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章大寒走入了怀玉山。初春的怀玉山翠郁点缀着深寒,地上铺着去秋的枯叶,潮湿里带有一种微醉的气息。溪水在崖下急湍。章大寒却没有寒意。他只有愤恨。
因为他唯一的妹子,竟然在他出门的时候,被人杀死了。
是谁杀了他的妹子?――纳兰。
他重回家园的时候,旧园多了一座土坟,碑上镌着“小寒葬此,伤心人纳兰恭殓”。
这使他伤心欲绝。
他最疼惜这个美丽良善而又善解人意的妹妹。
(是谁那么残忍,竟去伤害一个连一只小蚂蚁也不忍心掐死的女孩子!?)
――纳兰。
(纳兰是谁?)
――难道就是那个新近崛起的少年游侠、剑容纳兰!?
他在怒愤中,发现小寒虽然死了,但小猫小狗小鸡小鸭仍有人豢养。那是对岸的平婶。他去追问平婶,平婶流着泪说:“是一个腰间佩着剑的年轻人,他告诉我小寒已经死了,给了我三两银子,要我照顾园子里的鸡鸭狗猫和清理小寒的坟墓。”
这番话令章大寒大肆生疑。
――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中官校邵雅子派校役洪淮田找上了章大寒,告诉了他-番话:“我们己查明章姑娘是纳兰所杀的。纳兰逼奸不遂,杀以泄忿,官府正在通辑他。”
章大寒问清楚了纳兰的相貌,一言不发的出门去了,临行前,他向章小寒的墓前立下重誓:“妹子,我一定把纳兰剜心剖肺,在你坟前上祭。”
章大寒踏上了征途。
他不相信官府。
他相信自己。
和他背上的剑。
他是有名的剑手。但他的剑法犹在他名声之上。他决定要亲手杀死纳兰,这种用剑的败类!
是以他匆匆急急的迅速行在怀玉山上。越过怀玉山,他就可以转道扬州,赶到老农河畔的白鸟镇,他已接获江湖道上好友“一枝花”王千子的传书,知道纳兰很可能就在那儿。
由于他赶路极急,跨过山隘的时候,几乎在客道上撞上了人。
那是一对父子吧,老者白发苍苍,神色焦躁但容色萎顿,跨在青年背上,那青年眉粗眼大,黝黑结实,一看就知是务农打猎干粗活的汉子。
章大寒及时一扭身,闪开了,才不致把迎面而来的两人撞下山涧。这一来,也十分惊险,章大寒自己都捏了一把汗。
那对父子更加忿怒。那老者改口大骂:“下作黄子,走路不带眼珠下崽,这不把人给撞杀么!”那青年也夹着口开驾。
章大寒已憋了一肚子气,正待发作,那老头子骑在青年背上,还用干枯枝没头没脑地拍打他,章大寒忍无可忍,一伸手,已扣住老头子的脉门,正待发力,但忽觉不妥,便问:
“敢问老丈,要往哪里去?”
那青年见章大寒出手如电,怕老爹吃亏,便答:“爹患了火燥病,我急着要背他到镇里看大夫去,就遇着你这黑熊……”本待说“鬼”字,但怕老父犯冲,便改口不说下去。
章大寒登时住了手。可是那老头子火气挺大,还抽了章大寒几记树条子,边骂道:“你年轻力壮,敢情跟那无天良的狗官兵一般,欺负我年老了!”章大寒没有闪躲,也不回手,那青年见他没躲开,也没还手,反有点讪讪然,边劝解边背着老头离去。
章大寒心头气极,又发作不得,加以伤痛小寒之死,待父子远去后,拔出长剑,长啸挥舞,古道上半里内树枝梗叶,落如激雨。
章大寒舞了一会,兴酣方止,想到溪涧洗去汗渍,忽其下游的涧水,黑了一大片,如同墨染一般。他不由吃了一惊,细看才知道是一个少年人,把手中一样事物浸到潭里,潭水黑了一大片。
那少年正仰脸看了他,眼里都是期待之色,并唤:“壮士。”并走了过来。
这时候,章大寒才看清楚,少年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剑。那把剑才抽离水面,水里的墨色便没有了,那少年走得愈近,章大寒便觉得有一般寒意逼人而来。
――好剑!
