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渡众生!”
九嶷地宫里的那一句话,并不响亮。
然而在万尺深的水底,一个玉雕的莲花座上,一双眼睛却霍然睁了开来。
“是他!是他的声音!”白薇皇后的眼睛在虚空里浮出来,望向北方尽头的九嶷方向,对着一旁静坐的白璎厉声道,“是琅 的声音!我没猜错,魔的力量果然尚未消失!”
“是么?”被皇后吓了一跳,白璎讷讷问,“可是魔之左手的力量……也就是所破坏神的力量,不是被真岚继承了么?怎么还会……”
“真岚继承的,根本不是完整的力量。”白薇皇后眼神严肃,望着远处金盘上的那个头颅,低声,“如果是真正的破坏神的力量,是绝对不可能被人间的术法所封印!”
“……”白璎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那么说来,那个声音是……”
“我们立刻去找!”白薇皇后断然道,“要让云荒平安,得先断绝了这个祸患!”
“好,是去九嶷么?”白璎没有犹豫,问。
然而白薇皇后摇了摇头,望着头顶离合的碧波:“不在九嶷――他的真身,不在那个声音传出来的地方。方才那一刹,我已经稍微感知到了声音的真正来源。我们立刻去帝都吧,要马上找出他来!”
“是。皇后。”白璎低下头去,握紧了手里的光剑。
――虽然这几日她尚未完全领会如何驾驭刚刚继承的庞大力量,但如今破坏神乍然露出弥端,无论如何她是要跟着白薇皇后去将其封印的。
哪怕,这是一件危险之极的事情。她身上的力量,如果要硬生生去封印对等的破坏神的话,最后的结果,将会是两者一起“湮灭”,从此在天地间消失。
“很好,你果然很勇敢。实现你对我说过的诺言吧,用一切去换回空桑的平安,哪怕自己灰飞烟灭。”白薇皇后望着自己最后一个后裔,威严的眼神里慢慢流露出一丝丝的悲哀和爱怜,轻轻道,“我去和大司命说一下。你去和你的丈夫告别吧……也许不再回来了。”
“是的,皇后。”白璎轻轻低下头去。
远处的金盘里,淡淡的天光透过水面笼罩下来,形成一座巨大的光之塔。塔下的莲花玉座上放着金盘,那颗百无聊赖的头颅正在里面支着断臂,歪着瞌睡,浑然不觉这边已然是到了生死诀别的时刻。
白璎轻轻走过去,站在旁边看着这孩子一样的睡容,竟然不忍心惊醒他。
他这一生里,也实在是太辛苦了。
默默凝视了许久,她忽然低下头去,吻了一下那个额头,眼里簌簌留下一行泪来。冥灵的吻和泪,都是虚无的,没有落到肌肤上,就毫无觉察地化成了烟雾。
再见。再见。她在心里默默说。那个声音是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她沉默的胸臆。
对不起啊……我就要离去了,却没有勇气亲口对你说诀别的话语。
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优柔的人,这一生里我只勇敢过两次:一次在我十八岁嫁给你那天;还有一次,就是在今日。
我要去做我应该、必须做的事情了,真岚。
真是对不起……我无法给你我的今生,更无法许你我的后世。这百年的相伴,转瞬也即将成为你一生里的短促回忆了。希望,某一日空桑能复国,这水底所有的子民都能回到阳光之下。而你,将有真正配得上你的妃子,继续过完你辉煌的下半生。
你一定会成为空桑最好的皇帝。
“皇后,我们走吧……”她没有久留,无声无息地走开,对着白薇皇后轻声道。
“好孩子。”那个一贯严肃威严的皇后,宛如慈母一样轻轻叹息,“不要怕。”
“嗯。”白璎轻轻点头,拉出天马翻身而上。
天马扇动着洁白的双翅,消失在水面的巨大漩涡里。
在那个人消失后,许久许久,金盘里的那颗头颅眼角忽然无声无息地滑落了泪水。
“再见。”真岚望向白璎消失的方向,轻轻说了两个字。
望着沉沉睡去的离珠,那一瞬间傀儡师的眼里有罕见的悲悯。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事实上,谁都不能为别人选择道路。
龙神从他袖子里轻轻探出头来,磨娑着他的腕,眼里有赞许的光――自从继承历代海皇的记忆后,这个历史上最桀骜的海皇已然平和很多。而斩断了与镜像孪生的联系后,苏摩整个人似乎都慢慢的复苏过来。
虽然阴枭暴虐的脾气还时有发作,但已然不像以前那样一味的嗜杀。
“龙,我们去帝都吧。”最后望了一眼陵墓,苏摩回过手腕拍了拍龙神的脑袋,走向被切开一角的万斤封墓石。
他们不像盗宝者那样经验丰富,能判断方位打盗洞直接进入享殿,只能直接硬碰硬地从陵墓正门进入,一路上颇是费了一些周章。光打开这道厚达一丈、铜浇铁铸的墓门,就是武学和幻术一起上,才打开了一个缺口。
走到缺口前,发觉外面透入了淡淡的光,绯红而温暖――原来他们一早进入陵墓,如今已到了暮色渐起的时分。
然而,就在苏摩准备走出的刹那,发现门外影影绰绰有一个人影。
“谁?”想也不想,手中的引线如瞬地刺出,直取对方。
那个影子抬了抬手,竟然是接住了。
“苏摩,不必每次都这样招呼我吧。”来人微微笑了起来,松开了握着引线的手,“怎么说,我也是冒险赶来啊。”
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站在墓门外,挥着仅有的一只手,向他打招呼。在他身后,一个随行的青衣少年牵着两匹天马,有点兴奋地望着这座王陵。六部之青王・塬?
