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通大师和范君瑶二人离开少林寺,一路南行。
明通大师是达摩院住持,达摩院的职司,是督促全寺僧侣武功,明通大师平日很少外出,因此养成这位高僧的沉默寡言,这一路上,晓行夜宿,很少和范君瑶交谈。
范君瑶是绝顶聪明的人,心里自然明白,明善大师中毒身死,起因于自己送去的那封信上。虽说方丈明道大师已经看出那封信上不是自己师傅笔迹,显系途中被人掉换,自己仍然脱不了关系。
只是碍于师傅面子和武当派三个字,不好难为自己。方丈要明通大师和自己同行,持书去见师傅,显然含有把自己押去武当山对质的意思。
他们表面上对自己还算客气,那是有明通大师同行,虽没点穴道,但以他的武功,当然不怕自己中途逃走。
因此这一路上,明通大师很少说话,范君瑶也不好多说,两人默默的赶路。
从河南嵩山,到湖北武当,少说也有个七八百里路,这是第五天的午牌时光,已经赶到青峰山庄。
这是一座大庄院,背山带溪,有茂林修行,睛岚如屏之幽。
两人刚踏上庄院前一片草坪,就看到从栅门奔出一个绿衣姑娘,老远就娇声叫道:“范师哥,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老远看到影子,就认出是你……”
绿衣姑娘不过十七八岁,鹅蛋脸、樱桃嘴,―双又细又长的剑眉,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还有两条乌黑的辫子,垂在鼓腾腾的胸前,不但美,而且娇!
她连纵带掠,快得像一阵风,一直奔到范君瑶面前,敢情才发现范君瑶身边还有一个老和尚,脚下不由一停,娇面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
范君瑶忙道:“凤妹,这位是少林寺高僧明通大师,特地看师傅来的。”一面朝明通大师道:“她是在下师妹修灵凤。”
明通大师合掌道:“原来是修姑娘,老衲失敬,不知青峰老施主可在家吗?”
修灵凤眨动眼睛在范师哥身上打了个转,说道:“爹就在里面,我通报去。”
转身,低着头,往里跑去。
范君瑶抬手肃容,说了句:“老师父请。”
明通大师也不客气,举步进入栅门,走了十来步,刚到阶前,大门内已经急步迎出一个貌相清癯的蓝袍老人。
这老人须发都已花白,但一双眸子,却似两点寒星,顾盼之间,凌光如电,令人不敢逼视。此人一眼看到明通大师,脸上似乎微微一怔,立即抱拳笑道:“大师远莅,老朽有失迎迓。”
这老人正是武当名宿六指神翁修宗望。敢情听女儿说:有一个少林寺的老和尚和范君瑶同来,只当是明善大师,但见了面,这老和尚竟然十分面生。
须知明通大师住持达摩院,平日从未离开过少林寺,无怪六指神翁不认识了。
明通大师合什还礼道:“贫衲明通,久仰老施主盛名,只是无缘瞻荆,今日得瞻丰采,实是贫衲之幸,怎敢有劳老施主出迎。”
六指神翁听他报出名号,心头不觉又是一怔,他虽没见过明通大师,但少林寺五院住持和瑶儿同来,莫非有什么重大之事不成?心念转动,一面呵呵笑道:“原来大师是达摩院住持,幸会,幸会,快请里面待茶。”
说完,连连肃客,陪同明通大师进入大门,直到厅上,分宾主落坐。
范君瑶走上前去,朝六指神翁面前扑的跪下,叩头道:“弟子叩见师傅。”
六指神翁蔼然笑道:“瑶儿起来,你已经见过明善大师了?”
范君瑶跪在地上,俯首道:“弟子见过明善老师父,只是你老人家那封信,被人中途掉换,信笺上涂了剧毒,老师父拆看书信,就中毒圆寂了。”
六指神翁听得身躯猛然一震,双目寒光飞闪,急急问道:“瑶儿你说了什么?”
修灵凤站在老父身后,一双盈盈秋波,只是瞪着范师哥,流露无限关切之色。
明通大师适时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低宣一声佛号,说道:“贫衲奉敝掌门师兄令谕,就是为此事,面报老施主来的。”
六指神翁面情凝重,欠欠身道:“大师请坐,不知贵寺方丈有何赐教?”
明通大师回身坐下,合掌道:“掌门师兄当时怀疑这位范小施主冒称老施主门下,要贫衲随同前来,旨在证实范小施主身份。如今范小施主既然确是老施主高弟,也就证明明善师兄中毒身死,不但另有凶手,而且还企图因此挑起贵我两派的误会。”
六指神翁修眉微拢,问道:“此事经过如何?”
