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小天环目炯炯,望着乌扎克背影消失,脸上突然浮现一抹阴影,浓眉微皱默默不语。
德贝勒如梦初醒,入目傅小天的神情,呆了一呆,道:“小天,你这是……”
傅小天摇摇头,叹气接道:“帝都阴云密布,危机四伏,我探为担忧……”
德贝勒大不以为然,挑眉笑道:“阁下纵横疆场十余年,一向叱咤风云,气吞河岳,难不成今天竟然为区区一个番僧惊了虎胆?我以为这件事不足为虑,大内侍卫,侯府精英,再加上纪泽一众手下,倾帝都各方之力,我不相信……”
傅小天听得连连蹙眉,接道:“这批人若是那么易与,乌扎克今日也不会在紫禁城中出现了,如我料得不错,此刻潜入帝都之密宗高手,绝不只黄衣四尊者少数人,布达拉宫虽不致倾其全力来扰,但所遣来者定为主力。皇上安危重于一切,大内侍卫必须坐守大内,我不能调用他们;至于九门提督府,所属的所谓帝都铁骑,对付一般叛乱自属可恃,对付这些武林高手,却是派不上用场。目下可用者,仅我手下十二护卫,而相比之下力量实在薄弱得可怜,兹事体大,一个应付不好,后果不堪设想,你能怪我担心么?”
傅小天那隐透慑人威严的魁伟背影,良久方始突然转移话题,有心找茬地憋出一句道:“阁下,我觉得你不该轻易放走那个番和尚。”
傅小天又复回身,笑道:“你别不服气的故意找碴!我没有做错,擒贼擒王,射人射马,留下一个乌扎克于事何补?我不相信这样便能使他们全部束手就缚,甚至退出帝都。乌扎克不过是一个打探虚实的喽罗角色,留着既然无补干事,何不索性大方一点,纵他回去?你若认为我放得不对,那么请,他此刻尚未出得紫禁城,你尽可再把他抓回来。”回身负手,大步走入府内。
德贝勒再次碰了一鼻子灰,俊面煞白,怔立着作声不得。
美郡主德怡幸灾乐祸掩口窃笑,朝他扮了个鬼脸,扭动腰肢,跟在傅小天身后,袅袅登阶走进府门。
任燕飞不敢惊动,悄悄拍开两个黑衣大汉受制的穴道,也自进入府中。
石阶下,只剩下垂手怔立的德贝勒……
夜色深沉,紫禁城中万籁俱寂-
钩冷月,静静地悬挂枝头。
神力侯府沐浴在一片略显昏暗的月色里。
今夜的神力侯府中,似乎有异于往日,显得特别静,静得出奇。
四下听不到一丝声息,有的只是树丛中轻柔夜风拂动细枝,所发出的簌簌声响。
整个神力侯府内也看不到一条人影,但如果仔细地看,花树丛中,亭、台、楼、榭的暗影内,却到处都是憧憧人影,潜伏着许多威猛的黑衣大汉。
这些,显示出戒备森严。
后院小楼中,红烛高烧,珠帘低垂,由外内望,无法窥见楼内有何动静。
其实小楼内,神力威侯傅小天凭几端坐,左手捋髯,右手执书,似乎正全神贯注于一部“春秋”中。
神态肃穆中适着悠闲。
唯一和往日不同的该是他劲装未卸,与几头横放一柄斑斓长剑。
夜凉如水,时间在寂静中悄悄地遭过……
蓦地,梆柝声划破夜空,更鼓敲出了二更。
就在这时候,庭院中霍然响起一暴喝:“什么人?胆敢夜闯侯府。”
暴喝过后,随即又复归于寂然。
傅小天像一尊石像,连动也没有动一下。
片刻后,小楼下有人恭谨扬声道:“禀侯爷……”
余话犹未出口,博小天已然放下手中“春秋”,急急道:“请客人上来。”站起身子。
楼下恭应了一声是.随即,橙梯上响起步履之声,紧接着小楼内走进一个蓬头垢面、衣衫槛楼、胡须如猬的中年化子,睁着一双满布血丝的眼睛,向着傅小天微微躬身为礼。
来的赫然竟是那丐帮北京分舵主火眼狻猊郝元甲。
博小天含笑迎了过去,执起郝元甲双手:“阁下,辛苦你了。”
郝元甲神情恭谨,微挑双眉:“不敢,能蒙侯爷差遣,丐帮深感荣宠。”
“差遣?”傅小天浓眉微皱:“郝狮子,你这岂不是骂我,像这样,以后找还敢劳动大驾么?咱们相交已非一日,对我,你应该了解得很清楚,你是我朋友,朋友用不着来这-套,丐帮眼中不会有神力威侯这四字头衔,我能劳动你,凭的是傅小天这三个字,说得更明白点,是靠着夏梦卿的面子,因此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来,放轻松点,咱们坐下谈。”拉着郝元甲向几旁走来。
威侯铁腕,容不得郝元甲推拒,他望着傅小天那豪迈随和的神色,颇为窘迫地赧笑说道:“侯爷,我谢座了,我觉得你有点言之过重,虽然我听侯爷差遣并不是因为当朝的神力威侯。
却的确是敬佩侯爷你英豪盖世,作风超人,可绝非看在你和夏大侠交称莫逆分上,这一点,我不得不说明。”
傅小天浓眉微轩,一笑说道:“好啦,有完没完,郝狮子?不管你冲着谁,总之丐帮对我大义伸手,鼎力相助,这个你总不能否认,是吧?”
郝元甲浓眉一挑,还待再说,傅小天却已轻轻一掌拍上他的肩头,微笑说道:“阁下,你忙了一天,晚上跑到我这儿来,应该不是为了和我抬杠的吧?”
郝元甲不便再说,只好赧然一笑,道:“侯爷,我这就向你禀报……”
随即皱起双眉:“未出你所料,这次潜来帝都的,虽不能说是已倾布达拉宫所有高手,但为数的确不少……”
傅小天点点头,微笑接口:“除了号称黄衣四尊者的那几个,还有些什么人?”
郝元甲神色越显凝重,道:“八大喇嘛、十二殿、三十六坛各出其半,连同黄衣四尊者一共是三十二名番僧,而黄衣四尊者还只是这三十二名番僧中身分最低者,由此可知,其他各僧的功力一定比他们更高。”
傅小天笑容擞敛,蹙眉点点头道:“以我日间观察所得,似乎还不只此数。”
“侯爷高明!”郝元甲道:“千毒门已现灯使,据此推断,断不会就这两人,另外,布达拉宫二流喇嘛尚未计算在内。”布达拉宫高手已出其半,再加上神秘诡谲、残忍毒辣的千毒门,以及那难以数计的二流喇嘛,布达拉宫何异已倾巢来犯?
