栈桥
波澜
人影
进时容易退时难。
――这是用来形容一入江湖深似海的话。
曾经上过京、威风过、入过江湖的王小石,时常念起在京的那段岁月。
――温柔还温柔吗?
――雷纯还纯不纯?
――张炭还黑似炭否?
――唐宝牛没改牛脾气?
――方恨少还会不会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想到心都乱了。
也心都疼了。
他想起结义大哥苏梦枕:他的病怎样了?他的伤好了没?幸好自己在行动之前,已表明跟“金风细雨楼”一刀两断,恩尽义绝了,因而,照理是不会连累苏大哥的吧?
另者,傅宗书暴毙,蔡京如失右臂,诸葛先生跟“四大名捕”格外提防,白愁飞与任劳、任怨残害京城武林同道一事,也激起各门各派的义愤,一起联合同气,蔡京一伙顾忌颇多,招安及铲除京城各帮各会的事,一时不敢贸然进行。
王小石担心的反而是:
白愁飞野心太大,杀性太强,他会不会对苏大哥不利?苏大哥又容不容得下白二哥?
这些,王小石虽然烦忧,但并不想参与。
他想逃避。
――他觉得自己是“金风细雨楼”的逃兵。
――他已没有资格去过问“金风细雨楼”的事。
他以为自己此生永远也不会再入武林。
他唯一不放弃的是:每天不是对着日起日落,就是随着月升月沉,练他的剑,和习他的刀,风雨不改,阴晴不变。
――任何武功,都得要练出来的。
练武虽不是他争权达成野心的手段,但绝对是他的兴趣,一个人把一种“锻炼”当做一种“兴趣”,一定会有所成,只看成就高低而已。
――没有家底和背景的人,能够崛起和冒升的方法,只有靠才能。
――才能是要勤奋努力和淋漓发挥才能有才有能的。
一个真正有志气的人,在最没有希望的关头,仍然不改其志。一个真正不平凡的人,就算想要平平凡凡地过一生,但总会有不凡际遇。
三年之后,王小石又回到了京城。
王小石回到京城的原因有四:一、他父亲和姐姐的惨死。
王小石自小为天衣居士抚养成人。他的父亲叫王天六,外号“金宝大侠”,只在千山与万山之间的老龙沟一带,有点薄名。
王天六开的是镖局,替人保金子元宝,倒是命福两大,没失过手,也没动过手。他总共替人走镖二十四次,走一次怕一次,未走前失眠,到 后胃痛,到中年之后,有点小储蓄,就索性关镖局、办布庄,洗手不干,倒也落得平安。
王天六武功平平,早年也想在江湖上扬名立万,闯过两年江湖,见武林中风大雨大、浪高涛高,还是收心养性,回家的好。
他原本把王小石托交天衣居士,为的是跟这饱学之士学文。他根本不知天衣居士会武,而且武功之高,是他毕生连做梦都梦不出来的。
当时王天六仍在走镖,怕有闪失,连累家人,其时王母因病而殁,他便把王小石交给天衣居士带回白须园抚养。
王小石还有一个姐姐,略识武功。
后来,王天六知道儿子也有习武,颇不以为然。他也并不知道儿子的武功有多高。
――他以为至多不过像他一样,再练也练不出些什么名堂。
王小石要赴京师,王天六也并不反对,他认为儿子不妨闯荡闯荡,长长见识,最好在京城里能结识些达官贵人,日后能提携他飞黄腾达。
在京城的岁月里,王小石从未提及他的家世。
更未向人提起他的家人。
王天六在武林中,也藉藉无名、没人注意。
所以,当王小石进行反刺杀计划时,并不担心家人的安危。
但在行刺之后,他即赶返老龙沟。
他觉得还是把老父家姐接走较为安全。
他并不惶急。
他深信:无论官府再怎么查,能查到他的家底时他已赶返千山,届时早已把家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他行动虽快,但一路上为了要逃避追捕,无论如何,也有诸多耽搁。
挨到了千山老龙沟时,已是三个月后的事。
美罗布庄只剩下一堆瓦砾。
――据救火的隔壁邻舍说:约在两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布庄神秘起火,里面的人都跑不出来,等到大火扑灭过后,人们发现市庄里有两具尸首:一男一女。
王小石悲不能抑、痛不欲生。
他没想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竟会牵累家人。
他也更没料到:官方的行动竟会如此之快!
