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庄”是安宁的,永远是安宁的。
可是恐怕这是最后的一刻安宁了。
过了这一刻,“剑庄”就不会这么安宁了。
不,还是会安宁的,不管怎么乱的局面,将来总有一天会归于安宁的,只是那一天在什么时候到来就没人知道了。
此刻,“剑庄”里的树是安宁的,因为现在没有风,一点儿风都没有。
此刻,“剑庄”的人是安宁的,因为夜已经很深了,人都睡了,“剑庄”的人,多少年一直睡得很安宁。
“剑庄”那宏伟宽敝的大门前,静静的趴着一只狗,此刻也很安宁,因为“剑庄”四周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只狗是只黑狗,遍体没有一根杂毛,很大,卧在那儿跟条牛犊子似的。
这么一只狗看门,应该胜过三五个壮汉。
奈何,这最后的一刻安宁很快的就过去了。
“剑庄”目前出现个人,不知道他从那儿来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只知道他的来临驱走了“剑庄”那最后的一刻宁静。
那只黑狗抬起了头,两眼好亮,喉间发出一声低吠,箭一般地窜了出去,直扑那个人。任何人都看得出它是窜出去扑人的,可是等它扑到那人腿旁的时候,它突然停住了,低着头不住地在那人腿上来回闻,旋即,它摇了尾巴。
那人伸出了手在它头上轻轻地拍了两下,带着爱怜:“老黑,‘剑庄’已经变了,只有你没有变。”
他迈步往“剑庄”走去,那只大黑狗紧跟在他身后。
他刚到“剑庄”门口那两盏大灯照射的灯光下,从“剑庄”里越墙窜出一条人影,疾若鹰隼般落在他身前,截住了他的路。
那是个身穿黑衣的中年汉子,长剑一横,道:“那条路上的朋友夜闯‘剑庄’?”
那人停了步,缓缓说道:“何武,不认识我了?”
那中年汉子目光一凝,陡地一怔,脱口叫道:“三少,是您哪。”
抢前一步躬下身去,咧嘴笑道:“瞧我这双眼,该挖了去了,还不如老黑呢,我进去报个喜信儿去。”
他要转身。
卓慕秋伸手拦住了他,道:“何武,别惊动太多的人,禀报大少-声,我要在这儿见他。”
何武怔了一怔,道:“您要在这儿见大少?您不进去?”
卓慕秋摇摇头,道:“夜太深了,我不愿意惊动太多的人。”
何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一下,道:“那……您请在这儿等等,我这就进去禀报大少去。”
他转身腾掠而起,飞-般地掠进了“剑庄”。
无怪乎“剑庄”处在这险恶的江湖中,多少年来一直能那么安宁。
卓慕秋抬起一双眼,他在打量“剑庄”,打量“剑庄”的夜色,打量属于“剑庄”的一切。
“剑庄”的这一切,对他本该是最熟悉,最亲切不过的,可是他现在却觉得“剑庄”的这一切对他似乎已经陌生了。
而且这种陌生的感觉很清晰。
突然,隆隆声响,“剑庄”的两扇大门开了,卓慕秋忙一定神,凝目望了过去。
他自己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只踏进了“剑庄”范围一步,他便不能有一点疏神。
“剑庄”里飞一般地掠出两个人来,卓慕秋可以看得很清楚,一个是何武,一个是总管闵天铎。
闵天铎当先掠到,一躬身急急说道:“三少,您回来了?”
卓慕秋抬手说道:“闵总管少礼,我是来见大少的。”
闵天铎道:“老奴听何武说了,大少请您进去。”
卓慕秋道:“怎么,他不出来见我?”
闵天铎那张紫脸上掠过一丝黯然神色,道:“大少的病这些日子又重了些,行动不方便,所以……”
卓慕秋扬了扬眉,微一点头,道:“好吧,我进去见他。”
闵天铎忙一躬身道:“老奴带路。”
转身往“剑庄”行去。
卓慕秋迈步跟了上去。西门厉托辞不出,他并不在乎西门厉在“剑庄”里设有什么埋伏。
进了“剑庄”大门,闽天样忽然后退了一些,道,“三少,太少的病一直没有起色,反而越来越重,少夫人虽然才慧过人,但毕竟是个女流,您该回来了。”
卓慕秋道:“我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也许我永远不回来,我能不能回来只看今夜我跟大少见面的情形怎么样……”
闵天铎道:“老奴斗胆,大少本就软弱,现在又在病中,您多少迁就他点儿。”
卓慕秋淡淡一笑,道:“我知道。”
闵天铎道:“谢谢您,老奴感同身受。”
“剑庄”里本来已经熄了灯,现在灯又已经点起了不少盏,尤其是后院,灯光几几乎上腾云霄。
到了后院门口,闵天铎停了步,一躬身道:“大少在后院等您,老奴不陪您进去了。”
卓慕秋点点头道:“谢谢你了。”
毅然迈步走了进去。
后院里,灯光到处,如同白昼,在那美景如画的后院水榭旁亭里,站着个无限美好的白色人影。
卓慕秋只一眼便心头震动停了步,一时间万念齐涌,五味皆陈。
他这里刚停了步,凉亭里传来了那甜美柔婉话声:“三少么?请过来坐吧。”
卓慕秋猛吸一口气平静了一下心神,迈步走了过去,他到了亭子外,严寒贞又说了句:“三少请进来坐吧。”
卓慕秋道.“谢谢。”
迈步进了小亭。
严寒贞瘦了不少,也憔悴了不少,她以前不施脂粉,现在却浓妆艳抹,然而浓妆艳抹却掩不住她那消瘦跟憔悴。
卓慕秋有一种异样的感受,叫是他脸上义汉露出一丝丝。
严寒贞一双目光直在卓慕秋脸上转,在她的目光里很难看出什么,她脸上堆着笑,笑得很爽朗:“三少出远门的时候,我没能见着三少,三少回来之后,我仍没能见着三少,算算总有好些日子没见三少了。好么?”
