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在宴席上。
能出席这个“将军宴”的人,向来在武林中被认为是一项“殊荣”。
将军轻易不请客。
请来的客人来得也不轻易。
来头更不简单。
自“将军宴”离开的人,有的从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成了叱咤风云的人物;有的在一段风霜岁月之后,渐露头角,也成了武林里举足轻重的角色。
故此,被将军“看得起”,列为座上“贵宾”,是一件大事。
一件在他日江湖途风波路值得记取和回忆的大事。
当然,将军请人,不一定只请“成材”的人,也不只请他“喜欢”的人。
有时候,他也请他不喜欢的人。
那些人往往很“有用”。
――连将军都觉得“有用”的人,当然这些人自有别人所爱莫能及之处。
另外还有一种人:
“不得不请”的人。
凡是大宴,总少不了有这几种人:有你喜欢的,有你厌恶的,有你非常识重的,也有你看不起但却不得不请的。
――就连将军的夜宴,也不例外。
将军当然是坐在主席。
他身边居左的是沈虎禅,居右的是燕赵。
这两位“贵宾”,却都是他的“敌人”。
――他们到底是不是将军的敌人?
其他的人有:王龙溪、沐浪花、舒映虹、楚杏儿、徐无害、慕小虾、楚冲、楚撞、蔡可饥,总共十二人。
徐无害、蔡可饥、楚氏兄弟,都自死里逃生归来,因而受邀列席,将军设宴备酒,为他们“压惊”。
沐浪花也是从生死边缘回来。
他只是喝着酒。
喝着闷酒。
谁都明白他的心情。
所以谁都不敢劝他。
沈虎禅的伤似已痊愈了七七八八,他的话说得很少。
反而徐无害和蔡可饥说得很多。
――蔡可饥本身就很爱说话。
――徐无害则觉得应该在将军面前表现他的转述能力。
而且他们也不得不说。
因为将军表示:把未说完的那部份,继续下去――
他们在休息的时候,早已搭配过了,本来是安排蔡可饥先说。
蔡可饥刚要开始,忽然,眼里劈入了一簇簇鲜亮亮、烈艳艳、火辣辣、红彤彤的颜色。
那么鲜丽的颜色!
――简直美得令人不惜溺毙其间。
令人不惜为它而死的美色。
而且死而无憾。
不是美人。
而是美景。
――如此美景良辰,就连在生死一发间的蔡可饥,而今回忆起来,也不禁为之神醉……
那么绝美的景致,带了点凄凉。满山遍地,只有四种颜色:黛绿的、嫩黄的、鲜红的,都是树叶,两地上也铺满树叶,是棕色的。除此以外,便是天色了。
蓝湛湛的天色,像浸透了一亿年的寂寞。
然而人间的碧绿金红,仍正杀得灿烂。
纵是在逃之中,蔡可饥也不禁为之神怡。
――这满山枫叶,开得这么盛、这般璀灿,他不但见都没有见过,甚至连想也不曾想过:人间竟有此美景!
美得可以令人忘怀一切!
包括危机。
蔡可饥几乎就想留在这儿,不愿再逃亡了。
人生前路多风霜,不如栖息在这枫林的千种绝色万种风情里,从此不历人间风波恶!
正在这时侯,沈虎禅说话了。
他一直没有说过什么。
自梁四消失在“落井竹”后,李商一只挥手道:“走。”沈虎禅也没谢一句,只示意蔡可饥和徐无害先行,他则殿后。姚八分、谭千蠢等人眼睁睁的望着,谁也不敢贸然动手。
他们不但怕沈虎禅。
他们同时也惮忌李商一。
――李商一不许动手。
如果他们硬要向沈虎禅动手,就等于是同时向两个人动手:
沈虎禅与李商一!
――这两个人,无论是那一个,都是动不了的人,就算他们已受了伤,也还是惹不得的。
他们都清楚李商一的脾气。
至少,在李商一面前,他们还不敢妄动。
于是,沈虎禅带同蔡可饥、徐无害,直奔了十二三里地。
如果一切无碍,只要再一个半时辰光景,大概就可以进入将军的势力范围了。
就在这时,他们来到了这遍山枫叶亮且丽的山坡上,幽林深处有泉鸣,美到了极点,也静到了极处。
就连空气,也清爽得似一场开朗的梦。
蔡可饥看得迷醉了。
他一直都认为自己其实是一个诗人。
只是他学文不成去学武,写诗无成去拔剑而已:他一向都是很重感情的人。
他自己也曾反省过:他的剑法一直不能登峰造极,同时也做不好一个杀手,便是因为太重感情之故。
可是舒映虹却曾告诉他: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性格也失去了,怎能当一个好杀手?一个人要是连感情也没有,怎能对剑有感情?要不是对手上的剑没有感情,又怎能擅于用剑?
