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晌午天儿,日头能烤出人的油来。
脱光了衣裳,还想能再扒层皮,硬邦邦的黄土路,脚底下有火似的烫。
看这条路上来往的人,戴着大草帽还不住地挥汗,薄薄的一袭衣衫跟淋了雨似的,都湿透了。
热不是,流汗不是,那是别人,有个人就不热,就不流汗!
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不!
修身养性,心如止水的隐士高人?不!
有人遮荫,有人打扇子,或是泡在水里,坐在一方大冰块上?不!
人家是个推车的汉子,卖力气的苦哈哈。
人家也是在这条路上,推着他的车往城门走。
他就不热,别人被太阳晒得咬牙咧嘴,人家眉不皱,眼不闭,气人的是嘴角还噙着一丝笑意。
他就不流汗,别人衣衫湿透、浑身汗流,他脸上一点儿汗星儿都没有!
他身上只有一样,仆仆的风尘。
这位推车汉子,有着一副健壮颀长的身材,头上戴顶宽沿儿大帽,身上穿的是套黑裤褂儿,卷袖子,卷裤脚,腰里还扎条宽布带,脚底下穿的是双草鞋。
典型的苦哈哈打扮。
可偏偏,人有那么点儿不像苦哈哈的。
挺白净、挺白净的一张脸,长长的两道剑眉,黑白分明的一双星目,高而挺的悬胆鼻,不薄不厚、嘴角微微上翘的一张嘴,这模样儿,简直就像京城里害得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茶不思、饭不想,到了夜晚睡不着觉的那位戏台上的名武生白云飞,哪像个苦哈哈。
再看那露着两段手臂的一双手,健壮是够健壮,可是白净细嫩赛过大姑娘藕棒儿的粉臂,吹弹欲破的玉手,哪像个苦哈哈。
可偏偏,他就这么一身苦哈哈打扮。
再看他车上,左边,是两个乌黑发亮的小坛子,肚儿鼓鼓的,壮汉的拳头都比它大。
右边,搁着个布包,三尺来长的一个布包,细细长长的。
除此而外,别无长物。
这又哪像个苦哈哈。
不像归不像,可没人留意他。
这当儿大太阳底下,谁都恨不得胁下能长翅膀赶路,赶紧回到家里,或是找个凉快地儿坐下来喝碗凉水,解开扣子吹吹风,准有心情注意他?
路上是没人注意他。
可是一到城门口儿就不同了。
今儿个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城门口戒备森严,如临大敌。
九门提督辖下的步军,平常守城门了不起八个,外带一个小小的蓝翎武官。
今儿个不是,硬是多了一倍,站了十六个,武官除了两个蓝翎的以外,还多了个红顶子的,另外,往里还背着手站着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瘦归瘦,太阳穴可是高高鼓起,两眼也炯炯有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还是个好手。
十六个旗勇全没闲着,正在监查进出,尽管头上顶着大太阳,可没一个提不起精神,没一个敢偷懒。
推车汉子刚近城门口,那个红顶子武官就盯上了他,两眼透着狐疑,眉毛往上一掀,就要过去。
瘦老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到了他身边,伸手一拦,冲那推车汉子眨了眨眼:“过来!”
推车汉子还一脸的茫然:“您叫我呀?”
“废话!”瘦老头儿脸色一沉:“不是你还有谁?过来!”
“是,是。”
推车汉子答应两声,忙推着车过去了,从十六名旗勇中间过去的。
既是瘦老头儿叫他过去,还会有谁监查他。
许是推车汉子模样儿不像苦哈哈,实际上真没什么,瘦老头儿问了他几句,谁也没听见都问了些什么,然后就摆摆手让他走了。
于是推车汉子推着他那辆小车进了城,京城。
顺着前门大街前走廿来丈,东拐,街口有家客栈,招牌挂的是“京华”,推车汉子就在“京华客栈”门口停下,把车往墙根儿一靠,左手托着两个小坛子,右手拿起细长的布包,迈步就进了客栈的门儿。
伙计带路进一进后院,要领他上东屋。
推车汉子摇了头:“嗯!我要二进、上房!”伙计一怔,疑惑地拿眼在打量他,不知道是信不过他这个人,还是信不过自己的耳朵。
推车汉子一咧嘴,笑了,好白、好亮、好整齐的一口牙!