他们是怎么查到自己身世的?!对于这一点,王小石大惑不解。
他要找出到底是谁透露自己的身世和究竟是谁下的毒手――要查出这两点,必须重回京城。
二、他仍时常念起苏梦枕、白愁飞、温柔、雷纯、方恨少、唐宝牛、张炭、何小河这一干好朋友。
他们过去的所作所为,真像是一场真实的荒唐梦。王小石回想起来,仍不胜依依:仿佛他们曾合力推动了光阴和岁月,再贮放在记忆里永远保持鲜美。真的,那是他们将太阳升起、把月亮变圆;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日子再难过也是快乐的,而且,年纪再大也仿佛尚未成年。
――哎!心情绝不可以输给追忆啊!
王小石心底里常有这样子的喟息。
这样子的追忆。
想到回到记忆里,先得要回到记忆发生的地方,和记忆里的人在一起,那么,记忆才不是过去的记忆,而成了日后的回忆。
京城仿佛变成了一个遥远的呼声,日日夜夜、朝朝暮暮地在王小石咫尺间低唤。
三、逃了这么些年,王小石倦了。
追击依然。
追捕持续。
王小石已厌倦流浪。
所有能躲的地方,他都躲过了;他想要回到京城――这是他唯一还没躲过的地方,也是官府决没想到他胆敢再回来的地方。
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所在――这句话不一定对。或许,把价值最高的画挂在墙上,不识货的笨贼或许真会给瞒过去,但你若是到战场去打仗,就未必真的能活着回来。
不过,大隐隐于市,至少,蔡京没想到王小石会回来――他还敢回来?!
这一路来,有些时候,明明是遇上难以解决的危境,但不是有江湖道上的好汉义助,就是官方对自己的行踪似是视而不见。王小石知道那是自己曾在“发梦二党”花府对群雄有救命之恩,而诸葛先生和“四大名捕”亦暗中请托各路捕役手上留情所致――只不过,他杀的是当朝丞相,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来支持他而已。
再说,近日来追缉风声也大为减弱。
蔡京很忙。
――就算他是忙着作威作福,忙着玩,忙着害人,也是在忙。
至于蔡党的人并没有什么为傅宗书报仇的心意,傅宗书一向不愿施恩于人。蔡党的人也认为人在人情在、人死两还清,何必为一个已死去的人多费心力!
就为了这三个理由,王小石偷偷地潜了回来。
他一回到京城,就入瓦子巷。他马上就受到京城群雄,尤其是“发梦二党”的热烈欢迎。
――他们的命是他救的。
――他们矢志要维护王小石。这次重返京师,王小石改名为王大痴。
他不想再出道。
他只想待在京城一角,听听苏大哥的消息,暗中查访杀父之仇,如果可能,也想看看温柔见见唐宝牛他们。
另外还有一个希冀,那也是他回京城来的第四个理由。
――他重返白须园时,天衣居士已不在那儿。
――师父一直没有回来。
――师父去了哪里?
――他是听到自己行刺的消息,赶来京城?还是出了什么意外,遭了毒手?
这使得王小石终于下了回京的决心。这次回京,跟四年前,王小石卖马赴京,心情竟是大不相同。
当年他但觉金风细细,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豪情,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里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悒的美。
而今,人依旧,烟雨依旧,心情却不一样了。
夕照、栈桥、波澜、人影,莫不是一种凄然。
他仍带着那柄剑。
有一段时候,他在京城里十分风光,那时候,佩剑上街,是不必掩饰的。
而今,他的剑(刀)当然是用布帛重重裹住,闪闪躲躲,见不得光,就跟四年前他初来时一样。
而他也从只懂得梦想的男子变成了只有一些梦想的汉子。
到了京城,他才听说这些日子以来,京城武林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些事都跟王小石攸关。
――与王小石的师父天衣居士,更是生死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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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于一九八九年一月十日:细读谢志荣《魔剑幻影》对近作之评价/《中央日报》刊出《我和他和狗》/《联合报》发表《扫出来的兴》。
校于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五日:二次转返金龙园探母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