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其实明箭也不易挡。
像遇上这种团团包围、训练有素的箭手,等他们把筒里的一百支箭发完时,包管就算是韦青青青复出,李柳赵再世,也一样只有变成刺猬,没有办法反击。
第一排箭手已经发箭。
苏梦枕突然做了一件事。
他抓起地上“古董”的尸首,往师无愧身上就一扔。
──此举救了师无愧!
师无愧立时就以“古董”的尸首为盾。
沃夫子却大叫跃起,全身旋舞了起来。
他护在苏梦枕的身后。
苏梦枕只要搪开左右及前面射来的箭矢。
所以,这一轮箭之后,沃夫子砰地撞在地上,但并没有倒下。
他已成个箭靶。
箭支顶着他的躯体,只斜挨着没有扑倒。
师无愧又挨了两箭。
茶花则着了四箭。
第二排箭手,又拟放箭。
──这些没完没了的箭。
就像雨一般!
苏梦枕眼里终于流露出一种神色。
──英雄落难,穷途末路的神色。
就在这个时候,整整齐齐的弓箭手,忽然像波分涛裂似的,逐个跌倒在地,未仆地不起的,忙掉头应战,但都如滚汤淋雪,当者披靡。
两个年轻人蹿高伏低,遇者当殃,不消一会,已倒下四五十人,其他的箭手,发现包围已不成包围,又想到苏梦枕的刀,全吓得丢弓弃箭、抱头鼠窜。
──一群人的好处是在团结齐心的时候,足可众志成城,但坏处是一旦各自为政,则成了乌合之众。
──只要有一人想开溜,人人都生逃命之意。
结果,除了倒下去的人外,有八成的箭手,都是不战而去的。
当猝击突然发生的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发现不对劲,一溜烟、一抹影似地逸出了废墟。对方的主力都集中在苏梦枕的身上,自没工夫去理会他们。
当箭手包围了废墟的时候,白愁飞问王小石:“要不要出手?”
王小石道:“要。我看苏公子的人挺正义的,对部下也好。你看呢?”
“这也是个晋升的好时。”
“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说。”
“请尽量不要杀人。”
“可以。”白愁飞疾道,“我不是为了你的要求,而是为了自己。我也不想‘六分半堂’的人仇视我,更不想与雷损为敌。”
说到这里,不过才几句话,但几句话的功夫,眼看苏梦枕已难逃厄运,王小石和白愁飞立即出手!
他们自弓箭手的后方攻了过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制住了敌人的胆魄。
白愁飞运指如风,他是以指叩穴。
王小石是以手沿做刀,凡所砍处,不重不轻,只把人击昏。
当两人一出现,苏梦枕眼里的神色,又变得孤傲、冷傲,甚至是刺骨的寒傲。
他过去看沃夫子。
沃夫子满身都是箭,成了箭靶子。
他再去看茶花。
茶花已经死了。
但一双眼睛并没有合拢,他瞪着双眼,充满着不甘与愤憾。
苏梦枕俯身说了一句话:
“我会替你报仇的。”
说得斩钉截铁。
残瓦上忽滴落一滴雨珠,正好落在茶花眼眉下、眼眶上,茶花的眼忽然阖了起来,神态也安详多了,就像听了苏梦枕这一句话,他才死得瞑目似的。
苏梦枕缓缓站了起来。
这时候,王小石和白愁飞已稳住了大局,师无愧着了四箭,但没有伤着要害,箭仍在肉里,他并没有把箭拔出来。
他黑的一片脸更黑,白的一片脸更白。
苏梦枕问他:“你为什么不拔箭?”
师无愧仍像标枪一般地悍立着,“现在还不是疗伤的时候。”
苏梦枕道:“很好!‘古董’叛了我们,卖了五百名弟兄,我叫花无错去逮他回来,结果,我身边六名好兄弟,只剩下你和杨无邪了。”他双目中又发出寒火,“沃夫子和茶花的死,是因为‘古董’和花无错。‘古董’死了,花无错也一样得死。”
师无愧说:“是。”
王小石看着白愁飞。
白愁飞望望王小石。
白愁飞禁不住扬声道:“喂,我们救了你,你也不谢我们一句?”
苏梦枕淡淡地道:“我从来不在口头上谢人的。”
王小石道:“那你也不问问我们的姓名?”
苏梦枕道:“现在还不是问名道姓的时候。”
王小石奇道:“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苏梦枕一指地上躺着的沃夫子和茶花的尸首道:“待报了大仇,还有命活着回来的时候。”
白愁飞冷笑道:“报仇是你们的事。”
苏梦枕道:“也是你们的事。”
白愁飞道:“我们跟他们两人毫无交情。”
苏梦枕道:“我跟你们也毫无交情。”
白愁飞道:“救你是一时兴起,逢场作戏。”
苏梦枕道:“这游戏还没有玩完。”
王小石诧问:“你以为我们会跟你一起去报仇?”