他没说一句话,可是伙计定过神,就带他往后走了。
进了上房,送茶、倒水,伙计尽管不带劲儿,可没白忙,临出门,手里多了一块白花花的银子。
这下伙计乐了,精神也来了,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下了,不怕收不到店钱了。
搁好东西洗把脸,推车汉子把手巾往水盆里一扔,不知道是跟谁,说了一句:“您还真不让我闲着,连喘口气儿的工夫都不给。”
话刚说完,门开了,走进个人来,正是刚才城门口儿盘问他的那个瘦老头儿。
瘦老头儿眉头皱得老紧,进门就埋怨:“小七儿,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身行头,这身打扮”
推车汉子抬手拦住了瘦老头儿的话:“五叔,这身行头,这身打扮,可是您交代的!”
“可是你的脸、手、胳膊”
“那没办法,天生的,要怪您怪我爹我娘。”
瘦老头儿眼一瞪:“小七儿,我把你调来,是让你来气我的?”
“谁说的,您瞧!”推车汉子转身已把两个小坛子托在手中,笑问:“这像是气您吗?”
瘦老头儿道:“这是”
“特地从家里给您带来的,您最爱的。”
瘦老头儿直了眼:“十里梅香?”
“您以为是什么?”
瘦老头儿疾快如风,劈手一把抢过两个坛子,一个夹在胳肢窝,腾出一只手,拍开一个坛子的泥封,“咕咚”就是一口,满屋子酒香,还带梅花味儿。
“乖乖,可没把我馋死,什么烧刀子、二锅头、绍兴、茅台,去他的,赶明儿全扔进护城河里去。”
“这能算气您吗?”
“你小子别得理不饶人,这只能算像点儿话,还得罚,罚你晚上上家里陪我喝两盅。”
“您让我来,就是为陪您喝酒的?”
瘦老头儿脸色一整:“这儿不是谈正事儿的地方,晚上家里去,我让玉妞儿烧两个拿手菜等你,我走了。”
瘦老头儿说走就走,快得像一阵风,人不见了,满屋子还飘着酒香。
推车汉子笑了,往炕上一躺,两只手当枕头,眼望着顶棚,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脸乌云似的阴霾。
日头刚偏西,“鹞子胡同”两扇小红门前来了个人。
看人,像那推车汉子,可是看行头,看打扮,全不是那回事儿。
一件白府绸的长衫,一条乌黑发亮的发辫,脚底下是双雪白的薄底快靴,手里头多了把玉骨描金摺扇,十足的风流潇洒公子哥儿,哪是那推车汉子。
他在门口站了一下,四下里略一张望,见胡同里静悄悄的没人,左手撩起长衫下摆,微一弓身,人已经上了墙头,往下一飘,人就不见了。
院子虽小,厢房、上房一应俱全。
公子哥儿一近东西厢房,也不往上房走,往右斜身,轻快得像一阵风,从上房屋角往后而去。
刚绕过屋角,就听见一阵银铃似的小调儿声,从靠后一间屋里传了过来。
同时传出来的,还有铲子、锅相碰,菜下热油锅的炒菜声,但是炒菜声掩不住银铃般的小调儿声,即便是个饿了三天的人,也不会觉得炒菜声比小调儿声来得悦耳。
公子哥儿轻轻地挨过去,挨到门边儿探头往里看,他看见
是厨房。
厨房里有位大姑娘正在忙,只看见了背影,可是只看见背影就够了。
乌油油的一头秀发,没一根跳丝儿,一条长长的发辫,拖到腰际摆动者,刚健婀娜的娇躯上,裹着不宽不窄正合身的白底碎花绸裤褂儿,脚底下一双绣花鞋,衬饰工绝。
窄窄的袖子卷着,露出嫩藕般两段粉臂,玉手里拿着锅铲儿,嘴里正哼着小调儿。
小调里少不了哥呀妹的,人家姑娘刚哼一声“哥呀”,他可恶地硬接了一声“妹呀”。
接这一声不要紧,眼前乌光一闪,锅铲子带着热油星儿飞了过来。
他算躲得快,容得锅铲子擦耳而过,抬手一把抓住了铲子把儿。
这儿刚抓住,厨房里姑娘又抓起菜刀转过了身,一排整齐的刘海下,是美煞的杏眼桃腮。只见她微一怔,旋即圆睁了杏眼:“怪不得你敢跑这个门儿来做贼,原来你有两下子,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看清这是谁家?”
姑娘带着一阵香风扑到,手里的菜刀当头砍下。
他也快,一扬锅铲子,“当”地一声架住了姑娘的菜刀:“姑娘,锅里的菜糊了。”
恼人!
