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书峡》九五
跟着便听伊华暗告同党说:“老头子听了外人谗言,毫无师徒之情。兄长已死敌手,自己全仗应变机警,暂逃毒手。好在芙蓉坪人山口号已听人说过,期限共只二日,老头子素来强做,话已出口,两日期限未满,决不至于出手。只那姓庞的,又想做好人,又怕惹事,反复无常,实在可恨,如知我走,定要作对。且喜被我哄信,现已离开。自来夜长梦多,他还有两个师兄弟,好些门人,均是能手,回去一说,难免生疑。我已决计不再回家见母,由此起身,先走水路,往芙蓉坪赶去。路上恐被对头识破,可代我寻一大竹箱来,我便藏在其内,装着货物,由你们坐船同往,先到湖口停上一夜,天明再走。敌人就是疑心,必当我孤身一人由旱路绕道逃走,抉不料如此大胆,会在湖口停船过夜。”
那两同党本是两个山货商人,父母早死,年轻好武,又喜酒色。伊氏弟兄知其家财富有,早就留心,去年见二人与人打架,上前相助,转败为胜,由此结为至交。黄生本就听说,经此一来,叛师投贼之事已全败露,知其良心已丧,无可救药,同时又探出二伊在当地还曾暗杀良民,霸占人家妻女,许多恶迹。因师父向来说了算数,不满两日限期,如将伊华擒回,反受处分。劝是没法再劝,不由把来时为友热念全数冰消,暗忖:伊华投往芙蓉坪,好些机密均要泄漏。有心通知鄱阳三友,又恐师父见怪。只得叹了一口气,回到船上,打算连夜赶回,将所闻之事享告师父。乘这一夜工夫,只师父有一句话,仍可勉力追上。
刚到湖口镇上,便遇风 同了辛回走来。双方虽是初见,辛回却认得黄生,同到船上谈了一阵。黄生恐对方当他师父派来,并未提到伊华之事,满拟二人必要谈起,哪知始终未提,只说黑摩勒当夜必到和贼党到人甚多,多半能手等情。三人谈了一阵,便自分手。开船不久,忽遇风雨,正想起风 前后所说,对于伊华之事仿佛有了准备,只未明言,忽见船上灯光,料是黑摩勒赶来,回舟探问,果然不差。
黑摩勒听完,得知贼党虚实和内中几个厉害人物,以前曾听司空老人说过,想不到这班极恶穷凶均是老贼一党,回忆前闻,也颇惊心,怪不得鄱阳三友那样高人,连黄生也同声拦阻。师徒四人一路说笑,时光易过,不觉天色有了明意,雨早停止,风力甚大。船行大江之中,急如奔马。耳听丁氏弟兄在后船上笑说:“天都亮了,师叔师弟谈了一夜,也未安眠。小孤山就在前面,可要出来看看江景?”
四人推篷出望,东方晓日已由天水相连之处现出大半轮红影,照得千里江流俱成红色,光芒万丈,水面上波涛滚滚,直到天边闪耀起亿万片金鳞。新雨之后,天色澄弄,深蓝色的晴空,只有几点疏星略微隐现。除日边孤悬着两片朝霞,点缀得一轮红日分外壮丽而外,万里长空青湛湛的,更不见丝毫云影。江波浩荡,一片空明,只两岸陆地露出一列黑线,越显得波澜壮阔,上下同清,天水鲜明,一碧无际。为了昨宵雷雨太大,好些往来客船都在觅地避风,尚未开行,偶见一两条渔船,孤舟一叶,漂浮在惊涛骇浪之中,看去十分渺小。
再走一段,日轮离水而起,前途水天空际,渐有帆影,三五出现。再一回顾,后面来路更多,或远或近,前后虽有三四十面风帆,在这又阔又大的大江之中,看去仍觉稀落落,相去远甚。遥望前面小孤山,凌波拔起,独峙中流,仿佛一座翠塔浮在水上,上面草木葱宠,苍翠如染,时见红墙绿瓦,楼阁回廊,高低错落,参差掩映于疏林高树之中。远望过去,水是那么绿,山是那么青,江波浩浩,风帆点点,朝霞红日,朗照晴空,翠螺灵峰,浮沉水上,真个气象万千,美景无限,不禁互相赞妙,叫起好来。
黄生笑道:“老弟想是初次到此,虽然连去带来,天气一好一坏,阴晴异态,你都看到,但是孤山胜概还只见到一斑,没有尽情领略。休说春和景明,盛夏雷雨,江枫落叶,风雪归帆,四时之景各有不同,便是江矶垂钓,轻舟泛月,临江灌足,小楼听雨,以及一日夜间的风雨晦明,阴晴百变,也各有各的妙处,真觉范希文《岳阳楼记》一记,号称千古绝唱,也只说了一个大概。有许多妙处,决非文人一支笔所能形容的呢。”
铁牛忙问:“黄师伯,听说岳阳楼在洞庭湖对岸岳州城上。范希文是什么人,也是一位剑侠老前辈么?”