明通大师道:“当时贫衲和掌门师兄闻讯赶去,明善师兄已经圆寂多时,此事经过,还是请范小施主述说较为详尽。”
六指神翁一手捋鬃,朝依然长跪地下的范君瑶点点头道:“你起来,此事经过如何,你且详细的说与为师听听。”
范君瑶依言站起,当下就把自己在少林寺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
六指神翁手捋苍白长髯,只是沉吟不语,过了半晌才道:“会有这种事?唔,瑶儿,为师那封信,你一路上放在何处?”
范君瑶道:“弟子怕途中失落,一直收藏在贴身之处。”
六提神翁又道:“你再仔细想想,这一路上,可曾遇上什么人吗?”口气微顿,接道:
“为师是说,可有什么行迹行踪可疑的人,和你接近过?”
范君瑶道:“没有,弟子一路上都是按照你老人家所开的路程单,按站打尖,从未遇上过形迹可疑的人。”他想了想,抬头道:“弟子在汝州客店,曾遇上祖孙二人,他们也是到南阳去,正好和弟子同路,就结伴同行,只是他们并无可疑之处。”
六指神翁似是极为注意,问道:“你们在鲁山打的尖?”
范君瑶道:“那天是在铁牛庙打的尖。”
六指神翁道:“为什么不在鲁山打尖?”
范君瑶低头道:“因为那天赶到鲁山,只是未申之后,时光还早,同行的那位申老丈说还可以赶一段路,到铁牛庙落店,也是一样。”
六指神翁道:“你们路上一定走得很快。”
范君瑶听的不禁一怔,说道:“弟子并不觉得。”
六指神翁冷哼道:“你自幼练武,稍微加快,自然并不觉得,从汝州到鲁山少说也有百余里路,一老一少,若是脚下不快,岂能在未申之久,赶到鲁山?”
范君瑶听的又是一怔。
六指神翁问道:“那祖孙二人,是何等模样的人?”
范君瑶道;“那中老丈约有六旬左右,他孙儿不过十五六岁,生得眉清目秀,他们家在南阳.是到汝州探亲,回家去的。”
明通大师突然问道:“那位申老施主的孙儿,可是和守志差不多大么?”’范君瑶一呆.点头道:“差不多。”
明通大师低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如此说来,只怕易筋经也是他们盗走的了。”
六指神翁神情一震、耸然动容道:“贵寺易筋经也被人盗走了么?”
明通大师合掌道:“不瞒老施主说,敝寺易筋经被盗,和明善师兄圆寂,两者几乎是同一时候发生的事。”
六指神翁微微叹息一声道:“一叶知秋,看来平静了一段日子的江湖,又将多事了……”
说到这里,回头朝范君瑶问道:“为师给明善大师的那封书信,可曾交你带来?”
明通大师合掌道:“掌门师兄已交贫衲带来,送请老施主过目。”
探手取过书信,双手送上。
六指神翁接过书信,抽出信笺,只看了一眼,脸上脸色一变,凝重的道:“这封书信,正是老朽亲笔所书。”
他此话出口,听的明通大师,范君瑶二人同时一呆!
这信笺上写的是“往生咒”字迹也和信封上不同,明明不是六指神翁手笔,他居然一口承认下来,说是他写的?
范君瑶惊疑的望望师傅,说道:“师傅是说‘往生咒’,就是你老人家亲笔写的?”
六指神翁炯炯双目注在信笺之上,看了一回,才抬目朝明通大师问道:“明善大师遇害,那张附毒信笺,大师没有带来么?”
这话更是离奇了,明通大师怔的一怔,指指六指神翁手上信笺,说道;“就是这一张了。”
六指神翁双目寒星飞闪,莞尔笑道:“这封信是老朽写给明善大师的,不信大师拿去瞧瞧。”
明通大师接过信笺,不禁脸如土色,连拿着信的双手,也起了一阵颤抖,骇异的道:
“这……怎么会呢?”
明通大师住持达摩院,是少林寺五位长老之一,也算得是修为功深的有道高僧,居然也会这般惊骇失措。原来他接到手上的那张信笺,赫然竟是如假包换,六指神翁修宗望写给明善大师的亲笔函。
那么那张信附有剧毒的信笺呢?
他明明看到掌门师兄神色凝重的把它摺好装入信封,交与明悟师兄,再由明悟师兄递给自己。这一路上,自己一直放在怀里,没有动过,怎会再次被人换了回去?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他双手拿着信笺,不住的颤抖、但一颗心颤抖的更为厉害!