问明这种情势,纵然傅小天铁胆傲骨,英豪盖世,身具莫测功力,也不禁心神震动,大为动容。他默然不语,沉吟良久方始恢复他那超人镇定,淡淡一笑,道:“都来了也好,本未出我所料,可笑皇上和那些大员们犹在梦中而不知大祸之将至……这么看来,今夜委实不宜力敌,只有采取我那非不得已,不肯轻易采取以备万一的下策了。”
话锋微顿,扬眉又问道:“看见莫洪他们几个么?”
郝元甲呆了一呆,惑然道;“怎么?侯爷以为……”
“不!”傅小天摇头说道:“罗刹诸君心高气傲,绝不会就此俯首认命供人驱使,也不会受人延揽,我担心他们会趁火打郝元甲道:“听说莫、单、卫三魔早离北京。”
傅小天道:“焉知这不是故布疑阵,声东击西?我宁愿证实他们现在北京,这些人俱都心智深沉,阴狠狡诈得可怕,对付他们三个,只怕要和对付那些布达拉宫的数十密宗高手,付出同样的精力和代价。”
面对高明,郝元甲只有为之心折,深为叹服,肃然点头,道:“侯爷高见,郝元甲现在请令,若是莫洪等三魔届时突现,并果然有所图谋,可否由我负责应付?”
傅小天环目中异采闪动,难掩心中激动,对于诚恳好意,他只有点头:“郝狮子,傅小天生平从不欠人人情债,除了夏梦卿,你是第二个,我不敢言谢,你也不会喜欢听,就这么办。不过,我希望你别和他们正面冲突,只须设法把他们引开去,越远越好,待我料理好这边,再去招呼他们。”
郝元甲自然听得出傅小天是不愿因己累人,使丐帮遭到任何损伤。而事实上,他也清楚,就是烦出丐帮北京分舵全部实力,也未必能与昔日罗刹三君对抗,满含感激地望了傅小天-眼,咧嘴笑道:“侯爷,郝元甲敬遵令谕。”
傅小天扬眉笑道:“别开玩笑了,现在,我想听听对方的布署情形。”
“他们谈不上什么布署,侯爷。”郝元甲道:“他们只准备分出一部份人,赴侯爷今夜三更万寿山巅之约,另一部份,则按兵不动,似有所待。”
傅小天浓眉突皱,沉吟说道:“你可知道赴约的是哪些诚,手抚郝元甲肩头,淡淡一笑道:“老弟,用不着瞒我,傅小天虽属满人,任职当朝,却不是人间贱丈夫,们你我纵是朋友,立场毕竟有点不同。我适才说过,事关满朝,你没有伸手出力的义务,甚至可以站在他们那一方;不过老弟,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事情不如表面的那么单纯,这次兴风作浪的不是发于民间,而是另有异族心怀叵测,诱惑一些野心人物,从中加以利用,意图坐收渔人之利。”
郝元甲心弦震动,血气翻涌,久久未能答话。
傅小天环目轻注,一笑又道:“好啦,老弟,这种讨厌的话儿就此打住,天时已经不早.三更将届,你请回吧!深夜客来.我连茶都没有准备,委实太以怠慢。”收回那只大手,缓缓站起身子。
郝元甲随着起身,神色已趋平静,满布血丝的双目凝注傅小天,惑然问道:“侯爷,你真的就这般地只身前去赴约?”
傅小天淡淡一笑道:“约由我订,大丈夫岂可失信于人?”
“那么大内……”
傅小天大笑接口道:“老弟不用担心,我早已有布置,九门提督府人手已全部调入大内,加上大内侍卫,谅来可保一时无虞。”
郝元甲还想再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微微躬身。
“那么,我告辞了。”转身走向楼前窗边。
傅小天送至窗边,挥手笑道:“老弟好走,恕我不远送了。,’郝元甲道:“不敢当,侯爷留步。”身形拔起,电射而去。
望着郝元甲背影远去,傅小天脸上强持的镇定渐渐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无限凝重:“祸起两端,顾此失彼,我分身乏术,这该怎么办,这……”。
突然.他浓眉挑煞,环目暴射寒芒:“我原想息事宁人,不愿意看到血溅帝都,如今你们既然这样逼迫我……”
刹那问,神色忽又一转肃穆。砰然一声,面西跪下下:“小天身为人臣,情非得已,恩师恕宥。”
一跃而起,回身抄起几上长剑,大步下楼而去,朔风呼号,尘沙蔽天。
这是关外大漠习见的景象。
这天傍晚时分,风沙特别猛烈。
蓦地,如泣的风声中,传来一阵辘辘车声,紧接着,便见如雾黄尘内,由一座土岗转角处,缓缓出现了一辆双马篷车与一人一骑。
那辆马车,厚厚油布制成的车帘低垂,遮掩得密不透风,在高低不平的黄土路上,不住地颠簸晃动,车蓬上满积的黄尘。随风飘逝,但随即又布正了新的一层。
车辕上,赶车的车把式,是个身形略显拘楼的瘦削者者,衣领翻起,一顶风帽拉得低低的,几乎遮住了整个脸孔,只能看到颔下一部银髯.而那本该银白的美髯,也围染满尘沙而变成了黄色。
另外的一人一骑,紧靠马车之旁,是一匹毛色白里带黄的健马,却似因经不起长途跋涉,千里奔驰,显得有点疲惫不堪,失去了应有的神骏。
马鞍儿的人,是位俊美绝伦的文士,一袭白色儒服不仅好像多日未经换洗,布满尘垢,而且多处残破,血迹斑斑,血迹已早黑紫,显然为时已久。
他入鬓剑眉紧锁,星目黠然无光,俊美的脸庞清瘦憔悴,一片惨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可怕。
本来读书人体质赢弱,怎经得起长途劳顿,千里风霜?
他和车辕上那驼背老车把式一样,也紧闭着嘴,默默地策马赶路。
也许是风沙太大,一开口便满嘴黄沙。
夜幕,垂得更低,风,终于有点转弱了。
黄尘渐渐静歇,衣袂也不再拂动,可是,这老少两人仍然没有-人开口。
这荒凉、辽阔的原野里,一时显得十分寂静,自然,那车轮声,马蹄之声也就越发清晰,可以传出很远。
但不久之后,蓦地,一个无限甜美的声音突然划破了寂静,为这荒凉、辽阔的原野,平添一分生气;这甜美的声音,轻柔地透过厚厚低垂的车帘,传自车内:“夏大哥,风停了么?”
马上白衣文士闻声抬头,随即淡淡答道:“是的,夫人。”他似乎不愿多说。
车内一阵寂然,未几又柔声发问:“到了哪儿啦?天黑了吧?”