“碍不着你的事儿!”
姑娘一翻皓腕,菜刀顺势劈下。
他一沉腕,“当!”地一声又挡住了。
“这儿是‘巡捕营’白五爷的府上?”
“你的狗眼没瞎,狗胆忒大了!”
姑娘收腕递刀,刺了出去。
他一转铲子,铲子头恰好封住了刀尖。
“姑娘做莱是为晚上款待客人?”
“有青菜没肉,割你几块下锅!”
姑娘刷、刷、刷又是三刀。
他脚下一动没动,也没用铲子封架,只上身移挪,一连躲过三菜刀,潇洒、从容、还漂亮。
姑娘怔住了:“你很有两下子。”
“岂敢,五爷的‘十里梅香’送回来了吧?”
姑娘猛一怔:“你”
“打‘口外’来的,承主人盛情,邀宴晚上,可是我想看看儿伴玉妞,所以早来了一步。”
姑娘手一松,菜刀落了地,满脸是惊喜:“你,天楼哥?”
“我姓龙,全名叫龙天楼。”
姑娘喜极三不管,扑过去伸粉臂就搂个结实。
“哎哟!玉妞儿,菜糊了。”
真糊了,闻见了糊味儿。
姑娘猛定过神,羞红了娇靥,连耳根子都红了,急转身一阵风扑进厨房,端锅、灭火,还是慢了一步,菜糊了。
姑娘她带着满脸的羞红跺了脚:“看!看!天楼哥,都是你!”
这位天楼哥看了看一锅倒有半锅黑焦的菜,也傻眼了,直说不出话来。
姑娘玉妞又娇嗔道:“人家听爹说你来了,有心做几个好菜给你接风洗尘,偏偏你跑来你好可恶!”
说着,说着,姑娘的眼圈都红了。
这位天楼哥大吃一惊:“玉妞儿,别生气”
“我怎么不生气,一听爹说你来了,提着篮子就往菜市跑,买回菜来连摘带洗忙乎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刚下了锅,做得好不好,是我这点心意,如今这点心意全让你”
话说到这儿,姑娘她竟然掉泪了。
这位天楼哥大急,忙陪笑脸:“别掉泪,好玉妞儿,你知道,我自小就怕这个,算我没口福,都怪我爱逗,其实,我倒是挺喜欢吃糊菜的。”
这位天楼哥的原意,是想安慰姑娘,不忍让人家姑娘太伤心。
岂知姑娘一听这话更气了,把手里的炒菜锅往这位天楼哥面前一杵,赌气地道:“好,你吃,我看着你吃。”
这位天楼哥真会安慰人,忙道:“好妹妹?谢谢你!”
伸手就要去接炒菜锅。
玉妞姑娘玉手一缩,皓腕一翻,一锅糊菜倒进了灶旁的泔水桶:“你疯了,糊菜也能吃,不怕肚子疼生病。”
这位天楼哥没来得及拦,一怔道:“可惜了!”
“本来就可惜,暴殄天物,还不都是你,别站这儿让我看了生气,屋里坐着去,茶卤沏好了,自兑着喝,我再给你做!”
转身就去刷锅,嘟嚷着又道:“我这是天生的劳碌命。”
这位天楼哥嘴里答应着,脚下可没动,一脸的机灵相,岂会是傻人,这会儿怎么能图现成,大模大样屋里坐着喝茶等吃去。再说陪着这位跟朵花儿似的玉妞妹妹,也绝不是难受的事。
玉妞刷完锅扭回头,一怔:“咦,你怎么不去呀!叫你屋里喝茶去,你没听见。”
“听是听见了,不过,好妹妹,准我在这儿打个下手行不行?”
“男人家没有在厨房待的,打下手越帮越忙,你就别再惹我生气了,要是愿意在这儿站,不怕看脸色,听难听的,你就在这儿站你的。”
口气冷冷的,话是既直又硬的几句,可是姑娘眉宇间的愠意没了。
这位天楼哥就在厨房站了下去,姑娘不但没有半句难听话,而且也没有半点难看的脸色。
站在背后看刚健婀娜的娇躯,看乌油油的大发辫在圆润纤瘦的腰肢上来回晃动,是人生一大享受。
看看姑娘手里的菜下了锅,龙天楼抓住个说话的机会:“玉妞儿,你知道不知道,五叔把我从家里调到京里来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总不会是叫你来玩儿的。”
“这我知道,我向来也不贪玩儿。”
“我不清楚,你还是等爹回来,当面问他吧。”
“玉妞儿,别骗我了,你一定知道的。”
“干吗骗你呀,骗你我有什么好处,还是爹刚送酒回来说起,我才知道你来了。”
这位天楼哥皱了眉:“看样子还挺神秘的,究竟是什么事,用得着这样儿?”
