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湖侠隐》三
原来村众只赵、朱二人位德俱尊,又是众中首领,独受崇敬爱戴,始终居于领袖地位,轮流做了多年村长。自从最后一次规章订好,二人也俱到了年纪,意欲退休,想在身前实行前订章规,看看有无遗漏。又以随隐诸人,除却两三家至亲,其余全是旧属下人,为免世俗尊卑之见,头一任先示意众人,在随隐赵氏家将中,选了一个以前地位极卑,而人却精明贤能的人,来做村主。自己连和一些以前较有声望齿德的人,全退入了耆贤会,从旁赞助。
此时村众对赵、朱二人奉如神明,虽有一点世俗之见,但因新村主名叫王成杰,虽是武弁,文武皆能,久共患难,出过死力,加上赵、朱二人同声力主,故私下虽免不了有所议论,并未公然作梗,赞可和听命的还占最多数。王成杰也真要好,接任以后,始而不辞劳怨,竭力任事,继而又为村众谋求了许多福利。对人更是温和诚厚,处事公正。两三年过去,连那极少数不服的人,也都感化。
五年期满,众议本应连任。一则王成杰自知出身卑微,日夜劳心,好容易有此成就,意欲见好就收,再四谦辞。二则赵、朱两人又想改选别人试试,这次却不示意,由众公推,取决多数。当时本有二人可以当选,辈分出身,却是一尊一卑。毕竟众人门弟之见未能免除,结果仍是尊的一个以最多数入选,推为村主。那卑的一个名叫杨玉,是朱氏老家人,人既能干,逃难时并还以孤身犯险,救了大众性命。平日村众全都对他感爱,人缘极好。尊的一个,是赵修的表侄,姓丁名泰,从小便随表叔长大,文武双全,人极能干。人山时年十二岁。父亲做过两湖统制,曾得世袭。因是少爷出身,逃难途中,不特无功于众,反因年幼无知,自恃一点武功,约同三四个小兄弟,背了大人,去寻对头山民晦气,惹过两次大乱子,几乎累得众人全受其害。
论功劳和人缘,全不如那老家人,偏以最多数入选。此是积习使然,众人全未在意。赵、朱二人老谋虑远,因此却添了隐忧。无如事经公推,不便再说别的。还算好,丁泰聪明绝顶,人又好胜。看出二老心意,也和前人一样,格外求好,把平日好些世家嗜习,全都改掉,每日一心治理村务,居然又博得了全村赞佩。赵、朱二入觉得可以放心,加以年岁日近衰老,智计体力俱不似前;况当根基已定,正是全村极盛时期,人才辈出,个个有为,偶然想起点事,也是想过拉倒。丁泰这一任,还没有满,二人便相继去世。村众悲思崇敬,尽哀尽礼,自不必说。
由此以后,倒也一秉前人成规,轮选村主。几十年后,把当地治理成了锦铺绣叠一般。湖山本就明丽,加上人工部署,以千万人之心力,日常变方设计,刻意求工,无数楼台亭舍,掩映分列于青山绿水,花树琼林之间。湖上是沧波浩渺,一望无际,山光云影,天水相涵,小舟三五,出没其中,一片清灵空旷景色。湖边是花树垂杨,绵亘不断。水中游鱼往来,清澈可数,不时跳波嬉驰,拨刺有声。平波断岸,柳荫之下,时有村童野老,卧流垂钓,偶一扬手,便有巨鳞腾蹿,随竿而起。一年四季,无时无花,不是梅雪争春,冷香十里,便是荷塘处处,千顷花光。至于李艳桃称,桂馥兰馨,枫叶流丹,秋花似锦,更是常年享受,观赏不完。滨湖田野山泽之利,又多开辟。端的人人安乐,享受无穷,真好一处世外桃源,人间乐土。
按说还有什么不足之处?无如人心喜动,见惯无奇。尤其山中缺少盐、铁和一些零星有用东西,而出产又极丰盈,年有存余。村规每隔三年,派人由水洞险径出山一次,拿山中出产的皮毛、粮食、药材、金砂,向外交易,采办应用各物。始而因水道奇险,进出费事,每次二十人。除一两个通土语,负有专责的熟手,必须借行外,下余都是轮流应值,以均劳逸。去时往来踪迹,均须隐秘。所交易的山寨墟集虽都蛮野,总算性还爽直,去的人又守着诚信谨慎的信条,两下相处久了,倒也水乳交融,互相信任。
