馊样的!须知还有我宋嫂在!
打从今午,她扛着两桶水自长廊走过,遇见了那个溜着眼珠老往她瞅的小子,她就知道,准没有好事!看那一张戏子般的白脸,一双手没经过多少冷的热的粗的刺的打磨,就像大闺女的手一样,她真怀疑他是不是女扮男装!那八成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或是在朝廷里仗着余荫过太平日子专干好差事的宠儿.准是没安着好心,不是要关照那些馊当家们龙头要给治刑了,就是来示警要门里兄弟别想妄动以免旁掠牵连。有什么威风的!这门里不错养了一大堆窝囊废,但还有我宋嫂在,有什么好张望的!没见过大娘我这样漂亮的女人不成?!信不信我一伸手就啄了你两颗眼珠下来给鸡吃?你等着,等着瞧!
馊样的!有我宋嫂在,可不让日后天下人笑话咱。鄙薄咱们的诡丽八尺门!你们放着龙头的生死不理,可别忘了我宋嫂宋大娘还在,龙头放心,我会给您争一口气回来!
宋嫂一径扛水,跨八厨房,司厨的老油榨子谢个不休,既说谢谢,又说岂敢,当真是十年如一日。当然了,以自己身为诡丽八尺门的大管事,我宋嫂居然每天凌晨扛水七十二桶,亲自扛上膳食房,司厨的老油榨子、掌工事的塔头甸子,哪一个承禁受得起?
他们却有所不知,这正是当日龙头教我的练气之法。他说我的“八阵刀”法,旋转光锋,刀法偏锋,“其实偏锋也就是一种最好的争锋。你的刀法,”龙头是这样说的,“辣是够辣,狠是够狠,但功力不够深沉、也不够气,没有气,就成不了势,也逼不出神来,没有神采气势的刀法,够艰够辣,又有何用?又不是在市口剁猪骨猪肉的!”听了这个,我天天扛水桶,去他的,什么胡椒眼,芝麻花、双龙拾珠凤朝阳,教我宋嫂剪鞋纳样的,咱们可一个眼儿也穿不下,但而今要我宋嫂打着两桶子满的水追上奔驰的马,咱可连水也免洒溅一滴――今儿可是解毒了,给那个长着一双女子眼睛的男子打了一记冷眼,心头一忽,倒是泼洒了好一些出来,真是对着邪门了!
宋嫂又倒满了一缸水,出神了一会儿;对这院落竟有些依依不舍了起来。她回到自己房中,把刀拎出来用拇食两指刮和了一下,刀锋颤出花蜂似的徽韵,她把刀子揣在怀里,感觉到自己的体温逐渐温热了那一柄刀子,刀子是龚侠怀憎予她的,说是这把薄利的快刀才能合适她的刀法。她暗里给这把刀取了个名字,就叫“怀龙刀”。她现刻也有这种感觉,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温柔下来,她对这种用自己的体温把一把冷刀温热了起来的感觉,逐渐上了瘾。
她在房里出神了一会儿.本想带走些什么,但到头来什么也不带走,只怀着刀就走向“坐象厅”了。“坐象厅”是诡丽八尺门的议事重地,也是权力中枢,她早在两个月前就要去那儿,但她一直忍到今天。
途中经过长廊,那些溅在地上的水已变成冰丝了,在温煦的阳光下耀眼生花。阳光那未好:给予每一个人,大家都那么理所当然不生感谢的承受,可是龙头那儿,可看见阳光吗?老天,您就让他看见吧,还有带过去我宋嫂怀里的那一点暖意,请他在苦刑下挺着熬着,我宋嫂和我的刀,要还给龚侠怀一个公道。
