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人生在世,常常不是说死就死的。
想死的人不是就可以去死,或就可以痛痛快快的死去。
徐无害现刻的情况就是这样。
这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仍然无法看见“蛇鼠一窝”的样子,也弄不清楚“蛇鼠一窝”究竟有多少人。
不过,他总算明白了这个地方为何被称作“落井竹”。
因为这地方种满了竹子,竹身呈暗红色,竹叶茎部作淡紫,竹节粗大,像一截截木桶,如果井口拓得不大,根本还投不进井里。徐无害从来就没见过那么粗大的竹子。
徐无害被“掷”于此处。
有一匹骏马,正在竹林边吃草。
接理说,那几名万人敌麾下的“巨头”尚未回来,理应没有人向他动手才是。
不过“蛇鼠一窝”似以“整人”为乐。
徐无害已被“修理”了一顿。
对方“修理”他的方式,并非不“人道”,而是不把他当“人”来办。
只把他当作了一种“娱乐”。
他们给他吃饭、喝水。
他马上发现那是咸饭、盐水。
他当然不吃。
可是他立即被“强迫”吃下去。
“强迫”的方法,只要徐无害稍有“违抗”之意,他的肠子几乎要从肚门里被钩子勾了出来!
徐无害只有吃。
吃了以后,只有猛喝水。
鲸饮的结果,更不堪设想。
盐水都喝完了,徐无害哀求喝只要是不加盐的水。
只要不放盐,放什么都可以。
结果给他喝辣椒水。
喝法是从鼻子里直灌下去。
徐无害一口气还未喘过来的时候,那些“看不见的人”又想出了新鲜玩意。
他们这次又来了一桶水。
一大桶。
这桶水既不放盐,也不加辣。
而是蜜糖、糖浆。
整桶糖水从头到脚往他身上淋,然后再把他扎手扎脚绑在竹干上。
不久,徐无害的“访客”就来了。
这些访客便是徐无害的“酷刑”。
来的是蚂蚁。
大大小小、各种各类的蚂蚁,开始往徐无害身上叮、攒、噬、咬、蝥。
徐无害这次是与其活看受苦、不如一死。
就在这时候,马蹄急响。
有人来了。
――不管是谁来,徐无害也没妄想有人会来救他,他只望有人过来,把他一刀杀了就好了。
来的是姚八分、谭千蠢、杜园、侯小周、就是没有狄丽君。
徐无害只想见狄丽君。
――能见着一面,总是好的。
――就算死,也要死在她手里。
可是狄丽君并没有来。
她一直都没有出现。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的神态,比刚才还要狼狈。
“张十哥他……他死了。”
“他在对付沐浪花一伙人的时候,眼看就要杀尽他们,擒下楚杏儿,可是半途却杀出了个沈虎禅!”
“沈虎禅一刀杀了十哥。”
“不过沈虎禅好像也……”
“他似乎也受伤了。”
“如果他伤了,就不可能一刀杀得了十哥。”
“可是十哥已发出了暗器。”
“谁也逃不过十哥的‘十文钱’。”
“你别忘了,他是沈虎禅!”
“沈虎禅又怎样?”
“沈虎禅至少能杀得了十哥。”
“你这是替敌人喝彩!”
“你这般有理,又不见得你刚才杀了沈虎禅!”
“我杀过去有什么用?你们全都退走了。”
“嘿,原来阁下的威风,还得要靠我们来助长。”
“你……”
这几个人似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可是最令徐无害毛骨悚然之处却是:他们前一番话,似在向谁人报告;而后一段话,又像在向“上级”之前争功诿过。
但是徐无害的身前身后,左右附近,完全没有另一个人。
只有竹和风。
还有马。
一匹紫骝马,神骏无比。
――难道他们是向马匹邀功卸责?
这种情景委实使徐无害觉得荒谬绝伦,然而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怖。
侯小周道:“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杜园沮丧地道:“我们这次真是损兵折将,张十哥、齐九哥都死了,回去如何跟万大人交代?”
姚八分沉声道:“和尚,高唐镜还在你手中罢?”
谭千蠢道:“在。”
姚八分道:“‘东张西望’和‘清明时节’都在不在附近候命?”