玉妞儿姑娘没再接话,专心炒她的菜。
这位天楼哥站在那儿没动,也没再说话。
霎时,厨房里除了炒菜声以外,宁静一片,再也听不见有人说话了。
姑娘做事灵巧,手脚利落,没多大功夫,一个连一个的菜都盛好放在了灶台之上,色香味俱佳。
这位天楼哥一步跨到:“玉妞儿,捏一口尝尝行不行?”随话手伸了过去。玉妞儿轻轻一巴掌拍在了天楼哥的手背上:“瞧你馋的,烫!”
玉妞儿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在小碗儿里,还用香喷喷的小嘴儿吹了吹,往前一递:“吃吧!”
这位天楼哥真吃了,嚼着菜嘴还不闲:“玉妞儿,可没想到,你成了天厨星女易牙了。”
“好了,别捧了,只你吃得顺口就行。别闲着,帮我把菜端到屋里去。”
菜端到了屋里,抬好桌椅,摆好筷子,外带一对儿小巧玲珑的景德细瓷酒杯。
酒杯刚放下,供职巡捕营的五爷回来了,人在院子里就直着喉咙嚷嚷上了:“玉妞儿,菜做好了没有?送酒的客人快到了。”
一句话工夫,他人已到了上房门口,一眼瞧见屋里坐着两个像煞了成对儿的金童玉女,一怔直了眼:“哟,客人比主人先到了。”
龙天楼笑笑道:“我知道家里还有个主人。”
白五爷一脚跨进上房:“我自抬身价,你说对了,家里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嘛!”玉妞儿冷冷地把话接了过去:“我要真能当家主事,早就把这种客人撵出去了。”
白五爷一怔:“你们俩这个想那个,那个想这个多少年了,刚见面儿,那个不至于招这个生气,这个不至于这样对那个吧!”
龙天楼笑道:“就因为那个想这个想得厉害,所以才先您一步跑了来,结果那个还真惹这个生了气。”
“呃!真有这事?”
“假不了,不是我躲得快,先挨锅铲儿,后挨菜刀,这会儿肉都伴着青菜上桌了。”
玉妞儿“噗哧”一声笑了。
白五爷瞪圆了老眼:“怎么回事儿,说给我听听。”
玉妞儿带笑含嗔,说了个从头到尾。
刚听到尾,白五爷哈哈大笑,震得顶棚簌簌作响:“你们俩呀,还跟小时候似的,怎么一点儿都没改。”
他这里说着话,玉妞儿那里端过了洗脸水,洗了把脸,把手巾往盆里一扔:“小七儿,喝,咱们边喝边谈。”
龙天楼道:“刚回来,您坐下喝口茶歇会儿。”
玉妞儿道:“歇会儿,多少年了,还是那样儿,只能饭等人,不能人等饭,进门儿就得吃。”
白五爷笑了,拉着龙天楼坐下:“丫头,拿我的‘十里梅香’来。”
玉妞儿拿过一坛,开过泥封的那坛,就要斟。
龙天楼笑着说:“五叔,我喝别的吧!‘十里梅香’是大老远专诚给您带来的,别等待会儿我走了,两个坛子都空了!”
白五爷一怔:“两个坛子都空了,小七儿,这是‘十里梅香’啊!”
“我说的也不是别的。”
“你能喝多少?”
“没真算过,反正几坛几坛地喝过,没躺下过。”
“好家伙!”白五爷瞪大了眼:“你可真是你爹的儿子啊!比起你爹来,你青出于蓝”
“也只是酒,别的不行!”
“有这一样,别的可想而知,玉妞儿,给他别的吧!”
玉妞儿给龙天楼的,是烧刀子。
三杯酒下喉,龙天楼道:“五叔,我问过玉妞儿,您干吗大老远地把我调到京里来,玉妞儿说她真不知道,让我当面问您。”
白五爷的脸色转严肃了,还带着点儿阴霾:“她是真不知道,其实,九城里知道这档子事儿的没多少,谁敢说出去,谁掉脑袋。”
龙天楼、玉妞儿都一怔:“出了事儿了?”