今日平江富有风有雪;也合当有事。我宋嫂怀里的刀总是热的。龚大哥,我的刀不是用来切猪肉剁猪骨的。它只喝歹人的血。我宋嫂只用它来救你出去,要是办不到,我就用它痛饮自己的血。
她径自定去“坐象厅”。人未到,已听见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那是三当家高赞魁、四当家夏吓叫在争执。他们当然在争闹不休了。龙头这场祸子,就算不是夏老四告上去的,也是他一手整合出来的,可是,龙头给逮了,朱老二立即抓了财库,高老三马上升了官,唯独他两袖清风,怎教他能不忿然?高老三跟夏老四本就有过节,上一届结义大会上,夏老四下请托,要门里门外的弟子长者把他供为老三,最好是老二,至少要高高老三一级,当时高老三忙着在外钻营,朱老二也见危不救,袖手旁观,眼见高赞魁就给夏吓叫骑了下去,好好一个老三要成老四了,就是龙头瞧不过眼,说话了:“咱们结识二十五年,结义一十八年,何必为争排名而伤和气?谁先一位、谁后一名,绝不重要,算得什么?!只要真能任事,能手众望。就是咱家的好兄弟。否则,就算是我忝为老大的,你们也一样扯下马来,视而不见便是了。”这一番话,使得高赞魁仍坐稳了门中第三把交椅。我说龚龙头貌似精明,其实是个实心眼儿愣子啊,我知道这样说他是不对,但不对又怎地?龙头为这件事,使夏四对他心生怨言,但高三对他可没丝毫承情。像对这种人,跟他们鬼打鬼不就得了,何必亲自插手调停,反惹祸上身?像朱二便是聪明人。
龙头大声疾呼、联众上书,要求练军防鞑子野心之际,朱二一个称病不起,大家便为他送汤煎药,忧心如意;万一怪罪下来,便天大的祸子都由龙头一人顶着――就如现在这般。
但我宋嫂仍在。今日有阳光、有朔风齐至。八尺门内,合当有事。
我已温热了我的刀。厅里的大门,是半掩着的,但我不会从那儿进去。我走入内堂,走过偏厅,走到招门之前,我站住。我是宋嫂,如果今生里我只能做一件事,那便是要护着龙头。如果您给困于桎梏、锁于囚室,你的敌人正在桌上窃窃地举杯,饮胜利而吐放恣,我却在这寂静的世上,把那一道寂静的门,寂静的打开,让你和你那一身染血的白衣,自那黑暗处,寂静地走进来。你来了。
你来了,他们大概会惊桌而起吧?拔刀抽剑,但势必已迟。子力密布,兵分七路,热血正以快速温暖刀锋。你来了,在天地间的正义,都受伤落泪时。从白天从黄昏从黑夜,到天上到人间到地下,那道门开了,抑或你就是一道门,如果你来了,不带一丝声息,长长的影子跨过了门槛,而我怀正热着你的刀锋。黑暗中的劫数,都是带血了。
只要有一天,那道门寂静的打开,你能寂静的走进来。今日子江府里,大雪放晴。龙头合当有难,叛徒合当有劫。我怀里有刀;靴上有雪,我宋馊今生今世,愿是为您打开那一道门的人。
今日门内合当有难。既然您不能来,我宋嫂便用您送我的刀代您来饮仇人的血!龚大哥,您来时风霜、去时风沙,你的冤屈就是我的劫。我冷着眼热着血看那群宵小之辈横行到几时!馊样的!须知八尺门里,还有我宋嫂在!
宋嫂她推开了门。
她推开了门,就听见路雄飞正向朱垦五说:“当家的,您放心,这件事我于得干净利落。天寒地冻,冷死了一个人,有啥出奇?”