千蠢和尚道:“余分分、张看看、徐望望他们本就跟着一哥,决不会走远。”
姚八分于是道:“你叫‘东张西望’、‘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护着你,先回总坛拜见大人再说。”
徐无害纵然已知自己无望,但乍听之下,知道万人敌麾下高手,几乎已“倾巢而出”,也颇为震动。
万人敌座下的“五大高手”,是“一八九十千”,即是:李商一、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除此之外,还有“四大护法”:那就是万人敌的“耳目”、外号人称“东张西望”的徐望望和张看看,以及“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两大异人:“清明时节”余分分和“大名鼎鼎”孟顶顶,他们一向迅于行动,执行万人敌的命令,一如万人敌之手足。另外还有“三大外援”:即是世家子弟的侯小周、豪门弃妇的狄丽君、戏班名伶的杜园。“蛇鼠一窝”和“黛绿嫣红一泼风”两个部队,全是万人敌的精兵。
也可以说,是蔡京、童贯、王黼等人在武林中的实力,确是要比铁剑将军的手下部队为盛。
徐无害听得单止是今晚之决战,已出动了万人敌部下的:姚八分、齐九恨、张十文、谭千蠢,还有侯小周、狄丽君、杜园,以及“蛇鼠一窝”,现在只怕连余分分和张看看、徐望望都来了,看来此役万人敌是志在必得的――除了将军亲至,有什么人能闯得过这些在武林中神秘而又厉害的高手所布的阵呢!
只听姚八分又恨恨地道:“没想到杀出了个沈虎禅!”
谭千蠢惋恨地道:“我们在此聚合,本来兵分两路,一路是把沐浪花等人一网打尽,夺得高唐镜擒下楚杏儿,要楚铁剑进退两难,看他如何去解“五泽盟”和“南天王”的怨结仇障!另外一路就是要把蔡般若和钟诗牛派来的人先行干掉,让他们疑神疑鬼,继续拼个两败俱伤、玉石俱焚。”
杜园问:“不知道蔡般若派来的人是不是方恨少?钟诗牛派来的人是不是唐宝牛?”
姚八分骂道:“你脑袋变成麻包袋了罢?他们怎会派这两个蠢蛋来!你当名字里有个‘牛’字即是一路的了?那么有黑须就是你老爹,有白须子就是你祖公吧!我着小周查过,他们只是沈虎禅的先锋!”
他恨恨地道:“而且还是两个笨先锋!”
杜园被姚八分这一番奚落,心里很是不忿,但只能讪讪然的,不敢抗辩。
侯小周脸上充满同情。
他同情之意如许之盛,以致谁都难以觉察出他眼里那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人在同一个“部队”里做事,难免你抑就是我扬,我表现好就是你表现差了;就像同在一条舟子上,不管外面是否狂风暴雨,也不论舟子是不是可以遮风蔽雨,总之,别人站立的位子多一点,自己处身之地便少了一些。
――是故寸土必争,寸步不让。
――人的精力,大多是浪费在这种无谓之争里。
――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但不争要有不争的实力与条件,普天之下,纵大智大慧者,有几人能够“不争”?
――大人物有大人物之争,小脚色有小脚色之争。
――就算你不与人争,人亦欲与你争。
――杜园被斥,侯小周似乎想要掩饰喜悦;张十文被杀,姚八分似乎也兴奋多于悲愤。
除非是死人,才能不争。
因为已不能再争。
已经没得好争。
――连一口气都没了,再“争”什么?
像这一刻的徐无害,才是没有可争的。
――连生存都挣不到,有什么好“争”的?
那些人也真的当他死人一般,所以什么话都说,毫不顾忌。
这种情形,无疑是知道他已经不可能再“说”得出去了。
徐无害也心里明白:他们要逼自己道出所知将军的机密,所用的条件,至多不过是让自己死得痛快一些。
――如果他们说会放了他,他们说了也等于没说,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们会不会逼我加入万人敌的组织呢?
徐无害心里忽然燃起了一线生机。
――要是他们真的提出这个条件,要不要答应他们呢?
――不答应,是死!
――答应,是……
就算是再高风亮节、雪志冰操的人,在某些时候某种情境里,也难免会有动摇的时候――不管他们是不是真的变了节,还是仍能临大节而不屈,但一时间的犹豫和顾虑,总是难免的。
不过徐无害已没有机会再想下去。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因为一声沉叱已打断他的思维。
“交出高唐镜,可以不死。”
说话的人就在他的背后。
徐无害正倚一株巨竹而靠。
发话的人自然是在巨竹之后。
――他在什么时候潜了进来?