也只有在这昼夜交替的短短片刻,帝王之血的力量才能和冥灵同时并存。
但是……为什么这次陪同他前来的,不是白璎?
在看到真岚的刹那,苏摩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不想去和他对视。眼里有一种阴郁蔓延开来。没有办法……每一次再看到这个人时,还是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敌意和杀气。
“那笙在里面,”他往外走,不去多理会那个人,“石匣已拿到,去收回吧。”
然而,真岚却是站在门口,没有半分让开的意思。
“苏摩,”他抬起手,想去拍傀儡师的肩,却被迅捷地让了开开去,真岚毫不介意,只问,“你有无听到那一声王陵深处的话?”
苏摩悚然一惊,回头,低声:“魔渡众生?”
――九嶷王死之前曾经向破坏神祈愿,然后,陵墓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在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他曾经因为那一种无所不在的黑暗力量而满心惊惧。难道远在异世界之城的真岚,也听到了?
那又是怎样一种力量啊。
谁都知道,千年之前,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分别继承了破坏神和创造神的力量,也就是魔之左手和神之右手。这种力量随着血缘代代传承,以皇天和后土这一对神戒作为表记,成为空桑人统治云荒大地的根本所在。
但,自从白薇皇后被封印后,创造神的力量衰竭了,整个平衡瞬间被被打破。
然而奇怪的是,不知为何、没有了约束的破坏神却并未给云荒造成巨大的损害。并没有重现上古时期,因为御风皇帝强行封印破坏神后导致的天下大乱。
空桑人的王朝延续了数千年,虽然逐渐地变得腐朽不堪,但这种变化依然是相对平稳的――没有战乱,没有饥荒,整个空桑王朝就如一颗果子一样,慢慢的从内部腐烂出来,却不曾短时间内从高空坠落到地面,粉身碎骨。
所有人都以为,是高贵的帝王之血压制住了那种魔性。
然而,却不曾料到在星尊帝的墓前,身为空桑皇太子的真岚说,那个魔,并不在空桑帝王的身体里。
“那个声音虽然只短短响了一句,但白薇皇后的眼睛已然看到了某个东西――她们动身去察访声音的主人,而我,”真岚淡淡说着,看到傀儡师的眼睛不易觉察地波动了一下,“带着青塬来这里取回我的右足,顺便看看声音的来源。你跟我一起下去看么?”
然而苏摩没有回答,忽地抬起头,眼神雪亮:“那是‘魔’!”
“我知道。”真岚却淡淡回答,轻尘不惊,“是破坏神的力量,尚自留在人间。”
“那你还让她去?”苏摩眼里一瞬间仿佛有闪电掠过,引线呼啸着卷上了真岚的头颅,勒紧了他的脖子,怒斥,“你竟然让她去封印魔之左手?那是送死!”
青塬看到皇太子被袭,惊呼一声冲上来,然而真岚却摆摆手阻拦了他。
“她必须去。”他缓缓道,眼里没有喜怒,“她继承了后土的力量,就必须去。没有人可以替代她去做这件事……那是她的责任。”
顿了顿,望着眼前的傀儡师,轻轻道:“就如,你我都有各自的责任。”
“为什么她要担这样责任!这种事,你我来做就够了!”苏摩眼里陡然有暴虐的光,手指一勒,引线割断了真岚的咽喉――然而那个只有一颗头颅的人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苦痛。
“她已经去了。”真岚平静的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白塔。
苏摩的手一颤,再也不说什么,只是猛地将他一推,便掠出了墓门飞奔而去。
真岚站在阴冷的地宫里,眼前烛阴巨大的骨架森然如剑。他一直望着那个傀儡师,直到对方的影子消失,眼里才有一种悲哀的表情。
最初的相爱和漫长的相守,那个人的一生分给了两个人。但到了最终,谁也无法留住她。
尤自记得她随着白薇皇后离开时说的那番话――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他额头上,然后握着光剑头也不回地离开。冰冷的触感还留在肌肤上,那样的语气和眼神,已然是诀别。
冥灵的亲吻和泪水,都是没有温度的。
或许在遥远的少女时代,她就已经消耗尽了心头的最后一点灼热,从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平静如水,甚至面对着永久的消亡也毫无恐惧。
但是……却不管留下的活着的人心里,又是如何。
空桑最后一位皇太子站在空旷的陵墓里,有些茫然的想着这些过往,无意识地侧过头去,忽然眼神就是一变――“山河永寂”。
那样的四个字扑面而来,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巨锤敲击在他心里。
山河永寂。山河永寂!那一瞬间他恍惚间明白了那个震慑古今的祖先,写下这四个字时候的心情――当踏过遍地的烽火狼烟,登上离天最近的玉座,剩下的却只有山河永寂。
帝王之道,即孤寂之道。
站在这里的自己,在百年之后,是否也是会有一模一样的结局?
旁边的青塬不敢说话,望着忽然间陷入沉默的皇太子。他从来没有在真岚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一扫平日的漫不经心和调侃,沉重得让人不敢去看。
“你留这里,”片刻,真岚终于回过神来,“我进去看看。”
青塬摇头,急道:“不行!地宫里既然有异常,怎么能让皇太子殿下一个人进去?”
真岚脸上又浮现出无所谓的笑意,摆摆手:“没事没事――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事呢?就算有破坏神,那也是我祖宗啊!断无不保佑子孙的道理。”
青塬牵着天马,站在那里抓头,不知道怎样和这个皇太子说才好。
“好了,我很快就回来的。”真岚不想过多为难这个年轻的青王,指了指外面的暮色,道,“外面征天军团刚刚被龙神击溃,九嶷大乱,外头安全得很。你大可以带着人马,趁机去收复你的领地。”
“我的领地?”青塬怔了怔,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
“九嶷郡是青族的领地,而你是青族的王,”真岚的眼里没有笑意,望着外面的天地,肃然,“所以这里也是你的领地――虽然你生于帝都,一直没有回过这里,但你在成为六星的时候,已经是青族的王。”
“……”青塬明白过来――这一次皇太子带自己出来,原来是这般的意思。
难怪这一次要带出那么多的军队……皇太子,是一早就想好了全盘计划罢?
