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是偌大的一座古屋。
古屋里层层叠叠,要经过几进院落,才到正厅,要走过几处厅堂,才到内间。
内间处,还有一个四周都有门的议堂,无疑这便是这座屋子的核心,同时也是这儿最易守难攻之处。
呼哨与古怪的叫声仍在外面传来,依稀可闻。
十一名将军麾下的新锐高手和沐利华、沈虎禅、楚杏儿等一到厅中,沐浪花便急看道:“怎么会弄成这样子?……不是明明看见你们杀了齐九恨了吗?”
“我们要挫伤万人敌的元气,他也计划要把我们一网打尽,所以“蛇鼠一窝”早已埋伏在附近,因而来得特别快;”沈虎禅眼睛望着厅侧一座四扇古屏风,屏风上绘着分别表达出春、夏、秋、冬的季节里四位花神美人的绘像,手势、神情,甚至背景的秋月春花,冬雪夏荷,都十分细腻典雅,边镶的黑色檀木,更散发出缕缕沁人心脾的香气:“万人敌也没算到我会出手,也没料到连齐九恨也死在我手上……不过,这也惹怒了他,他这次是决不甘休的――何况,‘蛇鼠一窝’一旦出动,向来都是残杀殆尽、尸骨不存的。”
沐浪花忽问道:“刚才你一路上,跟‘蛇鼠一窝’发生过冲突了?”
沈虎禅拍拍刀柄:“刀也饮了血。”
沐浪花道:“几个人的血?”
沈虎禅道:“十三个人。”
沐浪花道:“有没有一个年约三十的眼波可以酿醇酒的女子、还有一个手持金匙作为武器的小胖子、还有一个风度翩翩高大俊美的俗世公子……这三个人?”
沈虎禅道:“妇人我都不杀。那金匙胖子曾闪现了一下,但并没有动手,那佳公子……我没有见到。”
沐浪花看了楚杏儿一眼:“杏儿,你看……事到如今,该不该说……?”
楚杏儿咬了咬下唇,那红唇便呈现出一片惊心的白来,她的神色更柔和了。只略一沉吟便道:“这时候,自然要告诉他的。”
沐浪花扫了扫沈虎禅一眼,犹豫地道:“可是……”
楚杏儿道:“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我信得过他,如果出事,我承担就是了。”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极柔和的神情突然绽出一缕杀气来,这杀气一闪即没,但出现在这样柔和而又美丽的玉靥上,虽只瞬间但也教人永难忘记。
如果留心,便会发觉沈虎禅正在深深地吸进一口气,通常,这是他在应付大敌要出手前才会发生的动作。
沐浪花垂首道:“是。”随即向沈虎禅道:“刚才我提到的那三个人,其中至少有两位,是将军派过去的人,你要手下留情。”
“哦?”沈虎禅知道沐浪花本来就想说出来的,不然就不会先透露那三人的形象特征,只是在正式道破前还是要找人来承担责任而已,这是个道地的老狐狸,不过可能是因上次对他有助之恩,所以此人对自己也似无敌意,当下便道:“你说的第三人,是不是侯小周?
沐浪花怔了一怔,道:“你们认识?”
“我有两个兄弟般的好朋友,一个叫唐宝牛,一个叫做方恨少;”沈虎禅眼睛黑而亮的闪着火炬的光芒,“他们有个朋友,就是侯小周。”
沐浪花道:“你朋友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
“通常都是的。”沈虎禅道:“但敌人的敌人也可能是我的敌人,所以我相交遍天下,敌人满江湖。”
他悠悠接道:“我以前有一个一向都很尊重的敌手,叫做大笑将军李三声,他是一个很好的敌手……”沈虎禅的眼神充满了敬意:“他对他的敌人,比对自己还仁慈……别人输给了他,他千方百计,把那人扶植起来,栽培起来,甚至不惜把武功传授于对方,还用激将法,把那人的斗志激发起来,把他自己作为对方奋斗的目标……”
“谁当他的敌人,都是幸福的,更不要说当他的朋友了;”沈虎禅缓缓而冷峻地道:“不过,他终于,还是死在他信任的朋友手上,这两个人,男的名杜园,女的叫狄丽君……如果我没有弄错,就是那亮丽妇人和金匙男子”
沐浪花有些吃惊道:“这么说来,沈兄跟他俩有段宿仇了?”