苏梦枕摇头。“不是以为,而是你们一定会去。”
王小石更是愕然。
白愁飞问:“你准备什么时候去?”
苏梦枕冷笑道:“什么时候?当然是现在。”
“现在?!”
白愁飞和王小石全都吓了一跳。他们是有眼睛的,自然看见苏梦枕身上的伤,和身边只剩的一名手下。
王小石忍不住道:“可是……你只剩下一个受伤的弟兄。”
“我受伤,他受伤,其余的,都死了,”苏梦枕笑了一笑道,“我们都不能就这样回去,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好的时机?”
他寒电似的双目,向王小石和白愁飞各盯了一眼,两人仿佛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六分半堂’的偷袭刚撤,不管他们是在庆功还是在布置,我们这一下衔尾回袭,连楼里的实力也不调派,他们决料不及,意想不到。如待日后,他们必定保护花无错,以他为饵,诱我们来杀他,但我们现在就下手!”他脸上出现一种极度傲慢之色,“何况,战可败,士气不可失,‘六分半堂’毁掉了我四个人,我也要让他感到如失右臂!”
然后他君临天下地道:“无愧,准备好了没有?”
师无愧即叱应了一声道:“准备好了!”他身中四箭,还像个铁将军似的,横刀而立,威风凛凛。
苏梦枕道:“你说,‘六分半堂’的人,会护着花无错退去哪里?”
师无愧道:“破板门。”
苏梦枕道:“几成把握?”
师无愧道:“六成。”
苏梦枕道:“好,有六成把握的事,便可以干了。”
白愁飞忽然道:“你现在就走?”
苏梦枕笑了一笑,就像脸肌抽搐了一下,道:“难道还等雨停?”
白愁飞道:“这一地的人,只是受制,你若不把他们杀了,他们便会即刻通知防范。”
苏梦枕傲然道:“我不杀他们。第一,我从不杀无名小卒、无力相抗的人;第二,如果我现在出发,他们再快,也快不过我的行动;第三,如果我要攻击他们,根本就不怕他们有防备。我要攻击的是整个‘六分半堂’,不是任何一名弓箭手。”
王小石忽然道:“不好。”
苏梦枕倒是怔了一怔,道:“什么不好?”
王小石道:“这样好玩的事,我不去不好!”他说着,把裹着剑鞘的布帛扯开,丢弃。
苏梦枕双目中的寒焰,也似暖了起来。
白愁飞一跺足,发出一声浩叹:“这样有趣的事,又怎能没有我?”他说这话的时候,把腋下的字画弃之于地。
苏梦枕眼中已有了笑意。
但很快的,他的眼里又似这阴雨天一般森寒。
他一纵身,已掠入雨中。
师无愧紧蹑而上。
“‘六分半堂’总共有十二位堂主。霍董死于湖北之后,剩下十一名。刚才出手的是七堂主‘豆子婆婆’和八堂主‘花衣和尚’。这干弓箭手全都经过严格的训练,十堂主‘三箭将军’料想必在。一向守着破板门地带的,还有雷家子弟雷滚。”师无愧在一路上向王小石和白愁飞简略说明敌人的情形,“这次雷损并没有出手,想必是听花无错的走报,‘金风细雨楼’的‘四大神煞’里的薛西神和莫北神会于竹苇塘,他大概要亲自出动,除掉这两个心腹大患,所以双管齐下。”
王小石好奇,听了便问:“那么薛西神和莫北神岂不危险?”他想起了赵铁冷那微妙的受伤。
“其实,这消息是假的,雷损只去扑一个空,搞不好还会踩上我们布下的陷阱。”师无愧道,“楼里有杨兄弟和郭东神布置妥当,也不怕雷损派人掩扑。”
白愁飞即问:“既然你们一早就提防花无错,为何又上了他的当?”
“我虚设这个消息,根本不是要讹花无错的,我也不知道谁是‘六分半堂’派来的卧底,谁是内奸,我只是把假消息放出去,直至赴苦水铺之际,才告诉了同行的人,想必是花无错为了贪功,还是要行险一试,若雷损无功而返,而他们这一组人却取了我们的性命,岂不更见高明!”他冷笑一下,道,“其实,就算他今天能杀了我,他这种作为,雷损也不会容他的。雷损是何等人!”
雨浸湿了他一双诡异的鬼眉,眼中的寒火却未被淋熄,“我从来都不曾疑过花无错……我从来都不疑我的兄弟的!”
他们在雨中奔行,逆着风,逆着雨势,都感觉到一股激烈的豪情。
这一股豪情,把他们四个人紧紧绾结在一起。
──人生路正漫长,但快意恩仇几曾可求?一个人能得一痛快的时候,何不痛快痛快,痛痛快快!
白愁飞的心机,王小石的懒散,被苏梦枕所激起的傲慢,全涌起了一股战志,连同战神一般的师无愧,一同奔赴破板门。
──破板门究竟是什么地方?
