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旧版]》第廿一回 出任香主(1)
陈近南点头道:“咱们让韦小宝当青木堂香主,那是为了在万云龙大哥灵位立过的誓,决不能不算。但只要他做了一天香主,也算是做过了。明天若是他胡作非为,扰乱青木堂事务,有碍本会反清复明的大业,咱们立即开香堂将他废了,决不有半分姑息。李大哥、关兄弟,我拜托你们两位,用心帮他。这小孩有何不端的言行,一一向我禀报,不得隐瞒。”李力世和关安基躬身答应。
陈近南转过身来,在灵位前跪下,从香炉中拿起三枝香来,双手捧住,朗声道:“属下陈近南,在万云龙大哥灵位之前立誓:属下的弟子韦小宝若是违犯会规,又或是才德不足以服众,属下立即废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职司,决不敢有半分偏私。我们封他为香主,是遵守誓言,他日若是废他,也是遵守誓言。属下陈近南倘若不遵此誓,万大哥在天之灵,教我天雷轰顶,五马分尸,死于鞑子鹰爪之手。”说着举香拜了几拜,将香插回香炉,磕下头去。
众人齐声称赞:“总舵主如此处事,大公无私,没一个心中不服。”
韦小宝心道:“好啊,我还道你们真要我当什么香主臭主,却原来将我来过河,过了河便拆桥。今日封我为香主,你们就不算背誓。明日找个岔头。将我废了,又不算背誓。那时李大哥也好,关夫子也好,再来当香主,便顺理成章了。”大声说道:“师父,我不当香主。”陈近南一愕,道:“什么?”韦小宝道:“我不会当,也不想当。”
陈近南道:“不会当,慢慢学啊。我会教你,李关二位又答应了帮你。香主之位在天地会中位分什高,却为何不想当?”韦小宝摇头道:“今天当了,明天又给你废了,反而丢脸。我不当香主,什么事都马马虎虎,一当上了,人人都来鸡蛋里寻骨头,不用半天,马上完蛋大吉。”陈近南道:“鸡蛋里没骨头,人家要寻也寻不着。”韦小宝道:“鸡蛋要变小鸡,就有骨头了。就算没有骨头,人家来寻的时候,先将我蛋壳打破了再说,搅得蛋黄蛋白,一塌胡涂。”众人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陈近南道:“咱们天地会做事,难道是小孩子儿戏吗?你只要不做坏事,人人敬你是青木堂香主,那一个会得罪你?就算不敬重你,也得敬你是我的弟子。”韦小宝想了一想,道:“好,咱们话说明在先。你们将来不要我当香主,我不当就是。可不能乱加罪名,又打又骂,又杀我头。”陈近南皱眉道:“你就爱讨价还价。你不做坏事,谁来打你杀你?鞑子若是打你杀你,大伙儿给你报仇。”他顿了一顿,道:“小宝,大丈夫敢作敢为,当仁不让,既入了我天地会,就当奋勇争先,为民除害,老是为自己打算,岂是英雄豪杰的行径?”
韦小宝一听到“英雄豪杰”四字,便想到说书先生所说的那些大英雄,胸中豪气登生,说道:“对,师父教训得很是。最多砍了脑袋,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是英雄好汉绑上法场时常说的话,韦小宝用了出来,虽然不大得体,倒博得厅上众人的一阵掌声。陈近南微笑道:“做香主是一件大喜事,又不是绑上法场斩首。这里九位香主,人人做得欢欢喜喜,你该当学他们的样才是。”
关安基去到韦小宝跟前,抱拳躬身,说道:“属下关安基,参见本堂香土。”韦小宝转头向陈近南道:“我怎么办?”陈近南道:“你就当还礼。”韦小宝抱拳还礼,道:“关夫子你好。”陈近南微笑道:“‘关夫子’三字,是兄弟们平时叫的外号。日常无事,可以叫他‘关夫子’,正式见礼之时,便叫他作关二哥。”韦小宝改口道:“关二哥你好。”李力世这一次给关安基占了先,当下跟着上前见礼。其余九堂香主逐一重行和韦小宝叙礼。众人回到大厅,总舵主和十堂香主议事。
青木堂是后五堂之长,在天地会十堂之中,排列第六。韦小宝的座位排在右首第一位,赤火堂等堂堂主有的白须垂胸,反而坐在他的下首。李力世、关安基等都退在厅外,厅上便只陈近南等十一人,乃是天地会中第一级的首脑。陈近南指着居中的一张空椅,道:“这是朱三太子的座位。”指着其侧的一张空椅,道:“这是台湾郑王爷的座位。咱们天地会集议,朱三太子和郑王爷若是不到,总是空了座位。”这几句话,自是解释给韦小宝听的,他继续说道:“众位兄弟先述论各省的情形。”