沈虎禅:“可是,他们看来却是将军的朋友。”
沐浪花道:“将军也是你的朋友。”
沈虎禅颔首,忽又摇首。
“将军不是我的朋友;”沈虎禅道:“他现在是我的主人,主人说的话,手下一定要听从。”
外面唿哨怪异之声更急促频密,而且更逼近了。
沐浪花急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他一向不是没有主意的人,但而今得悉万人敌一向亲率的“蛇鼠一窝”来攻,想到“蛇鼠一窝”一向以诡异残忍的暗杀手法成名,而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觉为之心寒。
沐利华道:“我们冲出去……”
沐浪花叱道:“住口!沈兄还没有说话,怎轮到你这竖子拿意见!”
沐利华退身垂首道:“是……”返到司马发和司马不可之前,三人交换了一个不服气的神色。
他们三人虽不直属于将军麾下,武功也不比那十一名将军亲自调教的高手强,但这儿一切本由沐浪花调度的,他们是沐浪花的亲率家将,一向作威作福,实在不愿意听命于人。
沈虎禅道:“蛇鼠一窝已经包围了我们,这样冲出去,成算不大,伤亡必多,万一搞个不好,全军覆没,而且,楚姑娘在这里,我们保护她要紧……”
语音一顿,目光一扫,忽问:“怎么还有两人……?”他发现扣除了司马不可与司马发,名属将军麾下的十一高手实只有九人在议堂内,故作此问。
沐浪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犹豫之色,终于道:“沈兄,我们困于此处。外面全不加设防,只怕不大妥当……”他的语气期艾里带有一些教训的意味,仿佛他要是一口气没有保留的说出来听者就会感到非常汗颜惭疚似的。
沈虎禅不管他的语气,振声疾道:“你把那两人叫去把守厅外?”
沐浪花给沈虎禅的声威唬了回去:“是……一个人在前,一个在后……”
沈虎禅怒喝道:“快叫他们进来!”
沐浪花一时为之茫然:“为什么……?”
沈虎禅叱道:“快!”
沐浪花不及细虑,已撮唇发出了讯号。
讯号非常特殊,就像木屐敲在古琴上一般,发出一排排单调而又有回响的怪声。
但只有两三声鼠叫,一二声猫叫在回应。
沐浪花变了脸色。
他知道将军这次派来跟他一同“监视沈虎禅,保护杏姑娘,对付万人敌”的属下高手,纪律如山,反应如豹,胆气如虹,就算真要有人剁下他们一条臂膀,只要没有命令他们也不后退一步。
同样的,就算有人武功高到一出手就切下他们一条腿子,他们就算爬也会爬回来报讯的。
可是沐浪花却听不到任何反应。
“别再叫了!”沈虎禅郁雷似的喝了一声,楚杏儿看去,只见他两道刀眉几乎已结锁在一起,令人感到剧烈的焦燥与沉郁:“敌人已在堂外包围!”
沐浪花只觉心惊:“这么快……”
突然之间,大堂内的地面裂了一个大洞。
这骤变倏然而起,就裂在众人的脚下,沈虎禅目光一瞥,叱道,“小心……”但一名高手已失足掉了进去。
那名高手平日训练有素,一脚踏空,半空已掣剑在手,人往下落,剑花朵朵,已护住全身!
谁都可以看得得出,凭这青年高手的武功,只要有一罅缝的契机,他就可以杀出重围,转危为安,掠回原地。
只是他落下后,洞穴里没有交手的兵刃之声,只有一种类似窃窃私语,又似用手生生捏毙一只老鼠挣动闷响,然后紧接着,便是切肉的声音。
这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跟着从洞口里抛上来一些东西:人手、耳朵、人脚、鼻子,跟着就是残缺不全的人头。
看见这情景的人,如果不是极其坚忍壮硕,平日训练严格,加上面临强敌,都无法不当场呕吐。
一个活生生的年轻人,一霎间竟给人拆成一块块血肉淋漓的废件。
沈虎禅目中射出怒火寒光,蓦地向一名浓眉的青年高手叱道:“注意”
这浓眉青年心中一栗,不知沈虎禅何所指,突觉脚下一空,但他及时吸了半口气,借力一跃,飞腾而上。
他脚下虽裂了个大洞,却并没有坠下。
浓眉青年半空一旋,正要找一处安全地落脚,倏然之间,地洞里飞出一条像灰鳞点雪似的蟒索,闪电般卷住浓眉青年的左足踝,往下一扯!
浓眉青年惨叫一声,便没下地洞里去,众人着见他的一只手挥舞着剑、一只手张合着,一下子便没入在地洞里。
突然,“啸”地一声,一条黑影黑电似的射入地洞里!