这几句话使蔡可饥大为省悟。
――与其把感情全然抹煞,不如把情感注入剑法中,这样才能练成自己的剑。
蔡可饥年纪虽轻,但总共失恋了十一次,次次都是感情受创,他无可宣泄,只有把这一腔凄伤,转注于剑理之中。
他的剑法就叫做“伤心”。
他的兵器便叫“伤心剑”。
――不过伤心归伤心,他的剑法仍无大成。
大成虽无,小功却是有的。
他成为“将军府”里年轻一代中出类拔萃的剑手。
然而他总觉得自己以写诗之手去提剑,以创宇宙万化之手来杀死活着的生命,无论如何,却难以获得使自己感觉到美满的成绩。
――可是他已弃了笔,握住了剑。
――人只要一天握住了剑,就很难放得下来。
当你要放下剑的时候,剑不一定肯让你放手。
更要命的是,当你的手离开了你的剑,别人就可能拔了你的剑来杀了你。
故此,人一旦要役剑,很可能反而终生为剑所役。
蔡可饥只好安心去作一名剑手。
直至今天。
他看到了遍山枫红。
他为这情景感动莫已。
他知道这是一种诗的感动。
甚至还有写诗的冲动。
他这才明了,这些年来他没写诗,并不代表他已忘怀了诗。
正如已多年没跟那女人在一起一样,不是他已忘记她了,而是把她藏在更深的心里。
一旦忆起,连根拔起牵枝攀藤的,更加痛苦。
他觉得很有点悲哀。
――多年来的拔剑,以为握住了依凭,原来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甚至抵不住一叶枫红的诱惑。
他根本没有拒抗诗的能力。
他觉得徐无害也是这样想。
――也许大家都累了,都想在江湖风霜险途上歇一歇。
可是他想错了。
徐无害也是想止歇在这里。
他却不是因为诗。
也不止是因为眼前的美景。
而是眼前枫红如胭脂泪、要人醉,使他想起了人。
――真正的美色。
――令他崩溃受辱的美丽女子。
――狄丽君。
就在他们的步伐有些迟缓之际,沈虎禅便说了话。
他看着不远处飘来一朵白里翻铅、迟缓的云朵,低沉的说:
“太美丽的都是场灾害。”
“美丽绝对是场灾祸。”
“我们一定要在那朵云未飘到我们头上之前,离开这座枫林。”
“一定要。”
沈虎禅这样说。
他的话,很低沉,但很有力。
如果徐无害的神思正坠入了故梦里,蔡可饥的心思正沉缅在美梦之中,那么,沈虎禅的话就是一场梦醒。
不觉碧山暮,
秋云暗几重。
纵尚未暮,黄昏也快降临了吧?
他们在林中疾行。
叶落。
落叶。
叶落如雨。
――飘下来的,巴掌大小的枫叶,有的嫩黄、有的深绿、有的直比情人的血还红!
无风,为何落叶?
――是因为秋已近晚、苍天无情?
――还是因为大地上隐伏着的肃杀之气?
枫林愈来愈幽黯,越走越幽深。
――如此说来,是那朵云已飘到树林之上了吗?
蔡可饥心中忐忑。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为啥会飘到枫林上就不可以?
但他信任沈虎禅。
他觉得沈虎禅说的话一定是对的。
林愈走愈深,林子里的色泽就愈来愈深丽,深绿化不开,郁红羁不住,像一团红的火绿的火自各人内心里燃烧了出来。
沈虎禅陡然止步。
他的手已扣住了刀柄。
徐无害和蔡可饥也连忙搭住了剑。
杯中除了泉韵,什么声息也无,连鸟鸣虫啡也没有――是不是太静了一些,静得有些异常?
“剑也是有感情的。剑的感情和人的感情是对流的,不是单向的。你只对剑有情,轻则玩物丧志,重则为物所役。正如你对女人的感情一样,如果完全是单面的,那么徒招苦痛而已。”沈虎禅也不知是对蔡可饥还是徐无害说,但两人都听得心头一阵阵震荡,“如果你的剑轻若蜻蜓点水,那么蜻蜓是俏巧地挂在花瓣上,如果连着所有的感情,那就太沉重了,花会落,而且蜻蜓也飞不起了。如果以伤心为剑,人之决战气势尤先于剑法制人,一个伤心的人,就好像是一个负伤的人,未战已先落了下风,用什么来求胜?”
徐无害亮了眼神。
蔡可饥不住点头。
他们都希望沈虎禅多说一些。
沈虎禅却说:“如果我在此战死,你们记着我的话,发挥你们的剑术,或可杀出一条生路。”
他这句话一说,就拔了刀。
动了手。
杀了人。
杀人的第一条件,就是先要有杀人的能力。
其次是要“有人”。
――“有人”才能给人杀。
可是这林子里除了沈虎禅自己,就只剩下徐无害与蔡可饥。
而今是沈虎禅拔刀。
难道他杀的是蔡可饥?
还是徐无害?
都不是。
沈虎禅纵身而上,挥刀。
只见刀光起。
落叶纷纷急下。
树与树之间、枝与枝之间、叶与叶之间、桠与桠之间,尽是兵刃交击之声。
还有人低沉的呼喝,在树与叶间。
落叶上都沾了血。
鲜血。
血沾在红叶上。
血染在黄叶上。
血溅在绿叶上。
叶子都纷纷落了下来,被刀气还是杀气逼落了下来,血也滴到地上的棕色残叶上。
――树上有人!
――敌人!
――埋伏!
而且还是极其厉害的敌人,极其厉害的埋伏,以沈虎禅的身手和刀法,居然也抢不上树,落不下来。
并且不止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徐无害忽然省起了什么似的,恐惧的向蔡可饥(也只能向蔡可饥)叫道:
“黛绿嫣红一泼风!”他畏怖的张大了口:“是黛绿嫣红一泼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