真岚望着这个最年轻的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去吧。这次征天军团里变天和玄天两部被龙神彻底摧毁,帝都要做出反应尚需要时间――如今九嶷郡处于大乱之中,你大可趁机一举夺回你的领地。”
“啊?”青衣少年搓着自己的手,有点迟疑地低下头来,“皇太子是要我……要我带着军队去把叔父赶下台么?”
百年前,年轻气盛的他憎恨叔父出卖了青族,向入侵者低头。怀着一腔热血不肯屈服,不曾和叔父一家一起投降冰族,而是毅然和空桑其余六部之王一起自刎在了传国宝鼎前,用自己的血和生命打开了无色城。
那时候他才十七岁。从此后他再也不曾长大。
青塬的骨子里,毕竟流着章台御使的血――大司命说。
但是,他也是六星中能力最弱的一个。如果不是当时情况危急,必须凑足六星之数、打开无色城,皇太子不得不阵前册封他为青之一族的新王,光以他的能力,是远远不足以成为王者的。
虽然这百年来,他居于无色城,也从其余诸王那里学到了很多,但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担负起一个王的所有责任。
“可是,就算今夜突袭成功,得到了九嶷郡,我们身为冥灵也不能久留呀。”青塬想了想,为难,“到了天亮之后,又该如何?我们还是不能控制九嶷啊。”
真岚笑了起来:“青塬,你学了术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他侧过头,望着黑沉沉的墓室,不再绕圈子,直接将计划说了出来:“你带着军队趁乱夺宫,拿下九嶷王那个叛徒――不必杀他,只要控制住他的神智就够了,让他替我们管理九嶷。至于他身边,我自然会派一个可靠的人过去。”
“他……就是那个空桑的末代青王么?”忽然间,真岚听到一个声音低低问,“章台御使和青王魏女儿的遗腹子青塬?”
谁?是谁在这个地宫里听到了他们的谋划?青塬吃了一惊,左右顾盼。
然而真岚却没有意外,只是淡淡:“你醒后偷听得够久了――你是谁?”
巨大的烛阴骨架后,露出了一张绝美的脸,静静地望着他。
“我叫离珠,是九嶷王畜养的奴隶。”
真岚看到那张脸,心下也是微微一震:九嶷王以畜养娇奴美妾出名,然而这样的美貌,却是近乎不祥――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女子身上居然看不到一丝邪气。
他想起在进来的时候,看到苏摩正在替这个昏迷的女子驱逐心魔。
――连苏摩这样的人,都会帮这个女子?
离珠无声无息地已经醒来片刻,正好听到了真岚和青塬的最后那番对话,念头急转,心里已然是有了一个主意。在被真岚喝破之前,率先站了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她望着那个青塬,一笑开口:“不必等了,如今九嶷就是你的。”
手里捧起了一顶金色的冠冕,离珠的眼神如波光离合,吐出一句极具诱惑力的话来:“九嶷王已经死了……这个属于你了,英俊的少年青王。”
然而青塬却没能回答。那一瞬间,他被那样的丽色眩住了眼睛。
这个女子……是地宫里的幽灵么?怎么世上……还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看到他发呆的表情,离珠嗤的一笑,感到心里高兴。她将手中的金冠捧起,在眼前晃动,眼角瞥着那个少年:“这顶金冠,本来是要送去给九嶷世子青骏的,如今给你也行――不过,你要答应给我一个条件。”
“什、什么条件?”青塬下意识地问,却没有真正明白她在说什么。
无色城里沉睡百年,除了六王里的白璎和红鸢之外,十七岁的冥灵少年几乎没见过真正的女子。此刻乍然一看到这样的绝色美人,几乎是以为遇到了地底的幽灵。
虽然心里紧张,却不知为何无法拔出剑来对付这个陌生人。
何况,对方身上完全没有敌意。
“我把金冠送给你,帮你夺回王位――作为代价,你要烧掉丹书,还我自由。”离珠将金冠握在手里,一字一字道,嘴角浮出一丝冷笑,“老实说,我可不相信那个老世子青骏会守信放了我……你是夏语冰的儿子,应该比他可靠得多吧。”
青塬一怔:夏语冰……她居然也知道父亲生前的事迹?
“我自小受了各种教导,读过很多书。”离珠嫣然一笑,望着那个少年,“我很敬慕你的父亲――可惜,这样的好人往往是活不长的。”
也许是方才被苏摩驱逐了心魔,她那一笑美如春风,没有丝毫阴暗,让少年一瞬间呆了。
“这顶金冠,你要是不要?”离珠望着他发呆的样子,抿嘴一笑,抬起纤细如美玉的双手捧起金冠,递到他眼前,“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想找一个好一点的同伴而已……我受够了。”
“……”青塬望了望真岚,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最终还是缓缓伸出手,拿起了那顶金冠。
“这样重。”在那一瞬,他诧异地喃喃。
离珠微微一笑――是的,象征着王权的冠冕是沉重的,可每一个获得的人,却终身都不愿意再放下。
在她说话的时候,真岚一直在一旁默默用幻术揣测她的真实意图,然而的确没有感受到丝毫恶意,便暂时没有反对青塬接受这顶金冠。
“好,离珠,我答应你:一旦你帮助青塬夺回九嶷郡,你就将得到永久的自由之身。”真岚缓缓开口,竖起了手掌,“我们击掌为誓。”
离珠竖起玉手,忽地一笑:“皇太子殿下,和你击掌后誓约便开始生效了――如果我违背,应该会遭到你的咒术的反噬吧?”
