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四二
我因此殿工程浩大,因为自我废之,自我兴之,立志要勤募真实善信,自愿捐输,不取丝毫非分之财。但是世上真正富而好善的极少,承隐君好意,自愿相助。由此提起说你武功已有门径,现时思亲念切,一二日内便要命你下山历练,积修外功,并说你家况虽是清寒,亲友中颇多富人,将来或有相烦之处,说过也自罢了。不料你今晚竟会无心到此。玄儿是我门下,又是我俗家侄女,从小丧父,受尽人间辛苦,三岁上才经人救出火炕,送到我处。因怜孤苦,未免娇惯了些。今晚虽然将你误伤,但你已胜她在前,总算扯直,谁也不输。我有良药,手伤一擦即好。因我前住妙音寺,外人都称我为妙音上人,原名久已无人提起了。”
说罢,便唤:“意儿速将伤药和桌上缘簿取来。”
这时那名叫玄 的少女已不知何往。长女早从墙上纵落当场,侍立在侧,领命越墙而去,一会取来三寸高一瓷瓶药粉和封包好的一本缘簿。老尼接过,转手交与周鼎道:“药名妙音散,是我采取山中灵草亲自配制,服食与调敷均可,专治内外重伤,灵效非常。你伤轻微,少许调水,一擦即愈,下余尚多,给你在外作一防备,兼可救人之急。缘簿首页,开有‘三不捐’的戒条,可以照此为我捐募,不过为期尚早,你到家开看自知。玄 已然见过,早晚也有烦劳你助她之处,现正和她师姊负气,羞于见你,由她去吧。这是你师姊意云,随我已有多年,你二人互见一礼,将来彼此相逢异地,好有照应。天已快亮,即速上路吧。”
周鼎如言,向意云行礼,并谢适才暗中相助之德。意云笑道:“你能通兽语么?”
周鼎不解。意云笑道:“那苍猿不也点醒你么?不通猿语,怎会知道?”
周鼎方说:“从小与苍猿一同学武长大,彼此都能心领神会。”
忽想起好大一会没听猿啸,四外一寻视,哪有影子?老尼笑道:“这畜生却也痴得可怜。它当初原是雌雄两个,就在庙前连云蟑上盘踞,常往庙中窃取食物,颇有灵性。这日公猿有病,母猿妄想往我禅房中盗丹,被我门徒蔡如花堵在房里,它不下跪乞命,依旧抱了葫芦和人动手,为如花所杀。公猿愈后,两次潜入庙中,寻我师徒报仇,几乎丧命;又投到隐君那里,每日跪献花果。日久隐君怜它虔诚,令它看守洞府,渐渐传授武功和道家吐纳之术。初意本想学成之后再来报仇,嗣知隐君与我交好,经隐君再三告诫,说它决非我师徒对手,我那孽徒又因犯了戒行,身遭惨劫,才死了心。可是它还记着当年之事,只一相遇,立即望影而逃。此时不是回转始信峰,便在前途等你。闻得此猿功行大进,迥非昔比,见时可对它说,它的仇人已死,它第二次入庙时,毁了我的法器,我也看在隐君和你的面上,不再和它计较。以后相遇,无须如此害怕好了。”
周鼎想起苍猿那么胆怯害怕情景,原来还有这段因果。领命之后,便向妙音上人拜谢辞别,取道回去。路上挑了一点药粉,就血还未干,按在手上。走没多远,遥见苍猿从前面树林隐处跑出,迎上前来。两下相见,一比一说,才知妙音上人当年剑术高强,非常厉害。尤其那两口宝剑,寒光射日,锋利无比。
苍猿曾在剑下逃生,惊弓之鸟。去时听室中人语,甚是耳熟,二女所持正是此剑,便疑上人去而复转。嗣见周鼎不肯服低,少女苦苦寻斗,听出长女语气颇有相袒之意,才未拦阻。不料上人果然现身,虽知和隐君交好,但是昔年曾经毁过她的法器,惟恐记着前隙,周鼎可以无碍,本身却是难说,因此慌不迭逃开。上人生具异相,当初看她,便是这等容貌,数十年不见,仍然原样未变。周鼎也把上人看在隐君面上不咎既往的话说了。
苍猿又说起上人剑术自成一家,为人落落寡合,极难说话,又喜护犊,以前共有女弟子三人。这座妙音寺,原是另一个有本领的和尚住持,不知怎的,他的徒弟与上人女弟子结仇。彼时母猿尚在,有一天黄昏时分,曾见一个少年女尼同一俗家少女来到连云蟑前,堵住庙门大骂。庙中和尚师徒九人,平日也颇恃强,如何能忍?出去说不两句,一个对一个,便动了手。和尚眼看要占上风,不料连云嶂上飞落一道白光,将老和尚左手斩断,跟着又飞落下一个少年女尼。
众和尚见师父受伤,正要一拥齐上,老和尚已然喝令速退,当下率领手下八个徒弟败退下去。那三人追出老远,又将有仇的和尚杀死,削了一只耳朵回来,钉在庙门之上。两尼入庙居住,少女走去,过了几天,陪了上人同来,由此将庙占住。
一晃数年,和尚师徒始终没有再见。这三个徒弟不时出外惹事,一到不可开交,便是上人亲自出马。渐渐有人上门寻仇,都吃上人打败而去,没一个找得了便宜去。最为手狠心辣,倚势行凶、专在外面横行伤人的,是那个未祝发的少女,母猿便死在她的手内。记得最末一次,自己为母猿报仇,已被她剑光逼住,不能脱身,看神气是想看着自己号叫哀鸣,戏弄个够,再行杀死。多亏上人的二徒弟走来劝阻,仅允不杀,还要绑起,毒打一顿再放。
