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新修版》第三十四回 一纸兴亡看覆鹿 千年灰劫付冥鸿(9)
施琅道:“那一年郑成功在福建打仗,他的根本之地是在厦门,大清兵忽施奇袭,攻克了厦门。郑成功进退无路,十分狼狈。卑职罪该万死,不明白该当效忠王师,竟带兵又将厦门从大清兵手中夺了过去。”韦小宝道:“你这可给郑成功立了一件大功啊。”施琅道:“当时郑成功也升了卑职的官,赏赐了不少东西,可是后来为了一件小事,却闹翻了。”韦小宝问道:“那是什么事?”
施琅道:“卑职属下有一名小校,卑职派他去打探军情。不料这人又怕死又偷懒,出去在荒山里睡了几天,就回来胡说八道一番。我听他说得不大对头,仔细一问,查明了真相,就吩咐关了起来,第二天斩首。不料这小校狡猾得紧,半夜里逃了出去,逃到郑成功府中,向郑成功的夫人董夫人哭诉。董夫人心肠软,派人向我说情,要我饶了这小校,说什么用人之际,不可擅杀部属,以免士卒寒心。”
韦小宝听他说到董夫人,想起陈近南的话来,这董夫人喜欢次孙克 ,几次三番要改立他为世子,不由得怒气勃发,骂道:“这老婊子,军中之事,她妇道人家懂得什么?他奶奶的,天下大事,就败在这种老婊子手里。部将犯了军法倘若不斩,人人都犯军法了,那还能带兵打仗么?这老婊子胡涂透顶,就知道喜欢小白脸。”
施琅万料不到他对此事竟会如此愤慨,登时大起知己之感,一拍大腿,说道:“韦大人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您也是带惯兵的,知道军法如山,克敌制胜,全仗着号令严明。”韦小宝道:“老婊子的话,你不用理,那个什么小校老校,抓过来喀嚓一刀就是。”施琅道:“卑职当时的想法,跟韦大人一模一样。我对董夫人派来的人说,姓施的是国姓爷的部将,只奉国姓爷的将令。我意思是说,我不是董夫人的部将,可不奉夫人的将令。”韦小宝气忿忿地道:“是极,谁做了老婊子的部将,那可倒足大霉了。”
索额图和施琅听他大骂董夫人为“老婊子”,都觉好笑,又怎想得到他另有一番私心。
施琅道:“那老……那董夫人恼了卑职的话,竟派了那小校做府中亲兵,还叫人传话来说,有本事就把那小校抓来杀了。也是卑职一时忍不下这口气,亲自去把那小校一把抓住,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韦小宝鼓掌大赞:“杀得好,杀得妙!杀得干净利落,大快人心。”
施琅道:“卑职杀了这小校,自知闯了祸,便去向郑成功谢罪。我想我立过大功,部属犯了军法,杀他并没错。可是郑成功听了妇人之言,说我犯上不敬,当即将我扣押起来。我想国姓爷英雄慷慨,一时之气,关了我几天也就算了。哪知过了多时,我爹爹和弟弟,以及我的妻子,都给拿了,送到牢里来。这一来我才知大事不妙,郑成功要杀我的头,乘着监守之人疏忽,逃了出来。后来得到信息,郑成功竟将我全家杀得一个不留。”
韦小宝摇头叹息,连称:“都是董夫人那老婊子不好。”
施琅咬牙切齿地道:“郑家和我仇深似海,只可惜郑成功死得早了,此仇难报。卑职立下重誓,总有一天,也要把郑家全家一个个杀得干干净净。”
韦小宝早知郑成功海外为王,是个大大的英雄,但听得施琅要杀郑氏全家,那自然包括他的大对头郑克 在内,益觉志同道合,连连点头,说道:“该杀,该杀!你不报此仇,不是英雄好汉。”
施琅自从给康熙召来北京之后,只见到皇帝一次,从此便在北京投闲置散,做的官仍是福建水师提督,爵位仍是靖海将军,但在北京领一份干饷,无职无权,比之顺天府衙门中一个小小公差的威势尚有不如,以他如此雄心勃勃的汉子,自是坐困愁城,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这三年之中,他过不了几天便到兵部去打个转。送礼运动,钱是花得不少,历年来宦囊所积,都已填在北京官场这无底洞里,但皇帝既不再召见,回任福建的上谕也不知何年何月才拿得到手。到得后来,兵部衙门一听到施琅的名字就头痛,他手头已紧,没钱送礼,谁也不再理他。此刻听得韦小宝言语和他十分投机,登觉回任福建有望,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索额图道:“施将军,郑成功杀你全家,确是不该。不过你也由此而因祸得福,弃暗投明。若非如此,只怕你此刻还在台湾抗拒王师,做那叛逆造反之事了。”
施琅道:“索大人说得是。”
韦小宝问道:“郑成功杀了你全家,你一怒之下,就向大清投诚了?”