破板门其实是三条街的统称。由于这三条街的共同出口都要经过一道破旧的牌坊,而三条街的后巷都围着一道板堵子,因为街后连接着拣石坑,那儿有一片十几亩地的地坪,通常有人放牧牛羊。这破板门三条街住着的人家,大都是权贵富人,后街却是贫窟破寮,所以前街的人极不愿被牛羊骚扰,便建了板堵围着,年月一久,板堵经风吹日晒,破旧不堪,所以人们都称这三条街为破板门,同时有着奚落这一带有钱人的意味。
这三条街的物业,都属于“六分半堂”的。
在第二条街的第三间大宅的厅堂上,有好几个人。
但这一群人里,只有五个人是坐着的。
其中四个人都是“六分半堂”的分堂堂主。
这四个人,除了“花衣和尚”、“豆子婆婆”、“三箭将军”,以及五堂主雷滚外,另外一个能有资格坐在椅子上的,看来就是花无错。
花无错看来垂头丧气,有如惊弓之鸟。
“花衣和尚”与“豆子婆婆”也坐立不安、无精打采。连高大威猛的“三箭将军”,精神也显得有点紧张。
只有一个人安定如恒。
而且极度自信。
那人坐在大堂首位。
他的地位最高。
也最有权威。
他是雷滚。
雷滚的自信,除了来自他是雷家嫡系的当权派系之外,另外是来自他的一对水火双流星。
“六分半堂”里姓雷的有三百七十多人,其中高手大不乏人,但他仍能在”六分半堂”里稳坐第六把交椅,自然有过人之能。
能跻上堂主之职的雷氏子弟,还有二堂主雷动天、三堂主雷媚、四堂主雷恨。
这是雷滚另一个极度自信的原因。
因为他万一出了事、闯了祸,二堂主、三堂主、四堂主全会为他掩护、为他求情,就算总堂主雷损再大公无私,也很难会责罚到他的身上。
这次的行动,是他一手策动的。
当然上头也有授意给他,不过他也还没弄清楚,这“杀苏梦枕”的行动,究竟是大堂主狄飞惊的计策,还是总堂主雷损的意思。
──不过想必不是雷损的主意。
──外面人人都说:这几年来,“六分半堂”的天下已经给“金风细雨楼”瓜分,势力已渐被取代。
──传言里更有:雷损就像一只掉光了牙的老狮子,遇上了年轻力壮、箭利叉锐的猎手苏梦枕!
──雷家的势力已经给打得无还手之力!
雷滚当然不服气。
他绝对相信,以“六分半堂”现有的实力,绝不在“金风细雨楼”之下,只不过在官府朝廷上,“金风细雨楼”是强上一些,但若论在各地潜伏的力量,以及多年来与黑白两道、绿林武林和官方势力之间的结合,还远在“金风细雨楼”之上。
――“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绝对是可以一拼的!
――他不明白近几年来,为什么雷总堂主老是避让,以致“金风细雨楼”步步进逼!
――他才不相信那痨病鬼苏梦枕有多大能耐!
――再这样忍下去,“六分半堂”可退无可退了!
雷滚决定要予以回击。
他要对“金风细雨楼”施以颜色。
所以他不管究竟是谁的意思,他都要展开行动,准备一举格杀苏梦枕。
──可惜功败垂成。
今天的结果,让雷滚十分失望:围杀的人不但仓皇败退,连深潜入“金风细雨楼”的“古董”余无语,也在斯役中丧命,另一个卧底花无错也泄露了身份,这使得“六分半堂”在“金风细雨楼”里埋下的耳目受到重创。
本来,对方也折损了两员大将,那就是茶花和沃夫子。可是,败退回来的“花衣和尚”、“豆子婆婆”和“三箭将军”,还十分畏惧会遭到苏梦枕的报复,这使得雷滚更是暴跳如雷。
──苏梦枕是什么东西!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这干没用的饭桶,吃了亏回来,还怕成这个样子,真是丢了“六分半堂”的颜面!
雷滚按照上头的指示,先作了一些安排,然后任命十一堂主林哥哥把守破板门要塞,他自己再召众商议应对之策。
他当然不怕苏梦枕来犯,因为:第一,他曾六次击退企图攻陷破板门的敌人,其中一次,还是“迷天七圣”率三百名奇兵突袭,但都被他率众一力击退;第二,苏梦枕惊魂未定,身陷敌人阵地中,只求逃出生天,怎顾得了反攻?
故此雷滚好整以暇。
他要先听听七堂主、八堂主、十堂主等人有什么意见。
他喜欢让他们先把话说清楚,然后才作出总结,并提出比他们更高明的意见,来显示他的高人一等。
他觉得这是显示权威的法子之一。
而且也只有已经有了权威的人,才能够利用这个方法。
这使分外感到人在权势里的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