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侠隐》七六
说完回头就跑。勿恶想要跟去,急忙大喊:“弟娃慢走!我还有话。”
鲁孝恋母情急,心乱如麻,一面料到乃母仙缘已有遇合,惟恐寻她不到;一面想起近日本山新搬来了一伙妖人,恐有不测,只顾忙于起身,虽听勿恶唤他,并未听真。口答:“迟了不行,我去去就来。”
话未说完,人已飞起。
勿恶耳听兄弟语音摇曳,已在空中,料知飞走,连急带气,先在榻上痛哭咒骂,还未想到体力恢复,灾难已满,就这片刻之间,病已痊愈。隔了一会,勿恶越想越气越伤心,突然发了野性,厉声怒吼,拍手顿足,在床上发威乱蹦。后想起病重时,稍微发怒生气,便觉痛苦难禁。直到前两个月,病势逐渐好转,也不过双手能动,头能侧转,行动仍是须人相助。长年磨练,火性大消,母子又极慈爱亲热,什事全顺己意,从来未生这样大气,也未试过,似此急喊乱跳,怎会一无所苦,莫非病好不成?心念一动,只一纵,便下了床,不特行动自如,并还觉着足轻力健,更甚从前。方在惊喜,忽又想道:“娘终年为我病废忧急,如见病好,定必喜出望外,偏在此时出走。兄弟此行,不知能否寻回,见上一面,再行分手?”
由不得一阵伤心,一面号啕大哭,一面飞跑出洞,欲骑姑茫去寻,连唤数声,毫无回应。不知鲁孝急于寻母,行时曾把姑茫喊去,令其分头寻找,早就飞走。以为兄弟可恨,自会飞遁,还将姑茫骑走,使自己一人孤身在家。想去寻娘,似此半夜荒山,四顾茫茫,哪里知道人在何方?凭着两腿,如何去法?又恐步行迟缓,万一娘回,母子途中相左,又复错过。因崖在峰腰后面,被峰挡住,便去峰顶眺望。只见月光如水,照得远近峰峦林木明如白昼,一眼看出老远,到处静荡荡的,时有野兽出没林野之间,哪有一点人影。急得在峰顶上连蹦带跳,不住厉声长啸,想把姑茫、兄弟引回,再出去寻找,始终不听回应。
勿恶正在伤心哭喊,忽见崖前遁光一闪,疑是娘回,连忙飞跑赶下,母子见面,惊喜过望。勿恶固是恋母情切,只顾投怀哭诉,全副心神贯注在乃母身上,不曾留意别处;便是鲁瑾也因爱子突然病愈,转眼母子便要分别,又见爱子孝思纯切,诚中形外,心中感动,越发爱怜。只顾搂在怀中听他说话,心伤泪流,也就忘了恩师在侧,直到把话听完,方始警觉。正要开口,勿恶有了几次经历,先前只是疏忽,并不以貌取人,一眼瞥见道姑在侧,脱口问道:“这是何人,怎会与娘同来?”
鲁瑾恐他年幼无知,说话冒犯,忙答:“这是师祖,姓潘,乃娘前世恩师。”
话未说完,勿恶人本机警,以为师祖既与母亲同来,自己许有希望,早飞赶过去,扑地拜倒,急喊:“师祖开恩,孙儿以前年纪大小,虽然做锗了事,自从病卧,已知改悔。我想师祖法力一定高得厉害,就算孙儿孽重,心性不好,有师祖教诲,再赐两粒灵丹,也能变好,何况孙儿也不敢不听师祖和娘的话。只请师祖开恩,把孙儿带去,随娘学道。孙儿不论什事,只要师祖和娘一说,决不违背分毫。师祖请想,娘不在家,兄弟以后要往黄耳崖学道,不再回来,丢下孙儿一个小娃,孤苦零丁,又不会什法术,有多可怜呢!我知师祖心好慈悲,法力又高,绝不似雷姑婆、陶真人那么狠心,无故厌恨。就说孙儿不好,做错了事,当弟娃遇他两人之时,孙儿不是刚出生不久一样的小娃吗,他们偏两样待承,单不爱我,教人多么伤心呢!”
鲁瑾此时灵智渐复,就这片时之间已然洞悉前因,远非昔比。见爱子言动机警,深知师父脾气,料定必有下文,便不去拦阻他,暗中偷觑。见勿恶初跪求时,师父只用一双神月望着他,一言未发,神色甚冷,方觉失望。及至勿恶说到未几句,因为语气伤人,心料要糟。不料潘度忽转笑容,对勿恶道:“你且起来,听我说话。”
鲁瑾忙喊,“大娃还不谢恩快起,听师祖的教训!”