白衣文士双目呆呆前视,依然谈淡答道:“天是黑了,夫人,前面就是吕梁山了。”
车中人“啊”地一声轻呼,好象透着惊喜,去又似难掩一点惆怅,低低说道:“好快,这么说我们已脱离险地,再过几天就到了?”
“是的,夫人。”白衣文士微微地皱了皱入鬓剑眉:“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北京了,只是,在我未把夫人送抵达侯府之前,我不敢轻言已脱离险境,而且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插翅飞往北京……”
“夏大哥。”车中人又一声轻呼,生音有一点激动:“你能否像以前一样,叫我小妹或梅霞?”
白衣文士神情微震,身形一阵轻颤,而话声更为冷淡:“事过境迁,夫人何必再提往事?如今,夏梦卿所护送的,乃是夏梦卿极为钦佩的神力威侯傅小天的夫人。”
车中忽归寂然,过了一会儿,车中人又微带哽咽地说到:“夏大哥,可以掀开车帘让我透透气么?”
白衣文士面有难色似乎有所顾忌,但终于转过头去向那车辕上驼背车把式道“老爹,偏劳一下。”
老车把式没有说话,神色却极为恭谨,伸手掀开车帘。
车帘启处,车中人一身白衣,花容憔悴,乌发蓬松,臻首半探,淡淡地叹了一口气,噙泪的美目略做环顾,最后停留在白衣文士身上。
正是那傅小天夫人薛梅霞。
那白衣文士,薛梅霞口中的夏大哥,也自然就是宇内第一奇才,玉萧神剑闪电手夏梦卿。
入目他那一身为她所负的伤势,为她所溅的血迹,清瘦的娇靥上,像不久以前地,涌现一片怜惜、感激、歉疚之色,以及一些复杂难解的束西,颤抖着失色香唇,无限柔婉地轻声说道:“夏大哥,你……可觉得好些了么?”
夏梦卿没有看她:“多谢夫人关注,我现在很好,伤势已无大碍。”
“夏大哥,你何必瞒我?”她听得出他那勉持平淡的声调,也深知夏梦卿伤势不轻,短期内绝对无法痊愈;强忍心中如绞悲痛,却忍不住垂下早已孕满眼眶的泪水:“你该记得,受先父母的熏陶,我也颇懂一点医道,你的外伤也许已无大碍,内伤却断非短期内可以复原,普天之下,谁能使你负伤如此?这是第二次了,又是为了我,上次也许值得,这次你实在不该来的。
夏大哥,你知道我有多……”
“夫人!”夏梦卿突然侧首轻喝,声音有点颤抖:“天时不早请早些安歇,路程尚有数日,再下去,夫人会支持不住。”
“不!”薛梅霞连摇螓首,声音低得像喃喃自语:“肉体上的任何痛苦,我自信能忍受得了,也支持得住,唯-使我受不了的,是你这令人心碎的称呼,我求你改一改,我求求你。”
夏梦卿身形骤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抖颤,对她这几句话恍若未闻,也没有说话。
薛梅霞那失色香唇,一阵剧烈的抽搐。为免徒乱心意,她只有转移话题:“夏大哥,我可以听听你如此急着赶抵北京的理由么?”
夏梦卿早已恢复平静,点头淡笑道:“很简单,这次我们得能脱险,可说十分侥幸,因为布达拉宫大部份的密宗高手均已外出他往,否则后果实难想相。而那些密宗高手外出他往的目的当是北京,他们的用心很明显,傅小天虽然英豪盖世、神功莫测,但一个人的能力到底有限,我担心他不能兼顾;再说护送夫人,肩负重大,布达拉宫不会就此甘休,沿途难免再有惊险,能早一日把夫人安然送同侯府,我的责任才算完了,不然……”
薛梅霞突然接口,竟然出奇的平静:“夏大哥怎不说想早一点摆脱我,免得‘触人’伤情?”
夏梦卿神情一震,镇定地道:“夫人,你想错了,夏梦卿早已心如止水,再难扬波,我说过,我送的只是傅侯夫人,对朋友之妻,我无须有此顾虑。”
他答得很高明,可是薛梅霞却仍不放松,说得也毫不逊色:“是么?我以为一个人的身份可以改变,但我究竟还是薛梅霞,这个应该永远也变不了。”
夏梦卿皱眉强笑:“夫人探具辩才,我自认不如,不过夫人如今是傅侯夫人,当不会有错,这也是永远变不了的……”
话声方落,强持的笑容未歇,突然目射逼人寒芒,眉挑重煞,怒声冷哼:“不到黄河心不死,我不相信杀不尽你们。”
话声微顿,威态一敛,轻喝道:“夫人请坐好,老爹,垂帘。”
夏梦卿人虽受伤,功力犹在,薛梅霞心知他必有所见,立把螓首缩回车内。
车辕上,佝偻的年老车把式从容放下车帘,继续赶着马车驰进,竟然一丝惊慌之色也没有。
转瞬间,远处蹄声急遽尘头大起,暮色中,十余匹高头大马,疾如风驰电掣一般飞卷而来。
马,是清一色的蒙古种罕见神驹,鞍上,则俱是身躯高大、剽悍凶猛的黄衣喇嘛。
容得喇嘛们迫近十丈,夏梦卿突然桃眉扬声:“老爹,护住马车,我没有工夫和他们多说废话。”
话落,人起,身形倒射,有如银虹划空,直扑逼进车后的十余来骑。
只见白影飞闪,连声砰然,十二个黄衣喇嘛已有十个坠鞍落地,一阵滚翻寂然不动。
十匹空鞍座马,昂首长嘶,铁蹄飞腾激起满天黄尘,向茫茫暮色中四散奔去。
另外两个喇嘛幸保性命,却仍不逃走,一左一右,拨马冲近马车,同发狞笑,就待扬掌。
蓦地忽闻豪笑震天,车辕上那身形佝楼、老态龙钟的车把式,长鞭怒卷,疾如灵蛇,分点二喇嘛胸前大穴。
出手之快,认穴之准,堪称当世罕见。
两个喇嘛怎料得到区区一个老弱的车把式竟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两声闷哼,应鞭落鞍,又是两匹空鞍健马狂奔着消逝于暮色中。
佝偻老者毙杀两人恍若无事,刚刚收鞭,夏梦卿也已折身落回马上,右掌抚胸,一阵急喘,面色更形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内伤未愈,哪堪再动真力?尤其是像如此般足不沾地的凌空搏敌。为了护卫薛梅霞的安全,他不得不拼死出手,枯禅掌威力无伦,天龙身法冠绝宇内,但这两种神功也最耗内力,虽然毙杀十个喇嘛于刹那间,可是如此一来,他那本就极重的内伤,又加重了一分。
