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英雄》一四
李琦想起今日处境,全由主人所赐,由不得心生感激。对于兰珠,本未轻视,只因夙世情孽,一见灵筠,便自爱极。虽以萍水相逢,爱苗怒生,两情未接,平素自爱,未生逻想,但是婷婷倩影,深印心头,怎么也放不开。又见人未同来,生出一种极微妙的失望,神志不属,无心言笑,并非故意简慢。这时一见人已出林,岸侧梅花更多,灿若红霞,教场地势广大,三面杨柳环绕。虽因冬日,尚是空枝,高林疏秀,长条分披,柳芽未绽,己有生意。驰道两旁也和来路松径一样,种满草花,士马又是那样欢腾。
九侠刚刚出林,立时鼓角齐鸣,欢声雷动。晃眼人马归队,排成两行,立时鸦雀无声。只见旌旗飘飘,刀光映日,连人带马,宛若木偶,静荡荡,齐整整,排列出一个梅花形阵势,立在广场中心,一动不动,戎装兵器,一例鲜明。这等军容,再配上万树梅花,一环高柳,两列繁英,大片平阳,越发如火如荼,盛极一时。按辔迎风,正觉得意,忽闻轰雷也似一片喝彩,众声喧哗,汇成一片。定睛四顾,原来环着教场远近,多是平地拔起,满生花树的奇峰怪石,峻岭崇冈。这时堡中人民也纷纷得信,远道赶来。因堡中法令,凡关武事和对外敌,堡主具有无上威权,教场虽非禁地,向来不奉命,无人擅人,相沿成习,来人均立在左近峰岭冈石之上遥观,见此军容,齐声喝起彩来。
李琦既觉主人情重,又觉这等耀武扬威不是客礼,老大过意不去。兰珠却笑说:“七哥,你看本堡人民对你们诸位如何?”
李琦忙笑答道:“愚兄等蒙主人如此厚待,何以为报?真教人惭感无地啊!”
兰珠不知段、王诸侠被金国士暗中示意,借着领队为由,催马往前赶去,任龙又早离开,去备花红犒赏,只二婢随马在后。见李琦和她并辔徐行,笑语温和,满脸感谢之容,不似先前有问才答,表面谦恭,实则冷淡神气,芳心更慰。兰珠侧顾无人,低声笑答:“七哥以后长居此地,本是一家,分什宾主,昨晚说好序齿,以兄弟姊妹相称,怎又见外,不嫌高攀,唤我兰妹如何?”
李琦方才心中有事,不曾细看,这时见她换装之后,越显得明眸皓齿,微笑嫣然,光彩焕发,英姿美艳,比起灵筠,正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又明知她柔情欲吐,对己垂青,不知怎的,没有爱意,反因这一问,想起灵筠如何不来?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问道:“金侠女为何未见?”
说完,方觉不应如此冒失,有些懊悔。兰珠好似天真大方,并未在意,笑答:“筠姊人真再好没有。今早我还强拉她来,后因有人寻她,匆匆走了。七哥想要见她,我命海棠请去。”
李琦方答:“我是随口问及,并无他意,不要寻了。”
海棠已奉主命,纵马驰去。李琦初来,不知堡中风习,觉着答活不对。又想起昨夜听说灵筠随父师徒同来,已被堡主和朱武夫妻送走,只把她一人留在堡中,怎会有人寻他?疑是梦中所见瘦长少年。笑问:“金侠女的师父几时再来?本领如何?”
兰珠答道:“她本孤女,她义父卫成庄,外号三射神叟,从小收养。此老实非端人。因和朱武旧交,又因他子卫壁不思上进,空有聪明,特将筠姊留交朱夫人程贤贞照看,想把卫壁引到别一异人门下。不知怎的,刚被家父和朱氏夫妻送走,竟会一人回来。”
话未说完,鼓声又起。原来二人马已到达阵前山坡之下,坡上设有将台,段、王诸侠已各引一军分成八队,面向将台而立。李琦照例先向八侠拱手,道声:“有僭。”
飞马到了台下,刚纵身上去,耳听身后娇呼:“七哥,我能上去么?”
回顾兰珠主婢纵马赶来,已到台口。晴忖:“她是地主,如何忘了礼让?”
忙回头笑答:“此后愚弟兄均听主人指挥,我先上台,便为向众宣示。”
话未说完,兰珠已由相隔两丈高的马上轻轻一纵,飞上台来,身法轻灵,姿势美妙,宛如飞仙剑侠,豪快绝伦。见面便妙目微苯,带笑埋怨道:“七哥还是主呀客呀的,当真是见外么?”