宋嫂心里暗骂:又不知道作什么孽了。她早已收起了刀,端上了茶。茶是热的,刀是冷的,但刀揣在怀里,已渐转温。只要再过一会儿,宋嫂想,再过一会儿,茶开始冷的时候,刀就要热了。
因鲜血而热。
宋嫂的心头亦因此而热。
第一杯茶,她端给路雄飞。
她鄙薄这个人。可是她不会先杀这个人。
正如她恨这些人,但却不会用在茶里下毒的方法来杀害他们。
因为她是宋嫂――“诡而八尺门”里,龚侠怀的爱将。
第二杯茶,她端给夏吓叫;
她更厌恶这个人。他曾当她是下人,也当她是不正经的女人。摸她屁股,出言轻薄。有一次,他故意用肘部碰她的胸脯,她挺着刀,到处追斩着他,他也躲了三天,后来还是龙头出言子息了这件事。
夏吓则迫得向她道歉,此后再也不敢招惹她了。
但她也不会先杀这个人,
因为不值得。
仙知道自己猝然出刀杀第一个人时,那人多半会成了她刀下亡魂。
不过,待杀到第二个人的时候,就不会那么容易了。
她知道这些二当家三当家四当家五当家……都不是白当的!
龚侠怀麾下,就算有不争气的人,也不会有泛泛之辈。
她珍惜她的第一刀。
她把茶端给高赞魁。
她知道这才是个人物。
眼前的这个人,就算屋顶突然塌了下来他也可以眉毛都不动一动;就算是听人开门的声音,他也可以比别人更听出许多事情来:有一次,高赞魁从夏吓叫的大力掩门声里作出判断:这个人一定要丢跟人寻仇,但对于甚硬,只怕他讨不了好。
果然,夏吓叫负了伤回来。因为他去找楚楚令的麻烦。楚楚令就是因为夏吓叫是龙头的结义兄弟,他才没有下杀手。
为这件事,夏吓叫要龙头为他出头。龙头反而斥责了夏吓叫一顿,夏吓叫对龙头就更是不满了。这部落在宋嫂的眼里。
她并没有提醒龙头。
因为她知道,夏吓叫再凶,有龙头在,他也狠不出个什么花样来。他花样再多,龙头也有整治他的办法。
宋嫂对龙头的霹雳手段,从不置疑。
她留心的是高赞魁。
高赞魁惊人的判断力。
她知道这是个人物。
这些日子来,她知道能消解掉“八尺门”里子弟赴救龙头之志的,不是什么,而是高三当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
“要是龙头真是清白,我们这样落力营救,反而会害了他。”
“你们要救他,心还能比我更切吗?!他是我的结义大哥啊!你们放心,我自有分数。这种事,绝不可莽撞!”
“龙头当然是含冤受屈的。不过,他也有许多作为,是你们所不知道的。我看,当前之急,是以不要牵累八尺门的根本为要!”
“你们这么心急要救龙头,到底是想害他?还是想邀功?”
这种话一说,谁都担待不起,谁都不敢再提“救”字了。
宋嫂看着他的笑肚,想到这张脸在温和谦冲的笑着时,忽然溅出了鲜血――不知他的神情还惊不惊、怕不怕、动不动容?
高赞魁接过杯子,很有礼的说了一句:“谢了,宋嫂,这些日子以来,辛苦你了。”
就是这一句话,使宋嫂终于没有动手。他本来是想趁他和夏老四争执时出手的。
――虽然这个高老三是头笑脸老虎,但对她一向礼侍得很,第一刀就杀他,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最后剩下两杯茶。
一杯是朱星五的。
就是他。要不是龙头信任他,他也不会坐上这个位子。要不是他在这个紧要关头也背叛大当家,现在八尺门就绝不会是这个局面。也许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龙头的事,但只有杀了他,八尺门才重新有义气在――
朱星五看也不看她,只带着有点倦意的举起了杯子。
喝茶。
盘子上还有一杯茶。
茶仍微热。
这杯茶是宋嫂自己的。她拿了杯子,在唇边轻沾着,她觉得自己仿佛在以一种饮血的姿态来喝茶。
茶喝完,刀也渴了。
馊样的,今日有雪、有风、有阳光,有我宋嫂的刀在八尺门里溅血,唤醒江湖上已沉睡多时的义气!