车辕上,那佝楼的老车把式目睹夏梦卿的伤情,难掩心中重忧,目射关切之光,轻叹说道:“夏大侠你的伤势……”
夏梦卿强忍痛楚,连忙挥手向他示意。
无奈为时已晚,车帘掀处,薛梅霞已探出螓首,珠泪如泉,香唇剧颤悲声说道:“夏大哥,你,你叫我如何心安……”
夏梦卿神情一震,大为不忍,改了称呼,强笑安慰道:“小妹,别这样,我很好,一点伤势,别担心,没有什么……”
虽然改了称呼,却并未能使薛梅霞感到丝毫慰藉,反之,那有气无力的微弱话声,已使她心碎片片、柔肠寸断。
玉箫神剑闪电手宇内第一,叱咤风云睥睨武林,豪情万丈气吞河岳,除了八年前南荒一次会战,蹈陷负伤之外,何曾遭到过任何挫折?但如今他心灵与肉体两方面,却同时受到无形有形的两重巨创,这都是为了她,为了古往今来,无人能解的一个“情”字,面在“情”字上,她又给了他什么?一时羞愧难当,芳心中百味俱陈,再也按撩不住,突然埋首车栏,失声痛哭起来。
夏梦卿身形一阵微颤,不知是肉体上的伤痛,抑或是那心灵受到撞击,忍不住地发出一声闷哼,却仍强露笑容,笑得令人心酸:“小妹别这样好么?这样于我伤势无补,反更令我难受。”
薛梅霞听若末闻,依然埋首痛哭不已。
夏梦卿惨白的脸庞上,浮起一片难以形容的神色,缓缓地转过头去,失神落魄地,呆呆地望着前方。
车辕上,那掌车老驼子,对眼前情形不闻不问,生似置身于另一世界,佝偻着瘦削的身子,默默地赶着马车。
这荒凉、辽阔的原野上骤归沉寂,也更凄凉,只有那阵阵令人断肠的哭声随着夜风远扬。
渐渐地,薛梅霞哭声越来越低,变成了低声饮泣,似乎已是欲哭无泪。
胸中积压已久的郁结,也似乎随泪水发泄厂不少,终于,她缓缓地抬起了螓首,乌云更形蓬松,美目业已微红,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泪珠,几分娇弱,无限凄楚,令他触目魂销:“夏大哥万勿生气,我无意惹你心烦,实在是情难自禁。”
夏梦卿缓缓转过目光,停留在那梨花带雨的憔悴脸庞上,目光中好似有物闪闪发光,一笑说道:“小妹别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怪过你?永远不会,我刚才没有再劝你,那是因为我也想让你趁此机会尽情发泄一下,这些日子来,你受的委屈太多了,闷在心里反而不好。扫兴的事儿,咱们永勿再提,带着泪水,眼睛红红地回去见傅侯,这样我担待不起,时已不早,原野风大露重,早点休息吧!”
最后几句话儿,近乎诙谐,笑得也很开朗,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笑得多么勉强。
薛梅霞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夏梦卿这时已收回目光又转向前方,她那失色双唇微微地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终于退回车帘内。
功力虽减,目力犹健,何况还有那昏暗的星月之光。
入目堪怜,薛梅霞已似受不了长途行车劳累,再加适才哭得声嘶力竭,在车身颠簸摇晃中,不知何时已然昏昏入睡。
秀眉轻锁,憔悴娇靥上泪渍犹存,似乎睡梦中又凄惋哀绝地流过伤心之泪。
婉约娇躯微微曲蜷,显然是因为衣衫单薄,不耐秋夜寒凉。
夏梦卿轻轻一叹,探身拉过车内一袭风氅,小心翼翼地为她盖上,凝注那张娇靥良久,才缓缓放下车帘,驰了开去。
就在这个当儿,他突然又有发现,转向车辕上老驼子,星目寒芒连闪,挑眉冷笑:“老爹……”
“我听见了。”车辕上老驼子点头接口,话声中难掩心头重忧地接着说道:“犹在里许之外,是不是还很难说,夏大侠不宜再动真力,老驼子不自量力,拼命效命。”
夏梦卿略作沉吟,微笑点头:“好多年未睹大漠驼叟无影神鞭之威,适才那一手太快,我正在遗憾未能尽饱眼福。”
车辕上老驼子咧了咧嘴,银髯颤动:“无影神鞭,威震大漠,但那只是大漠,比诸中原武林,那地方实在太小,假如再当着夏大侠之面……老驼子这条鞭就更要变成提不起的烂草绳了。”
入耳这轻松诙谐的话儿,夏梦卿禁不住哑然失笑。
老驼子话声方落,突然抖色一变,目射奇光,凝注前面远方:“老驼子业已听出来人只有两个,功力俱都不弱,犹在老驼子之上。”
夏梦卿双目突现异采,挑眉笑道:“老爹好俊的听觉,这两人所用身法我听来颇为熟悉,只怕老爹的无影神鞭不能大展神威,我也饱不成眼福了……”
话未说完,远方那茫茫夜色中,已现出两条淡淡人影,昏暗月色下看去,直如随风飘来的两缕轻烟,身法之快世所罕见,也错非是宇内第-的夏梦卿与那毫不起眼的风尘异人无影神鞭大漠驼叟,换了别人,纵然竭尽目力也难有所见。
夏梦卿注目远方来人,淡笑发话招呼道:“佛门禅功,道家心法,来人莫非霍、岑二弟。”
话声不大,相隔也足有半里,但远方那两条人影却似已有所闻,同发龙吟长啸,身形如疾,直如划空长虹,一闪已至近前。
车马倏停,夏梦卿含笑离鞍,马车之前微风飒然,一个衣黑、人黑,全身俱墨的精壮少年和一个身着青衫的俊美书生联袂射落。
足方沾地,黑衣少年便大步奔过去,一把抓住夏梦卿双手,万般激动,无限欢欣地叫道:“夏大哥,多年不见,差点没把我和小岑想死,设非适才夏大哥神功传话……”
青衫书生闪身上前,沉声喝道:“小霍,放手!你难道没有看出夏大哥身负极重的内伤?”
黑衣少年这才注意到夏梦卿那色呈惨白憔悴不堪的睑庞,与那残破儒衫上的斑斑血渍。倏地收手,霍然变色,垂首说道:“夏大哥,原谅我无心,并恕我两人接应来迟。”
夏梦卿目注青衫书生,皱了皱眉,笑道:“小岑,你怎么们然难改你那多嘴的脾气?”