――像这样的好剑,大概只有风二先生家传的“寒食神剑”才能媲美。
那少年行了近来,章大寒才发觉他满脸泪痕。
章大寒笑问他何以独泣:手里拈着这样一把好剑的人,应是在剑锋上淌仇人的血,而不该让泪淌下了脸颊。
少年忽地朝章大寒跪下,说:“好汉,求你相助!”
章大寒细问之下才明白,那少年果是扬州镌剑名家风二大师的儿子。风二大师本是名门望族,世代镌剑成名,当时扬州镇守太监张回庆知悉风二大师有一把“寒食神剑”,便厚颜讨索,风二大师深知张回庆是魏忠贤的狗腿子,心术不正,横征暴敛,故托词不与。
其时张回庆要在扬州建魏忠贤祠堂,自称“孝孙”,劳民伤财,藉以讨欢,同时趁机搜刮一笔,风二大师对“沾恩寺”的修建,只意思意思地出了一点钱,而在赈灾筹款上,不遗余力。张回庆早已恨绝风二大师,藉辞向魏党告了风二大师一状:说他对魏忠贤心怀不服,暗藏利剑谋刺云云。
当时正值魏忠贤得势,把忠良之士赶尽杀绝,一听有这等事,也不细审,立即下令诛杀风二大师全家九族,男子一律处于极刑,有的把他衣服脱光,强按到铁床上,淋以沸汤,再以铁刷刷去皮肉,只剩骨筋,是为“洗刷”。又有“枭令”,以钩穿背,高悬半空,悬者痛苦挣扎,血尽乃死。还有“称竿”一刑,把人绑在竹竿一端,以悬石称裂体;另有“抽肠”一刑,人挂架上,以铁钩入谷道,将肠子刳出,悬挂示众,至肠血枯干才死。至于妇女,不论老幼,全卖作奴婢,将上唇连鼻子割掉,永世不得赎身。
风二大师及其夫人、儿子受酷刑尤惨,先将人手足以木栓钉入架上,再以沥青浇遍其体,以椎敲之,举体皆脱,剩下来的皮壳跟活人的样子一般,但肉体犹在火热的尖石砂地上惨叫狂号,挣扎至死。
这少年是风二大师的最小儿子,仗着手中宝剑和剑术,侥幸逃脱,避入深山,无时不忘报仇,但自知武功难以手刃仇人:而张回庆惟恐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所以派遣部下,四处追杀他。
少年自知报仇无望,见章大寒武功盖世、剑法如神,只好求他。
章大寒听得怒火中烧,说:“杀魏忠贤,我还没有这个本领,但要杀张回庆这种灰孙子,只要天时、地利、人和,我还是有办法。只不过,我得先要报了杀我妹子的大仇,才能替你雪恨!”
少年自是感激,问什么才是“天时”、“地利”、“人和”。
章大寒说:“他要你的剑,你把剑交给我,我便有可能接近他了。”
少年沉思良久,忽然一剑刺入自己的胸膛,章大寒大惊,但阻止己然无及。
“要接近张回庆,单只一把宝剑是不够的,还需要我的人头,我死后,你砍下我的头,连同宝剑献给他,说不定,他就会相信你,让你接近,你就可动手杀他了。”少年已奄奄一息,可是眼里流露出信任之色:“我全家都死了,甚至只要跟我家里的人沾上一点关系、说过几句话的人,也全被诛连,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要报仇,只有仗赖壮土了。”
章大寒道:“你连我姓甚名谁都不知道,怎能如此信任我!?”
“刚才,我亲眼看见你身怀绝技,但却坚不向不谙武功的人动手,我不信壮士,能信得谁?”又说:“如果凭这地利、人和、都杀不了张回庆,那就只有凭天意了。”
说罢,少年就死了,死得很安详的样子。
章大寒挥剑斩下他的头,执着“寒食剑”向少年的首级说:“我本待要报杀妹之仇再替你报仇,但你的仇要比我深得多了,我得杀张回庆再说!”
