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渐渐微弱,破碎的洞窟里的光再度黯淡下去,仿佛一幕古老泛黄的戏剧终于到了落幕的时候――一切都宛如昨日发生,回顾之间、百年的时光竟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吱嘎作响的摇椅蓦然顿住,舞姬迦香的手指用力握住了扶手,凝定了身形。眉间涌动着激烈而复杂的情绪,洪流冲击着她的内心。剑仙迦香和舞姬迦香,终于缓缓重合为一。
“罗莱士……”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去触摸墙上那一幅油画,喃喃自语。
眼前浮现的最后一幕,是他被无数吸血鬼围攻的局面,身为首领的他松开了手,弃剑,毫不反抗地任凭巨大的镰刀锁住了咽喉,将他拖入长廊尽头那扇黑洞洞的门内。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隐约间,心底里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近在咫尺地呼唤着她。迦香忽然就清醒了,抬起头来,眼神凌厉而雪亮,直视着一边的小女孩:“卡莲,罗莱士呢?你出卖了罗莱士,现在你们把他怎样了?”
“嘻……姐姐好凶啊。都想起来了?”那个小孩子脸上忽然露出了和纯真容貌不相称的诡异笑容,咬着小手指退到了一边,嘻嘻地笑,“百年过去,你真的还回到这里来了?如果罗莱士还活着的话,该多么高兴啊。”
“你说什么?!”那样的话,让迦香陡然变了表情,闪电般伸出手去想揪住这个小孩子,声音都因为恐惧而发抖,“你们把罗莱士杀了?你们把罗莱士杀了!”
“呀,那是他该受的惩罚嘛――”然而卡莲只是灵巧地一转身,就躲过了她的手,继续咬着手指吃吃地笑,眼睛里却有十足的恶毒,“他打破了誓约,如果不把他推到阳光下晒死,我们全部人都会永远得不到救赎的。罗莱士以前亲手处决过毁坏誓约的吸血鬼,轮到了他犯戒,作为首领他能不以身作则么?”
“那你们…你们就把他晒……”胸口仿佛被什么压住了,她无法说出底下的两个字。
“所有人一致公议,决定将他关到干枯的竖井底下,让第二天升起的朝阳来处死他。”看着女子那样苍白的脸色,小孩眼里反而有好玩的表情,叙述得绘声绘色,“我们管那口井叫做‘天梯’呢,是我们通向天堂的阶梯。里面处决过十几位因为忍不住吸血而破了誓约的同族――井底无处可藏,太阳一点点升高,光慢慢沿着井壁移下来、移下来……到了正午,直射的日光就在瞬间将吸血鬼化成了灰烬!”
“住口!住口!”无法忍受那样的描述在脑海中引出的画面,迦香捂住颈部伤口,喘息着问,眼色混乱而冰冷,“什么誓约!什么见鬼的誓约?谁、谁和你们订立的誓约?”
“哎呀呀,姐姐,你怎么可以骂那个订立誓约的人呢?”卡莲嘻嘻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细碎的尖牙,捉狭般地眨眨眼睛,“是你们的上帝……不,你们称为‘天帝’的那个神,和我们吸血鬼一族定下的誓约啊。”
“天帝?”迦香瞬间呆住,怔怔重复了一遍这个在仙界中代表无上权威的名字。
“是啊,你们的天帝――为了躲避火刑架和桃木钉,我们从拜占庭以西的地方历经千辛万苦来到了西域,因为我们都相信一个传说:极东的日出之地,会有我们的救赎。”黑发蓝眼的小孩子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和眼神都忽然变了,孩童的面容下是一个老人的声音在静静陈述,“我们这群吸血鬼在来到这座空城的时候,被你们的人阻拦住了。罗莱士代表我们去和天帝的使者谈判――他的口才很好,引了很多你们的原话来说服那个使者,比如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渡众生之类的……最后,那个本来奉命来剿灭我们的神仙被说动了,返回天界禀告天帝,为我们求情。
“你们的天帝说,如果我们这群吸血鬼能弃恶从善,戒绝人血,他便可以解除我们对于日光的恐惧,容许我们在东方的土地上生活。”老人般沧桑的语调从娇儿的嘴里吐出,回荡在空荡荡的支提窟中,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卡莲微微笑了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那个誓约里提到,对我们试炼的期限是一百年……如果一百年内我们当中有谁可以完全戒绝饮人血的习性,就可以得到救赎。如果有人违反了誓约,必将被消灭,不然誓约就作废了。”
“罗莱士吸了我的血,所以你们……杀了他?”迦香眼神恍惚,喃喃低声问。
“那是他应得的。”卡莲咧嘴一笑,眼里却有复杂的光闪过,“他终归是我们的首领,也知道自己必须接受处罚――谁叫他一时贪心?居然妄图留下仙界的人……他不想想,吸血鬼和剑仙怎么可能在一起。如果不晒死他,你们的天帝也不会放过我们!”
迦香颓然坐入摇椅中,用手抵住了自己的额,太多的震惊让她无法呼吸。
“罗莎蒙德!罗莎蒙德……”然而那样短暂的沉默中,心底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熟悉的称呼,却饱含着绝望和疯狂,伴随着不间断的拍击声。
她只觉得颈部微微一痛,抬手抚了一下,居然满手鲜血!迦香诧然低呼,她颈部那个被罗莱士咬伤的陈旧伤口,居然无声无息地裂开,流出血来。
“罗莱士!”那个呼声越来越清晰,仿佛心里什么力量在搅动着,让她霍然站起,“罗莱士!――”迦香忽然间出手,这次她准确地抓住了那个小女孩,急切地摇晃:“不,不,你在说谎!罗莱士没死……罗莱士一定没死!不然我不会总是听到他的声音!”
