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异人传》七
等人的事最是心焦。绿华性情温和,举止沉稳,虽在苦盼,还不怎显。那青萍自从小姐一出园门,便偷偷爬上后围墙,暗中偷觑。见绿华哪里是祭什梅仙,只独个儿对着昨晚唤人那一面凝望出神,面前满几酒果并不曾用,却摆着两份杯箸,分明约人来此饮酒,所期不至的情景。再把前后事情一想,不禁愁急起来。等了个把时辰,毫无动静。青萍身立梯上,凭墙侧窥,甚是吃力,渐觉腿酸脚麻,难耐久立。想走,又怕绿华独在园外,万一有什事发生。又挨了一会,实在禁受不住。细看园外月明如昼,门外都是静荡荡的,一眼望出老远,并无一个人影。心想:“就有人要来,也不会当时走到,何不先下去歇息一会,再作计较?”
哪知为时过久,脚已站麻,当晚天气又冷,竟为夜寒所中,腹痛抽筋起来。先怕绿华怪她,不敢声张,勉强挨下梯去,忽然腹痛加剧,疑要走动。等一颠一拐赶回房内,腹痛稍止,两脚转筋,已不能走。同伴女仆住房隔远,已然入睡,无法呼助。只得盖上棉被,躺在床上,打算痛楚稍轻,再往后园探看。不料素来体弱,年下劳累;昨晚担心绿华,一夜未睡;当日又尾随绿华跑出跑进,还要做事,累了一整天;加上风寒侵袭,病势已成:落枕不多一会,便头重发烧,生起病来。
绿华这时独坐花问,对月凝望,算计时将深夜,父母少时必要回家,半边老尼还没一点影迹,不觉也着起急来。正思潮起伏间,偏一抬头,望见天空白云片片,自在浮游。只是月边添了一层彩晕,有时浮云蔽空,明赡掩曜,面前光景微微一暗,立有几颗寒星掩映出现,云层也幻出好些异彩。一会云开月现,又是清辉四彻,花影横斜。端的陆离光怪,层出不穷。方想:“自己最喜碧霄千里,明月在天,不着丝毫云翳。偶见朵云滞空,尽管云白天青,都觉多事。似此月华焕彩,云影流光,终不如皓月澄波,天水相涵,上下一片空明,不着纤云微绮,使人置身其中,自然物我两忘,尘虑全消,神智格外清灵,天地也格外空旷。以彼例此,实好得多。”
玄想未终,遥望洞庭君山那一面密云满布,阴暗暗的,另是一种天色。同时风声渐作,天空中的白云被寒风吹动,浮游愈急,一片接一片的云涛,不住朝那孤悬空际的大半轮明月涌去。看得稍微失神,便仿佛云并未走,只是月儿忙着归去,不住向云层中冲突飞驶,冲出一层,又是一层,其疾若飞。地上面的景物也随着月色隐现,忽明忽暗。晃眼之间,风势越大,吹得远近梅花妃红丽白,乱落如雨。有时一阵狂风卷过,将那才离树的落花连同地上残瓣一齐卷起,五色缤纷,随风旋舞,闹得身上和满竹几上,到处都有落花狼藉。绿华爱梅喜洁,又恐残花带土,污了杯盘,手里不住拂拭整理,口中直喊:“可惜!这些好梅花全被风吹残了,这可怎好?”
跟着眼前一暗,定睛仰望,月光已隐,满空阴云密布,四面黑沉沉的,前晚老尼去路一面更显阴晦。绿华还不知道她目力已迥异往常,否则,此时君山洞庭一带正起浓雾,便当地天色也极阴晦,如在未遇半边老尼以前,对面部看不见了。方想:“照此天色,还有狂风暴雨,但师父乃仙人一流,必不失信,自己豁出淋个透湿,也非把她等来才罢。”
忽听雷声从前路传来,势甚迅疾。同时瞥见君山那面暗云层里,有红、青、白三色电光掣动了几下,倏地白光在前,青光在后,长虹刺空,往斜刺里横射过去,一瞥即隐,更不再现。风势小了好些,雨却潇潇下了起来。暗忖:“自来雷电多是金、白二色,照例在暗云中略闪即隐,跟着才发雷声。今晚却先听雷声,后见电光,已与往常所见不同,又有青、红两样光色,并还互相纠结驰逐,偏似在何处见过,岂非怪事?”