忽然后殿有人放火,仇人忙着先跑,那女尼匆匆告诫了几句,说她师妹性情不好,我念你为母猿报仇可怜,放你逃生,以后再来,必难逃死,快些去吧。说罢,放了绑绳,也随后赶去。自知潜入法坛毁坏法器之事尚未发觉,否则也难幸免。逃出以后,不敢再回连云蟑老巢,竟往山深处潜伏。隔了些日,深夜偷往故居探看,巢穴果为刀剑所毁,越发悲伤。
这日偶于月夜,望见隐君在天都峰顶舞剑,神妙之处,似不在上人以下,于是立志拜师,学剑报仇。每日三次,连跪献了二年花果,始蒙收录。后向师父吐出心意,才知此仇难报。不久仇人也因上人发觉她许多犯戒之处,与一女尼一同逐出门墙,身遭惨死。
二次再往探看上人和救自己的女尼,都不知何往,全庙已吃人毁掉,年深月久,益发坍塌残破。因是生息故居、母猿遇害之地,隔一二年想起,不能忘情,总往探看一次。近已多时不去,不料上人尚在人世,重返故土。看那两个女徒,均非旧人,年纪既轻,又未祝发,再听二女对答语气,好似早就算定周鼎要来,上人又如此厚待,必有深意。那药更是灵妙,功能起死回生,所托的事千万放在心里,不可疏忽,日后必有好处。
正问答间,周鼎被苍猿一提,猛想起适才匆匆辞别,竟忘了抬回那三只钢镖,好生可惜,意欲回去寻找,又恐二女笑他慌张冒失,和苍猿一商量,也主此镖必被二女拾去,早晚相遇,自会交还。况且上人曾说,镖尖已为三才钉所伤,正好作为已毁之物,存心不要。冒昧任寻,定找无趣。周鼎年轻面做,哪知苍猿有此胆怯,不敢前往。虽然可惜,只嘱咐苍猿,归途绕道偷看,如若二女未拾,便代取回收存,见时交还,也就罢了。且谈且行,不觉走向出山大道。天己大亮,晴日满山,林烟已净,遥望前山近庙字处,已有山僧开门樵汲。晨钟处处,炊烟四起。人猿同行,苍猿又生得高大雄壮,恐惊俗人耳目,不便再送,只得把臂依依,殷勤重订后会而别。
周鼎从小入山,初涉人世,一切均照师父行时所教行事。昨宵未睡,镇日劳顿,又和少女打了半夜,身子疲倦。下午行抵汤口,所带干粮恰好用完,便在镇店中住下。用师父给的银子买些吃食,胡乱吃了一顿,埋头睡下。半夜醒来,假说起早朝山,唤醒店家算清账目,连夜起身。由此所经,都是江南富庶之区,四通八达,人烟稠密。只要有钱,饮食起居样样方便,晓行夜宿,一路无话。这日行抵兰溪,遇见那条凶恶无比的野猪,无意中救了长兄周铭。依着周鼎,当时便要追去,将野猪杀死除害。周铭不知兄弟在外面学了一身好武功,恐有危险,再三劝他回去。
周鼎从小就恋着两个兄长,多年不见,不禁勾起儿时天性,不忍违拗。又听说当天是老亲寿日,益发动了思亲之念,无心及此,连忙相偕同回。父母家人因他失踪已久,吉凶莫测,常时疑虑,忽然长成还乡,俱都喜出望外。周鼎拜见父母兄嫂之后,自免不了一番絮问,快快乐乐团聚了些日。周鼎又听人谈起野猪为害伤人之事,便和父母兄长商量,要为乡人除害,并说自己武艺高强,除此区区野兽,决可手到成功。
周鼎自小就受全家钟爱,好容易盼得回家,看得甚重。周父于渭虽是儒生,人极豁达,还不怎样;周母虞氏早闻野猪厉害,哪里放心,说什么也不许去。周铭、周彝也是极力拦阻。周鼎不敢违逆母兄之意,只得暂时罢休,强忍了些日,那野猪伤人害言之事日有所闻,先还只在金、兰交界山中出没,后来越闹越近,渐渐红寥村左近也有了它的踪迹,邻村被害的人有好几个,牲畜更是不计其数。官府在自悬了重赏,征比猎户,募请名手,不但除它不了,反为所伤。这四只野猪总在一起出现,走单时极少,撩牙比刀锯还锋利得多,跑时迅逾奔马,身上皮粗肉厚,满布沙砾松香,刀斧火枪俱不能伤,偶有一个落在陷阱,那三个便爪牙齐施,毁阱而出,简直无奈它何。闹得金、兰两地人人谈虎色变,一傍晚便路断行人,家家关门闭户。
周鼎实忍不住,暗忖:师父命我多积外功,眼看孽畜如此猖獗,异日岂不见怪?守在家中不闻不问,岂是英豪行径?见父亲谈起,常怀义愤,比较可以商量,便同老父陈说,请其从旁劝解,又当着母兄,把许多软硬功夫施展出来。周母经于渭再三解说,略微活动,仍是担心,不肯应允。不料这日黄昏后一条小野猪走了单,竟寻上门来,将周家新买的耕牛咬死。周氏全家惊觉,从门隙一看,见是和牛差不多大小的一条野猪,正在伏地大嚼。惊惶叹惜中,周鼎悄没声的,已从灶间内拿了一根火通条和一把铁锹,跑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