真岚望了望这个女子,有些诧异:这样一个聪明的女子,竟然看出了和他结下誓约便是一种符咒。
“不过,”离珠爽快地伸过手,拍击在他掌心上,扬头道,“我还是和你立约。”
外面的暮色逐渐深浓,回头望去,冥灵军团的影子更加清晰地浮凸出来,每一个战士都沉默地骑在天马上,面具后的眼睛黑洞洞的。
“你们先去处理那边吧。如果万一有闪失,立刻联系赤王红鸢――我已令她随时准备接应你。快去吧,在天亮之前结束一切。”真岚不再多说,摆了摆手,向着地宫深处走去。
青塬站在那里发怔,又是兴奋又是忐忑,耳边忽然传来一句低语:
“对这个女人,还是要小心一些。”
是皇太子殿下在离开后,暗自传音警告。他蓦然又愣了。
“走吧!苏摩闯入了离宫,如今那里真的是空荡荡的没人守卫了,”离珠却没有察觉,只是难耐地对着那个少年催促,“九嶷王已经被杀,世子青骏一定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带回这顶金冠给他呢。”
说着说着,她眼里忽然有了再也压抑不住的大笑表情。
是的……是的,她,终于可以开始反击了!终于可以将那些践踏过她的人的头颅,一个接着一个踩到脚下!
她在大笑中落下泪来,无法控制的捂住脸痛哭出声。
“怎么、怎么了?”青塬怔怔的望着她,手足无措。
“我太高兴了……”离珠抹掉眼泪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我们走吧!”
第二玄室和第一玄室之间,被一条深不见底裂渊隔开。
盗宝者们站在裂渊旁边,望着断裂的金索发呆――地下翻腾着熔岩,足以让一切坠落的人血肉无存。而少主受了重伤,还在沉沉昏迷之中,如今,竟是没有人再来带领大家走出如此困境。
莫离和九叔在一旁低声议论,一时却无法想出适合的方法。
盗宝者的锐气在拿到珠宝的一瞬间被消耗殆尽,此刻大家也没了刚入地宫时候的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各个手里拖着大袋奇珍异宝,没有一个人再主动站出来请命冒险。
闪闪掌灯照了照裂渊,满眼的担忧:回不去了……怎么办啊?晶晶还在上面,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别急,有大叔在呢,”那笙在裂渊前驻足,低头望着底下翻滚的沸腾岩浆,不由吐了吐舌头,安慰着焦急的闪闪,侧头望向一旁的西京,笑,“大叔,你一定有办法的,对吧?你是剑圣啊!”
“死丫头。”西京刚刚在墙角坐了片刻,无奈地摇头站起,笑骂一句,摸了摸那笙的头,“我想先歇一下都不行?”
“别摸!别摸!”那笙跳了开去,嚷嚷,“老被人摸来摸去就长不高了!”
那边,九叔和莫离却齐齐惊喜上前,一揖到地:“请剑圣出手相助!”
“这个么……”西京却故意沉吟,不作答。
九叔老练,心念急转,望着西京陪笑道:“若得剑圣相救,我们愿将此次所得珍宝与剑圣共享,任凭阁下随意挑选!”
西京眉头展开,嘿嘿笑了一声,弹了弹手里的光剑,刚要开口,却被那笙抢了先。
“你讹诈人家啊?”那笙看不过眼,却发作了起来,“反正你也要带我离开这里,铺条路不过是顺手――人家的东西是拿命换来的啊!你好意思要?”
九叔连忙上前阻拦,连连作揖:“姑娘言重了,盗宝者一贯有恩必报,若得剑圣救命之恩自然会倾尽所有报答。”
“倾尽所有,倒是不必。”西京靠着墙,懒懒道,“我只要一样东西。”
“剑圣请说。”
“我进来的时候,看到享殿里烛阴的骨架了。”西京施施然摊开一只手来,“骨节里二十四颗辟水珠,是你们拿了吧?”
“哦……是,是!”九叔倒是没料到对方提了这么一个要求,连忙答应。
在如山的珍宝里,比辟水珠珍贵的也不在少数,剑圣单单提出要这个倒是奇怪。
莫离在一个皮囊里摸到了那一袋辟水珠,双手捧出,交到西京手中。
“少了一颗。”西京只是随手掂了掂,便道。
“还有一颗在我这儿……”闪闪红了脸,从怀里摸出一颗鸽蛋大的珠子,却有些不舍,“是……是音格尔送给我的。”
西京笑了起来:“算了,你留着吧。反正也够了。”
那笙气鼓鼓:“你还好意思抢人家小姑娘的东西!什么剑圣啊……吃喝嫖赌抢,无赖!”
“哒”,声音未落,一颗珠子忽然被扔到了她手心,她下意识地握紧,抬头却看到了西京懒洋洋的笑容:“好好收着吧……将来用的着。”
“嗯……啊?”握着辟水珠,那笙愕然。
“笨丫头,有了这个,以后你去鲛人那儿找炎汐就方便多啦。”西京没好气地弹了一下她脑壳,“我特意替你要来,真是不识好人心。”
“哎呀!”那笙霍然明白过来,连忙点头,满脸笑意。
想了想,忽然又问:“可你另外拿了那么多,用来干吗呢?”
“当然是卖啊!如果一旦赌输了,还可以用来抵债――”西京坦然张开手来,得意地,“当然,我也得自己留一颗,将来好去镜湖复国军大营,喝如意夫人酿的醉颜红。”
“……”那笙望着这个人,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西京拍拍衣襟,把东西收好,站起来,“礼物也收了,该干活了!”