话锋微顿,伸手反握住黑衣少年双腕,含笑道;“小霍,别难过,我们交非泛泛,谊同手足,你不该这么说。身在武林,难免搏斗,哪有不负伤的?夏大哥又岂会在意这区区伤势。若说接应来迟,那该怪我没有事先通知……”
黑衣少年突然抬头,目射奇光浓眉挑煞:“夏大哥神功举世无匹,我不相信那些番和尚能伤得了你,有机会,我必要……”
“你也想斗斗密宗高手,是么?小霍和小岑一样,你也末改火爆性子。”夏梦卿含笑说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霍,不可坐井观天把我捧得太高,须知捧得高、掉得重,密宗我见识过了,果然不凡,能全身而回,已属万分侥幸,不过,小霍也不要难过,我身中三记大罗印,布达拉宫却赔上了十大高手和许多二流喇嘛,应该很划得来了。”
大罗印密宗秘技绝学,掌力阴柔歹毒中者无救,夏梦卿幸好有大静神功护体,但身中三掌,也难免受了内伤,而且受伤的程度,颇为严重。
青衫书生神情大震,急形于色,突然接口道:“夏大哥,大罗印非同小可,你怎能……”
“小岑!”夏梦卿一声轻笑,道:“何必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你们放心,夏梦卿若是死在大罗印下,岂不辜负了那宇内第一的头衔?来,让我替你们引见一位前辈。”
向站在车旁的老驼子微一举手:“这位就是大漠驼叟无影有什么顾虑,有话快说!”
霍玄黑脸飞红,颇为窘迫,摸着一双大手,赧然笑道:“我口齿笨拙,辞难达意,夏大哥还是问小岑吧!”
夏梦卿探深地看了他一眼,剑眉微扬,转注青衫书生,含笑不语。
岑参略一迟疑,目注低垂的车帘,没有说话。
夏梦卿睹状了然,点头笑道:“小岑,你很机警,车内是神力威侯傅小天夫人,薛梅霞,说来你应该知道她……”
岑参仍然面有难色,示意夏梦卿离开车旁找地方谈话。
夏梦卿淡淡笑道:“昔年我不能分身驰援武当,便是因为作客薛家,彼此交称知己,她不是一般世俗儿女,对她对我,不必有什么两样,说吧!”
岑参领悟绝世,一点就透,不再犹豫,立刻探怀取出一封函帖,双手递了过去。
夏梦卿接在手中,略一注目笑容尽敛,神色骤转靛重,目光投向岑参,蹙眉问道:“这,你接自何人之手?”
岑参俊面微红,赧然说道:“不认识,一个黑衣人送来就走了。”
夏梦卿皱了皱眉:“什么时候接到的?”
“半月之前。”
夏梦卿沉吟着说道:“时间不差,该是我离开断魂谷以后,到达布达拉宫之前,他们行动很快,有点令我佩服,我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意见。”
岑参很郑重说道:“武林帖非同小可,这件事更是关系重侯,我只是敬他为人中英杰,虽然惺惺相惜,但彼此立场毕竟不同,更不会因为他而有所顾忌。我要你们置身事外,回去闭门读书,自然有我的道理在,否则我期待多年,怎会放弃这大好时机?但这道理,目前我还不愿说明,而且也没有告诉你们的必要,我只要你们听话。小霍,他暴躁而容易冲动,你比他冷静得多,我以为你应该了解我的苦心……”
后面的话,说得有点激动,也因此牵动了伤势,一阵微微轻喘,住口不言。
霍玄的头,垂得更低。
岑参却满面愧歉不安地毅然答话:“夏大哥顶天立地,奇男第一,我不该有那种渎冒不敬的想法,不敢再问理由,我和小霍听话就是。”
夏梦卿苍白憔悴的脸庞上,浮现一丝谈淡笑意,笑得很安慰,目射友爱,微微点头:“那么,这帖子放在我这儿,你们走吧!”
岑参星目凝注,关怀之情溢于言表:“夏大哥,我和小霍这就遵命告辞,只是你伤势严重,我和小霍实在放心不下……”
夏梦卿突然朗笑挥手:“须眉汉子丈夫气.哪里学来的婆婆妈妈女儿态?再不走我可下手赶了。”
岑参、霍玄四目深注这位一身傲骨的夏大哥,泪光闪烁,终于同时扬声:“夏大哥多多保重.莫使我两人终日挂怀,寝食难安,恨会短离长,愿早日见召。”躬身一拜,相率飞驰而去。
夏梦卿再也难忍满眼热泪,向着夜空频频挥手。
望着岑,霍两小身形消逝不见,那憔悴的俊脸上.突然浮差别,而且差别很大。如今置身此处,遥望那静峙于晨曦下的太原城,在意识上,令人觉得已归自异域,返回故土,轻柔的晨风中,似乎还微送带土的芳香。
夏梦卿仰首晨空,深探地吸了一口清气,再呼出时,那心头郁结与大漠风沙,多日劳累,似已随之尽消,那严重的内伤也好像减轻了不少,精神为之一振。
独孤奇闻声侧顾,双眉微轩,弹丁弹满身黄尘,也自心情一朗,笑道;“夏大侠,是否在太原略事歇息后再过太行山?”
夏梦卿一时沉吟未语,旋即微微摇头:“一日不到北京,我心中一日难安,请老爹绕过太原,径渡太行吧!”