卓慕秋避开了她那双目光道:“谢谢,我很好,贤伉俪也好。”
严寒贞道:“谢谢三少,我们夫妻都好,请坐。”
卓慕秋道:“我不坐了,我是来见大少的。”
严寒贞道:“我听他们说了,三少有什么事儿么?”
卓慕秋扬起了两眉,道:“假如我说我是来找西门厉的,您就知道我的来意了。”
严寒贞“哦”地一声,忽然笑了:“这么说,三少都知道了。”
卓慕秋道:“无论什么事,瞒人只是一时,不可能永远瞒人……”
严寒贞道:“三少来得不巧,他不在家。”
卓慕秋目光一凝,道:“他不在家?”
严寒贞道:“打晌午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卓慕秋道:“可是刚才闵总管告诉我……”
严寒贞截口说道:“闵总管进来通报,我告诉他大少这一阵子病又重了,不便行动,想请三少进庄见面。”
卓慕秋道:“是么?”
严寒贞道:“我把后院的灯都点起来了,就是为告诉三少,这后院除了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其实我用不着这样儿……”
浅浅一笑,接道:“以他现在的一身所学,他用不着躲任何人。”
卓慕秋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受往上一冲,道:“那是,‘血花录’上的武功旷古绝今,只要能参透四五成,便当世罕匹、鲜有敌手。”
严寒贞倏然一笑道:“佟福好快的嘴啊。”
卓慕秋道:“当初我离家的时候,是我把‘血花录’托付给了他,如今他自然应当把‘血花录’的下落告诉我。”
严寒贞道:“那么,人没有不向着自己人的,他是我的丈夫,我一辈子的依靠,我当然应该把‘血花录’交给他,也请三少原谅!”
卓慕秋道:“好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假如我是夫人,我也会这么做。”
严寒贞道:“三少能曲谅,那我就安心了。”
卓慕秋道:“没有什么让夫人不安的,请夫人告诉我,他到那儿去了?”
严寒贞摇头说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最近这阵子他经常不在家,一个月总有二十多天住在外头,据我所知他在外头有不少女人,不是武林名女,便是青楼名妓,他经常住在她们那儿,今天晚上究竟在那一个的香闺里,我就不知道了。”
卓慕秋听得脸色连变,严寒贞把话说完,他却淡然一笑道:“他好大的艳福,夫人好大的度量。”
严寒贞道:“这也没什么,女人家总该懂个三从四德,他要娶几个小的回来还不是一样,不如让他在外头胡闹去,好在也只是逢场作戏,闹一阵子之后他自会倦的,我深爱着他,只要有他一颗心就行了,逼得他急了他连心都给了别人,那我的损失不就太大了么,以后的日子叫我怎么过?”
卓慕秋道:“我还不知道西门厉是这么个风流的人呢。”
严寒贞嫣然一笑道:“他可真是个天生的风流种子,到处留情,他也确有他迷人的地方,那些个女人,其实连我也是一样,只要能得着他的人,就是为他死都心甘情愿。”
卓慕秋道:“这我倒不知道……”
严寒贞抬手轻理云鬓,风情万种,道:“那是因为三少是个男人。”
卓慕秋的脸色有点白,道:“夫人真不知道他现在在那里?”
严寒贞道:“难道我还会骗三少不成?他今东明西,早上是一个,到了晚上又是一个,我怎么会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卓慕秋笑笑说道:“他的艳福令人羡煞……”
严寒贞道:“这-点三少比起他来是差点儿,他能让人一见他就如醉如痴的,好像他有一种别人所没有的魔力。”
卓慕秋吸了一口气,转眼四下一扫,道:“我很久没有回‘剑庄’了,这儿的一切都快陌生了,我想到处看看。”
严寒贞点点头说道:“可以,当然可以,我夫妇毋任欢迎,请!”
她含笑轻举皓腕。
卓慕秋迈步出亭。
“剑庄”的一草一木没有一点改变,生于此,长于此,卓慕秋回到了自己的家,自是熟悉每一个角落,在严寒贞的陪同下,他走遍了后院的每一处。
没有,真的没有,大少卓慕岚确实不在家。
看完了最后一个地方,严寒贞含笑说道:“我没有骗三少吧?”
她直截了当,卓慕秋干脆地挑明了,他扬着眉道:“以后的日子还多,他躲过今天,不见得永远能躲过以后。”
严寒贞淡然一笑道:“三少,一个已参透‘血花录’四五成的人,是用不着躲谁的,真要说起来,我倒不希望三少能找着他,毕竟咱们也在一块儿相处过一段日子,而且处得很好!”
卓慕秋怒火往上一冲,道:“谢谢夫人,一个人练就再好的武功,他不可能没有弱点,一旦相遇,鹿死谁手还难说呢。”
严寒贞道:“我只是站在朋友的立场,对三少作个忠告,三少真要非找他不可,我也不便阻拦,时候不早了,我不留三少了。”
卓慕秋脸一白,道:“我正要告辞。”
一抱拳,转身往外行去。
只听严寒贞在身后说道:“三少走好,我不送了,三少来得突然,我没招待,也请三少别介意!”
卓慕秋应了一声:“夫人太客气了。”
却没回头,脚下也没有顿一顿。
出后院,他碰见了闵天铎,闵天铎趋前问道:“三少,见着大少了么?”
卓慕秋含笑说道:“见着了。”
闵天铎忙道:“您二位怎么说的?您什么时候回来?”
卓慕秋道:“闵总管,我明白你的心意,只是这件事急不得,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闵天铎呆了一呆道:“怎么说,您总有一天……”
卓慕秋截口说道:“闵总管,我有句话,不知道你愿不愿听。”
闵天铎神色一肃,道:“三少但请吩咐,老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卓慕秋道:“没那么严重,我只是告诉你,眼下的‘剑庄’已经不是以前的‘剑庄’了,能早一天离开,最好早一天离开!”