少林长老,五院住持的自己,竟会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从怀中换去书信,此事一旦传出江湖,自己丢人事小,连少林寺也将声誉扫地。
就在此时,突然范君瑶口中发出一声惊呼,失声道:“师傅,你老人家的手……”
不错,这一瞬之间,六指神翁十个修长白净的手指,指甲已经色呈乌黑!
修灵凤站在爹的身后,睁大双目问道:“范师哥,爹的手怎么了?”
范君瑶胆颤心惊的道:“信笺上有毒,师傅已经中了毒,这怎么好?”
六指神翁双目微闭,不言不动,只是岸立不动。敢情他已经知道自己中毒极深,正在以本身数十年修为的功力,和侵入体内的剧毒相抗。
这一情形,几乎和明善大师如出一辙!
范君瑶一颗心往下直沉,急道:“凤妹,快去请师叔,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
修灵民吓得脸色发白,没了主意,听师哥一说,立即发足往外奔去。
明通大师终究见闻较广,放下信笺,急急从怀中取出一个磁瓶,倾了一颗丹九,跨前一步,低声说道:“这是敝寺制的旃檀解毒丹,老施主快快吞下。”
手托药丸,缓缓朝六指神翁嘴边送去。
六指种翁依然紧闭着嘴唇,恍如不闻。
明通大师看出情形不对。暗暗皱了下眉,忙向范君瑶道:“令师正在运功抗毒,小施主还是扶他坐下来,才能喂药。”
范君瑶摇头道:“大师说的是。”一面朝师傅低声说道:“师傅,弟子扶你老人家坐下……”话声未落,已经伸手扶去。
这一扶,范君瑶不由得心弦猛震,大惊失色!原来六指神翁修宗望一个身子已经逐渐僵冷,范君瑶手指接触,登时“砰”然往后倒下去!
一代名宿,已然气绝多时了!
范君瑶这一惊非同小可,哭喊一声:“师傅!”
扑的跪倒六指神翁身旁,抚尸大哭。
明通大师听到范君瑶的哭声,心知六指神翁已是无救,当下也双手合什,低头默诵经咒。
就在此时,门口绿影一闪,修灵凤抢了进来,神色惶急问道:“范师哥,我爹怎么了?”
范君瑶泪落如雨,咽声道:“师傅已经不行了。”
修灵凤头顶宛如被木昆猛击了一下,但听轰的一声,双眼一黑,登时昏了过去。
范君瑶赶忙扶住她身子,叫道:“凤妹,凤妹,你快醒一醒。”
这时厅前又急步奔进一个人来,口中大声说道:“大哥,你怎么了?”
这人年约五句,身材瘦小,脸红如火,正是六指神翁的堂弟火眼灵猿修宗泽。喝声出口,人已奔到六指神翁身侧,探手往胸口摸去,突然脸色大变,双膝一屈,凄然道:“大哥已经去了么?”
修灵凤缓缓醒转,望着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老父忍不住纵身扑去,大哭不止。
修宗泽忽然站起,流着泪水问道:“瑶儿,大哥好好的人,怎会中毒无救,死的这般快法?”
范君瑶垂泪道:“弟子奉师傅之命,前去少林叩谒明善大师,不料中途书信被人换掉,在信上涂了剧毒,害死明善大师。少林方丈大师要这位明通老师父和弟子同来,不料师傅那封书上,又给贼人做了手脚,师傅竟也中毒死了。”
修宗泽听说站在边上的老和尚,就是少林寺达摩院住持明通大师,不觉肃然起敬,抱抱拳道:“原来大师是达摩院住持,兄弟修宗泽。”
明通大师连忙会什道:“修施主武当俊彦,贫衲幸会。”口气策顿,又连念了两声佛号,续道:“敝寺掌门师兄要贫衲把那封附毒书信送请青峰老施主阅,实是怕因此引起两家误会。
不料又堕奸人恶计,老施主因此中毒过世,这叫贫衲如何对得起老施主?又如何向掌门师兄交待?贫衲实是罪孽深重……”
修宗泽目光一转,取起几上那张信笺,问道:“被贼人掉换的就是这张信笺么?”
明通大师面情凝重,点点头道;“是的,这原是青峰老施主写给明善师兄的信,范小施主送到之时,此笺已被掉换,写的只是一页往生咒,掌门师兄交给贫衲的就是那张信笺,不知何时又被人掉了回来,变成老施主的亲笔函,真教贫衲百思不得其解。”
修宗泽双目寒芒飞闪沉吟道:“大师想想看,路上可曾遇到什么可疑的人么?”