“宋嫂。”
宋嫂正要下手,忽听朱星五谈淡的唤了他这一声。
这一声则得甚为平淡,但却在宋嫂凝聚的杀志里平空震起一道雷鸣。
“你跟我来。”朱星五把杯子放到她的盘子上,然后走入屏风后的偏厅。
宋嫂昂首便跟了进去。
朱星五的神情有些忧伤。
他站在那儿就像是一件家具。
“你要杀我?”
他劈面就说。
宋嫂一惊,立即点头。
“为什么?”
“因为你对不起龙头。”
我劝你最好不要动手”朱星五仍以一种喝茶的神情来谈这件事情,”你最好听我劝――”
他的话还未说完。
宋嫂已动了手。
她拨刀。
一刀八斩。
没有刀风。
没有刀气。
甚至连杀气也没有。
因为这刀法实在太快了。
快得令人不及闪躲。
不及回避。
甚至也来不及反应。
这便是宋嫂的刀。
“八阵刀”。
朱星五盯着宋嫂的刀。仿佛那是一条鱼,他认准它,盯准它,然后才出手。一条再滑溜的鱼,也只不过是一条鱼。而他却是在岸上。一个在岸上的人毋庸害怕在水里的鱼的。他倏然转身、抢进、劈手同夺下了这把快利如雪的刀,就像空手抓住了三条鱼。
宋嫂在这时候的表情,就像是一条受伤的鱼。
“你知道我会怎样处置你?”
宋嫂冷笑。
她知道朱二当家的“大泻神功”,鬼神莫测,但她不知道竟会匪夷所思到了这个地步。
“你要我怎样处置你?”
“随你的便。”
朱星五叹了一口气。
他那张历经风霜的脸只要教人看上一眼,就会因为他必定会历劫沧桑而尊敬而同情。
“你可知道我为何能轻易夺下你的刀?”
宋嫂怒笑,“刀已夺了,说又何用!”
“这一招叫‘单袖青风’,是龙头教我的。”朱星五感慨地说:“他一直生怕你的脾性太倔,很易闯祸,所以教我这一招,以备不时之需。”
宋嫂嘿声道:“龙头是一直都很信任你,可你算对得住他的信任!”
“我是对不起他,可是,我还没有力量来对得起他:”朱星五委婉的说:“你也是门里的人,当然知道,大势所趋,人心思散。我要是独持己见,很容易便顶役身灭、尸骨无存。”
他把刀还给宋嫂。
宋嫂没有立即伸手去接。
“一个人在失势的时候,宜稳守不能急进,你放心,我总有一天会做出些对得起八尺门对得住龚老大的事给你瞧瞧。”朱星五有力地道,“你真要有本事,就不要在门里杀人。”
“怎么?”宋嫂不明白。
“龚大哥正等着人救;”朱星五说:“你知道,有些事,由我来做不方便,而且,太易打草惊蛇。”
“你的意思……”
朱星五把刀背向着宋嫂,又递前一些。
宋嫂接过了刀。
朱星五向宋嫂有力地点头。
宋嫂犹豫了一阵,退了两步,又迟疑了一下,终于一咬牙,向朱星五一抱拳,扭身就掠出廊外去。
这时外面正下着一场无声的快雪。
宋嫂走后,朱星五便转头向着屏风道:“老三?”
高赞魁迤然步出,笑容满脸。动作轻松而不受人注意,就像是一袋会走动的灰尘。
“我怕二哥出事,宋嫂不怀好意,”他一团和气一脸正气的说:“所以过来看看。”
“谢了,”朱星五以他惯常的冷静和冷淡说:“宋嫂这妇人我还应付得来。”
“高明,佩服。”高赞魁翘起大拇指说,“就凭二哥几句话,宋嫂准会去劫牢。她劫得成,龚侠怀纵出得来也成了逃犯:要是失败,世上就没有宋嫂这个人,宋嫂确交了好些道上的朋友,杀她恐怕事无善了。真正不动手而能杀人的,才是个真正的高手。佩服,高明。”
“彼此彼此,”朱星五皮肉俱不笑但神情却是笑的,说,“不用客气。”