章大寒到了扬州,到官衙求见镇守太监,说是风二大师遗孽已给他杀了,并献上宝剑。官差对照过样貌,发现果然,给了他一些赏金,打发他走,张回庆一向小心谨慎,并不出见。
章大寒使佯他要求在衙里当个差役,由于他立功而来,张回庆也就着人批了,又叫手下把少年的头煮熟了丢去喂狗。
不料,人头煮了三天三夜,煮得烂熟,狗群要噬,那人头却忽然暴睁眼睛,吓得狗只敢远远的吠,不敢近前。
校役走报张回庆,张回庆大奇,章大寒便着人进言,说风二大师的遗孤非要张公公的杀气才能镇压,又说只要张回庆亲手以“寒食剑”劈其天灵盖,那颗人头才永不作怪。
张回庆因是好奇,又自恃武艺过人,要到现场去察看,走近那颗人头,人头忽然把眼珠一瞪,张回庆吓得连连后退,抄来一张弓,要射人头,章大寒倏然冲上前去,以弓套住张回庆身子,同时拔起张回庆腰间的寒食剑,正面刺入他的咽喉,一剑杀之,然后再力搏数十名高手,连杀十七人后,仍杀出一条血路,杀出重围。
这一来,章大寒总算是替风二大师报了血海深仇,但他也受了伤,当他抵达白鸟镇的时候,伤势还没有好全。
他就是在这时候逢着纳兰。
纳兰背对驿站的大门而坐,突然间,他就感觉到一股狂飒之气,来自后头。
他没有立即转身。
因为他从对方进入驿馆的气势与杀意可以断定:若他贸然转身,对方在他回首的一刹那出手,他只有四成活命的胜算。
所以他不动。
不动有时候也是一种动。
以静制动。
章大寒一进来,就知道谁是纳兰了,虽然他只看到纳兰的背影,但已感觉到,只有这个年轻的背影,才足以与他沛莫能御的杀志匹敌。
他也倏然站住。
没有动。
纳兰感觉到逐渐侵迫、刺骨的寒意。
章大寒已拔出了剑,喝问:“你是不是纳兰?”
纳兰暗吸一口气,左手按住了剑柄,道:“是。”
那人并没有在他背后出手,而是绕过他的背后,走到他的面前,雷鸣也似的说:“你杀死我的妹子,我要杀你!”
然后就要出剑。
纳兰在他凌厉的剑势下完全没有办法反问、解释、说话,只有拔剑迎敌。
两人交手二十招,纳兰一招也不曾还手。
可是三十招一过,章大寒的剑法已发挥得淋漓尽致,纳兰若不还手.根本就连招架的能力也都没有。
以攻代守,有时候还胜固守。
纳兰反击。
又四十招。
纳兰反攻十三招,在章大寒的“寒食剑”下,被震伤了四处。
――是震伤,而不是刺伤、划伤、割伤,这是因为章大寒挥动“寒食剑”时所带动的内劲,委实太惊人了,纳兰手中的如果不是有名的“阿难剑”,根本就不可能招架得住断金切石的“寒食剑”,饶是如此,纳兰也被震伤数处,鼻、嘴均沁出了血丝。
章大寒浮躁起来,陡然收剑,怒道:“我败了。”
纳兰这才有机会说得出话来:“你没有败,我伤了,你没有……”
章大寒顿足叱道:“但你始终没有拔剑!”原来纳兰是连着剑鞘力斗章大寒的。
他不欲杀人,所以并没有拔剑。
纳兰也佩服章大寒的剑法、内功和不占人便宜的气派,问:“你说我杀了你的――”
话未说完,章大寒眼圈都红了,吼道:“好!我的剑还不称手,让我回去想想,三天内就可以破你的剑法!”
语随声落,章大寒已如一阵烈风般地消失了影踪。
纳兰始终不明所以,三天后,他正要渡过老农溪的渡筏上,章大寒自山壁上一跃而下,戟指道:“呔,授首吧!”
纳兰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且慢,我们何事要相斗?”
章大寒忿怒地说道:“你杀了我的妹子!”
纳兰追问:“令妹何人?”
章大寒厉声道:“十日前,你有没有到过小隐丘?”
纳兰道:“有。”
章大寒道:“有没有见过一个养了许多小鸡小鸭小狗小猫和种了许多花草、歌唱得很好听、样子长得很好看的小姑娘?”
纳兰吃了一惊,失声道:“原来是小寒姑娘,你……”
章大寒以为纳兰承认了,不由分说,举剑又攻了过来,这次,他果然研创了一套剑招,足以攻破纳兰的剑法的。
可惜他们交手的地方,是在木筏上。
章大寒力大沉猛,内功浑厚,纳兰却灵动俐落、轻功高妙,章大寒的内劲耗之不尽,但仍沾不了纳兰的衣袂,而江筏上难以借力,章大寒与纳兰攻守间又过了五十招,纳兰虽然屡遇险着,但依然剑不出鞘。
章大寒懊怒至极,一脚踩沉木筏,振身纵上了岸,扬声道:“我仍胜不了你。三天后,我换个地方杀你――”
他却没料到纳兰这次决心不让自己溜掉。
纳兰已静悄悄、远远地追踪着章大寒。
他不敢走近,因怕一现身,章大寒又不由分说,与他拼命。
他跟踪章大寒好一段路,发现他穿过树林,折入一处小城镇,走进了“福元栈”,掌柜一见到他,就招呼说话:“客官,您来了?要不要来三斤高梁?”