闵天铎猛然一怔道:“三少这话……”
卓慕秋道:“闵总管不必多问什么,别的我不便说,闵总管看着我长大的,跟我的长辈没两样,我不愿见总管把一世英名断送在眼下这座‘剑庄’里……”
闵天铎忽然转趋凝重道:“三少,您不说属下不便提,自庄主去世之后属下就觉得‘剑庄’有点不对了,这种感觉不是身在‘剑庄’的人觉不出来,好像有什么大灾祸要降临一般,不过属下可以告诉三少,属下当年蒙老主人收进‘剑庄’,委以重任的当儿,属下已经把这一生一世交给了‘剑庄’,虽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休说属下今生今世不会离开‘剑庄’一步,就是属下有离去的意思,属下也要等大少康复,三少回转之后!”
卓慕秋一阵激动,却很快地转趋平静,道:“闵总管忠义,‘剑庄’存殁俱感既然这样.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了,临别一句,闵总管以后凡事多小心,倘有灾祸,但求自保,别的闵总管就不用管了。”
话落,转身往外行去。
闵天铎怔了一怔,迈步跟了上去。
卓慕秋道:“夜已深了,闵总管不必送了。”
闵天铎道:“休说夜深,就是上刀山属下也要送送三少,今夜属下送三少出去,属下希望能尽快地再迎三少回来。”
卓慕秋忍不住一阵激动,道:“我不会让闵总管失望的,我走了。”
腾身飞掠而去。
闵天铎恭谨躬下身去:“属下恭送三少。”
口口口
在“剑庄”里,卓慕秋忍住了,出了“剑庄”,卓慕秋实在忍不住了,一口腥热的鲜血冲口喷出,身躯也为之一晃,他连忙站稳了。
一口血喷了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他该把这口鲜血喷在严寒贞脸上的,可是在她面前,他不愿示弱,更不愿让她知道他心灵受创。
女人变了心,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以前,怪他年轻不懂事,怪他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意,表现得跟没根的浮萍似的,让人抓都抓不住。
可是现在呢?怪谁?或说错已铸成,回头已迟。
但是她不该明知道卓慕岚就是西门厉,还像以前那样对他,甚至于有点故意刺激卓慕秋,表现得前后判若两人。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谁叫这无情的恨事落在了他头上?天意么?命么?这段情,毁在他自己当初无知,跟西门厉的狠毒用心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舒服多了,可是脸仍然是那么苍白。
严寒贞提过武林名女、青楼名妓,附近的武林名女,他只知道一个,竹楼玉姬白娘子。
青楼名妓,他也知道一个,色艺双绝,丽质较白娘子犹胜几分的苏曼云。
他不知道严寒贞的话是真是假,一个男人,在有了严寒贞这种娇妻之后,还会去拈花惹草,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可是他要试试自己的运气。
倘若是真,夫婿如此,严寒贞居然毫不在乎,难道西门厉具有一种魔力,让这些女人情愿为他死?他又吸了一口气,腾身掠起,飞射不见。
口口口
这是一座大院子里的一座精雅小楼。
偌大一片院子里都熄了灯,唯有小楼上仍透着微弱的灯光,卓慕秋就站在这座小楼头,面对着两扇虚掩着的房门。
房里,传出一阵阵的呻吟!女子的呻吟;还有那轻微的牙床玉钩声。
那女子呻吟声虽然低微,可是站在房门口清晰可闻,梦呓一般,轻轻地直叫着:“慕岚,慕岚,你害死我了,慕岚……”
一声声,一阵阵,再加上那牙床玉钩,任何人都会马上想到一件事。
卓慕秋苍白的脸上有了点红意,可是他的两眼更红。
人到了门口,等于欺近了身边,西门厉居然茫然不觉,足见他是如何的沉醉。
卓慕秋冰冷开了口:“西门厉,出来咱们见见。”
说话的人近在咫尺,按说屋里的人绝不会听不见。
然而,那一声声,一阵阵依然,那牙床玉钩之声也没有停歇,卓慕秋双眉一扬,抬手一掌便劈了出去,砰然一声,门开了,灯光外泻,房里的情景清清楚楚。
房里很凌乱,像是多少日子没有收拾一样。
乱归乱,可是仍不失豪华、气派。
红毡铺地,牙床玉钩,床头一盏琉璃灯,灯焰压得低低的。
床在动,低垂的纱帐在动,一对玉钩抖动,碰在两旁那木架上,声音好清脆。
床上睡了个人,怀里抱着一团,在辗转,在呻吟,一声声,一阵阵。卓慕秋怔了一怔,一步跨了进去。
他看得更清楚了,床上是个女子,头发蓬散着,脸色苍白,两眼都凹了进去,憔悴得几几乎不像样儿了。
她抱的是一只绣花枕,嘴里仍不住地轻唤慕岚。
卓慕秋认得出,床上女人就是色艺双绝、名闻遐迩,多少人以斗量金而不得一亲芳泽的名妓苏曼云。
卓慕秋头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国色天香、艳光照人,如今却变成了这个样儿。
卓慕秋只觉一阵寒意倏遍全身。
想当初,鸨儿侍候,跟捧凤凰似的。
看现在,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锦上添花比比是,雪中送炭有几人?卓慕秋定了定神,走近去掀开纱帐,探手一摸,苏曼云头上好烫,他明白了,垂手一指点了下去。
苏曼云不动了,阉上眼睡着了。
卓慕秋掀开了被子,他心头一震,忙又把被子盖上了。
苏曼云只穿着亵衣,昔日的玲珑胴体,如今只剩如柴瘦骨,昔日的晶莹肌肤,如今却是蜡黄一片。
卓慕秋盖上了被子,可是旋即他又把被子掀开了,先点苏曼云身前六处大穴,然后出掌按在苏曼云胸腹之间。
他明白,苏曼云害的是心病,药石罔效,他此举只是在阻止她病势恶化,免受熬煎,使她清醒清醒而已。
盏茶工夫之后,苏曼云憔悴的脸庞上有了血色,额上也现了汗,卓慕秋垂手一指点下,很快地拉上了被子。
苏曼云的两眼翕动一下,突然张了开来,目光一直,面泛惊喜,挺身抓住了卓慕秋苦道:“慕岚,慕岚,你来了,你可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慕岚,你可知道,我好想你,我真是想死你了……”
卓慕秋心里一阵难受,道,“苏姑娘,我是卓慕秋,不是卓慕岚!”