“这么肯定?”卡莲眨了眨眼睛,忽然间笑了起来,带着无辜和欢喜的表情:“哎呀,看来还是骗不过去――谁叫罗莱士身体里流着你的血,你们可以相互感应彼此的存在呢?”
迦香停住了手,眼里因为欣喜而发出了光彩,继而更加用力地抓住小女孩,追问:“他、他果然活着!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带我去!”
“嘻……”小女孩忽然从迦香的手中消失了,下一个瞬间,出现在迦香怀中的是一只纯黑色的波斯猫。猫咪湛蓝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伸出舌头,舔了舔紫衣女子颈部裂开伤口里流出的血,十分的惬意。
“要我告诉你也行。”猫嘴巴里,却吐出了人的话语,娇媚轻盈,“不过,为了见到罗莱士,你必须要付出代价。”
“可以。”迦香毫不迟疑,“任何代价都行。”
“嘻嘻,”卡莲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却眯起眼睛笑了笑――猫的笑容是那样可爱而诡异,让人不由打了个寒颤,“什么都可以?让你变成吸血鬼也可以么?”
迦香忽然怔住,不能回答。
“放心啦,我们又不是罗莱士,才没兴趣把你变成同伴。”看到女子苍白的脸,卡莲眼里闪过得意的光,慵懒地回答,“我们只是要一点东西,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说到这里,猫儿的耳朵忽然动了动,似乎洞窟底下有极其细微的声音传来。
“该死,和你一起来的那个男人看来已经摆平高登了!”卡莲湛蓝的猫眼里迅速集聚了杀气,忽然从迦香怀中跃下地,快如鬼魅地奔出,“要见罗莱士就跟我来,快些!”
迦香来不及想,从吱嘎作响的摇椅上站了起来,随着黑猫向着神龛内部跑去。神龛的内壁是厚厚的黄土,然而不知被谁用利器划出了一个凌乱的记号。细细凝视过去,居然是收尾相连的折线,牵出一个六芒星的记号。
黑猫抬起前爪,轻轻按在上面,忽然间这个六芒星就发出了血一样黯淡的光芒。
黄土的墙壁忽然融解,眼前出现的是一条奇异的通道――大佛寺后本来并立的双塔:供僧徒礼佛观像和讲经说法用的支提窟,和供僧徒居住和坐禅用的毗河罗窟,居然被一条凌空的长廊串起。
那条长长的走廊悬浮在半空,底部没有任何支撑,赫然有二十丈的长度。一列柱子上是连绵不断的拱券,雕刻着很多长着翅膀的卷发的异族人,雕像手里执着烛台,藤蔓攀爬。
黑猫轻轻咪呜了一声,停住脚步、等待紫衣女子跟上。在它轻轻一唤之下,仿佛暗夜里涌动着无形的力量,长廊上的蜡烛忽然同时点燃,尽头被枯藤缠绕着的那扇神秘的门无声无息地开启了一线,仿佛召唤着什么。
那一线黑暗仿佛有极其诡异邪恶的力量,让尚未完全恢复灵力的迦香打了个寒颤――紫电不在手,灵修也未曾赶来,如果她跟着这只黑猫贸然进入那个魔窟……
“迦香!迦香!”踌躇之间,忽然有个声音隐约在风中传来,她猛然脱口:“灵修!“
“来吧。”卡莲轻轻唤了一声,眼睛眯成一线,里面蓝光流转,“如果你要见罗莱士的话,就现在跟我来。”
声音未落,黑猫如同闪电般沿着长廊窜出,消失在尽端的门缝中。
尽头那扇门缓缓闭合,蜡烛依次凭空熄灭,向着长廊那一头褪去。
那个刹那,迦香来不及多想,在凌空的那一条长廊消失前冲到了尽头从未进去过的那扇门前,双手推上了即将闭合的门扇,吱呀一声推开,跌入了黑暗里。
“迦香!”月光下,杀出重围的青衣剑客跃上了支提窟顶层,四顾呼唤。
空无一人的洞窟里,四壁上无数神仙佛鬼的眼睛注视着他,灵修全心全意地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忽然连连倒退了三步,从身侧的墙壁前离开――然后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墙上那一大片深褐色的痕迹。是血?
蜀山的剑仙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妖异气息,霍然回身。
吱呀呀……头上神龛里,那张摇椅还在空气中微微摇曳,发出低沉嘲笑般的声音。灵修飞掠上了那个神龛,一眼就看到了迦香留在此处的残像――就在片刻之前,她还在这里!
然而,他的目光忽然停住了,久久地凝望着暗窟里的某一处,神情慢慢改变――淡淡月光下,那幅早已完成的壁画上,一个紫衣女子在荒漠古堡中临风起舞,神情寂寞孤高。
“迦香!”恍然意识到那是出自于谁的手笔,他忍不住脱口低呼。回过头去,他就面对着神龛后壁立的厚厚黄土,那里,利器划出了一个六芒星的符号,在月光下闪着淡淡光芒。他第一眼看到的时候,就认出了这是西方吸血邪魔布下的魔法阵。迦香一定是被掳去了另一边的魔窟,如果不赶紧去找回她、她若再度受到邪魔攻击,可能就再也无法回到仙界。
青衣男子提起了手中的长剑,开始念动长长的咒语。
青色的长剑压在他的眉心,光芒映照着他清俊平静的脸――即使到了这样危急的关头,他脸上居然还能丝毫不见焦急。千年的修炼,已经成功地磨掉了他作为“人”的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