盗宝者唰的退开,让出一圈地来,想看看这个空桑剑圣如何跨越面前几十丈的裂渊。听说剑圣一门技艺惊人,分光化影、斩杀妖魔无所不能――但是,除非他有浮空术,才能越过那样深不见底的裂渊吧?
那笙也有点胆怯,望着底下沸腾的岩浆,拉了拉西京的衣角:“能……能行么?跳不过去的话,会掉下去的啊!”
转过头望着那笙紧张的表情,西京笑起来了,顺手摸摸她的头:“没事,掉下去了也倒是省事,连收尸都不必了。”
那笙更加紧张,连头顶被摸都没发现,紧紧扯着西京衣角:“那…那别下去了!我们把辟水珠还给他们好了。”
“哈哈哈……骗你的,这点事情至少能有三种方法能解决。”西京大笑起来,转头指了指角落里不声不响探出头来的女萝,“喏,她可以随意出入地底,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从墙壁里潜行到对面,然后从那边接上断裂的索道。”
“噢……”那笙恍然大悟,看着面无表情的,手足上还缠绕着清格勒尸体的雅燃,蹙眉道,“可是她大约不愿意帮我们的啊――另外两个法子呢?”
西京耸肩:“一个当然就是我自己跳过去了。”
“另一个呢?”那笙望着翻腾着岩浆的地底,忽然觉得怀里一动――竟是那个石匣子忽然间剧烈地动了起来,里头的断足不停地踢着封印的匣子,似乎急不可待。
“搞什么啊!”那笙嘀咕,然而手上的戒指忽然间放出一道白光,刺花了她的眼。
“好了,快打开封印!”西京望了望前方,忽然低声断喝。
那笙吓了一跳,没有回过神来――然而手上的光芒越来越盛,几乎是照彻了整个漆黑的地宫!在皇天的光芒中,她又一次感受到了慕士塔格绝顶上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强烈召唤,手被一种力量牵引着,她不知不觉地就抬起了手臂,十指扣紧了那个匣子。
“哒!哒!”石匣内的动静也越来越大,仿佛那断足在用尽全力挣扎。
她的手抓住了匣的盖,上面雕刻的繁复符咒烙痛了她,然而她顾不得了,只是一味地用力掰开,用力到指节发白――“嚓”,随着内外一起用力,那个石匣上出现了裂缝。
“打开!”西京再一次低声催促。
那笙一咬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生生将石匣掰为两段!
“唰!”就在石匣断裂的瞬间,里面一个黑影破匣而出,迅速掠去。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西京忽然伸手拿起了音格尔的长索,手腕一抖,长索便如灵蛇一样直飞出去,一下子套上了那个掠去的黑影。
“啊……那只臭手的脚跑掉了!”那笙望着空空的匣子,失声惊呼出来,“怎么办!”
她打开了封印,可封印里的东西却自己跑掉了,怎么对真岚交代?
“你干吗催我去把那个匣子打开!”她气急败坏地对着他抱怨,然而,西京却只是笑,挑了挑眉毛,手腕一抖,往里用力拉了拉,似乎是卷住了什么东西:“别担心,没事的。”
那笙还是心慌,后悔不及地跺脚。
“丫头,乱叫什么?”黑暗里忽然传来了久违的爽朗笑声,“脚好好的长回了我身上呢。”
黯淡的甬道尽头,裂渊对面,影影绰绰浮现出一个披着斗篷的人影。
那笙怔了怔,还以为自己看花眼,再度揉了一下眼睛,终于大喜过望的拍手笑起来:“真岚!真岚!真的是你!是你来了么?”
“是啊,路上遇到一点事,来得有点晚,抱歉。”真岚站在远处笑了起来,然而他的声音清晰传来,仿佛在侧,“不过,西京你在搞什么,干吗要系上一根绳?”
“绳?”那笙一愣,却看到西京大笑起来,蓦地收紧了手里的长索。
“喂,西京,别玩了!”剑圣的腕力不弱,然而对面那个人影却是巍然不动,有点恼羞成怒,“解开解开,牵着我干吗?又不是狗!”
西京笑叱:“快把绳系到那边墙壁上,得拉条索道出来,这边有好多人过不来。”
真岚愣了一下:“好多人?”
――星尊帝的地宫里,怎么会凭空忽然出来好多人?难怪了,如果只是带着那笙,这区区一条裂渊又怎能拦的住西京?
“何必架桥那么费事?你就喜欢作弄我。”真岚一撇嘴,俯身以手按地面,低声念动咒语。
喀喇一声,地底仿佛有一股力量霍然涌出,从甬道两边挤压而来,瞬间将裂开的地面重新一寸寸闭合!
一条光洁平整的甬道重新出现在大家面前,仿佛地面从未开裂过。
一群盗宝者都被惊呆了,不敢相信地望着前方甬道那一袭飘然而来的黑色斗篷。
“啊……是盗宝者?难怪。”那个披着及地黑色斗篷的男子走过来,看见了第二玄室里的一群人,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唇角露出一丝笑,望了望带头的莫离和九叔,“连星尊大帝的墓都敢盗,西荒人的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啊。”
真岚行动绝无一丝声响,竟是不见如何动作,便悄然欺近了十几丈。
“呀,你别生他们的气!”那笙忽然想起这里是空桑人的王陵,连忙将闪闪拉到身后,拦在前方,“他们也只不过想拿点东西,绝没有动你祖宗的灵柩!”
莫离看在眼里,心里打了个忽棱:来人高深莫测,还是不要轻易招惹的好。
然而这边他打定了主意不招惹,那边忽然就起了一声尖利的呼叫,几乎刺破所有人的耳膜。一个声音狂怒地叫起来了:“什么?是琅 那家伙的子孙?”
