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新修版》第四十八回 都护玉门关不设 将军铜柱界重标(5)
韦小宝道:“这是中国地方,到了中国,就得行中国规矩。”费要多罗摇头道:“对不起,阁下错了。这是俄罗斯沙皇的领地,不是中国地方。”韦小宝道:“这明明是中国地方,是你们强行占去的。”费要多罗道:“对不起,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误会了。这是俄国沙皇的领地。尼布楚城是俄罗斯人筑的。”
两国此次会议,原为划界争地,当地属中属俄,便是关键的所在。两个钦差大臣刚一见面,还没入帐开始谈判,就起了争执。
韦小宝道:“你们罗刹人在中国地方筑了一座城池,这地方就算是你们的了,天下哪有这个道理?”费要多罗道:“这是俄国地方!俄罗斯人在这里筑城,中国人不在这里筑城,就证明这是俄国地方。中国钦差大臣阁下说这是中国地方,不知有什么证据?”
尼布楚一带向来无所管束,中俄两国疆界也迄未划分,到底属中属俄,本来谁也没有证据。韦小宝听他问到这句话,不禁为之语塞,待要强辩,苦于说罗刹话辞不达意,寻常应答已感艰难,要巧言舌辩,如何能够?心中一怒,说道:“这是中国地方,证据多得很。”跟着便以扬州话骂道:“辣块妈妈,我入你罗刹鬼子十七八代老祖宗。”这一句话出口,扬州的骂人粗话便流水价滔滔不绝,将费要多罗的高祖母、曾祖母,以至祖母、母亲、外婆、姨妈、姑母、嫂子、阿姊、妹子、姨甥、侄女,人人骂了个狗血淋头。罗刹国费家女性,无一幸免。
中俄双方官员见中国钦差大臣发怒,无不骇然。只是他说话犹似一长串爆竹一般,别说费要多罗莫名其妙,连中国官员和双方译员也均茫然不解。韦小宝这些骂人说的话,全是扬州市井间最粗俗低贱的俗语,扬州的绅士淑女就未必能懂得二三成,索额图、佟国纲等或为旗人,或为久居北方的武官,却如何理会得?
韦小宝大骂一通之后,心意大畅,忍不住哈哈大笑。
费要多罗虽不懂他骂人的污言秽语,但揣摩神色语气,料想必是发怒,忽见他又纵声大笑,更加摸不着头脑,问道:“请问贵使长篇大论,是何指教?贵使言辞深奥,敝人学识浅陋,难以通解,请你逐句慢慢地再说一遍,以便领教。”韦小宝道:“我刚才说,你太也不讲道理。我要你的祖母来做甜心、做老婆。”
费要多罗微笑道:“我祖母是莫斯科城出名的美人儿,她是彼得洛夫斯基伯爵的女儿。原来中国大人阁下也听到过我祖母的艳名,敝人实在不胜荣幸之至。只可惜我祖母已死了三十八年啦。”韦小宝道:“那么我要你母亲做我的甜心,做我老婆。”
费要多罗眉花眼笑,更加欢喜,说道:“我的妈妈出于名门望族,皮肤又白又嫩,她会做法国诗。莫斯科城里有不少王公将军很崇拜她。我们俄国有一位大诗人,写过几十首诗赞扬我的妈妈。她今年虽然已六十三岁了,相貌还是和三十几岁的少年妇人一样。中国大人阁下将来去莫斯科,敝人一定介绍你和我妈妈相识,要结婚恐怕不成,做甜心嘛,只要我妈妈愿意,自然可以的。”原来洋人风俗、如有人赞其母亲、妻子貌美,非但不以为忤,反深感荣幸,比称赞他自己还要高兴。
韦小宝却以为此人怕了自己,居然肯将母亲奉献,有意拜自己为干爹,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笑道:“很好,很好。以后如来莫斯科,定是你府上常客。”拉着他手,走入帐中。
双方副使随员跟着都进了营账。韦小宝等一行坐在东首,费要多罗等一行坐在西首。
费要多罗说道:“敝国摄政女王公主殿下吩咐,这次划界谈和,我们有极大诚意,双方必须公平,谁也不能欺了对方。因此敝国提出,两国以黑龙江为界,江南属于中国,江北属于俄罗斯。划定疆界之后,俄罗斯兵再也不能渡江而南,中国兵也不能渡到江北。”韦小宝问道:“雅克萨城是在江南还是江北?”费要多罗道:“是在江北。该城是我们俄罗斯人所筑,可见黑龙江江北之地,都是属于俄国的。”
韦小宝一听,怒气又生,问道:“雅克萨城内有座小山,你可知叫什么名字?”费要多罗回头问了随员,答道:“叫高助略山。”韦小宝懂得罗刹语中“高助略”即为“鹿”,说道:“我们中国话叫做鹿鼎山。你可知我封的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阁下是鹿鼎公,用我们罗刹话说,就是高助略山公爵。”韦小宝道:“这样一来,你是存心跟我过不去了。明知我是鹿鼎公,却要把我的鹿鼎山占了去,岂不是要我做不成公爵么?”费要多罗忙道:“不,不,决无此意。”
韦小宝问道:“你是什么爵位?”费要多罗道:“敝人是洛莫诺沙伐侯爵。”韦小宝道:“好,那么洛莫诺沙伐是属于中国的地方。”费要多罗吃了一惊,随即微笑道:“敝人的封邑洛莫诺沙伐尚在莫斯科之西,怎能是中国的地方?”