勿恶也真灵巧,忙即起立,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看去驯善已极,潘度微笑道:“你这业障,我见犹怜,何况母子天性。实对你说,你身具恶根,夙孽更重。否则陶道友还在其次,雷道友为人最是宽厚,寻常幼童尚蒙怜爱,何况又受你父重托,如非真个不可救药,怎会对你厌恶?本来你一入歧途,将来定遭惨祸,形神俱灭,并且此是前生孽报,命中注定。就我此时将你度去,到时仍要自投陷阱,不能避免,反因得我传授,你母又复溺爱,保不私相授受,你法力越高,为恶越甚,数限一到,更难免于灭亡。只有听其自然,或者仗你母弟苦心毅力,使你悬崖勒马,能得回头,保你一命,也未可知。
我生平只收你母亲一个,一向苦修,所居山洞逼窄幽暗,只我师徒二人一点容身之地,景物更是荒寒。你如随去,第一须用我法,在那宽才一二尺,仅容一人盘坐的崖壁石凹之中枯坐十年,一任风吹雨打,日晒夜露,不能移动一步。你只要立下誓约,愿耐此苦,如若违背,甘受飞剑之诛,也可允你随去。我知此举决非你所愿,就去也必不能遵守,故此不允。但我此来。见你根性虽恶,对母尚有孝心,有此一善,也许到时挽救,不如预料之难。我说此言,你未必肯服,必以为人谁无过,贵于能改,何况幼童无知,如何不加原宥?你口口声声知过知悔,极愿学好。
然而别的不说,即以方才而论,你兄弟急于寻母,你又不曾先说要与同行,他行时匆促,不曾留意,唤走姑茫,所为分途寻母,并非自骑,你本病废在床,怎会想到你要同行:你便为此大怒发威,毒口咒骂,生出恶念,全不念他平日对你友爱恭敬,手足之情,似此凶残,焉有人理?少时我与你娘走后不久。你也必有遇合,固然定数难移,但你须谨记今日之言,遇事稍存忠厚,对你兄弟更要念在一母同胞,对你情厚,不可伤他。因为只有你兄弟是你将来救星,如遭你的毒手,他至多转上一劫,或是暂时受伤,终于无害,你却把这一线生机全都断送,休说成道,连人都做不成了。话已说完,信否在你。看你说得可怜,与你母的情面,现赐你灵符两道:一道由我当时施为,以为固定元神之用,使你天良不致丧尽;另一道你带在身旁,日内如遇上次壶公崖取宝所见对头,要用邪法害你,危急之际,可照我所说施为,自有妙用。”
勿恶本刚烈凶暴,最是倔强,如换旁人这等说法,定必心中怀恨,不肯接受。当日却是不然,并未记恨,反觉师祖只为自己难耐十年枯坐,才不肯携带,否则一样有望,不似别位仙人一味嫌恶。心想:“早晚自寻仙师,争这口气,本未打算随母同行。有此二符,可以脱难防身,岂不也好?”
不等乃母招呼,首先伏地跪谢。潘度随取灵符一道交与勿恶,传完用法。另一道照人一扬,一片墨绿光华闪过,勿恶立觉一个冷战,好似寒泉灌顶,通体清凉,转眼如初,并无别的异状,当时也未在意。鲁瑾却看出此是玉清仙符,专护修道人的心神,最是珍贵,喜出望外,连忙伏地跪谢。勿恶自知随行绝望,加以灵符神光透体,心气平和许多,重又起了恋母之思,依依乃母身前,不住问长问短,问母此去何处仙山?何年始得重逢?鲁瑾见爱子依恋神情,心中难过,不舍就走;又想挨到鲁孝回来,见上一面。他母子二人正在惜别情殷,不舍分手,潘度忽道:“世无不散之局。只要你子能知自爱,将来跳出火坑,改邪归正,自有相逢之日。孝孙此时被人留住,尚不能回,也许途中相遇。我另有约会,徒儿随我走吧。”
鲁瑾知道不能再延,只得恭答:“弟子遵命。”
勿恶见母要走,忍不住泪花乱转,刚刚哭喊道:“师祖开恩,容孙儿和娘再说两句。”
话未说完,潘度已带鲁瑾纵遁光破空飞去,残月疏星之下,只见云影中碧光一闪即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