“何只出了事了,出了大事了”
白五爷轻尝一口“十里梅香”,接着道:“小七儿,我信里交代你那么进城,城门口的情形你也看见了,你应该猜到了几分。”
“五叔,究竟怎么档子事儿?”
“承亲王府的大格格失踪了!”
玉妞儿失声叫道:“承亲王府的大格格失踪了?”
“承亲王现在正得势,极获天眷,炙手可热,大清朝如今除了官家就是他。他的独生女儿失踪了,还得了,一纸密令交到‘五城巡捕营’,不准泄露消息,限期找回大格格来,否则全掉脑袋。统带硬把这棘手差事塞给了我,就这么回事。”
龙天楼显得很平静:“干吗非‘五城巡捕营’不可?‘侍卫营’大有能人在。”
“你怎么知道‘侍卫营’不管,人家暗里管,明里差事交给的是‘五城巡捕营’,万一办砸了,‘侍卫营’不丢人,官家面子上不算不好看。”
“倒霉的是‘五城巡捕营’。”
“官场里就是这么回事,你爹最清楚,你也不会不明白几分。”
“您大老远地把我调到京里来,就是为这档子事?”
“我没辙了,能求谁去,自己人总不至于见死不救。”
“五叔,我爹有七个儿子。”
“谁叫数你小七儿最行。”
“怪不得他们六个自小就不爱亲近您。”
“小七儿,你五叔如今可是热锅上的蚂蚁。”
“您是老公事,您都觉得棘手,京里的情形,我还没摸着边儿”
“小七儿,我是你爹的磕头弟兄,在弟兄里我行五,你爹天下第一,尽管普天下我排不上第五个,可是我还是你爹的磕头弟兄,不是外人,用不着跟我兜圈子,只一句话就够了:你管是不管?”
“五叔,您刚说的,谁叫您是我爹的磕头弟兄。”
白五爷一杯“十里梅香”仰干:“我算是松了一口气。你最合适,当年你爹跟几大府邸的交情,你应该清楚,几个大府邸里的那些位,也都最喜欢你,你办这件事,比谁都方便”
“五叔,恐怕您还不知道。”
“什么?”
“临来的时候,我爹一再交代,不许挨这个圈儿,尤其不许碰礼亲王府。”
“那怎么成?”
“五叔,您不是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白五爷神色微黯,半晌才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也难怪,可是这档子事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事,你不挨这个圈子怎么行。”
“您总不能叫我违背老人家的交代。”
“这样行不行,你可以不碰礼王府,但是不能不挨这个圈子,你干你的,你爹那儿有我说话,到时候他要怪你这个儿子,先舍我这个磕头弟兄。”
龙天楼没说话,过一下才道:“五叔,您知道我的脾气,我不是这儿的人,不受任何节制。”
“行,我答应,还有呢?”
“没有了,就这点要求,至少在您这儿只有这点要求。”
白五爷推杯而起:“走,小七儿,我带你见统带去。”
玉妞儿一下皱了眉:“爹,现在呀?”
“丫头,你爹急成什么样儿你不知道,我巴不得有这么个主心骨啊!”
“五叔,您可别寄望过高。”
“寄望过高?我把你当救星,这后半辈子,这个家,这个女儿全交给你了。”
玉妞儿正皱着眉,一听这话,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
“为什么要去见统带?”
“我的少爷,端人碗、服人管,人家是主官,我是下属,找了你来总得让他认个可。”
龙天楼双肩一剔:“我管这档子事,还得让他认可?”
“小七儿,不是你,是你五叔我,谁叫他是带人的,我是跟他的,冲你五叔这张老脸,好不?”
龙天楼望着玉妞儿。
玉妞儿说了句:“天楼哥,我也不愿你受委屈,可是看这情形,只有委屈你了。”
龙天楼居然一下子站了起来:“五叔,走!”
爷儿俩一阵风似地出了上房屋。
五城巡捕营跟五城兵马司一样,直属于兼步军统领的九门提督。
所不同的是,兵马司的兵马号衣鲜明,专司守卫五城,而巡捕营则一概便服,干的是侦查缉拿的差事。
巡捕营的所在,离吓煞人的九门提督衙门不远,虽然不及九门提督衙门那样宏伟、气派,可也是个吓煞人的地儿。
只要进了这个门儿,不死也脱层皮,就是铁打的金刚,铜浇的罗汉进去,再出来称一称,也绝不是原来的斤两。
门口站四个旗勇,都挎着腰刀。
有白五爷带着,自然是通行无阻。
进大门就碰见个一身短打装束的精壮汉子,一哈腰道:“五爷!”