章大寒哼道:“三斤?先来十斤再说!”于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喝闷洒。
纳兰背着他坐下,也叫了一些酒菜,佯装酌食,暗自观察,这一观察,却发现情形不妙:原来在这酒楼客栈里,有很多人客,三五成群,表面上是来吃喝,但莫不是在暗中观察章大寒,而且都暗藏兵器利刃。
纳兰心知不妙,想出语警告章大寒,忽觉四肢百骸软绵绵的,浑不着力,知道酒菜里己给人下了手脚,忙用内功护住心脏,并要逼出药力。
那边厢章大寒也警觉了,大吼一声,掀桌而起,吼道:“是哪个兔崽子,用这下三滥来暗算老子!”乍见纳兰也在那儿.睚眦欲裂地:“你――!”
这时候.酒楼的番子、衙役纷纷亮出兵器、铰链和铁枷,向章大寒叱道:“你杀了镇守扬州的张公公,快跟我回去受刑!”
章大寒豪笑道:“这等阉徒,人人得而诛之,你们有种就在这儿把老子杀了,老子决不任你们宰割!”
那衙役头领道:“你已着了迷药,生死已由不得你!”
说着,三十余名衙役一齐冲上前去,要捉拿章大寒。
章大寒拔剑奋战,连伤七八人,可是药力发作。他自己都摇摇欲坠,心叹:我命休矣!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正要横剑自刎,忽见纳兰杀将出来:“我来助你!”
这干番子、衙役没料半途杀出这样一名高手来,纳兰虽然中毒,但剑法灵动,加上己争取时间把部分毒力逼祛,战斗力犹胜章大寒,才一下子,又伤了十来名衙差.衙差声势大怯,但援兵源源涌至,纳兰和章大寒且战且逃,两人并肩合力,终于杀出重围。
两人逃到荒野,章大寒始终不发一言,纳兰见背后已没有追兵,正想解释章小寒身亡的事情,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咕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原来他的武功剑招虽在章大寒之上,但内功却还不如之,他顾着作战,药力又压制不住,已今发作了开来,几近不省人事,至少已无法言语。章大寒却能在一面作战,一面以内力把药力逼出,情况要比纳兰好多了。
只听章大寒沉声道:“你救了我,却杀了我的妹子,我不能不杀你……可是,我杀了你后,也必自刎,你放心好了。”
纳兰神智迷迷糊糊,但仍听得清楚章大寒这番话,情知是误会,心里狂喊:我没有杀死你的妹妹……心里一急,真气逆走,这回倒是真的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纳兰发现自己躺在竹榻上。他没有死。这屋子里的一切是那样的熟悉,窗外蓝天如洗,青草黄花水声孱孱,还有鸭鸡和鸣的声音,在在都是那么熟悉亲切,只欠缺那清甜可人的歌声……
――这不是小寒姑娘的家吗!?
纳兰想起那美丽可爱的姑娘,不禁心头一酸。
――章大寒呢!?
纳兰一震而起。
他才发现背后榻边,坐着一个人。
一个高大沉郁的人。
不过,这个人身上已没有了杀气,所以纳兰才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就是章大寒。
纳兰仍觉惊心动魄,不明白章大寒何以没有杀他,忽觉足踝一阵痒痒,低首一看,原来是那头小狗八宝,睁着清灵的乌眼珠,侧侧头看看他,又用小舌去舐他的脚。
纳兰满心疼爱,把小狗捧了起来,小狗的尾巴摇得像花棒。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章大寒沉声道:“我把你绑了回来,到了小寒坟前,正要动手,八宝就跑了过来,对你又舐又挨,还摇着尾巴,十分亲热。八宝一向是小寒养大的,很有灵性,小寒是死在家里的,八宝应是亲眼看见的,如果你是凶手,八宝决不会这样待你的……”章大寒沉声道:“所以,我要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你杀了小寒!”
纳兰听出了章大寒的语气。
那是友善的。
他知道这次自己终于有机会说出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