每一寨嘘,都难免有土匪生番,野猓之类,杂在其中,凶野异常。尤其是汉人的流军逃犯,刁狡狠毒,无恶不作。每遇上他们,不让他们占点便宜,巧取豪夺,必起凶杀,或受暗算。如一退让,又被认为良懦可欺,诛求无厌。仗着去人多是精选能手,机智武勇,足能应付,可是每去都短不了有些事故发生。山川跋涉,更多险阻,人多视为畏途,不奉村主指派,极少有人自告奋勇的。
后来人口日益增多,三年一次采办,决不敷用。渐由村主向眷贤会提出,当众重议,由三年两年,改到每年一次。过了些年,又发生变故。彼等不善营运,记性更劣,隔年所定各物,不是不能如约交货,便是受了劫夺,或被诈骗了去。
这一年,最紧要的盐、铁两样全没买到,正在为难,打算会商二次派人,往远方山寨采购。恰巧水道崩塌了一大片,修治期中,忽由小洞裂缝中,无心发现一条满生钟乳的洞径,可以通到崖上。那任村主人甚精明强干,青贤中恰又有几个好事的,知道村中惟一缺点,是这一条通外险径,好似崩山由于天助,集议由水洞中开出一条通到山外的洞径,索性开得方便一些,内里再设下防御封闭之具,上面又是险峻峰崖,素无人迹,何愁外人得知?这样自然方便得多。人情畏劳就逸,当众一说,全数赞同。集全村丁壮之力,兴修了半年,居然开通出一条又险又秘,防御重重,而自己人却可容易出进的洞径,比起以前,一难一易,相差天渊。
洞开以后,又想到上辈人山已有多年,踪迹久已不为世知,就走到城市中去,也不会有什妨害,何不派人先往附近小城市中试试?这次去人,便未趁墟,先到附近城市采办。山中居久,偶出采办,也都趁墟,对于元虏凶威,犹有畏心,上来也颇慎秘。哪知胡虏气运已衰,一面是淫凶骄恣,本质大亏;一面是官贪吏酷,民不聊生。尤其边远州县,那些官吏最是为所欲为,无恶不作。
村人多半文武双全,武功尤有根抵,而奉命出山的,更是千百选一良材。平日急功好义,习与性成,大都具有侠肠,哪见得惯这等贪污卑劣,凶顽残酷的行径。初去时,因村主、眷贤再三严命告诫,不许在外多事,惟恐生出是非,给村中惹下乱子,因而见了不平之事,始而还能隐忍,至多暗中送点钱与被害人或是他的家属,并未轻易出手。后来一连出山几次,足迹渐远,去的城市越多,所见不平的事也越多。
这一队人除照例两个老成先进,领头主持外,余者俱是一些少年壮士,个个年轻气盛,实在隐忍不下去,便伸了手。那伙昏庸贪污的官吏和些土豪劣绅,如何能是这班幼承家学的英侠之士的敌手。先还是三两个少年人,偷偷摸摸暗中出动,日子一多,同辈互相效尤。有一次,连为首的老人也动了真火,众人已不得大家打成一气。经此一来,仗着人数既多,个个武勇,行事又有策划,虽管过许多不平的事,并未惹出乱子。渐渐连村主、耆贤俱都知道,先还禁止,嗣知众人义侠根于天性,除非永绝采购,简直无法禁其多事,一晃多年,并未惹什乱子,也就装不知道拉倒。
这一年,又当派人出山采办。领头的人名叫赵霖,只有二十六岁,论年纪,本不该做一行主脑。因他从小用功极勤,本领甚大,人既机智,又是赵家么房子孙,辈分独高,生性义侠;从十六七岁起,便随众出山,已有十年以上经验;更通各地方言土语,是个全才,因而做了领头的人。同行还有两人:一名王谨,一名朱人虎,也是村中有名人物。三人至交至戚,特意结伴同行,想借出山之便,去往昆明、大理等地,一览滇池、洱海之胜;就便再往点苍山,探访一个以前途中相识的朋友。众人每次出山,照例扮作各行商客。如遇不平的事,上来先由一二人装作外省来的异人侠盗,下手行事。
余人故作不知,暗以全力相助;有时还要装作自己也吃了外来异人的亏,大惊小怪,故布疑阵。回时也不同路,出手的人多半后走,不时故显行迹;甚或等到第二拨采办人来,才行回山。故此无人生疑。归途因带不少东西,往往一装好几条船,照例不许多事,遇上多么不平的事,也只留一二人在当地;再着快腿跑回山去,另唤能手,赶来相助。这次赵霖见山中需用之物,俱已采办齐全,且喜无事,便命众人照着向来转运方法,运到盘江中部乌石峡附近本村近年所设的接运寨内,再由自备舟船载运回山。自己同了王、朱二人,径往大理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