白五爷没答礼,道:“统带在不在营里?”
“刚回来,您有事儿?”
“嗯!”
白五爷带着龙天楼往里去了。
那精壮汉子扭着头在打量龙天楼的背影:“好俊逸的人品,不知道是哪个府里的少爷?”
硬把龙天楼当成黄带子、红带子的官儿少爷了。
也难怪!谁叫龙天楼比官儿少爷们长得还好。
巡捕营两进大院子,进了后院,朝南一排房子,共是三间,中间一间灯火通明,门口还站两个壮汉。
白五爷到门口停住,“通报一声,我要见统带。”
一个扭头进去了,一个上下直打量龙天楼。
龙天楼装没看见。
一转眼工夫,进去那个出来了,一欠身:“五爷,统带有请!”
白五爷带着龙天楼走了进去。
转过一座桃木雕花大屏风,一间大办公房呈现眼前,左右重帘两间屋,办公房里还站着两个中年汉子,都是高高的个子,宽肩窄腰,一看就知道是好手。
左边屋响起一声干咳,一名汉子跨步过去掀起帘子,里头走出个四十多岁近五十的汉子;不胖不瘦,长眉细目,唇上两撇小胡子,穿的是海青长袍,团花黑马褂,手里还握个鼻烟壶。
白五爷上前躬身:“统带!”
他扭过头道:“天楼,见过统带。”
龙天楼微微欠了欠身:“统带!”
小胡子统带相当倨傲,只“嗯”了一声,过去坐下。
龙天楼的一双剑眉微微地挑了两挑。
小胡子统带往后抬手,一名中年汉子递过茶,他喝了一口,吸了两下鼻烟,眼皮不抬地道:“白殿臣,你见我有事儿?”
“是的!”
“什么事儿?”
白五爷又趋前半步,欠身道:“回统带,就是那件案子”
小胡子统带脸色陡然一变:“白殿臣,我是怎么交代你们的?”
白五爷忙道:“回统带,他就是属下找来帮忙的,所以特地带他来见见统带,跟统带报备一下。”
小胡子统带一怔,看了龙天楼一眼:“他?一个小孩?白殿臣,我看你这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你不要脑袋,我还要脑袋呢。”
龙天楼本忍着一口气,如今是怎么也忍不下去了,冷然道:“统带,您辖下这‘五城巡捕营’里,论年岁,恐怕没一个比草民小的。”
小胡子统带是在官场上打滚儿的,这话焉能听不懂,一拍座椅扶手站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白殿臣,他是你什么人?”
龙天楼不让他这位五叔接话,冷然一笑道:“恕草民斗胆,统带最好不要跟草民来这一套官威官腔,统带看不起草民,草民还懒得管呢,谁要脑袋谁不要脑袋?白五爷掉个脑袋,充其量是颗江湖人的脑袋,江湖人刀头舐血,路死路埋,沟死沟葬,而统带您,掉脑袋是颗做官的脑袋,挣来这顶顶子不容易,往后还有大好的前程,做下属的为您卖力卖命,您就是这样对下属的,就是这样带人的?不管就不管,两颗脑袋不一样重,看谁掉得起,谁掉不起。”
龙天楼的这一顿,吓傻了他这位五叔白殿臣。
龙天楼的这一顿,也听傻了小胡子统带,他脸色铁青,两眼瞪得老大,半晌才道:“你,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他一个嘴巴子掴了过去。
本也难怪,他是个堂堂五城巡捕营的统带,平时作威作福惯了,即便是有官腔,那也是比他官儿大的上头打下来的,比他官儿小的,尤其是一个百姓,谁敢跟他来这个。
只见龙天楼脚下移挪,往后退了半步,小胡子统带那一巴掌立即落了空,只听他气得声音都起了颤抖:“拿下!给我拿下!”