黑条中隐带一线极锐利的白光,森冷而凌厉地射入地洞去――楚杏儿吓了一跳,只见身旁已不见了沈虎禅!
地洞里传来一阵奇异的声响,跟前次的声响又完全不同,这次像一张鼓满了风的帆,正在一个却似空洞却又挤塞的空间里大力地挥舞着!
剩下的七名青年高手纷纷抢出,要跃下黑洞谋救,沐浪花喝道:“不可!”
楚杏儿气寒了脸:“你阻止什么!”
沐浪花道:“沈虎禅还不是我们的人,这样为他……徒乱了自己的阵脚!”
楚杏儿道:“可是,他是为救我们的人才跳下去的。”
沐浪花道:“但这样下去也没把握能救他……”
就这么几句对话间,一人自洞穴里飞拔而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大鸟一般的人已霍然落定,正是沈虎禅。他右手扶着那名浓眉青年,早已吓得脸无人色、三十二颗牙齿不住地交磨打颤。
这时才听到“呛”的一枪,刀已入鞘。
众人这才想去看沈虎禅的刀,但刀已回到了古木鞘中。地上染了一摊鲜血,浓眉青年和沈虎禅身上都不见有伤口,倒是木鞘吞口略染着血痕,可见是刀身曾染上了大量的人血才回鞘里的。
众人见沈虎禅这等神威,救回同僚,忍不住想要欢呼,忽然喀勒一声,沈虎禅立足之处,又乍然裂开一个大洞!
沈虎禅猝地一拔而起,手上还抱着那浓眉青年!
突然啪的一响,屋顶又裂开了一个洞口,刹那间,七八条像蛇一般的事物闪了下来,直噬沈虎禅脸颊。
就在这时,沈虎禅的背颈骤然炸起一束极炫烈的光芒。
光芒一现,飕飕连响,那些钻下来的事物,全断落于地,兀自在地上蠕动着,竟都是十分狰狞特异的蛇首。
接着屋顶上几声惨叫,众人只觉顶上有人分几头急促走动的声响,血水也沿着几处滴落下来,其中有两处才走了没几步,就“啪”地倒了下来,震得屋瓦一阵响,血滴得越急,不一会使刮喇刮喇地滚落屋檐边,大概是仆落到院子里去了。
刀芒在沈虎禅背脊一现即灭。
沈虎禅落地,把那浓眉青年交给两名青年高手,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扬声道:“鬼鬼祟祟的,算什么英雄!叫万人敌出来!”
忽听一个声音阴恻恻的道:“就凭你们,也配让万大人出手?!”
沈虎禅听得出是谭千蠢的声音:“败军之将,也来言勇?”
谭千蠢自喉头逼出了咆哮:“姓沈的,你是自找死路!这是万大人与楚将军的怨仇,关你什么屁事,你就是要来 这趟浑水!”
沈虎禅沉声道:“将军的事,就是我的事。”
谭千蠢怒叱:“好,你死也是你的事!”
沈虎禅忽道:“你在拖延时间。”
谭千蠢的声音静默了半晌。沈虎禅接道:“万人敌还没有到。”
谭千蠢在幽森的黑夜只发出两声阴笑。
沈虎禅道:“所以你不敢发动全面的攻势。”
谭千蠢嘿嘿干笑两声:“但至少可以把你们困死在这里。”
沈虎禅冷冷地道:“我们是被困,但不是死了。”
沐浪花趋前一步,向沈虎禅道:“我们冲出去!”
沈虎禅道:“也只有这条路了。我们总不能等万人敌来了束手待毙,而且,他们只要一把火,就可以把……”
语至此忽然一顿,双眉一皱,暗自忖道:既然一把火就可以把自己等人逼出来,为啥谭千蠢一直只在外面施暗袭手段,而不用这一着呢?
――以谭千蠢的智力而言,不可能不省悟到这点。
――谭千蠢显然不想把他们逼出来。
――谭千蠢为什么不想把他们逼出来一一干掉?
――理由似乎只有两个:谭千蠢所率领的“蛇鼠一窝”还不想逼虎跳墙,因为没有把握制得住这一群拼死杀出重围的人;同样的,谭千蠢很可能是要等万人敌赶到才敢全力发动攻击。
这两项理由都很明显地勾勒出:“蛇鼠一窝”的力量似乎还未足够。
但沈虎禅却想到另一点。
放火是杀敌的好办法,“火”是最不费力而致敌死命的武器。
“蛇鼠一窝”一直不放火。
他们自己怕的也是“火”!
完稿于一九八三年“尘埃落定,方兴未艾”期间重校于一九八七年六月二十七日自台返港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