这一句话就像一声雷,马上把苏曼云震醒了。
苏曼云平静了,也不说话,瞅着卓慕秋一直看,好半天才叫了声:“卓三少。”
她刚才像充满了一身力气,就在这一刹那间,似乎她那一身力气已然用尽了,一松卓慕秋,突然躺了下去,两眼一闭,豆大的晶莹珠泪从眼角滑了下来。
卓慕秋看得心里又一阵难过,道:“苏姑娘,慕岚没来过么?”
苏曼云那失色、干枯的香唇泛起一丝凄凉苦笑,道:“没有,他好久没有来了,大半是他那位如花似玉的娇妻绊住了他……”
卓慕秋道:“我到‘剑庄’去找过他了,他不在家。”
苏曼云两眼猛睁,道:“怎么说,三少,他不在家?”
卓慕秋道:“‘剑庄’的人是这么说的,事实上我也没能在‘剑庄’找到他。”
苏曼云身躯泛起了一阵轻颤,道:“有了新人忘旧人,他变了,好一个痴情女子,好一个负心汉,苏曼云是够可怜的,为了他,我落到如今这个地步,他若有情有义倒也罢了,可是他……”
美目一闭,两串晶莹珠泪又挂了下来。
卓慕秋沉默了一下道:“苏姑娘,他还有别人么?”
苏曼云闭着眼哑声道说:“早就听人这么说了,我不相信,我也没问他,如今看来,是一丝儿也不假了,城里有家酒馆,名儿挺雅,叫‘品香小筑’,女掌柜是个新寡的文君,丽质天生、风姿绰约,城里的人趋之若鹜,每日车水马龙、座无虚席;他常爱往那儿跑……”
卓慕秋:“‘品香小筑’?我怎么没听说过?”
苏曼云道:“听慕岚说,你离家好几年才回来,是么?”
卓慕秋道:“是的,我离开‘剑庄’快三年了,最近刚回来。”
苏曼云道:“那你怎么会知道,这家‘品香小筑’还是一年多以前开的。”
卓慕秋轻“哦”一声道:“那就难怪了,你以为他现在……”
苏曼云道:“九成九在那儿,其实也难怪,年轻轻的没了丈夫,有几个守得住的,慕岚现在继承了‘剑庄’,人又长得英俊潇洒,尤其他温柔体贴,深解风流情趣,任何一个见了他都会情不自禁,何况一个年轻轻的寡妇,我虽不愿妄自菲薄,可是跟一个少妇比,我不得不自认还差点儿!”
卓慕秋道:“姑娘也不必自艾自怨,男女间的情爱系于一个‘真’字上,不够真实,经不起考验的情爱,并不足珍惜。”
苏曼云两眼中的泪水往外一涌,两排长长的睫毛上挂满晶莹的泪珠,她道:“我也知道,可是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到现在我还深深的爱着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阅人良多,可是第一眼就情难自禁,也许前生我欠他的,这是孽不是情,我不计较他跟任何人在一起,只要他能抽出空来看看我,我就是死……”
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没能再说下去,珠泪泉涌,成串地落下,绣花枕湿了两大片。
卓慕秋暗暗叹了口气,道:“苏姑娘,我有几句话,不知道你信不信!”
苏曼云道:“三少请说,我洗耳恭听。”
卓慕秋暗一咬牙道:“卓慕岚是个具有双重身份的人,他是‘剑庄’的卓大少,可是他不是我爹的亲骨血,他是当年‘天魔教主’西门飘之后,当他以卓大少的身份出现时,他是温柔体贴的卓慕岚,可是当他以另一身份出现后,他却变成阴狠毒辣的恶魔‘魔刀’西门厉!”
苏曼云突然睁开眼笑了,道:“三少不必安慰我了,他就是个吃人的罗刹我也爱他,我是个青楼妓,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没把自己当成一个青楼妓,他要是个恶人,我这个人们眼中的坏人,不正好跟他配一对儿么?”
卓慕秋正色说道:“苏姑娘,我说的是实情实话,他不是卓慕岚,他是‘剑庄’的大仇人。”
苏曼云目光一凝,道:“三少,我说句话你可别生气,慕岚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只要是提到三少你的,没有半个字不是说你好的,做哥哥的如此,三少这做弟弟的怎好这样?”
卓慕秋怔了一怔道:“他说我好?”
苏曼云道:“我当着灯说话,信不信全在三少。”
卓慕秋苦笑一声道:“他当人说我好,我背地说他是个恶魔,这么一来我岂不是成了卑鄙小人?”
苏曼云道:“我不敢,我也绝没那意念,我只希望三少别再用任何话试着安慰我了,无论他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爱他。”
卓慕秋道:“苏姑娘的痴情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希望他收收心就此回头,苏姑娘歇着吧,我告辞了。”
苏曼云道:“病躯在床,三少原谅我没招待,也忘了谢谢三少救醒了我。”
卓慕秋道:“你我可以说是老朋友了,姑娘不必客气,还请保重,也希望姑娘能把这段情化为过眼云烟。”
苏曼云道:“谢谢三少,我恐怕办不到。”
她既然说了这种话,卓慕秋还有什么好说的?以严寒贞为例,可以证实“卓慕岚”对女人确有一手。
他勉强笑笑道:“姑娘歇着吧,我走了。”
他要转身。
苏曼云适时开了口:“三少是不是要到‘品香小筑’找他去?”
卓慕秋迟疑了一下道:“不瞒姑娘,我是准备去一趟。”
苏曼云道:“三少帮我带句话可好?”
