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四友》七
心正寻思,忽听山崖岸上又有轻微响动,仰望却不见人,料知自己踪迹必已被人看出,连问未答,不知何意。也许自己未穿衣裤,少女害羞,不愿相见,少时当有人来。惟恐岸上还有妇女,不便起立,只得仍守船上。等了一阵,终无动静,两岸均无人迹。天色渐入黄昏,一轮红日已快沉人地平,将圆未圆的明月却离开波心往上升起。对岸人家已有炊烟,浮动林树之间,人却不见一个。只桂花香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人更饿得难受。心想两地只有一水之隔,现成的船,何不渡将过去登门求见,借取衣履,先求一饱?既是高人隐士,断无见拒之理。否则越等天越晚,不特饥寒交迫,长此相持也非了局。
主人如若疑虑,早该有人出面,不会如此安静。只不知那两少女明见船上来了外人,船行转角之时并还手指自己说笑,怎会不加过问?公遐世家子弟,少年气盛,想到就做。立把船索解开,拿起上面竹篙便往对面撑去。满拟事情容易,谁知外行大甚,那船先在水面上打转,渐渐顺流而下,到了方才小船转角之处,船并不曾拢岸,急得周身汗流。又恐下半身未穿裤子,旁观不雅。
正自无计可施,忽然想起船上有舵有橹,一人撑船难于前进,忙把竹篙放下,赶往后梢。见船无人驾驶,便往中间驶去。离岸太远,又见前面湖荡地势甚低,三面均是水田芦苇,一个不巧陷在浅滩之内进退不得,岂不更糟?心中发慌,无意之中猛力把舵一扳,这时正当山洪暴发、水涨流急之际,那船顺流下驶,公遐猛一扳舵,只听吃咯一声,那船立时横过身来,冲向方才少女所去小溪之内:那溪宽只丈许,不论何方轻轻一纵便可上岸。
无奈情急之下用力太猛,水流又急,船虽弯转驶人小溪,舵柄却被扳断,冲向对岸撞了一下。公遐见船只大半段冲人溪内,还有小半在外,吃浪一冲,又在飘飘荡荡往外退出,慌不迭赶往船头,拿起长篙搭在右岸短树之上,将船钩住。仗着小溪水面要厌得多,虽不至于被水冲走,终是外行,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一路摇晃前进。走了一段,渐渐明白水性和操舟之法,那船已被公遐沿途擦撞,闹了个遍体鳞伤。
几次要想靠岸,不是上面花树大密无法走进,便是别的阻碍,难于通行。天色也渐昏暗下来,再往前进,两岸均是垂柳,柳丝千条,低拂水面,浓荫交覆,景更幽晦。先前小船早无踪影。细察形势,这条港溪好似环着对面园林,作一大圈。心想:共总不过两里长一条水路,此地四面皆山,只此盆地溪流,能有多大地方?船已被我毁损,且到前面见人再说。正觉所遇太奇,来此已有半日,除听先前少女语声而外未见上人,是何原故?
船已到了前面转角之处,手执长篙,待要转弯,忽听右岸大树后面有一女子低声喝道:“此非善地,不可再进。趁他们未回以前速往对岸。走出不远,有一小径。顺着田垄往左,如见道路,不可折转,你仍照直前行。到了水田尽头,穿过松林,有一小山,上有崖洞,暂藏在内。再隔一会自有人与你送衣履饮食去。吃饱不要出来,最好候到明日傍午,我再指点你的途向,即速逃走。这船由它在此,自会命人料理。你如不信,小山之上还有大片松林,不妨隐藏在内。到了半夜,朝着这面遥望,就知厉害了。
我本不想管这闲事,念你一时好奇,为交朋友,无心来此,和对头还不相识,如被主人发现,死得太冤。天已不早,你又途遇山洪,衣履不周,饥寒交迫。如再袖手旁观,再过个把时辰,主人回来,便有性命之忧,所寻马上少年又是我们对头,只被发现,凶多吉少。为此指点你的明路、此事我也有些危险,望你听完不要回答。好在此时我家的恶人多半走出。附近佃户虽多,家多住在庄后,无故不会走出,我也不怕他们。有一姊姊情分颇厚,看见无妨。如非防备万一,还有难处,已亲送你前往了。”
公遐注视语声来处,见是一株槐树,树后立着一个少女,身材苗条,貌相甚美秀。听完大惊,忙即举手称谢。随照所说往左一看,果有一条田岸。前面被临水草树挡住,上去不难。正要纵起,猛想起下半身未穿裤子,长衣又只剩了半截,稍一纵跃,必要露出,重又回身,低声说道:“多蒙侠女指点明路,无如衣履不周,恐有失礼,请先回身如何?”