声音未落,雪白的光如同利剑刺到,瞬地就直取来人的心脏!
闪闪和那笙失声惊呼,眼看着雅燃手臂暴长,忽然发难,向着真岚下了杀手。
“小心!”西京反手拔剑,剑芒吞吐而出,直切向雅燃的手臂――然而毕竟晚了一步,女萝的身体可以随意伸缩,快捷无比,在他切断那只手的时候,雅燃已然从心脏部位洞穿了真岚的身体。然后,那只断腕才颓然跌落。
真岚退了一步,看着那只手掉到地上――手上没有一丝血迹。
“怎么会?”雅燃似乎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怔怔望着地上那只手,又抬起头望了望真岚破了一个洞的胸口,那里面空无一物,“你……你的身体呢?”
“在另外一处。”真岚望着这个女萝,也惊讶于这个鲛人不亚于苏摩的绝世容貌――今天怎么了,居然尽是遇到这些美得有些违反常理的东西?这样美丽的鲛人,出现在先祖的墓地里,似乎隐隐让人觉得一种不祥。
“是六合封印?”雅燃忽然间明白过来,脱口而出。
真岚脸色瞬地一变――这个地宫鲛人,居然能说出“六合封印”这四个字!
他本以为除了冰族的智者,天下再也无人知晓这个可以封印帝王之血的秘密。
“天啊……真的有人用了六合封印来镇住了帝王之血?有谁能做得到这样!”雅燃喃喃低语,脸色复杂,忽地大笑起来,“报应啊!星尊帝的子孙,终于还是被车裂!空桑亡了么?告诉我,空桑亡了么?!”
“是的,空桑一百年前已然亡国。”真岚低声回答,“如今统治云荒的是……”
“啊哈哈哈哈!亡了!亡了!”根本没听他说后面的,雅燃爆发出了一阵可怖的大笑。那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墓室里,仿佛瞬间有无数幽灵在回应着。
亡了――亡了――亡了。
她尽情地笑着,仿佛要将数千年来积累的仇恨和恶毒在瞬间抒发殆尽。所有人都被她这一番大笑惊住,谁也不敢打断她。雅燃一直的笑,一直的笑,直到那笙忍受不住掩上了耳朵,惊惧地躲到西京背后。
“她……她疯了么?”那笙怯生生地问。
西京默默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着那个疯狂大笑的鲛人。
那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终于慢慢停止,雅燃喘不过气来,脸色惨白地俯下身去,扬起断腕,地上那只手蓦然反跳而起,准确地接回到了滴血的腕口上。
雅燃伸出赤红色的舌头,轻轻舔了一圈,手腕随即平复如初。
笑了那一场,她仿佛有什么地方悄然改变了。
仿佛是积累在体内的怨气终于尽情的发泄完毕,她整个人开始变得平静,不再一味的歇斯底里。雅燃冷笑着看了一眼西京:“你方才信誓旦旦的说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血咒,莫非就是想让这个人来出手?”
星尊帝的血咒,只有身负帝王之血的人才能再度解开。
“是我的高祖封印了你?”真岚霍然明白过来――在地底下被囚禁了七千年,怎能不让人发疯!他眼里有沉痛的神色掠过,踏上一步,伸出手来:“我替你解开吧。”
“不!”雅燃触电般地后退,“我不要出去!”
她望着黑沉沉的墓,嘴角忽然浮出一丝笑:“我再也不要出去……出去了,外面也不再是有我位置的世界。我做了那样的事,活该腐烂在地底。”
她平静地说着,忽然间就从地底的紫河车里全部脱离出来,坐到了玄室黑曜石的地面上,盘膝端坐,舒开手,开始整理自己水草般的蓝色长发。
她的身体白皙如玉,完全没有在地底困了七千年的衰朽模样。
“哎呀!”那笙叫了起来,发现雅燃的身体竟然渐渐变得透明。
“不要惊讶……我本来早已死了,只是灵魂被拘禁,才不能从这个皮囊里解脱。”她坐在第二玄室的地面上,整理自己的容妆,爱惜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我只是靠着怨气支持到如今的……我只想看着星尊帝的王朝怎样灭亡!”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如今,我总算如愿以偿。”
这样盈盈地说着,她的身体越来越淡薄,几乎要化为一个影子融入黑暗。
“……”真岚一时间无语。空桑历史上充满了血腥的镇压和征服,其间不知道造成了多少无辜的亡灵,那样的怨气、即使千年之后也不曾真的消亡。
在那样的重压之下他几乎是无话可说,只问:“你是谁?怎么知道的六合封印?”
那个鲛人女子端坐在玄室内,慢慢梳理好了自己的长发,将自己的容妆理了又理,终于仿佛心愿了结,抬起头对着所有人笑了:“记住,我叫雅燃,是海国的末代公主。”
一边说着,她端坐的影子渐渐变淡。
在消失之前,她露出了一个遥远的笑意,喃喃:“七千年前,我曾和大哥苏炎争夺海国的王权,结果败落。我的恋人被他杀死,我也被他强行送到了帝都伽蓝去当人质。
“那时候我好恨!我不择手段的报复他!结果……
“不过苏晏虽然赢了我,但也得不了多少好处――他重伤,半年后就死了。天意弄人……结果,最无意于权势的二哥纯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后代替苏炎死在了战争里。”
“多么后悔啊……我竟然做出了那样的事!