明通大师双目合掌,苦笑道:“贫衲和范小施主由敝寺动身,一路同行同宿,既未遇上什么事故,就是连路人都未曾交谈过一句。此人能从贫衲身上把信封取去,换掉了信笺,再放回贫衲身上,实是不可思议之事。”
修宗泽听的暗暗皱了下眉,暗道:“这老和尚虽是名列少林五院住持,但听他口气,似是甚少在江湖走动,对江湖谲诈行径,毫无经验。”
心念转动,接着又道:“信笺决不会凭空被人掉换,大师再仔细想想,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譬如说:在行路之时,是否有人从大师身边探身而过?或是在落店之后,有人故意走错房间,闯入你们住处”诸如此类,看去无关紧要之事,也许就是线索……”
明通大师沉吟半晌,才摇摇头道:“贫衲实在想不出什么事来?”
修宗泽暗暗叹息,心想:“这老和尚毫无半点心机,在江湖行走,那能不出事?”
范君瑶忽然抬头道:“师叔,弟子想起了一件事。”
修宗泽目光一注,问道:“你想起了什么事?”
范君瑶道:“弟子和明通老师父一路行来,都是黎明即起,未晚投宿,只有那天在南阳落店,第二天早晨,弟子和老师父都熟睡了,起来之时,已是红日上窗……”
修宗泽心中不由一动,正待问话!
明通大师合掌道:“阿弥陀佛,贫衲平日是习惯早起,那也许是连日路程,途中劳累所致。”
范君瑶望望修宗泽,说道:“不,弟子记得那天早晨起来之后,还有些头昏。”
起来还觉得头昏,那就有了蹊跷。
修宗泽目光寒星飞闪,问道:“那晚你睡的很熟吗?”
范君瑶道:“老师父一路上都很少说话,因此落店之后,就各自就寝,弟子记得那天晚上,睡得极熟,并未醒过。”
修宗泽微微颔首,又道:“你平日入睡之后,是否也是如此?”
范君瑶道:“有时也会睡得很熟,有时半夜醒转,就起来解溲,不一定。”
修宗泽一手拈须,凝重的道:“如此说来,也许就是在南阳客店里出的事了。”
明通大师却微微摇头,不以为然道:“这似乎不可能,贫衲不敢自诩功力如何精深,但自问只要有人潜到门口,纵然尚未入室,也难以瞒过贫衲这双耳朵,那晚在南阳客店中,真要有人潜入,换去书信,贫衲怎会一无所知?”
这话由少林高僧达摩院住持口中说出,当然并没半点夸张,但有人从他怀中换了书信,也是不争的事实。
修灵凤跪在老父身边,嘤嘤哭泣的人,突然泪眼一抬,问道:“范师哥,你不是说过,在汝州遇上姓中的祖孙两人,是回南阳去的么?两次掉换书信,都在南阳出的事,莫非就是姓申的祖孙做的手脚?”
范君瑶神情猛震,点头道:“不错,准是那老贼……”突然转身往外就走。
修宗泽道:“瑶儿,你做什么?”
范君瑶双目满包红丝,切齿道:“弟子这就找他们去。”
修宗泽道:“站住,此人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从明通大师身上掉换信件,武功岂同寻常,纵然给你找到,你有多大能耐,能替你师傅报仇?”
范君瑶目含泪光说道:“弟子纵然不是他对手,也要和他一拚。”
修宗泽道:“此人以一封书信,连续杀害少林、武当两位绝世高手,可谓心机毒辣,手段高明,除了想因此挑拨起两派误会,只怕其中另有阴谋。此事关系极大,我必须立即陪同明通大师去见掌门人,再作定夺,你是大哥唯一的门人,情逾父子,大哥后事就交给你料理了。”
范君瑶不敢违拗,只是唯唯应“是”。
修宗泽又朝修灵凤说了几句节哀顺变的话,就陪明通大师,上武当山去。
第二天武当派掌门人天宁子亲率八宫师弟,前来吊唁,并详细垂询范君瑶少林往返经过。
(武当八宫,计为津乐、近恩、五虎、遇真、南岩、紫霄。玉虚、太和,当有宫主一人,均由掌门人师弟担任。)
一连几天,范君瑶都忙着接待吊客,和替师傅营建墓地,择日安葬。
,他五岁就由明善大师送上青峰镇,拜在六指神翁门下,十五年来,六指神翁已把他视如己子。名虽师徒,情逾父子,师傅突然中人暗算,毒发身死,范君瑶真像失去亲父一样的悲痛欲绝。
这天晚上,他留了一封给师妹修灵凤的信,就悄悄走了。
信上大意,是要师妹节哀顺变,好好在家守制,自己走了,天涯海角,立誓要追查师傅的凶手,割下他的脑袋,回家祭奠师傅――
飞雨天扫校,独家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