黑摩勒笑骂:“蠢牛,叫你少说话,偏多开口!你和平日对付敌人那样小心多好。什么也不知道,偏要多问,也不怕丢人。你听黄师伯口气,那是现在的人么?”
黄生看了黑摩勒一眼,笑道:“这难怪他,人生本领知识原从学与问得来,学是学习,间是请教,不学不问,不是永不知道了么?本该虚心才好。休说铁牛,便是老弟,为了习武太勤,出道又早,对于文事,未必有暇学习,问问何妨?我们自己人,他又是小辈,不知道的原应留心。文章之事,就说无多实用,像这一类古今名贤,他的出身来历和那有关世道人心的名言至论,多知道一点,使人加强救世济人之志,岂不更好?”
随对铁牛道:“此是宋仁宗时名臣贤相,名叫范仲淹。虽然时代不同,他流传千古的那两句话,却是当政人的不易之论。那两句活就是方才所说他代滕子京所做《岳阳楼记》上的,叫作‘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那意思是说:以前当政的,我去代他执政,看见民生疾苦,必须由辛苦艰难中领导改革。想把人民的痛苦去掉,必须先由自己吃苦耐劳,勤勉奋斗,领头做起。假使把自己和人民分成两起,休说只图自己享受,漠不关心,便是法良意美,善政流风,照此做去,日子一久,必有功效。将来虽也能使人民转为安乐,但当改革之际。暂时自然不易显出功效,甚而增加人民困苦都在意中。
自己如以为已对人民用了苦心,尽了责任,我为他们这样费心费力,理应得到酬报,稍微享乐,无关大雅,却不知道这等用心害处太大。一则,人民知识贤愚不等。譬如久病的人,多半习于苟安,喜逸恶劳,积重难返。如有人对他说,你这病象太深,必须走上两三百里路,吃上多少苦药,才能转危为安,身子强壮。他对来人定必怀疑怨烦,轻则忠言逆耳,暗中偷懒自误,重则以德为怨。决想不到照此下去病象日深,非死不可,难关一过,立入康强安乐之境。
领导的人如能以身作则,使其闻风兴起,觉着都是一样人,何况当道大官,哪有现成福不享、专一吃苦费力之理?可见良药苦口,劳作兴家,先苦后甜,必是真的。哪怕上来疑虑,久了也必感悟,再要做出一点成效,越发互相感奋,群策群力,多么艰难困苦的过程,也无不完成之理。等到人民都登乐土,大家快活,我再享受安乐,不特人民没有话说,我那享受也能永久。
这等做法,未成以前自是任劳任怨,不知要费多少心力,经过多少艰苦困难才能成功,但等苦去甜来,却是有乐无忧。不说为人,便是为已,前半虽是辛苦艰难,后面全是快乐自在的光阴,也比一人享受,万夫切齿,一面高楼大厦,美妾娇妻,奢侈豪华,日夜荒淫,一面却在天人共愤之下,患得患失,惟恐富贵不能长保,权势一去,身败名裂,稍有风声鹤唳,心魂皆悸,坐立不安,清夜扪心,无以自解的民贼,实要聪明上算得多。这位姓范的,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们一旦得志,固应学他榜样,而不得志时,更要各凭本身能力智慧,谋生之外,帮助别人。天底下不论多么艰苦困难的环境,只要努力奋斗,总能克服。
尤人怨天固无用处,失望苟安也均自误。事业不论大小,均须勤勉力行,不可松懈,只将心力用到,自然水到渠成,人非衣食不生,但不能说自己饱食暖衣无忧无虑便算一世,须要尽量发挥他的智能,推己及人,使受他帮助的人越多越好,才不在本身具有的才力智慧。这些前贤的嘉言懿行,不学不问,如何得知?像我们这样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固然也是扶助弱小、救济孤寒的壮举快事,如以大体来论,也是时代使然,局面尚小。真要人人安乐,法令开明,在上者治理有方,一般人民都能自勉自励、克俭克勤,各以劳力智慧谋求生活,守法奉公,亲爱互助,以自己所长补他人之所短,共同度那太平安乐岁月,根本可以做到没有坏人。就有一二害群之马,公私两面都不容其存在,更无不平之事发生,要我们这些侠客何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