦小宝道:“我又有什么功劳了,也不过是刚刚碰巧罢了。”

  只见双儿将自己的那个包袱捧了出来,放在桌上,庄夫人道:“桂相公,你对我们恩德深重,本当好好款待,才是道理。只是孀居之人,颇有不便,大家商议,想送些薄礼,聊表寸心,但桂相公行囊丰足,身携巨款,我们乡下地方,又有什么东西是桂相公看得上眼的?至于武功秘诀什么的,桂相公已有天地会陈总舵主的武学秘笈,据此修习,虽不能说无敌于当世,却也足以自卫,这可委实叫人为难了。”韦小宝听她说得文诌诌地,说道:“不用客气了。只是我想问问,我那几个同伴,却那里去了?”

  庄夫人沉思半响,道:“既承见问,本来不敢不答。但恩公知道之后,只怕有损无益。这几位是恩公的朋友,我们自当竭尽所能,不让他们有所损伤便是。他们自可再和恩公相会。”韦小宝见她如此说,料想再问也是无益,抬头向窗子瞧了瞧,心想:“怎地天还不亮?”

  庄夫人似乎明白他的心意,道:“恩公明日要到那里去?”韦小宝心想:“我和那个章老三的对答,她想必都听到了,那也瞒她不过。”道:“我要到山西五台山去。”庄夫人道:“此去五台山,路程固是不近,沿途亦多风波。我们想送恩公一件礼物,务请勿却是幸。”韦小宝笑道:“人家好意送我东西,倒是从来没不收过。”庄夫人道:“那好极了。”指着双儿道:“这个小丫头双儿,跟我多年,做事也还妥当,我们就送了给恩公,请你带去,此后服侍恩公。”

  韦小宝又惊又喜,没想到她说送自己一件礼物,竟然是一个人,适才双儿服侍自己,烫衣结辫,省了不少力气,若有这样一个又美貌,又乖巧的小丫头在身边,确是快活得很,但自己此去五台山,只怕险阻尚多,须得随机应变,带着个小丫头,却是十分的不便,说道:“庄夫人送我这件重礼,那真是多谢之极。只不过…只不过……”只见双儿低了头,正在偷看自己,他眼光一射过去,她急忙转过了头,脸上一阵晕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