卓慕秋道:“姑娘请说,只要他在那儿,话我一定带到。”
苏曼云道:“我先谢谢三少,请三少告诉他,我等他到天亮,无论如何都要请他来跟我见一面……”
卓慕秋道:“姑娘……”
苏曼云凄然一笑道:“三少不同常人,应该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假如没有心药,是治不了我的病的。”
卓慕秋心里一阵难受,热血上涌,陡扬双眉,道:“姑娘放心,天亮之前无论如何我要找到他,无论如何要他来见姑娘一面就是。”
转身往外行去。
只听苏曼云在身后颤声说道:“不管三少能不能找到他,三少这番成人之美的君子心意,无论苏曼云为人为鬼都一样地感激。”
卓慕秋心如刀割,好不难受。
情之一事是微妙的,魔力之大无可伦比,古来多少人为它活、为它死、为它笑、为它哭。
苏曼云是个名妓,是个奇女,这份痴情足以感动天、足以泣鬼神。
这份情要是放在任何一个别人身上,那一定是只羡鸳鸯不羡仙的一对。
奈何她爱上的是个不该爱的人。
天意如此?造物弄人?
口口口
“品香小筑”恰如这四个字,美而雅。
朱门玉阶,飞檐琉璃瓦,前面是店面,后面是住家。
住家处一个小院子,小巧玲珑爱煞人。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个小院子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
那座小巧精雅的小楼,静静地座落在夜色中,昏暗的灯光透着纱窗,带着多少逗人遐思的绮丽。
卓慕秋望着那扇透着灯光,但不见成双的人影儿,也听不见一点声息的纱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
他轻轻地咳了一声,扬声发话:“不速之客求见‘剑庄’卓大少。”
小楼上马上有了动静,先是那昏暗灯光一闪而灭,继而一阵噫嗦响,门开处,楼头那一对朱栏后出现了一个身穿雪白衣衫的颀长身影,正是“剑庄”卓大少卓慕岚。
今夜微有月光,卓慕秋有着超人的目力,他可以看得很清楚,如今的卓慕岚脸上红红的,跟带着酒意一般,丝毫不见病容,而且两道锐利的眼神逼人。
他怔了一怔,有着一刹那间的惊愕,旋即,他笑了,笑得十分爽朗:“我当是谁,原来是你,惊人好梦,扰人酣眠,罗帐锦衾春意浓,窗前栏后长夜寒。慕秋,你太煞风景太恼人。”
卓慕秋道:“我自知孟浪冒失,还望大少与女主人多多谅宥。”
卓慕岚目光一凝,道:“你的消息好灵通啊,你是听谁说我在这儿的?”
卓慕秋道:“城里的人都知道卓大少生性风流,弃枕畔娇妻于不顾,到处结交美红颜……”
卓慕岚眉宇间泛起一片冷肃之气,道:“你到‘剑庄’去过了?”
卓慕秋道:“不错,没得大少允许,我在这里先道个歉。”
卓慕岚道:“‘剑庄’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道个什么歉,寒贞她怎么了?”
卓慕秋道:“她说你不在,而且说一个月至少有二十天不在家住!”
卓慕岚道:“这倒是实情,我看她都看腻了。”
卓慕秋道:“是么?”
卓慕岚道:“你应该相信我这句话。”
卓慕秋道:“我深信不疑,因为你根本就没爱过她。”
卓慕岚笑道:“别这么说,她要是听见会伤心死。”
卓慕秋道:“她用不着听见什么,她身受的已经够多了。”
卓慕岚耸耸肩,道:“奈何她还是爱得我要死要活的。”
卓慕秋道:“这一点我倒是很佩服你。”
卓慕岚道:“何不说你嫉妒我?”
卓慕秋道:“你认为我嫉妒你么?”
卓慕岚道:“我碰见过的人没有-个不嫉妒我的。”
卓慕秋道:“或许我是唯一的例外。”
卓慕岚道:“恐怕你还有点气恨,气恨我用情不专,气恨我害了不少人。”
卓慕秋道:“这一点你倒是说对了。”
卓慕岚哈哈一笑道:“你替她们不平,严寒贞曾经背弃了你,白娘子曾经想杀你……”
卓慕秋道:“我不怪她们,反之我同情她们,因为她们不知道已经被人骗去了一切将来是个什么悲惨下场。”
卓慕岚摇摇头,笑道:“你错了,这一点你没看对,即使是讣她们现在为我死,她们也会愿意。”
卓慕秋心里明白,他也相信,这是不折不扣的实话。他道:“楼上那位呢?”
卓慕岚道:“也一样,不信我可以叫出来让你当面问问。”
卓慕秋道:“那倒不必……”
人影儿一闪,一个雪白娇小的人影儿出现在卓慕岚身边,那是个身材娇小玲珑、胴体不胖不瘦、成熟风韵醉人的少妇,她美艳,还带着三分娇媚。
卓慕秋看得清清楚楚,刚出来的时候,她冷得像是一块冰,而卓慕岚就像一团火,她一挨近他,她便被溶化了。
娇靥上的神色是那么柔顺,娇慵无力地偎在卓慕岚臂弯里:”这是干嘛呀,三更半夜的。”
卓慕岚不看卓慕秋了,低头望着她,话说得无限温柔,无限体贴;“告诉你外头凉……”
“谁说的,”那娇俏少妇仰着脸道:“跟你在一块儿,靠在你怀里还怕冻着我么。”卓慕岚紧了紧胳膊,一切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他向着卓慕秋抬起了手:“这是‘剑庄’卓三少,‘神剑’卓慕秋。”
娇俏少妇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没看卓慕秋,好像有卓慕岚在身边,她对于世界上的切事物都不屑一顾似的。
卓慕秋没在意,他不愿跟她计较这些,他道:“听说‘品香小筑’的女主人,是个国色天香的美艳女多娇,今夜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娇俏少妇脸色陡地一寒,道:“这个人说话怎么这般轻薄,他是你的……”
卓慕岚道:“‘剑庄’卓三少,他也是个风流的多情种,往后多认识认识他,你就不会见怪了。”
随即抬眼望向卓慕秋,道:“你这么晚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快说吧,别耽误我太多,要不这样吧,有什么话等明天我回庄之后再说!”
卓慕秋道:“要能等明天,今夜我就不会找到这儿来了。”
卓慕岚“哦”地一声道:“你有什么急事儿么?”
