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户住在山东泰安泮河边儿上的人家。这户人家有一对叫爷爷的兄弟、一个叫爹的父亲、一个叫娘的母亲,和一个叫 儿的小女孩儿。 儿不是小女孩儿的名字, 是那个地方的人呼喊小孩儿的一个通称;得把 儿二字连成一个字读,使前一个字的元音被后一个字给遮住、捂住,读起来像「母儿」或者一声牛叫,「ㄇ儿――」。这样呼喊,乃是因为小女孩儿还太小,不必有名字的缘故;所以我们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呼喊她的称谓之中都欠缺了一部分,那一部分总之就是被什么东西给遮住、捂住了。
一户人家的三个男人都还是有气力工作的人。两个爷爷是亲兄弟,从小感情极好。做哥哥的结了婚、生了子,做弟弟的还不肯成家。一蹉跎,过了年岁, 便光杆打到底。等哥哥的儿子也成了家、养了女儿,做弟弟的就成了二爷爷。这大爷爷、二爷爷和那个爹自祖上就在泮河和运河里撑船。前清 未废漕运的岁月里,从泮河里撑船上溯,不须几篙子就能够到一条叫九丈沟的小支流,从这小支流再行两日,就是运河了。只后来驿道拓宽,泰安府往西到东昌府、平阴的一段全成了以旱路为主的往来,九丈沟以上的河道便不太有航船交通了。可大爷爷一艘船、二爷爷一艘船,手下雇用的人丁虽渐渐改行散去,倒还有几口水手长年帮衬,运送些米粟谷麦和什货等物,生计算是维
持着了。待那儿子长大成人,更多了个帮手, 盼他媳妇多生几口壮丁,再把这两船靠水码头的家当接手光大了来。可这盼头没成, 儿才出生,大爷爷的妻子便染病亡故,再过不及一年,大爷爷、二爷爷二人又遭了变故。
那一日天气晴和,两位爷爷将一船满载着布疋的大船托付 儿的爹,带领人丁押往东昌府交卸。兄弟俩自将船泊在九丈沟,人却商议着踅进城里、逛一逛市集、喝几盅水酒。千不该、万不该,二位爷爷不该挑了片临着泮河的酒楼,且又凭窗眺望着远近河景,赶巧碰见了事端。
且说二位爷爷正咂着酒浆、絮叨些闲话,忽听楼下人声如炸油果子般地嘈嚷起来,兄弟俩顺着人眼指所向一看――乖乖蠛地咚!原本平静的泮河里端的是一阵波翻涛滚,涌激泡碎;河当央忽而窜起尺把高的浪头、忽而又荡开丈许宽的涟漪――――如此过了片刻,看热闹的人才稍稍觑清楚了:河底一无蛟龙、二无 怪,却是两个看似身着劲装的汉子正扭拉撕扯,你掴我一掌、我挥你一拳-打得好不热闹。可二位爷爷只看了一眼便齐声对彼此道:「要糟!他俩俱不识水性!」
二位爷爷往来这泮河与九丈沟之间何只千回?非但精通泅泳之术,也知晓这表面上一平如镜、水波不兴的泮河底下有一种陷人的机关。出通西桥下不过二里,有一处河床极浅,个头儿稍微长大些的成人五指向天触露水面,则脚丫子刚可够着探底――可这底是个决计不可探的底,自凡有那稍具重量之物由此处沉河,是再也浮不上来的。熟练的船家称此地叫「流沙滩」,犹如《西游记》中的流沙河;只不知是现地以书中之文而命名,还是著书之人从这 情实况的恶地理上得出来个说故事的灵感罢了。
总而言之:流沙滩极险,非常人所能应付。二位爷爷转念至此,岂敢怠慢?只恐救人不及,要眼睁睁看他送掉两条性命。于是双双跃下楼窗,直奔流沙滩前而去,想要趁着那打架的两人 未涉险之际便搭救上岸。谁知那两人,一个是白莲教亲、一个是丐帮子弟,各有一身武功气力。二位爷爷恁是泅技高人一等,却怎么也支使不动他俩。就这么一夹缠,四个人在转眼之间全灭了顶,连尸首都找不着了。
此后琐碎不提, 说那 儿的爹娘忍悲负痛,依旧混着河上生计。如此过了将近两年,好容易日子平静下来,却又出了事。这一天 儿的爹刚交卸了一船大豆,回到家中, 见正屋上首端坐着两个陌生人。一个面皮白如棉纸,脸长似驴,配一张樱桃小嘴和两只深深凹陷的眼珠子,活脱脱是传说之中的白无常。这白无常身穿西服、手上把玩着圆边方顶呢帽,说不上来还带着几分洋绅气息。另一个就大大不同了,一张紫黑面皮上贼不溜秋转弄着两只小眼睛,也正由于那眼睛实在太小,若不是四下里不停地转着、动着,便几乎要同脸皮上无数颗说麻子不是麻子、说雀斑不是雀斑的凹点分不清了。此人虽也穿了身洋服,可怎么看都有一副要向人伸手讨饭的乞丐样儿。 儿的爹毕竟是个憨实笃厚之人,看来者有如凶神恶煞,仍当那是风尘辛苦的缘故;当下堆起笑脸,虾了虾腰,又朝内屋喊声:「 儿的娘!」
「不用唤了。」白无常抬了抬手上的帽子,道:「你老婆孩子领着我们的人上九丈沟看船去了――听说你小子手底下有闲船一只,我们哥儿涵正需要一只船。」说着,指了指身边茶几上的一个青布包袱。麻脸之人立刻把那包袱打开,里头露出个黑木盒子来,麻脸再一开盒盖儿,赫然现眼的是十排龙银大洋钱。白无常自将盒盖儿「啪」的声关了,继续说道:「钱,不愁没有;但看你能赚仍取多少罢了。差使干得完妥停当,这一盒子银洋你尽地拿去。倘若出船不使力,也成,我这租船的
价钱是一日夜五块钱――」
「太多了、太多了,使不了――」 儿的爹忙道;可三句话没说完,白无常又昂声截住他,道:
「我们是在『三民主义大侠团』戴雨农戴先生旗下行走的,戴先生也好、『大侠 』也好,讲究的就是爱民如子、嫉恶如仇。这点银钱, 不过是分润老百姓的一点意思罢了。生意作得成,你就收下,是你该拿的。 不过别忘了戴先生和三民主义的好处就是。」
媛儿的爹连忙又虾了虾腰,道:「大人怎么说都是。」
「不能叫大人。孙先生手创民国都已经二十多年了,哪里还有大人?」白无常阴惨惨一笑,道:「我姓居,你就叫我居先生;这位姓邢,喊他邢先生也就是了。」
这厢三人闲话了一阵,那居先生问讯得极是殷切仔细,比方说这泰安府的风土如何?民情如何?地方官吏治绩如何?乃至兵镇一方的军帅首长政声如何?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白莲教徒众的活动情形。居先生忽然横里插了句:「你们听说过一个叫『共产党』的词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