独孤奇听得双眉一皱,道:“由怔北京,至少还有数日路程,夏大侠不宜强持伤重之躯……”
夏梦卿仍自摇头道:“我心灵的负担,远较伤势为重,也正为我伤势很重,短时期内不能妄动真力出手,所以才急着尽早赶抵北京。能把傅夫人安然送回侯府,在我来说实比伤势痊愈还要使我觉得轻松,否则,傅夫人万一再有任何失闪,我便对不起傅小天。”英雄肝胆,令人敬佩,不世至情,更是感人。
独孤奇悚然动容,银髯皆颤:“夏大侠,能为你稍尽绵薄我已深感荣幸,如今却更觉这趟千里驾车,再入中原没有冤枉。这多天来,我领悟了不少,懂的事更多,看来跟在你这位宇内第一奇才身边能得无穷好处,老驼子敬遵令谕,这就改道。”抖缰轻喝,一带马头,避开官道,问着另一条岔路上驰去。
这条岔路横跨太行,原是晋冀两省间的捷径,可是天下事,有时往往令人意想不到,夏梦卿如果听从独孤奇的话儿,在太原略事歇息再走,便可免去一场麻烦,这一改道紧赶,竞反而欲速不达地遇上事端,耽搁了行程。
就在转入这条岔路不久,忽见远远地迎面走来了一名灰衣芒鞋的行脚僧人。
行脚僧人足迹遍天下,化缘十方,这条路上虽然难见人迹.可也不足为怪。
夏梦卿奇才第一。独孤奇见识多广,对此自然毫未在意。
然而,当双方的距离渐渐接近,行脚僧人容貌清晰入日之后,夏梦卿却禁不住呆了一呆,“咦”了一声,喃哺说道:“少林藏经堂住持怎地轻下江朋,莫非……”
少林绝学掌执武林牛耳,藏经堂住持更是身分极尊,独孤奇闻言神情一震.不由也凝神向前望去。
但见百丈外那位行脚僧人,虽然年事颇高,却健步如飞,银辑飘拂,宝相庄严,隐隐有种慑人威力。
收回目光,转注夏梦卿,轩眉说道:“如果老驼子料得不差,这位少林藏经堂住持轻下江湖,必也与岑、霍两位所接获的武林帖有关。”
夏梦卿轻蹙剑眉,点头未语。
说话间,双方相距已只有二十丈,行脚僧人此刻亦有所发现,神色问突然难言惊喜,倏然住足,合十退立道旁。
独孤奇咧嘴一笑,道:“看来老驼没有料错,麻烦来了。”
车马驰行甚速,话落时,已至那行脚憎人附近,行脚僧人突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稍留侠驾。”
末等夏梦卿指示,独孤奇已径行勒缰控马停车。
马停车止,夏梦卿就鞍上拱手含笑道:“荒郊野径,得遇佛门故人,欣喜何似,大和尚别来无恙?”提真气,飘身高鞍,牵动伤处,胸口一阵抽痛,他不禁微微皱了皱剑眉。
行脚僧人正是那少林藏经堂住持大慧禅师,闻言肃然躬身道:“峨嵋金顶拜别迄今,数易寒暑,施主犹能记得贫衲,贫衲好不荣宠,峨嵋初瞻神仪,今日再睹风采,此生可以无撼了。”
夏梦卿轻笑接口:“大和尚太谦,彼此既属故识,何须如此?容我请教,大和尚喝令停住马车,似乎非为招呼把晤,莫非有何见教么?”
“贫衲不敢!”大慧禅师再次躬身,庄容说道:“贫衲所以斗胆请施主暂留侠驾,实是有所禀告。”
夏梦卿立即心中了然,微微一笑道:“那么,大和尚是有意相寻,并非逆旅不期巧遇了?”
大慧禅师神情微震,毅然点头:“施丰神目,贫衲怎敢妄言.如今找寻施主者,岂只贫衲一人?诸大门派,天下群豪莫不踏遍四诲、穷搜八荒。”
夏梦卿“哦!”了一声,挑眉笑道:“这样看来,事非小可,但我不明白诸同道因何为区区一人而劳师动众,大和尚可否告?”
大慧又一躬身,肃然说道:“施主请恕贫衲斗胆,此事关系重大,贫衲不敢擅自进禀,容贫衲请敝掌门人赶来面陈。”
夏梦卿呆了一呆,随即恍悟:“贵教掌门人莫非就在左近?”
大慧禅师点头道:“施主高明,敝掌门人与各派掌门人,以及天下群豪,此刻大部份均在太原。”
夏梦卿虽然急着赶路,但却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当下只有答允等候,淡淡一笑,道:“那么,大和尚请!”
大慧禅师不再说话,突然仰首发出一声长啸。
少林绝学,佛门禅功,果然不凡,声似龙吟直透云霄历久不散。
啸声未落,太原城方向立即也划空传来一声长啸,听声音,功力竟与这位少林藏经堂住持互为伯仲,不相上下。
划空传来的啸声犹白萦耳,远远地便见太原城头之上,一连腾起数十条人影。
飞掠纵跃,有如飞蝗快捷如电,转瞬间,已来至百丈之内。
夏梦卿目力如神,早已清楚地看出,这数十人中,为首一憎年事甚高眉须俱白,身披一袭大红袈裟,步履之间稳稳从容,正是那当今少林掌门,大悲掸师,紧随大悲禅师之后的是童颜鹤发,得道全真,武当掌教无为道长,与其他各门派掌门至尊。
再后面,是少林四大护法,各堂住持,武当七剑以及各门派辈分最高的-流高手。
其中竟然还有不归谷的端木少华、天龙堡的齐振天与另外五庄四寨之主。
全是领袖一方的人物,声名卓著的绝顶高手,可以说,当今武林精英,已尽数荟萃。武林帖果然已传遍宇内,震动天下,夏梦卿不由心头暗震,深蹙剑眉。
一丈外,群雄相继住足,大悲禅师顾不得理会道旁合十躬身相迎的藏经堂住持大慧禅师,大步趋前,肃然合十,向着夏梦卿微微躬身为礼,道:“再睹风采,足慰平生,施主别来可好?”
夏梦卿虽然武林辈分极尊,较诸大悲禅师犹高一辈,但人家究竟是一派掌教身分,而且他也索性谦恕,自是不会托大,当下忙自还礼说道:“托掌教洪福,夏梦卿尚称粗健。”
大悲禅师躬身合十再拜:“峨嵋金顶,施主仗义维护,神龙一现,贫衲末及言谢,忐忑迄今。月前北邙断魂谷中,大智师弟又蒙解救,贫衲感同身受,谨此一并谢过。”
“掌教言重,夏梦卿愧不敢当!”夏梦卿淡笑说道:“峨嵋我只为护宝,北邙也不过适逢其会,若说言谢,只有使我汗颜,掌教万勿耿耿于怀。”
他这里话声方落,群豪中又走出那位高年全真,武当掌教无为道长,肃然稽首:“八年前,施主颁下珠符令,差人驰救武当,逐退罗刹诸凶,挽敝派于浩劫,隆情高义,贫道亦补致谢忱。”
显然,这位武当掌教所说的,乃是指昔年罗刹教为了遮天下人耳日,便于潜往峨嵋盗取三圣遗宝,大举侵犯武当,霍玄、岑参受命珠符令,联袂驰援武当之事。
夏梦卿忙自还礼,淡淡一笑道:“事隔多年已属陈迹,掌教何必还要提起?且尽绵薄者另有其人,我不过从中传话而已,怎敢当掌教一个谢字?”