卓慕秋道:“彼此心照不宣,我不愿惊了别人,你跟我到外头谈谈去吧。”
卓慕岚突然笑了,道:“我没想到你有找我的勇气,其实,你早就该来找我了,从这儿往东走不多远有片空地,这时候不会有人,你到那儿等我去,我随后就到。”
卓慕秋没说话,转身走了。
他知道卓慕岚一定会来,因为他知道卓慕岚绝不会躲他。
果然,他刚到那片空地上,卓慕岚就像鬼魅一般地跟着掠到了。
这片空地不小,方圆足有十几丈,三面有树,一面空着,地相当平坦,月光照在上头发白。
他两个隔一丈对立着,两个人之间有着一刹那间的静默,然后,卓慕岚又开了口:“刀我没带来,‘品香小筑’那种场合不适宜带兵刃,你的剑也没带来吧。”
卓慕秋道:“你知道我用的是把短剑,藏在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不过我可以不用。”
卓慕岚道:“那……拳掌相搏没有什么意思,这样吧,我折一段树枝代刀,你折一段树枝代剑,这对你我都不是难事,一段树枝在你我手里,也跟刀剑没两样,你的意思怎么样?”
卓慕秋道:“我没有意见,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卓慕岚没再说话,腾身飘起直往场边那几棵树扑去。
卓慕秋同时行动,转眼工夫两个人各折了一段树枝回到了原处,卓慕秋折的树枝粗些,卓慕岚折的树枝细些,而且还带着枝叶。
乍看上去,似乎卓慕秋占了便宜,其实行家一看便知,占便宜的是卓慕岚,柔能克刚,细树枝自然较粗树枝柔软一点,而且韧性也较大,尤其那些枝叶更能扰乱对手的耳目。
这点小地方显出了卓慕秋的仁厚,也显出了卓慕岚的阴险。
卓慕岚带笑开了口:“‘剑庄’的卓大少跟卓三少夜静更深的在城里见死活,要让人家看见了,一定会以为咱们是在争遗产,传扬出动,那是个大笑柄。”
卓慕秋淡然说道:“‘剑庄’已然遭人大笑柄了,何在乎多留一个?”
卓慕岚微一点头:道:“说得也是,你我什么都别说了,动手吧。”
他举起了那段树枝,那段细树枝微微地向前弯着。
卓慕秋手里的树枝还垂着,道:“在动手之前,我要问你几件事?”
卓慕岚道:“你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卓慕秋道:“你是西门飘的后人?”
卓慕岚微一点头道:“不错。”
卓慕秋道:“你确知你是西门飘的后人?”
卓慕岚道:“当然,毫无疑问!”
卓慕秋道:“当日你母亲跟我爹到‘剑庄’来,是怎么一回事?”
卓慕岚双眉一扬,眉宇之间立现杀机:“这件事说来话长,提起来也叫我切齿痛恨,我不愿意细说,否则你就没有机会再问我什么了,我可以这么告诉你,卓不凡害死了我爹,夺了我娘,把我娘带到了‘剑庄’,仇从这儿起,怒从这儿生,你明白了么?”
卓慕秋道:“我爹害了西门飘,夺了你母亲?你凭的是什么……”
卓慕岚道:“我娘亲口告诉我的,这应该不会假。”
卓慕秋道:“你母亲凭的又是什么?”
卓慕岚厉声说道:“我母亲凭的是她的身受。”
卓慕秋道:“不要轻动怒火,你我心平气和谈谈,假如你跟我之间没什么仇怨,我愿意把‘剑庄’送给你。”
卓慕岚“哦”地一声,狐疑地看了卓慕秋一眼,道:“严寒贞呢?”
卓慕秋淡然一笑,道:“你小看我了!”
卓慕岚冷笑一声道:“你有一付宽阔胸襟、仁厚心肠,奈何我跟你卓家间的仇怨是铁一般的难解”
卓慕秋截口说道:“慢说这句话,无论什么事都要有个真凭实据。”
卓慕岚摇头冷笑道:“迟了,我娘过世了,你爹也死了。”
卓慕秋道:“有件事你可知道?”
卓慕岚道:“什么事?”
卓慕秋道:“西门飘曾在海角红楼待过一阵子,他欺骗了人家的感情然后逃之夭夭,算算时间,那时候我爹正在回家途中,他怎么可能……”
卓慕岚道:“我知道了,海角红楼的人又到了中原,那是我爹个人的事,我不便过问,可是据我的推测,你爹害我爹是在我爹离开‘海角红楼’之后!”
卓慕秋道:“何以见得?”
卓慕岚道:“你知道‘龙涎香’?”
卓慕秋道:“当然知道,我领教过它的厉害。”
卓慕岚道:“你可知道‘龙涎香’出在‘海角红楼’?”
卓慕秋道:“我知道,早就知道了。”
卓慕岚眉宇间又现冷肃杀气:“你可知道,我那儿来的‘龙涎香’?”
卓慕秋道:“应该是西门飘给你的。”
卓慕岚冷笑一声道:“偏偏我是无意中在卓不凡的卧室里得来的!”
卓慕秋呆了一呆,旋即淡然而笑:“‘剑庄’卓家不可能有这东西。”
卓慕岚厉声说道:“恨只恨卓不凡早死了一步,没办法让你当面问他,恨只恨我当时心虚胆怯,没敢问他这‘龙涎香’是从那儿来的!”
卓慕秋道:“照你的说法,‘龙涎香’是我爹从你爹手里夺来的?”
卓慕岚道:“当然,要不然卓不凡他何来‘龙涎香’?”
卓慕秋沉吟了一下道:“你说‘龙涎香’是你在爹的卧室无意中得来的,这是你的说法,事实上我无法查证,不过据我所知我爹跟你爹素昧平生,也毫无怨仇……”
卓慕岚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武林有些事不必仇怨?”
卓慕秋道:“你是指……”
卓慕岚道:“我爹的刀法跟卓不凡的剑术当时并称于世,事实上我爹的刀法却在你爹的剑术之上,武林也都人人先论刀后沦剑,这就够了。”
卓慕秋道:“你错了,卓家没有那种人!”