白五爷既惊又急,就要上前说话,龙天楼暗扯了一下。
就这么一眨眼工夫,站在小胡子统带身后的两名中年汉子,已经到了龙天楼眼前,各递一只手,劈胸就抓,其快如风。
他们两个快,龙天楼更快,他两手翻腕而起,让人连躲的念头都来不及转,已经扣住了劈脚递来的那两只手的腕脉,微一笑:“两位,站稳了。”
龙天楼两手微往前一送,那两个中年汉子已经身躯晃动,脚下踉跄而退,一连三步才拿桩站稳。
两名中年汉子脸上变了色。
小胡子统带脸上也变了色。
三张脸,两张带着羞怒,一张带着震惊。
龙天楼笑容未减,话又出了口:“统带,您这两位随身护卫,论年岁,可都比草民大啊!”
小胡子统带震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他话还没说完,沉喝声中,两名中年汉子又同时跨步欺进,挫腰出拳,斗大的两个拳头分袭龙天楼左右肋,拳重势猛,还带着劲风。
龙天楼微一笑,竖双掌一封,“砰”!两声并成一声,两个拳头正击在龙天楼的双掌之上。
两打一,两股拳力对付一个。
龙天楼没怎么样,脚下纹风未动。
两个中年汉子可又身躯晃动退了回去,差点没撞在小胡子统带身上。
小胡子统带又傻住了,两眼都瞪圆了:“你”
龙天楼一抱拳:“统带,草民没有恶意,也不敢,只是让统带知道,年轻人手底下,真不比年长的差,告辞!”
扭过头一句:“五叔,我先走了。”他转身要走。
“站住!”小胡子统带一声急喝。
龙天楼停步回身:“统带还有什么指示?”
小胡子统带指着白五爷道:“你叫他五叔?”
“是的!”
小胡子统带忙望向白五爷:“白殿臣,他是”
白五爷定过了神,忙躬身道:“回统带,他是属下把兄龙玉琪的七儿子。”
“龙玉琪?”小胡子统带轻叫道:“就是从前在京里”
白五爷没让他说下去,忙道:“是的,统带!”
“你,你是龙玉琪的把兄弟。”
“是的,属下行五?”
小胡子统带叫道:“你怎么一直没告诉我,你怎么不早说!你早该告诉我你是龙玉琪的把兄弟,你该告诉我,他是龙家的人,龙玉琪的儿子。”
“统带,”白五爷哈着腰道,“当年的事,我们把兄弟几个都不愿意再提了。”
小胡子统带抬了抬手,眼光扫的是白五爷跟龙天楼,“坐,咱们坐下谈。”’“属下不敢!”
小胡子统带往后一招手:“搬两把椅子过来。”
两名中年汉子立即躬身答应,搬过了两把椅子,小胡子统带抬手催促:“坐啊,坐下谈。”
白五爷犹豫一下:“谢统带!”
小胡子统带先坐下了,白五爷跟着坐下,龙天楼最后也落了座。
小胡子统带两眼盯上了龙天楼:“你行七?”
“是的!”
“叫”
“草民叫龙天楼。”
“龙家人不能自称草民,想当年令尊见过皇上”
“那是家父,龙家到现在还是江湖人。”
“你什么时候到的?”
刚才的事儿,就像根本没发生过。
“白天。”
“那件案子,你五叔都告诉你了?”
“是的。”
“你五叔知道,我是接下了这件案子,不能不接,可是有些事我做不了主。明天早上你到营里来,我带你去见承王爷,不过你既是龙家人,我担保王爷一定点头。”
龙天楼眉锋微皱:“统带,一定要见王爷?”
“一定要见!”
白五爷站了起来:“明天早上,属下带他到营里来见统带。”
龙天楼也站了起来,小胡子统带跟着站起,道:“好,就这么说定了,明天早上我在营里等。”
“是!”
白五爷躬身。
龙天楼欠个身后,冲两个中年汉子抱了抱拳:“刚才多有得罪!”
两名中年汉子忙答礼:“好说,栽在龙七少手底下,不冤。”
小胡子统带笑了。
两个中年汉子也笑了。
笑声中,白五爷带着龙天楼双双辞出。
小胡子统带带着两名中年汉子送到了办公房门口。
白五爷一路没说话,直到出了巡捕营他才开了口:“真势利,我可沾你爹的光沾大了。”
龙天楼道:“也不知道是谁央告谁,先见了这个统带,后还得再见承亲王,生似我上杆子非管这件事不可。”
白五爷道:“你伸手挫了那两个挫对了,那两个都是巡捕营顶尖儿的好手。”
两个人似乎是各说各的话。
龙天楼道:“五叔,非得见承亲王不可?”