无为道长白眉微轩,目光疑注,满含感佩道:“施主不必谦逊,岑施主道圣高足,由于乃师与敝教的一点怨隙,对敝教仇视犹恐不及,若非施主颁以珠符令,岑施主绝不会暂置积怨,义施援手;而设非岑施主驾临武当,挽敝教一劫,道圣一脉与敝教之间的积怨也永无化解之日,如此大恩大德,敝教世代感戴,贫道终身难忘。”又一稽首,飘然退回。
看来,无为老道对昔年岑参被迫驰援武当之事,颇为自知,他的话说得不错,岑参为三圣中大木真人传人,昔年大木真人被武当拒于教外,一怒下山,曾誓言终生不入武当,徒承师怨,若非碍于珠符令,岑参断不会对武当施予握手,而若非岑参暂置积怨,义施握手,也不会使武当五老愧疚俯首,尽释前嫌,论因说果,功德自应归夏梦卿一人。
无为道长方退,接二连三地又有少林罗汉堂住持大智禅师、不归谷少谷主端木少华、天龙堡主齐振天等人,越众而出恳挚致意。
为的是北邙断魂谷内得以保全声名,脱险生还。
夏梦卿不是施恩望报之人,而且他也不认为那些举手之劳的事便是施恩,不过人家施然感恩图报,诚恳致谢,他也只有一一还礼逊辞,应付过去。
待得诸人都退回大悲掸师身后,他方始暗暗透了一口气,目注那似为群龙之首的少林掌门人大悲禅师道:“禅师以一派掌教之尊下江湖,偕天下群豪遍搜宇内,相寻于我,想必定有见教,如今是否可以示下了?”
大悲禅师神色一转肃穆,目光轻扫车辕上的独孤奇及车帘低垂的车厢一眼,寿眉微皱,说道:“贫衲斗胆,可否请施主借一步说话?”
显然这位少林掌教有着与昨夜岑、霍二小相同的顾忌。
夏梦卿心中了然,淡笑摇头:“掌教不必有所顾忌;我忘了奉告,驾车的这位前辈,掌教不会陌生,大漠驼叟无影神鞭……”
人名树影,大悲禅师闻言惊然动容,立即合十致歉道:“原来是独孤大侠,贫衲眼拙,多有得罪。”
独孤奇车上拱手,咧嘴笑道:“掌教大和尚不必客气。”
夏梦卿一指车帘低垂的车门,道:“车内,乃是神力威侯傅小天的夫人……”
大悲禅师神情一呆,霍然变色。
夏梦卿视若无睹,接道:“她本武林儿女,昔年薛家双龙一凤,掌教想必也该有个耳闻,若是信得过我,也请不必有所顾虑。”
大悲禅师仍然面有难色,犹豫难决。’
夏梦卿剑眉一挑,笑道:“掌教既然信不过我,何必相寻?……”
大悲禅师忙自合十,道:“施主言重,贫衲焉敢信不过施主?实在此书关系太以重大,车中人虽然也是武林儿女,但她如今究竟已是满……”
一触夏梦卿那已透不悦的逼人寒芒,任他身为少林掌门人,佛门得道高憎,名重宇内,也不禁心头微懔,倏然住口。
夏梦卿星目凝注,淡淡一笑道:“缘悭一面,身分特殊,我不敢怪掌教对她有所顾忌,然而,我却以为掌教不该信不过我。掌教若执意不愿明示,我绝不会强人所难……其实,诸位来意,我已略知大概.掌教因她而有所顾忌之事,当是为了一张遍传宇内的武林帖……”
大悲禅师心神骤然一震,满面诧异之色地望了他半响,毅然点头说道:“施主既然已经知道了,那是再好不过……”
猛有所触,目注低垂的车帘,变色接道:“贫衲斗胆请教,傅夫人,她也知道么?”
夏梦卿含笑点头:“我所知道的事,从不瞒她……”
大悲禅师大吃一惊,两道白眉方自拽起。
夏梦卿一笑又道:“她虽然身为满族皇室贵眷,却曾劝我参与帖中所倡之事,共襄盛举,这应该可以证明她仍是我汉家热血儿女,与众不同。”
大悲禅师暗吁一口大气,慈目凝注,似乎信疑参半,默然不语。
他年老事故深,对夏梦卿这话自然不肯就此采信,但当着这位宇内第一奇才却又不便说出口,故而干脆来个闭口不言,这种做法委实高明。
夏梦卿既称宇内第一奇才,对此岂会看不出来,淡淡一笑,道:“话是我说的,信不信全凭掌教。”
大悲禅师面上一热,忙道:“施主又言重了,贫衲岂敢……”
夏梦卿挥手接口道:“我时间不多,也觉得争论此事,不是正题,我想知道掌教等为什么要找我?”
大悲禅师神色立转肃然,合十躬身道:“施主奇才第一,身怀珠符令,这等大事,非施主参与难期有成.故此贫衲邀约同道,遍寻宇内,想请施主出面领导我等,与发帖首倡者互相策应,共襄盛举,事关公仇私恨,汉家荣辱,施主幸勿见拒。”
一话直听得夏梦卿心头连震,却剑眉深皱,道:“那是掌教独垂青睐,过于看重,我却自认后学末进,德能两薄,不足担当大任,再说众英雄中不乏俊彦,掌教更是德高望重……”
“施主!”大悲禅师肃然合十,恳挚陈情道:“贫衲适才说过,事关公仇私恨、汉家荣辱,非同小可,再说论才,施主称绝宇内;论辈分,天下武林,无人比施主再高。珠符令出,四海服膺,施主是我等唯一领导人选,贫衲斗胆以为施主对此没有理由逊辞。”
“掌教误会了。”夏梦卿摇摇头,淡淡一笑道:“我不是逊辞,也非惧于责任重大,而是另有我不能从命的原因在,我不但不能从命出面,而且还要奉劝诸位与我一样地置身事外。”
大悲禅师万万料不到他会如此说法,呆了一呆,诧异欲绝地道:“贫衲愚昧,不懂施主此语何意。”
夏梦卿淡淡说道:“我知道各位一定会感到很诧异,我也很想做进一步地说明,只是如今言之未免过早,掌教若是信得过我言出有因,那么就请偕众英雄各回来处,莫再过问此事。”
大悲禅师白眉双挑,微微变色:“贫衲早想到施主所言必然有因.否则以宇内奇才如施主者,断然不会做如是语,不过此次接到武林帖的非只贫衲一人,也非少林一派,贫衲斗胆以为,施主若不把那原因明示出来,不但天下英雄俱感失望,而且也难令天下英雄心服。”
这话不错,天下群豪满怀热血而来,旨在请他出面领导共襄盛举,报雪公仇私恨,重振汉家声威,岂是几句寓意不明的话所能打发得了的?
夏梦卿似乎无可奈何,略作沉吟,突然说道:“既然掌教这么说,我不敢不让各位有个明白。请问掌教,这件事系由何人发动?那武林帖上署名者为谁?”