卓慕岚厉声说道:“你卓家没有那种人,难道说我西门家有那种人不成?这你不承认,那你也不承认,那么你说你爹是为了什么杀害我爹?”
西门厉一向阴,阴的人大半遇事都很沉得住气,可是他现在居然说话跟小孩儿一样,可见他心里是多么气忿。
卓慕秋看了看他,道:“我爹是怎么死的?”
卓慕岚道:“怎么死的,他知道他罪大恶极,他知道他报应临头,用这个法子先躲了,明白了么?”
卓慕秋道:“不是你害死的么?”
卓慕岚突然笑了,笑得好阴,笑得好不得意:“你想我会让他安安稳稳,痛痛快快的自己死么?”
卓慕秋很平静,平静得出奇:“你是怎么害死我爹的,能说给我听听么?”
卓慕岚笑道:“当然可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要杀他,可是不能露一点破绽,留一点痕迹,要不然闵天铎是个行家,他会看出来的,事情一经张扬,我不但没办法获得严寒贞,甚至根本没办法再在‘剑庄’待下去,所以我只有在他每天的吃喝里下了一种慢性的毒药,一天夺去他一部份生命,让他在不知不觉中慢慢的死,跟害病一样,这样连他自己都觉察不出来……”
卓慕秋道:“够了,你不必再说下去了,我再问你一件事,当年邀你前往古迷城决斗的那张帖子,是你……”
卓慕岚笑笑说道:“是西门厉下的帖,卓慕岚帮他送的,满意么?”
卓慕秋点了点头,道:“我很满意,不管我爹有没有害你爹,你害了我爹是你亲口承认的,别的我都能忍,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这件事我不能忍,你我两人间的仇怨已经结下了,除了放手一搏之外别无他途,不过最后我要求你一件事……”
卓慕岚哈哈一笑道:“没想到有‘神剑’之称的卓三少也有求人的时候,你要求我什么事?”
卓慕秋道:“无论如何,这只是你我两家之间的仇怨,闵天铎跟其他的人都不是你我两家的人……”
卓慕岚一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答应你绝不多伤害无辜就是,可是要是他们逼我,那又另当别论。”
卓慕秋道:“只要你答应不多伤无辜,那已经是你最大的仁慈了,我不便再奢求什么,言尽于此,我心里的疑问已明,要说的话也说完了,你发招吧。”
卓慕岚目光一凝,道:“你让我先发招?”
卓慕秋道:“不错,这无关礼让,只是我的一个习惯。”
卓慕岚摇摇头道:“你这个习惯不怎么样,让人生气。”
树枝往前一递,那树枝的嫩梢儿电一般地点到,完完全全是一招凌厉的刀法招式。
卓慕秋抬手便要出招,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事,后退半步躲开卓慕岚这凌厉的一招,道:“慢着,我还有话说。”
卓慕岚沉腕撤招,道:“昂藏须眉七尺躯,怎么这般婆婆妈妈,你刚才不是说你的话已经说完了么?”
卓慕秋道:“我刚想起了一件事……”
卓慕岚道:“你的事未免太多了点儿,什么事,说吧。”
卓慕秋道:“苏曼云病重,天亮之前希望你能去见她一面。”
卓慕岚呆了一呆道:“苏曼云病重,你是从她那儿来的?我明白了,‘品香小筑’这地方是她告诉你的,女人心,海底针,我只不过几天没到她那儿,她就变了心巴不得别人杀了我,婊子无情……”
卓慕秋冷喝说道:“住口,苏姑娘对你情深义重,只为你喜新厌旧,薄情寡义,她病得只剩奄奄一息,你还忍心……”
卓慕岚笑道:“我的心不像你那么软,要像你那么软的话,卓不凡养育我二十多年,我的仇就别报了,我也不会像你那样懂得怜香惜玉,要不然我也不会有那么多枕畔知己了,她是死是活那是她的事,我去不去看她那是我的事,一样也跟你无关,你别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了,接招。”
挥动树枝攻了过去。
卓慕秋纵身飘退数尺,道:“西门厉,你且慢出手。”
卓慕岚一收树枝,停住了收势,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卓慕秋道:“你我之间这场拼斗可以改期易地,苏姑娘对你情深义重,她现在奄奄一息,盼只盼你能去看她……”
卓慕岚轻笑一声道:“卓慕秋,你未免太-嗦了。”
挥起树枝又攻了过去。
卓慕秋再度纵身飘退,叫道:“西门厉……”
卓慕岚阴阴一笑,道:“卓慕秋,大半你是自知不是我的敌手,有心来个缓兵之计吧。”
卓慕秋双眉为之一扬,倏又淡然说道:“就算我是自知不是你的敌手……”
卓慕岚笑道:“那么我不能容你施这缓兵之计。”
抖起树枝攻了过来,刷刷刷一连三下,攻的全是卓慕秋要害重穴。
卓慕秋情知“魔刀”西门厉冷酷无情,不是单凭唇舌能劝得了的,遂不再说话,挥起树枝迎了上去。
高手过招,迅捷如电,一转眼工夫两个人已互换十招,“魔刀”西门厉把一套刀法全融贯在一根树枝上,一根树枝跟一把刀毫无二致,挥动之间,威力无伦,别说是树枝本身了,就是树枝带起的劲风都呼呼逼人。
卓慕秋只觉所受的压力大增,西门厉较诸异日的西门厉,功力增加不只一倍,心知这都是因为他习了“血花录”上所载武功的缘故。
如今西门厉只习了几成“血花录”上所载的武学,一身功力已然那么怕人,倘若再稍假以时日,放眼当今那里还有西门厉的敌手。
好在,卓慕秋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知己知彼能百战百胜,他已经知道了西门厉的招式路数,这无形中等于也增加了他的功力。
所以,四十招过去,他不但未露败象,反而隐隐抢至机先,占了上风。
西门厉为之惊了心,他知道他自己习了“血花录”上所载武学,功力倍增,他却不明白卓慕秋习了什么宝录秘芨,居然也功力倍增,丝毫不亚于他。
他不心惊还好,这一心惊分神,马上乱了章法,机先全失,使得卓慕秋占尽了上风。
卓慕秋是当今数一数二的高手,焉有不知道把握机会的道理,当下轻啸一声,树枝挥动,刷刷刷一连攻出三招九式,逼得西门厉连连后退。
西门厉何止心惊简直惊骇,厉啸一声,抢步扑上,一根软树枝灵蛇一般,左右闪动,上下翻飞,满天尽是枝影,立即罩住了卓慕秋,只听“噗”地一声,卓慕秋左臂被枝梢扫了一下,衣衫破裂一条口子,再差一发便伤着了肌肤。
西门厉一击奏效,心中一块大石往下一落,轻笑一声刚要说话,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只觉眼前一花,卓慕秋掌中那根树枝灵活如蛇,比电还快,只一闪便从他挥出的满天枝影中穿过,一下便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他魂飞魄散,心胆欲裂,机伶一颤,抽身要退。
卓慕秋已脚下移动,一步跨前,掌上用三分力,西门厉只觉喉头一阵奇痛,使得他不由闷哼出声,垂下掌中树枝。
卓慕秋一根树枝抵在西门厉的咽喉上,停招卓立,威态逼人,冰冷说道:“西门厉,我是不是你的敌手?”