“我再也没有回到过碧落海,不能活,也不能死!……如今,我总算可以死去,但却只能在这土里腐烂了……”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带着哽咽。
“不要担心,”真岚低声道,“我会送你的尸骸回去。”
“啊?”那个淡得快要没有的影子惊喜地叫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断然拒绝,“不!……我宁可烂在地底,也不能……再受空桑人的恩惠。”
“……”真岚沉默下去。
七千年的恩怨仿佛一条鸿沟,割裂了空桑和海国,任何异族想跨越过去,都难如登天。
“那么,我送你回去吧。”那笙轻轻道,对着那个逐渐淡去的幻影伸出手来,诚恳地,“我是中州人――我送你回去。”
那个影子凝视着这个少女许久,才发出了低低的叹息:“啊……中州姑娘,你有一个纯白的灵魂哪……谢谢……谢谢你……”
她的声音和影子一样慢慢的稀薄,宛如融化在了千载光阴中,终化流水。
地上只剩下那只委然的紫河车,空空的囊里剩下了一泓碧水,碧水里沉浮着两颗美丽的凝碧珠――那个绝世的鲛人公主,到最后只化成了这些碧水明珠。
那笙俯下身,轻轻拎起那只紫河车。
回过身,却发现那一行盗宝者不做声地拿走了所有东西,竟然在悄悄退走。
“喂!你们怎么这样?”她吃了一惊,有些气愤地想追出去,“真岚救了你们,怎么一声谢谢也不说?”
“笨丫头,”真岚把她拉回来,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摇头叹息,“他们听说我是空桑的皇太子,自然怕我追究盗墓的事情――趁着我对付雅燃,干脆开溜。”
那笙明白过来,嘀咕:“唉,真是以小人之心度……”
“算了,”真岚挥了挥手,不想再说下去,“我下寝陵去看看。”
“寝陵?”西京和那笙同样吃了一惊,“去那里干吗?”
然而真岚没有回答,在瞬间已经去得远了。
华丽的寝陵密室里空空如也,所有的珍宝都被盗宝者洗劫一空,只留下了白玉台上完好的两句金棺,沐浴在淡淡的柔光里。
“啊?哪里来的光?”那笙跟着真岚走进寝陵,吃惊地四顾――盗宝者不是说空桑帝王的寝陵里都是“纯黑”的么?如果没有执灯者手上的七星灯照亮,没有人能看得到东西。
“笨丫头。”西京拍了拍她脑袋,“也不看看你自己的手。”
“啊?”那笙低下头去,惊讶地看到光线正是来自自己右手的中指。
神戒皇天凭空焕发出了光芒,照彻黑暗。四壁上镶嵌的珠宝交相辉映,折射出满室的辉光来,整个寝陵仿佛沐浴在七彩的光线里,说不尽的华美如幻梦。
在光芒中真岚走近白玉台,静默地望着那两具金色的灵柩,长久地沉默。
他先是绕着右侧的金棺走了一圈,仿佛默读着灵柩上面刻着的铭文,脸色变得说不出的悲哀。然后怔了片刻,又转过身去看着左侧的金棺,眼神瞬地又是一变。
“他在干什么?”那笙压低了声音,窃窃问。
西京摇了摇头――不知为何,这一次见到真岚,总觉得他身上发生了某种改变,仿佛内里有什么地方悄然不同了。连他这个自幼的好友,都已经不明白对方心里到底想着什么。
难道这一段时间以来,无色城里又发生了什么变故么?
然而就在他揣测的瞬间,那笙尖叫了一声。
西京抬头望去,赫然看到真岚霍地伸出手,去推开星尊帝金棺的棺盖!
“你干什么?小心!”他吓了一跳,按剑冲过去,想把真岚拉开,生怕金棺里面会忽然弹出机关或是咒术反击――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
真岚只是站在那里,随意地一推,就推开了那个千古一帝的棺盖。
然后低头默然地望过去,眼神剧烈地一变。
“真的是空棺……”他喃喃自语,茫然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绝望,“是他。是他。”
金棺里铺着一层寒玉,上面衬着鲛绡,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帝王的袍带金冠。
没有遗体。在原本应该是头颅的地方:帝服之上,金冠之下,只放着一面小小的铜镜,光泽如新。
千年之后,在真岚打开金棺探首望去的刹那,赫然便看到了自己的脸!
沉默了片刻,他拿起那面铜镜,仔细地看着上面的铭文。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被证实了,空桑的最后一任皇太子失去了平日的控制力,回身疯狂般地推开了另一侧的金棺棺盖,扑到了灵柩上――
也是空的。
没有遗体,只有白色的蔷薇堆满了那具灵柩。那是白族王室的家徽。
白薇皇后根本没有入土为安,她被丈夫所杀,尸体被封印在黄泉之下,只遗下一双眼睛没有化成灰烬,穿越了千年一直在凝视着云荒。而收敛时代替她放入棺中的,只有这一簇簇星尊帝亲手采下的蔷薇。
这千年前被采下的花居然不曾凋谢,静默地在寒玉上开放,在金棺打开的一瞬间,散发出清冷的芳香。白色的蔷薇中,有一串晶莹的璎珞。璎珞上也有一串铭文。
真岚伸出手拿起那串璎珞,冰冷的玉刺痛他的手心。
他长久地凝望着这串千年前被放入金棺的璎珞,眼神变换不定。
“他在看什么啊……”那笙站在白玉台下,望着真岚,神色有些惴惴。不知怎么,她感觉到了某种不好的气息,不然那个臭手的脸色不会这么难看。
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裂响,吓了她一跳,抬头看去,只见那面铜镜被扔了下来,在地上裂成了两半。真岚拂袖而返,手心握着那串璎珞,面沉如水。
他走过两人身侧,不说一句话。
他来这里,只是为解一个宿命的谜。而那个答案,他已然逃避了百年。
玄室门口横亘着邪灵巨大的尸体,真岚看也不看地走过去,拔起了地上插着的一把长剑,转头问西京:“辟天长剑,怎么会在这里?”