大悲禅师呆了一呆,道:“千毒门主。”
夏梦卿点点头,笑道:“那么这原因就简单了,月前北邱断魂谷中的种种遭遇,各位想必记忆犹新,以千毒门主那种人物,用心叵测,是否能成得了大事,各位应该比我了解得更为清楚。”
凶狠毒辣,触目惊心,无影之毒,余悸仍存,大悲禅师不得不点头:“施主所言极是,天下英雄莫不有此同感,只是……他这次遍传武林帖之举,却极为神圣、光明正大,我等身为汉族世胄,先朝遗民,为了公仇,只有暂置私怨。”夏梦卿淡淡-笑,冷冷说道:“掌教这活本来不错,只可惜掌教不知千毒门主也是一个受人操纵利用的可怜角色。”大悲禅师呆了一呆,一时无语。
“无量寿佛。”武当掌教无为道长突然越众而出,神情肃然地,微一稽首道:“施主请恕贫道斗胆,有几件事儿.想请施主释疑。”
夏梦卿星目深注,还礼说道:“掌教请讲,我有问必答。”
无为道长双目神光湛然,淡淡发问道;“施主想必也接获一份武林帖吧?”
夏梦卿摇头淡笑:“掌教想差了,千毒门主岂有这个胆子将那看来神圣,实则包藏祸心的武林帖送到我的手中。”
无为道长白眉微轩,道:“那么,施主怎知贫道等来意?”
“很简单。”夏梦卿微笑说道:“因为昨夜已有两人以此事征询于我。”
无为道长呆了一呆,道:“施主可否示那两人是准?”
“我说过有问必答,自当奉告!”夏梦卿笑道:“这两人掌教认得,便是昔年联袂武当,为贵教稍尽绵薄的霍玄、岑参。”
无为道长似乎颇觉意外地“哦”的一声,道:“原来是霍、岑两位施主……”
深注夏梦卿-眼,接道:“旋主也是以今日之言,应付他们两位么?”
“不错!”夏梦卿听出对方话中有话,星目寒芒一闪,扬眉笑答道:“只是,我昨夜措辞与今日稍有不同,我说他们轻举妄动,要他们立刻回到住处,闭门读书。”
无为道长老脸一红,稽首说道:“施主莫要误会,贫道不敢存有那个意思。”
夏梦卿淡谈扬眉:“掌教言重,夏梦卿也不敢妄自度人。”
无为道长颇为窘迫,但旋即又白眉双扬,肃然说道:“那么贫道愚昧,施主乃智蒙神僧高足,神僧赤胆忠心,每以无力驱逐敌寇为恨,贫道实在莫明施主何以竟阻拦此一盛举?”
一句话直听得夏梦卿剑眉连轩,目射奇光,但想到对方的失态也是因为急于公仇,发乎忠诚,只不过有点审事不明,却又不忍发作。当下暗暗一叹,倏敛威态,说道:“诚如掌教所言,家师赤胆忠心,一生时以无力驱逐敌寇为恨,耳提面命也每以大仇大耻诲我,我夏梦卿又岂是掌教所责的那种大逆背师之人?不过我不敢怨怪掌教有这种想法,易地而处我也会有这种想法,我和诸位一样,也是汉族世胄大明遗民,说句唐突一点的话,我的仇恨也许比诸位更探,光复神州驱逐敌寇的心志也比诸位更!我之所以不愿对这次所谓盛举加以赞助,反加阻拦,那是因为我比诸位多知道一点,千毒门主受惑于西藏布达拉宫,而布达拉宫之后更有操纵之人,其目的在造成中原鹬蚌相争之局,而坐收渔人之利,我等如若不察,误中奸谋,一旦阴谋者侵据华夏,所蒙耻辱,所受灾难将较今日犹甚百倍,各位均为一时明智之士.请问,似这等引虎驱狼,开门揖盗之举,能够附和么?言尽于此,还请各位各返来处,伺机再动,届时我必当有所交代。”
听了这番话,群豪俱皆怵然动容,默然不语。
无为道长微一稽首,就要退回。
“阿弥陀佛。”一声佛号,震耳撼心,大悲禅师突又跨前一步,肃然合十道:“贫衲斗胆,请施主再示那幕后阴谋之人?”
夏梦卿淡淡说道:“掌教胸罗渊博,当知白衣大食此名。”
大悲禅师呆了一呆,意犹难倍,慈目疑注,道:“施主怎知……”
夏梦卿剑眉倒剔,星目寒芒电射,突然沉声接口:“大和尚,你这是逼我?”
探怀取出一物,冷冷通过。
那是一块玉佩,正面左右两边,各镌-龙,翻腾云中,首尾相对,栩栩如生,二龙之间,刻有几个隶字:“忠孝传家,世代慎藏”。
大悲禅师入目这瑰玉佩,神情狂震、脸色剧变,突然下拜:“出家草民,有眼如盲,懵懂无知……施主恕罪。”
大悲禅师德高望重,领袖武林,他这一拜下,谁敢怠慢,一时纷纷下拜鸦雀无声,夏梦卿闪身避礼,激动说道:“今非昔比,夏梦卿蒙羞在身,不敢受各位重礼,还请……”
群豪一拜而起,大悲禅师恭声答话:“草民等缅怀先朝,思念故君孺慕若渴每感无依,今日得知施主身分,惊喜之余,岂有不拜之理?更当谢天谢地。草民等这就遵谕各返来处,静候施主复兴之召,草民等告辞。”
躬身再拜,领着群豪悄然退去。
夏梦卿星目微湿,拱手扬声:“诸位走好,恕不能远送。”
望着群豪渐去渐远,唇边突起一阵轻微抽搐,脸上一片难以言喻之色,呆呆凝注,默然不语,良久方始一叹回身。
他刚转过身来,面前如飞飘落大漠驼叟无影神鞭独孤奇,神情肃穆,无限激动地道:“夏大侠,你瞒得老驼子好苦……”纳头便要拜下。
夏梦卿出手如电,托住对方两肘,皱眉苦笑:“老爹,别再令我难受了好么?动身吧!”
夏梦卿虽然身负重伤,独孤奇却仍然使尽力气也无法拜下分毫,明知差人太多,只有一叹作罢,恳求道:“夏大侠,老驼子以前不知,情犹可原,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这‘老爹’两字请……”
夏梦卿沉声接口道:“老爹,你还要不要我这个朋友了?”
独孤奇哪敢再说,老眼凝注,颤声道:“恭敬不如从命了,老驼子生受了。”转身就待登上车辕。’车帘掀动,薛梅霞突然探出螓首:“夏大哥,他们都走了么?”
夏梦卿呆了一呆,道:“小妹何时醒来的?”
薛梅霞柔婉一笑,道:“我早就醒了,人家既然有所顾忌,加上我衣衫不整,多日来未曾梳洗,怎好出来?”
“那么,适才之事,小妹想必都已听到了?”
薛梅霞又柔婉一笑,微颔蜂首。
夏梦卿心中微震,默然未语,翻身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