西门厉惊骇已极,他实在想不透卓慕秋何来这等功力,竟能胜过他,他睁大了一双眼望着卓慕秋,说不出一句话来。
卓慕秋冷笑一声道:“不要以为你拥有那册‘血花录’,习了‘血花录’上所载所学便可天下无敌了,要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一山还有一山高……”
西门厉倏然定过神来,强笑说道:“卓慕秋,我想不到你这么行,是我低估了你,你若知道不是我的对手,又怎么敢来找我,胜强败弱,杀剐由人,卓慕秋,你打算对我怎么样?”
卓慕秋一双剑眉高高扬起,道:“我只要力加一分,把这根树枝往前一送,你跟我卓家的恩怨就全消了,你也永远别想再霸占‘剑庄’了!”
西门厉勉强一笑道:“卓慕秋,你漏说了一点。”
卓慕秋道:“什么?”
西门厉道:“你的旧日情人也守了寡了。”
卓慕秋脸色一变,唇边掠过一丝抽搐,道:“用不着跟我提她,她已经不值得我顾念了,你要是想以她来打动我的心,企图让我饶你一命,那你是痴人说梦。”
西门厉咧嘴一笑道:“是么?”
卓慕秋两眼倏现杀机,道:“你要不要试试?”
西门厉脸色飞快一变,道:“生死相关,我不愿意冒这个险。”
卓慕秋冷笑一声道:“我还当你多狠呢,原来你不过是个杀起人来凶狠,死到临头胆怯的懦夫。”
西门厉嘿嘿一笑道:“倒不是我杀起人来凶狠,死到临头胆怯,我只是为你着想。”
卓慕秋道:“你只是为我着想?你为我着想什么?”
西门厉道:“看来你是忘了,你要是杀了我,你就食言背信了。”
卓慕秋道:“你何指,我曾经说过不杀你么?”
西门厉笑笑说道:“你没有说过不杀我,从来没有,只是你答应过苏曼云,找到我之后告诉我她病重让我去看看她,是不?”
卓慕秋呆了一呆,道:“不错,我确实答应过苏姑娘……”
西门厉笑道:“这就是了,你要是杀了我,我还怎么去看她?难不成你想让阴魂去探病?子不语怪力乱神,你读的是圣贤书,想必你不会相信,也不该相信这一套?”
卓慕秋冷笑一声说道:“西门厉,你少在我面前耍奸滑,事实上你喜新厌旧,早就把她置诸脑后……”
西门厉嘿嘿-笑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已被她的真情感动,于心不忍,想去看看她了,人心总是肉做的,更何况我跟她有过一段情,也跟她有过肌肤之亲,怎么办?你还杀我不?”
卓慕秋没说话,目中一双威棱凝望在西门厉脸上良久,才缓缓说道:“你真打算去看她?”
西门厉道:“当然是真的,死跟去看她,这两样比起来,任何人都会毫不犹豫地选后者,是不?”
卓慕秋微一点头,道:“好吧,你虽是当世的恶魔,我‘剑庄’卓家的生死大仇,可是我不能失信于一个情痴病重的女流,我陪你去。”
西门厉一怔道:“怎么说,你陪我去?”
卓慕秋点头说道:“不错,我陪你去,这样也好让苏姑娘知道一下,我答应她的事我已经做到了。”
西门厉看了看卓慕秋,突然笑了:“有人说,听人家的绵绵悄话,看人家亲热缠绵,是会耳朵疼,会害眼疾的。”
卓慕秋扬扬眉,道:“你放心,我会站在楼外等你的。”
西门厉道:“那跟让我一个人去有什么两样?”
“自然不同,”卓慕秋道:“我闭你两处穴道,让你无法逃跑!”
西门厉脸色一变,道:“卓慕秋,你不是这么阴的人吧!”
卓慕秋冷笑一声道:“对你这种阴狠凶残的人,即使阴一点又何妨?”
西门厉道:“假如我答应去看苏曼云,这场拼斗可以改期易地,这话可是你说的?”
卓慕秋点头说道:“不错,这话确是我说的,无如你我已经拼斗过了,而且已分出了胜负,正如你适才所说,胜强败弱,杀剐由人,现在么,你只有由我了!”
西门厉勃然色变,,目闪凶光,厉声叫道:“卓慕秋,你……”
卓慕秋掌中树枝落下,闪电般在西门厉胸前点了两下,道:“西门厉,你不必再说什么了,走吧。”
西门厉脸色铁青,狰狞已极,两眼凶芒暴射,像是恨不得生吞了卓慕秋,但是他并没有动,片刻之后,他脸上的铁青突然转为煞白,头一低,转身行去。
卓慕秋丢了手中的树枝,迈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