说罢,一看树后人已不见,料已避去,忙把长篙放下,飞身一跃,越过岸旁草树,纵向对岸田垄之上,往前急驰。
到了小山脚下,回头一看,原来方才转角之处前面乃是数十亩方圆一大片房舍。临水一座牌坊,坊前溪流较宽,上架一桥,长约三丈。对岸三面花树罗列,庄前树林更多,当中现出大片平地,两旁陈列着四座刀枪架子。天已入夜,月光甚好,看得逼真。崖洞就在半山腰上,内里似颇高大,洞口丈许,正对月光,见有两条石凳,便走了进去。坐定以后,更觉饥渴难忍。少女说送饮食,不知何时才来?
听那口气,主人当非善类,处境凶危,更恐辜负少女好意,不敢显露形迹。一时饥肠雷鸣,又冷又饿。正打不起主意,偶一回顾,身后暗影中似有灯光闪动,隐闻悲叹呻吟之声。荒山暗洞,景物阴森,又听少女那等说法,心有先入之见,听此哀吟,由不得机伶伶打了一个冷战。暗忖:少女令我在此躲候,怎会有人悲泣?心念才动,又听里面有人咒骂求死,仿佛苦痛已极,越想越奇怪,便把随身宝剑暗器准备停当,轻悄悄朝那有光之处掩将过去。
到时一看,洞壁后面竟是一座石牢,深藏山腹之下,只有两三尺宽的小洞,外设铁栅,以供启闭,灯光便由里面透出。再定睛往内一看,那牢洞约有四五丈方圆高下,天然生就。牢内地势凹下,比牢外山洞低约两丈以上。四面壁立,无可攀附。只栅旁人口挂着一条铁链,似供囚人上下出入之用,链已拉起。铁栅共只六七根,粗如人臂,急切间也着不出启闭之法。牢顶悬着一盏长明灯,约有磨盘大小,自顶下垂,离地约有三丈高下。
虽有三股灯草结成的大灯头,但那牢洞又高又大,照得里面光影昏黄,景色阴森,霉湿之气扑鼻难闻。牢中只有两个囚人,一个被人倒吊在离地两丈的铁梁之上,是个短小精悍的少年。虽然被吊在内,手脚均有镣铐,身手依旧矫健灵活异常,捷如猿猴。本来端坐横梁之上,似因有人看他,因此倒吊下去。看去武功甚好,平时援着铁链坐在梁上,并不十分吃苦,人也不显气馁。另一大汉却是苦极。身于平卧在一粗木墩上,手脚大张,头和四肢均被铁环套紧,钉在木墩之上,丝毫不能转动。方才咒骂呻吟之声便是大汉所发,神情十分苦痛。
大汉本来还在咒骂,少年低喝:“老兄怎不听劝?身落人手,咒骂何用?留神那驴日的狗贼走来听见,岂不又多吃苦?上洞怎会有人来此,待我问他一声。”
随转问道:“上洞何人到此?要杀开刀,不必麻烦。”
公遐低声答道:“我非恶人,无心至此。二位怎会被人困住?如有用我之处,不妨明言,只能办到,无不惟力是视。”
少年闻言,微一迟疑,答道:“这里无异恶鬼地狱,到处布满危机,外人到此休想活命。所说如真,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如何救人?此牢除却上面铁棚小门面外,只有一条地道与贼巢相通,你有多大本领也无法走进。况我二人一个手脚均有镣铐,一个被人用铁环将手足头颈钉住,便能进来,也难救我出险。再待一会儿狗贼便来送饭,固然上洞他不会去,到底小心些好。依我之见,快些藏向洞口石笋之后,等狗贼送完饭回去,我再喊你过来,指点出路,即速逃走。由土山后面绕到危崖之下,翻越过去,立可脱险。此时却是丝毫疏忽不得。”
公遐见他说时,手挽铁索,身子略一闪动,便援索而上,坐在铁梁上面,动作轻快已极。方答:“遵命,少时再来领教。”
忽听下面铁链曳地之声远远传来,听去十分沉重。少年把手一挥,重又倒吊下去。跟着便听铁门推动隆隆之声,由脚底这面走进两人。一是土人打扮的穷苦囚人,脚上带镣,并还拖着一条长大锁链,左手托着一个大木盘,盘中放着一些干馍和大壶酒水,右手提着一个竹篮。身后跟着一个手持长鞭,腰佩钢刀的短衣盗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