正寻思间,觉着身上一凉。
原来初下时雨势不大,坐处枝密花繁,还不怎觉得。不多一会,花上积雨一多,化为无数细流,朝绿华满头满身倒泻下来,雨势再一加大,绿华虽由半杯残酒内服下灵丹,体力迥非往昔,毕竟大家闺秀,从未淋过这样大雨,又是冷天,见雨自衣领口内流入,周身透湿,前后都装满了水,冷冰冰的,也自不免胆怯。心方一惊,忽听雨声中杂着一种刺空之声,声并不宏,却甚是劲急,听去逼真,又似以前哪里听过。来势更是迅急异常,竟未容转念寻思,紧跟着身侧青光一闪,现出一个背插单剑,长身玉立的道装女子。青光敛处,见来人穿着一身翠绿色的道装,玉貌珠容,丰神绝美,生平从未见过这等人物。尤其是那样大的雨,身上好似并未沾湿。绿华心虽惊奇,一点也不害怕。正要询问,来人已抢先开口道:“这等大雨,不是谈话之所,且到府上一叙如何?”
绿华忙道:“姊姊何来?小妹还要等人呢。”
那女子笑答道:“你等那人,便是你我恩师,今晚君山有事,尚须料理,恐来晚了不便,又见姊姊深夜在大雨之中志诚守候,甚为怜爱,特命小妹来此传话。这雨太大,姊姊前晚虽服灵丹,大雨淋身,终是难耐,如不见疑,还是姊姊房中一谈吧。”
绿华早看出那青光与先见电光一般无二,料是自空飞降,闻言一发欣喜,出于望外。忙道:“姊姊乃天上神仙,承蒙不弃,下顾凡愚,九生之幸,哪有见疑之理?”
女子闻言,笑道:“姊姊夙根不昧,实是可喜。今晚不特雨大,并且君山水势大涨,还未消退,园中积潦必多。我送你回房,不要害怕。”
说罢,手扶绿华,长袖一挥,便凌空而起,直往绿华房中飞去。绿华见她路径甚熟,仿佛以前来过,心中奇怪。
到了房中落下,未容询问,那女子已先笑道:“今晚伯父、伯母为雨水所阻,已然留宿令亲家中,一时不致回来。姊姊先换完了湿衣,再来一谈。还有你小婢青萍今夜冒寒,在后园墙上偷看,致为夜寒所侵,现生重病。小妹怜她为主忠义,她与姊姊又另有一段因果,特把家师所赐灵丹赠与一粒,服后不久,便可痊愈。”
绿华在灯光之下再一对面,觉出那女子美艳如仙,英姿玉润,真是出身以来,初次遇到的绝世佳人。偏生看去又是眼熟非常,好似多年密友,久别重逢,由不得生出一种亲热之念。听说父母阻水,青萍重病,心中未免惶急。又知佳客是个神仙中人,飞行绝迹,恐其万一不辞而别,和师父一样,空自凝盼,无从寻觅,顺手接过丹药,略一迟疑,忍不住问道:“多谢仙人姊姊,小妹还没请教姓名呢。”
那女子答道:“我是武当派剑仙半边大师门下弟子照胆碧张锦雯,与你两世同门,至交姊妹。我这人也是心直口快,尤其素来爱你,今晚假公济私而来,有几句话还未说,哪得便走?我连外号都对你说了,你该放心去换衣服去了吧?”
绿华闻言,低头一看,周身通湿,落汤鸡一般,雨水仍顺袖口衣角往下滴沥不止,闹得满地皆水。这等狼狈神情,从未有过,就此延款嘉宾,委实说不下去,不禁“哎呀”
一声,含羞答道:“小妹因姊姊是神仙中人,惟恐弃我而去,无知失礼,幸勿见罪,务请少停云步,小妹医好青萍,更衣就来。”
张锦雯笑道:“我们只隔了一世,姊姊就忘了我的习性么?我已拼受恩师责罚,要到黎明才走呢。”
绿华闻言,心花大开,笑说:“仙姊真太好了。”
随往后房跑去。
绿华刚一进门,便听青萍急喊道:“小姐你成仙,千万把我这苦命丫头带去呀!”
绿华知她病重,在说谵语,心中一酸,忙赶过去一摸,头上滚烫,身上更是火热,口中直喊:“小姐成仙已走,我活不成了。”
绿华见状,益发惶急。刚把茶水倒上,待要扶她起来吃药,忽见青萍头脸身上均已水湿,才想起湿衣未换,大烧大热之际,再用冷水一冰,病势岂不加重?心又惦记着外室仙宾,偏生通体湿透,紧贴身上,纽带一齐浸涨,难于分解。一时情急心慌,没料到现有一身神力,使劲一扯,哗的一声,大都撕裂。绿华急于救人、见客,反正衣毁,索性一阵乱撕乱扯,无不应手而碎,现出一身玉骨冰肌。好在室无他人,青萍又在昏卧,衣履也全在后房,胡乱扯了一床被单,略拭身上水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