李琦忙即改口道:“兰妹休要见怪,请来发令如何?”
兰珠笑道:“你那阵法,好似诸葛孔明五行八阵。我虽略知一二,但因年幼才浅,恐难服众。又听家父常说,先朝王师丢失大好山川,便因主将误用此阵,不知正反生克变化,泥守成法旧套,致为敌寇所败。此阵自汉以来,兵家虽所常习,但都只解形式,难悉精微。共有二百五十六个分合解破,连阵中人的兵器也各不同,按照阵势变化,互人专长。我见八队健儿骑步不同,每队兵器共是两种,七哥当已妙极精微,何必客气?”
李琦因这诸葛八阵图变化无穷,自汉以来不少名将,仅岳鄂王一人完全通晓,故能以少胜多,屡败金人。此是异人所传,这次孤军万里,转战投荒,也全仗它脱难,无一伤亡。平时大为自负。先前谦让,不过对方是主人,不得不尔。本意兰珠纵是答应发令,也须自己相助。一听这等说法,分明是行家无疑,不禁惊佩。还待谦让,并想看她是否全会,兰珠会意,笑说:
“小妹不善作假,并非客气。众弟兄初来,岂肯服一女流?七哥是主帅,如何让我?如论此阵奥妙,先曾祖本是岳王旧将,此阵便由他所排。近数年家父蒙雪衣老人指点,不特堡人颇有通晓,本堡方圆数百里,由前年起,便用此阵埋伏,外人入境,不必动手,便可擒住。今日因佳客新来,不及指点,恐其入伏,特意撤去三日,日后自知妙用。否则那姓卫的便回不来了:我非轻视,七哥不要见怪。”
李琦越发惊奇,只得应了。随去台前,拔出身后令旗一挥。再打一个暗号,告知八侠,此间大有能者,请其留意。八侠立时暗中传令下去,随即演习。
这武侯八阵图,全都熟练非常,又奉主帅暗号,知堡中大有能者,越发不敢怠慢。只见戈矛映日,旌旗飘空,分合错综,穷极变化生克之妙。那金鼓之声,时而密如骤雨,震地喧天;时而细敲细打,音节和平。似这样随着阵法转变,时快时慢,接连变化了好几十次,看得人眼花缭乱,目迷五色,仿佛大片锦霞,带着千万点寒光,在大片平原上左旋右转,前分后合,春云自舒,倏忽百变,也分不出到底多少人数。
李琦四顾观众虽然看得出神,意似赞许,兰珠却是若无其事,不置一词。一时乘兴,便把令旗连挥了两下。阵中八侠接到暗示,立发号令,阵势变化更急。远看大队人马,简直成了一团;定睛注示,却又马步相间,有条不紊。因八队人马共是十六样的服色器械,看去宛如十六条彩龙,互相飞舞,穿行于广场平野之上,神速已极。
李琦回顾兰珠,已在点头微笑,心才略放,阵形忽变。一声银角,宛如鹤唳长空,响彻云衢,起自阵中,阵中人马立时转风车般接连几个滚转,分成六十四队,各做一堆,分列地上。地面上立时静荡荡的,戈矛尽掩,金鼓无声,人马也不见再动,但是杀气腾腾,阵上好似笼着一层浓雾。渐渐人马影子也变模糊,好似数十堆黑影和数十面旌旗隐现无常,怎么也看不真。观众震天价喝起彩来。
兰珠笑对李琦道:“我只说武侯八阵乃本堡不传之秘,此时全堡人民因知七哥阅军,都来观礼。便他们生长此间的有好些人,对这阵法还曾演过,也只一知半解。想不到七哥竟能深悉精微,哪得不教他们佩服呢!家父常恐本堡人少,一旦来了外敌,不敷应用。有这飞将军自天而降,还愁甚么?但有一件奇怪:全阵除领队八侠外,共是一千零二十四人,理应一律,为何内有三人好似步法稍乱,进退勉强,是何原故?”
李琦闻言,大为惊佩道:“兰妹真个天人。阵中原有三人,两个是在途中为狂风黄沙所伤,一个雪中失足,均未痊愈。本有六十四个补缺的,因这三人都是一时之选,想系不甘落后,带病上场。虽只进退变化之间稍微勉强,居然会被看出,可见兰妹家学渊深,神目如电,此阵必已精悉,真教人佩服极了。”
兰珠笑道:“我只是略知一二,以后常随七哥讨教,想能精进,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