施琅道:“是。卑职起义投诚,先帝派我在福建办事。卑职感恩图报,奋不顾身,立了些微功,升为福建同安副将。正逢郑成功率兵来攻,卑职跟他拚命,仗着先帝洪福,大获全胜。先帝大恩,升我为同安总兵。后来攻克了厦门、金门和梧屿,又联合一批红毛兵,坐了夹板船,用了洋枪洋炮,把郑成功打得落海而逃,先帝升卑职为福建水师提督,又加了靖海将军的头衔。其实卑职全无功劳,一来是我大清皇上福分大,二来是朝中诸位大人指示得宜。”
韦小宝微笑道:“你从前在郑成功军中,又跟他打过几场硬仗,台湾的情形自然是很明白的。皇上召你来问攻台方略,你怎么说了?”
施琅道:“卑职启奏皇上:台湾孤悬海外,易守难攻。台湾将士,又都是当年跟随郑成功的百战精兵。如要攻台,统兵官须得事权统一,内无掣肘,便宜行事,方得成功。”韦小宝道:“你说要独当一面,让你一个人来发号施令?”
施琅道:“卑职不敢如此狂妄。不过攻打台湾,须得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京师与福建相去数千里,遇有攻台良机,上奏请示,待得朝中批示下来,说不定时机已失。台湾诸将别人也就罢了,有一个陈永华足智多谋,又有一个刘国轩骁勇善战,实是大大的劲敌,倘若贸然出兵,难有必胜把握。”
韦小宝点头道:“那也说得是。皇上英明之极,不会怪你这些话说得不对。你又说了些什么?”
施琅道:“皇上又垂询攻台方略。卑职回奏说:台湾虽然兵精,毕竟为数不多。大清攻台,该当双管齐下。第一步是用间,使得他们内部不和。最好是散布谣言,说道陈永华有废主自立之心,要和刘国轩两人阴谋篡位。郑经疑心一起,说不定就此杀了陈刘二人;就算不杀,也必不肯重用,削了二人的权柄。陈刘二人,一相一将,是台湾的两根柱子,能够二人齐去,当然最好,就算只去一人,余下一个也独木难支大厦了。”
韦小宝暗暗心惊:“他妈的,你想害我师父。”问道:“还有个‘一剑无血’冯锡范呢?”
施琅大为惊奇,说道:“韦大人居然连冯锡范也知道。”韦小宝道:“我是听皇上闲谈时说起过的。皇上于台湾的内情可清楚啦!皇上说,董夫人喜欢小白脸孙子郑克 ,不喜欢世子郑克臧,要儿子改立世子,可是郑经不肯。可有这件事?”施琅又惊又佩,说道:“圣天子聪明智慧,旷古少有,身居深宫之中,明见万里之外。皇上这话,半点不错。”
韦小宝道:“你说攻打台湾,有两条法子,一条是用计害死陈永华和刘国轩,另一条是什么啊?”施琅道:“另一条就是水师进攻了。单攻一路,不易成功,须得三路齐攻。北攻鸡笼港,中攻台湾府,南攻打狗港,只要有一路成功,上陆立定了脚根,台湾人心一乱,那就势如破竹了。”
韦小宝道:“统带水师,海上打仗,你倒内行得很。”施琅道:“卑职一生都在水师,熟识海战。”韦小宝心念一动,寻思:“这人要去杀姓郑的一家,干掉了郑克 这小子,倒也不错。不过郑成功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杀了他全家,可说不过去。何况他攻台湾,就是要害我师父,那可不行。此人善打海战,派他去干这件事,倒是一举两得。”转头问索额图:“大哥,你以为这件事该当怎么办?”
索额图道:“皇上英明,高瞻远瞩,算无遗策,咱们做奴才的,一切听皇上吩咐办事就是了。”韦小宝心想:“你倒滑头得很,不肯担干系。”端起茶碗。侍候的长随高声叫道:“送客!”施琅起身行礼,辞了出去。索额图说了一会闲话,也即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