白五爷其实是有意岔话躲避,现在躲不掉了:“小七儿,我知道,你跟你爹同样的一副骨头。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我一来就跟您说了,我爹一再交代,不让碰那个圈子”
白五爷急了:“你爹就会跟着起哄,明知道我找你来为不了别的事儿,这种事能不碰那个圈子吗?都廿多年前的事儿了,还搁在心里,干吗把个做孩子的也管这么紧!”
“五叔”
“看五叔的面子,行不行?”
“又是冲您的面子,不行也得行啊!”
白五爷笑了,放心地笑了。
到了街口,龙天楼停了步:“五叔,我回客栈,不上家里去了。”
“那怎么行,菜没吃,酒也没喝”
“您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了,反正明天还得前跑巡捕营,后跑承王府,您告诉玉妞一声,我明天去吃。”
白五爷道:“好吧,既是这样我就不请你了,回客栈知道路不知道?”
“您放心,绝丢不了,明天早上我到巡捕营门口跟您碰面儿。”
龙天楼顺着大街走了,身后白五爷还在嚷嚷:“别起晚了!”
龙天楼回身扬手:“您放心,晚不了的。”
没再听白五爷说话,八成他也走了。
这一去一回工夫不算大,可却已近二更了,街上没什么行人了,显得有点冷清。今天晚上有月亮,把龙天楼的影子照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正走着,一阵急促的蹄声传了过来,夜静时分,听得特别清楚,跟既打雷又下大雨似的。
龙天楼听出来了,是从身右胡同里来的,他加快一步想抢过胡同口,没想到车来得真快,他刚跨出步去,黑忽忽的一大团带着震耳的蹄声跟轮声已冲了过来。
龙天楼应变何等快,腿往回一收,人已退了回来,身边只听一声:“找死呀!”一阵劲风已擦身而过。
龙天楼忍了忍,要走。
谁知马车出胡同口右转,挨着街边停下来,从车辕上跳下个精壮汉子来,瞪着龙天楼道:“你是聋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这么大的蹄声跟轮声,你听不见?”
龙天楼哪受他这个,没工夫细看那辆气气派派的双套马车,脸色微沉,剑眉双扬:“你还怪我!这么窄一条胡同,有你们这样赶车的吗?”
精壮汉子勃然色变,“好东西,跟马车抢路还抢出理来了。”
一步跨到,扬手就打。
他可是打错了人了,龙天楼道:“差点儿没撞着人,你可也撞出理来了啊!”
上头抬手一挡,脚下伸腿一拨,“噗通”一声,挺精壮个汉子,纸糊的似地躺下了。
精壮汉子火儿大,扯着喉咙一声:“好东西,你敢打我!”
翻身跃起,靴筒里已抽出了雪亮的攘子。
就在这时候,车里传出脆生生、冷冰冰的一声:“住手!”
随着这脆生生、冷冰冰的一声,车帘掀动,香风袭人,从车里下来位姑娘,好俊、好美的姑娘。
长长的两道眉,眼角微往上翘的一双凤眼,眸子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悬胆似的小巧鼻子,闭得紧紧的一张鲜红小嘴儿,一袭紫红的旗装,在月光下都耀眼。
精壮汉子忙躬了身。
龙天楼为之一怔,他不是怔别的,是怔他惹了在旗的,在旗的坐着大马车,必定有来头。
美姑娘一眼看见了龙天楼也是一怔,她是怔什么,就没人知道了,不过只是一怔神,旋即一张吹弹欲破的娇靥又冷得像冰似的:“好哇!胆大包了天,敢打王府的人,你是干什么的?”
果然有来头。
可没想到是这种大来头。
龙天楼不由得又一怔,脱口一声:“王府?”
美姑娘发了泼,一指马车道:“瞎了你的眼,吃京城的粮食长大,你认不出‘礼亲王府’的马车来?”
龙天楼不是吃京城粮食长大的,他自然认不出礼亲王府的马车来,可是他听得见“礼亲王府”这四个宇。他心里一紧,二话没说,转身就进了胡同,听见美姑娘在外头叫;“站住,回来!”
不知道有没有人追进来。
因为只这两声工夫,龙天楼已从胡同那一头出去了。
出了胡同口,拐上大街,龙天楼松了一口气,加快步履,直奔客栈,一路在想:怎么这么巧,偏碰上礼亲王府的,不知道那位厉害姑娘,是礼亲王府的哪一位?
一路想着回到了客栈,洗把脸就上了炕,想归想,可没往心里放,合上眼就睡,心里没事,一觉准睡到大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