――他如何在一众高手眼下潜进来?
答案没有人知道。
但人人都知道。
说话的人一定是沈虎禅!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本领。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胆色。
因为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分量。
――也只有沈虎禅这种人才会在一众高手的伺伏下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众皆失色。
谁都没有动手。
因为沈虎禅就在徐无害的背后。
只要沈虎禅在,谁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本事把徐无害“抢”过这边来,而且,更没有勇气去“杀”徐无害。
可是沈虎禅要的是高唐镜。
――给?
――还是不给?
――不给能不能敌得沈虎禅的魔刀?
――要是给,万人敌会怎么处置他们?
姚八分、谭千蠢似在后退。
――以他们在武林中的地位和身手,一个“还未出现的人”居然把他们几个人一齐吓退,可以说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
不过,姚八分等人都尝过沈虎禅有历害。
――哎,那一把匪夷所思的刀……
谭千蠢性子凶悍。
他还想斗。
他已败在沈虎禅手下三次。
三次他都未曾正式向沈虎禅动手,便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仍是跃跃欲试。
――沈虎禅真的有那么厉害?他仍想动手。
不过,他虽然外表莽然,但着实不是鲁莽之辈。
他看见姚八分没有动手。
――在万大人麾下“五大高手”里,要以李商一武功最高,张十文次之,姚八分排行第三,齐九恨又次之,而自己则忝居其末。
――连姚老道都不敢动手,自己又何必吃眼前亏?
――就算上头责怪下来,自己好歹也有理由可以推责诿过。
谭千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忽觉背门给一物顶着。
凉。
冷。
冰。
冻。
他的心也凉了,手也冷了,脚也冰了,甚至全身都冻得发僵,更糟糕的是:不但僵,而且还抖。
发抖。
然后他听见沈虎禅的沉甸甸的语音,就自背后传来:
“我再说一次:交出高唐镜来。”
――沈虎禅不是在徐无害背后的巨竹后吗?
――他怎么又到了谭千蠢身后?!
姚八分等霍然转身。
只见沈虎禅。
和他的刀。
刀和人,就在谭千蠢的背后。
再看徐无害的时候,只见竹后转出一个人。
蔡可饥。
他已扶起徐无害,一面替他揩去身上的蜜汁。
没有人敢去制止他。
因为谁敢动他,谁就等于先“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动沈虎禅的刀?
――谁敢要沈虎禅动刀?
看来,谭千蠢已没有选择。
他不能选择。
他只有交出高唐镜。
他小心翼翼地掏出锦缎包裹着的高唐镜,颤抖着反手交到背后去。
身后自然就是沈虎禅。
沈虎禅正要接过来,忽听一个简单、木然、完全没有抑扬顿挫的语音道:
“留、下、高、唐、镜,我、就、留、下、这、两、条、命。”
然后那棵紫红色的巨竹忽然裂开了。
裂成一个整齐的圆周。
竹枝喀喇喇地倒了下来。
竹枝中间是空的。
净若明台的巨竹中,竟端然坐着一个人。
一个人,抱着一把剑。
一把短短的、仿似一节节的、一叶叶凑成的、梭形的剑。
红色的剑。
――那么红丽欲活的剑,彷佛剑里流着的是鲜血,剑是活的。
人呢?
人完全苍白,而且苍老。
其实这人,看来最多只三十岁,可是却有一张痛苦的脸。
痛苦至极的脸容。
这使得旁人看来,以为他不但已十分苍老,而且还非常沧桑。
这样看去,仿佛他是死的,他手上的剑才是活的。
――在他没有削断竹子之前,竹子是没有裂缝的,他是怎么走进去,坐在其间的呢?
――他为什么要躲在竹子里呢?
徐无害忽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刚点燃起的希望,忽遭暴雨般的淋熄打灭了:……
――姚八分、谭千蠢、侯小周、杜园等人,刚才正是向这人“报告”。
――这人一直都在竹子里。
――这人正是李商一。
“一统剑客”李商一!
未见过李商一的人,也一定会听过他的剑。
他那一把不但饮敌人的血、也喝自己的血的剑。
――那一把“古之神兵”。
红色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