“哦,那个……我差点忘了,”西京有点尴尬地抓了抓脑袋,解释,“这是苏摩从九嶷离宫里拿出来的,让我转送给你。”真岚不置可否,望了一眼剑尖,上面尤自贯穿着那个不瞑目的头颅。
西京的神色有些尴尬,讷讷道:“这个……是白麟。”
“白麟?”真岚脸色微微一变――他自然也记得那个差点成为他王妃的少女,白璎的妹妹,“怎么会变得这样?”
“说来话长……”西京抓着脑袋,觉得解释起来实在费力,只能长话短说,“反正,是白麟化身成邪灵袭击苏摩,然后被苏摩斩杀了。”
“哦……”真岚微微点了点头,望着剑上那和白璎酷似的脸。
“如果白璎知道了,一定会伤心。”他叹了口气,剑尖一震,将那个头颅咕嘟一声从剑上甩了出去,转过身,低声,“幸好,她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将长剑收起,转身沿着甬道默然地飘远。
“什么?”西京怔了一下,忽然惊觉过来,追了上去,“你说什么?白璎怎么了?”
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探》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巫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一直走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样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六位空桑王者的血汇聚在宝鼎内,打破了封印无色城的结界。
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没来的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
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傅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
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绝决,一旦决定,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没有了头颅的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这样的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拈在指间,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苏萨哈鲁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
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像,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牧民女子,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骠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还存留着什么样的心思。
这个混和了帝王之血和西荒牧民之血的皇子,看上去永远都是那样的随意,无论遇到什么事,嘴角都噙着一丝不经意的笑――在杀母被夺的时候如此,在被软禁帝都的时候如此,甚至在被冰夷车裂的时候也是如此!
如今,在看着白璎离去的时候,也是如此么?
“西京,你知道么?我从不觉得我是个空桑人:我出生于苏萨哈鲁,我的母亲是霍图部最美的女子。我没有父亲,西荒才是我的故乡。”寂静的夜里,只有一颅一手一脚的人俯仰月下,喃喃叹息,“可是,我这一生都失去自由:被带走,被拥上王位,被指定妻子……这又是为什么?因为身上的那一半血,就将我套入黄金的锁里,把命运强加给我!”
西京愕然地望着真岚,随即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
终于是说出来了么……那样的不甘,那样的激烈反抗和敌意,原本就一直深深埋藏在这个人心底吧?这些年来,他一直惊讶真岚是如何能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将这些表现出一丝一毫。
“于是,我一心作对,凡是他们要我做的我偏不做,不许我做的我偏偏要做――所以我一开始不答允立白璎为妃,后来又不肯废了她。”说到这里,真岚微微笑了起来,有些自嘲,“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的心早已不在这上头了,还一心以为她和所有人一样对这个位置梦寐以求。”
“直到婚典那一刹那,我才对她刮目相看――她飞坠而下的样子真的很美,宛如一只白鸟舒展开了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她和我,是一类的人。
“她终于挣脱了锁住她的黄金链子,从万丈高空飞落大地。我无法告诉你那一刹那我的感受――西京,你说的对,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勇敢。”
指间的蔷薇已经枯萎了,但清香还在浮动,风将千年前的花香带走。
真岚低头轻轻嗅着那种缥缈的香气,苦笑起来:“真是可笑啊……直到那一刻我才爱上了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可她已然因为别的男子一去不返――你说,我还能怎样呢?”
他嘴角浮出一丝同样的笑意:“于是,我自暴自弃的想:好,你们非逼我当太子,我就用这个国家的倾覆,作为你们囚禁我一生自由的代价!”
“所以,刚开始那几年,我是有意纵容那些腐朽蔓延的,甚至,在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也不曾真正用心组织过抵抗――我是存心想让空桑灭亡的,你知道么?”
西京霍然一惊,站了起来。
真岚神色黯淡下来,喃喃摇头:“但无数勇士流下的血打动了我:你死守叶城,全家被杀;白王以八十高龄披甲出征,战死沙场;青塬不肯变节,宁死守护空桑――一滴血落下的时候,我的心就后悔一分。”
他叹息着望向西京,哀痛而自责:“我终于明白,不管我自认为是空桑人还是西荒人,都不应该将这片大陆卷入战乱!我错了。可等我明白的时候,已然是晚了……大局已倾。”
冷月下,空桑最后一任皇太子低首喃喃,仿佛将心中埋藏了多年的话一吐而尽。
对于空桑这个国家和民族,他一直怀有着极其复杂的情愫。
真岚伸出手,将那朵枯萎的白花轻轻放在白璎石像的衣襟上,嘴角浮出一丝笑容,淡淡道:“那之后的百年里,我终于明白:有些东西、要比个人的自由和爱憎更重要――那就是这片大陆的和平繁荣。”
西京长久地沉默,聆听着百年来好友的第一次倾诉,神色缓缓改变。
“真岚,”他终于有机会说上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生涩哽咽,“你……”
百年来的种种如风呼啸掠过耳际,他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对方的右肩,眼里隐约有热泪:“努力吧。”
那个皇太子扯动嘴角,回以一个经典的笑。
然而那样明朗随意的笑容里,却有着看不到底的复杂情愫。
是的,即便是一批又一批的人倒下、死去、消亡,他们依然要努力朝着前方奔走――哪怕,对这个国家和民族他并未怀有多深刻的感情;哪怕,一生的奔走战斗并非他所愿;哪怕,一路血战到最终,只得来山河永寂。
蔷薇的香气消散在夜风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笙此刻刚从陵墓内奔出,看到这样的情形不由微微一愣――落拓洒脱的酒鬼大叔的手搭在那个总是不正经的臭手的肩上,两人相对沉默,脸上的表情都是如此的罕见。
他们……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