那前五房中,长房莲花堂该管福建,二房洪顺堂该管广东,三房家后堂该管广西,四房参太堂该管湖南湖北,五房宏化堂该管浙江。后五房中,长房青木堂该管江苏,二房赤火堂该管贵州,三房西金堂该管四川,四房玄水堂该管云南,五房黄土堂该管中州河南。
(金庸按:天地会中确有前五房、后五房十堂,蔡德忠、方大洪,马超兴等人历史上确有其人,各堂该管之地区亦大致如史书所载。此后为便于小说之叙述描写,若有更改,不再说明。)
当下蔡德忠首先叙述福建的天地会会务,跟着方大洪述说广东会务。韦小宝听了一会,一来不懂,二来丝毫不感兴趣,到后来听而不闻,心中自行想赌钱玩耍之事。待得后四房玄水堂香主林永超说起云南会务时,他说得神情激昂,口中不断咒骂,韦小宝才留上了神,只听他道:“吴三桂那大汉奸处处跟咱们作对,从去年到今年,还没满十个月,会中兄弟前前后后已有一百七十九位,死在这王八蛋手里。他妈巴羔子的,老子和这狗贼不共戴天。属下数次派人去行刺,可是这汉奸身边能人什多,接连行刺三次,都失了手……他指指自己挂在头颈中的左臂,说道:“今年春天这一次,他奶奶的,老子还断了一条手臂,这大汉奸作恶多端,终有一日,要全家给咱们天地会斩成肉酱。”
一说到吴三桂,人人气愤填膺。韦小宝在扬州之时,也早听人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夺了汉人的天下。鞑子兵在扬州奸淫烧杀,最大的罪魁祸首其实便是吴三桂。这人帮满清打天下,官封平西王,永镇云南,凡是汉人提到吴三桂三字,无不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位林香主如此破口大骂,韦小宝听了倒也不以为奇。林永超一骂开了头,其余八位香主跟着也骂了起来。他们本来都是军人,近年来混迹江湖,粗口原是说惯了,只不过在总舵主面前,大家着力收敛而已,此时一骂上了,谁也不再客气。
韦小宝大喜,一听到这些污言秽语,登时如鱼得水,忍不住插口也骂。说到骂人,韦小宝和这九位香主相比,颇有精粗之别,他一句句转弯抹角、狠毒刻薄,九位香主只不过胡骂一气,相形之下,不免见拙。
陈近南摇手道:“够了,够了,天下千千万万人在骂吴三桂,可是这厮还是好好做他的平西王。骂是骂他不死的,行刺也不是办法。”宏化堂香主李式开矮小瘦削,说话很轻,骂人也不多,这时说道:“依属下之见,就算咱们大举入滇,将吴三桂杀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好处。吴三桂这汉奸罪孽深重,若是一刀杀了,未免太也便宜了他。”陈近南点头还:“此言什是有理,却不知李香主有何高见?”李式开道:“这件事极是重大,大伙儿须得从长计议。属下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还是听从总舵主的明示。”
陈近南道:“此事重大,须当从长计议。这一句话。便是高见了。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十个人,不。十一个人静下来细细想想,那主意儿是更加多了。咱们杀吴三桂,不但为了天地会被他害死的众位兄弟,也为了天下千千万万汉人同胞。此事我筹思已久,吴三桂那厮在云南根深蒂固,势力庞大,单是天地会一会之力,只怕扳他不倒。”林永超道:“拼着千刀万剁,也要扳他一扳。”
蔡德忠道:“你早已扳过了,吴三桂没扳倒,却扳断了自己一只手。”林永超怒道:“你耻笑我不成?”蔡德忠自知失言,陪笑道:“我是讲笑话,林香主别生气。”陈近南见林永超兀自愤愤不平,温言道:“林贤弟,杀吴三桂,乃是普天下英雄好汉,人人梦寐以求之事,并不能要林贤弟你一个人挑起这副重担。就算天地会数万兄弟齐心合力,也未必动得了他手。”林永超道:“总舵主说得是。”这才平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