韦小宝道:“你说你的封邑叫作老猫拉屎法……”费要多罗道:“洛莫诺沙伐。”韦小宝不理他,继续说道:“从我们的京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一共有几里路?要走几天?”费要多罗道:“从洛莫诺沙伐到莫斯科,一共五百多里路,五天的路程。从莫斯科到北京,总得走三个月吧。”韦小宝道:“这样说来,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月零五天,路程是远得很了。”费要多罗道:“很远,很远!”韦小宝道:“这样的路程,老猫拉屎法当然不属于中国的了。”费要多罗微笑道:“公爵说得再对没有了。”
韦小宝举起酒杯,道:“请喝酒。”罗刹人嗜酒如命,酒杯放在费要多罗面前已久,酒香阵阵冲鼻,主人没举杯,他不敢便饮,这时见韦小宝举杯,心中大喜,忙一饮而尽。
清方随员又给他斟上酒,从食盒中取出菜肴,均是北京名厨的烹饪。罗刹国其时开化未久,要到日后彼得大帝长大,与其姊苏菲亚公主夺权而胜,将苏菲亚幽禁于修女院之中,然后大举输入西欧文化。当韦小宝之时,罗刹国一切器物制度、文明教化,远远不及欧洲法意等国,更与中国相去甚远,至于烹饪之精,迄至今日,俄国仍和中国相差十万八千里。当年在尼布楚城外,费要多罗初尝中华美食,自然目瞪口呆,几乎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韦小宝陪着他尝遍每碟菜肴,解释何谓鱼翅,何谓燕窝,如何令鸭掌成席上之珍,如何化鸡肝为盘中之宝,只听得费要多罗欢喜赞叹,欣羡无已。
韦小宝随口问道:“贵使这一次是哪一天离开莫斯科的?”费要多罗道:“敝人于四月十二日奉了公主殿下谕示,从莫斯科出发。”韦小宝道:“很好。来,再干一杯。我们这位佟公爷酒量很好,你们两位对饮几杯。”当下佟国纲向费要多罗敬酒,对饮三杯。
韦小宝道:“贵使是本月到尼布楚的吧?”费要多罗道:“敝人是上个月十五到的。”韦小宝道:“喂,从四月十二行到七月十五,路上走了三个多月。”费要多罗道:“是,走了三个多月。幸好天时已暖,道上倒也并不难走。”韦小宝大拇指一翘,赞道:“很好!贵使这一番说了真话,终于承认尼布楚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喝了十几杯酒,已微有醉意,愕然道:“我……我几时承认了?”韦小宝笑道:“从北京到老猫拉屎法,得走三个多月,路程很远,因此老猫拉屎法不是中国地方。从莫斯科到尼布楚,你也走了三个多月,路程可也不近,尼布楚自然不是罗刹国的了。”
费要多罗睁大了眼睛,一时无辞可对,呆了半晌,才道:“我们俄罗斯地方大得很,那是不同的。”韦小宝道:“我们大清国地方也可不小哪。”费要多罗强笑道:“贵使爱开玩笑,这……这两件事,是……是不能一概而论的。”
韦小宝道:“贵使定要说尼布楚是罗刹国地方,那么咱们交换一下。我到莫斯科去,请公主封你为尼布楚伯爵,封我为老猫拉屎法公爵。这老猫拉屎法城就算是中国地方了。”
费要多罗满脸涨得通红,急道:“这……这怎么可以?”不禁大为担忧,心想公主是他情人,倘若给他在枕头边灌了大碗中国迷汤,竟尔答允交换,那就糟糕透顶了。又想:“我那洛莫诺沙伐是祖传的封邑,物产丰富,如给公主改封到了尼布楚,这里气候寒冷,人丁稀少,可要了我的老命啦。何况我现下是侯爵,改封为尼布楚伯爵,岂不是降级?”
韦小宝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笑道:“你想连我的封地雅克萨也占了去,叫我做不成鹿鼎公。我有什么法子?只好去做老猫拉屎法公爵了。虽然你这封邑的名字太难听,什么老猫拉屎、小狗拉屎的,可也只得将就将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